第十一回 呂國材借事陷忠良 高廷贊奉詔辭鄉井
且說素娘走進洞房,只見錦帳半掀,新夫人面南垂首而坐。
只見他:粉翠珠冠頭上戴,宮袍織錦染腥紅。百褶湘裙垂繡帶,羊脂玉帶繫腰中。面南不語低頭坐,羞慚滿面臉通紅。只見他盤龍髻厚烏雲重,雙眉微皺似愁容。臉兒也白鼻兒正,目兒也秀眉兒清。手兒也尖足兒小,腰兒也細身兒輕。雖無仕女班頭貌,人才尚屬上中平。就只是性格兒軟弱無主意,心地兒流活錯用情。素娘看著心暗想:這夫人面容善良大家風。想來是我前生幸,龍華一會又相逢。從此家庭不寂寞,賞心樂事有同人。思思想想心中喜,眼望著使女開言問一聲:
「丫鬟呢?夫人可曾用了些飲食麼?」陪房蜂兒向前說道:「方才二夫人命人送來的冬筍燕窩湯,姑奶奶不吃,我們勸了半天,只呷了兩口就不吃了。」素娘笑道:「大凡作新人的都是如此,過後想起來,豈不是裝呆?」蜂兒說:「在家就好幾天沒吃什么兒,大奶奶急的了不得,只怕病了。」任婆在旁說:「我的傻姑奶奶,那個女不作媳婦?此乃人間的大禮。何況這樣萬中挑一的人家,要是我,只怕樂的飯量更大了,分外掏幾碗。」一句話引的素娘與那些僕婦丫鬟哄然大笑,新人也忍不住笑了,忙用衫袖把臉兒掩住。當下大家說說笑笑,天色已晚,洞房中畫燭高燒,內堂之上宮燈密點,又擺了喜盒果酒。天交二鼓,這才大家安歇。
次日一早,伏家蒼頭勞瓊帶著他兒子勞勤,捧著兩個盒子與他家小姐送茶食,高公吩咐每人賞了他們三錢銀子,裝了回禮,打發去了。到了三朝,新人出房拜了六神,又到三里鎮終源墳上拜了祖先,回來敘家庭之禮。楊公子拜了姑母,素娘與家人們恭拜了大夫人。到了八朝,伏大娘帶著小公子伏准赴喜筵,會親吃酒。
不多時喜筵已畢新親去,鎮國王送客回來內室。高公順娘、楊公子,大家同坐把菜吃。楊公子陪笑呼姑父:「小姪來此已多時。怕的是祖母家居心牽掛,明日清晨要告辭。況且又遇年節近,就得到嘉平月內到京師。」高公點頭說:「也是,就只怕天氣嚴寒走不的。」公子回言:「無妨礙,多套重溫幾件衣。」高公說:「過年我還去看望,這些時意念懸懸夢也思。」公子說:「夢鸞妹妹常提念,看他人小有心計。資性聰明能記事,教他認字描花都愛習。祖母愛惜如至寶,時隨左右不相離。最愛男裝扮童子,懶把鉛華脂粉施。」素娘說:「自幼不曾穿環孔,男子裝扮倒相宜。」高公聽到這句話,不由口內氣長吁。說道是:「三朝不肯輕穿耳,那是他亡母的慈心把兒女惜。如珍似寶千般愛,怕的是引起臍風生病疾。卻不道,一身長逝擻了去,萬種恩情化作虛。冷暖饑寒全不曉,痘疹災危顧不的。」這老爺,說到此間心內慘,素娘傷感把頭低,楊大公子心酸慟,勉強含春把話提。
楊公子見高公話至傷心,看看掉淚,自己心中雖然難受,同著新人怎好落淚?遂勉強含笑,用些閒話岔開。高公命擺上果酒與楊公子暢飲。楊公子讓姑姑同坐,順娘滿面通紅,遲滯了半晌,方說了一聲:「我不會吃酒。」公子見說,只得坐下。高公相陪,飲至更餘方才安寢。次日五鼓起來,楊公子一定要走,高公備酒餞行。公子領了幾杯,用飯已畢,告辭起身。高公送至莊外,執手而別。自此無事。不覺到了滿月之期,伏家打發車來接姑爺、姑娘回門。高公不去,命素娘裝四匣糕果,叫夫人自己去了。
黎素娘送出夫人回內室,含春眼望鎮國王。說:「人間俗禮為滿月,回門來去要成雙。老爺今日不同去,怕的是伏舅奶奶要思量。」高公說:「半世之人重又娶,可以不必算新郎。我的心事難瞞你,這幾天對景增悲倒更傷。你看新人怎麼樣?」素娘說:「老實忠厚又端狀。也無個花言並巧語,性情軟款定賢良。」高公微笑連搖首,口內長吁叫素娘:「非我對妾將妻論,早巳看透那紅妝。一味的隨合無主意,竟是個好好先生道學腔。常言說,男無血性難成立,女無血性亂攘攘。這脾氣遇鬼隨他游地獄,逢神也可上天堂。只好副
位聽傳宣,不能挺立把家當。這是我命薄運蹇前生定,中途失散好鴛鴦。從此後諸事還須你照管,且叫他薰陶漸染慢參詳。習練三年並五載,量才酌用再商量。」素娘聽見這些話,猶疑半響自彷徨。
素娘說:「千歲吩咐不敢不遵,但只是如今既娶了夫人,正室有主,還命妾身主事,恐那些家丁、僕婦背後有些議論。」高公說:「若要叫他掌家,賞罰不明,恩威混用,那時連我都議論上了。」那素娘知道高公的秉性,也就不敢再言了。
從此後,內事還是素娘管,一概不用稟夫人。梁氏相幫同整理,外事依然是鄭昆。高公適性惟山水,詩酒琴棋閒散心。書中按下漁陽事,聽表奸邪不義臣。呂國材自從進位為亞相,斟酌政事甚留神。交結滿朝文共武,和氣謙恭加幾分。利口伶舌能粉飾,善取天顏窺聖心。外裝忠厚如君子,陰狠柔毒暗裡存。自己殺人常借劍,心裡冰涼滿面春。重利貪財如性命,嫉妒賢能惡好人。滿懷奸狡全不露,一味的虛詞欺鬼神。這日正遇爺登殿,神宗駕坐九龍墩。文武班齊朝見畢,只見那奏事的黃門跪在塵:
「啟上吾皇萬歲,今有塞北雁門關的總鎮姜洪病故,北安王耶律泰趁勢南進興兵犯關,副將張得功差官報告急兩道本章,請皇爺御覽。」說畢呈上,內侍取本上殿,放於龍案。天子開看已畢,吩咐丞相呂國材、侍郎聞錦上殿。二人答應出班,駕前拜倒。天子吩咐平身,命內侍將本遞下,與二人觀看。天子道:「北安王耶律泰久為心腹之患,今總兵姜洪病故,又復乘勢南侵,朕欲興兵問罪,二卿共議何人可當此任?」
聞爺未及回聖諭,呂國材斗然觸起害人端。昔日仇恨還未報,求親不許又一番。退步辭官回故里,全身遠害想安然。今朝恰喜逢機會,借劍殺人好報冤。何不保舉了高廷贊,且叫他刀槍戟林中住幾年。萬一遇著強手中,狂賊莫想再生還。奸相心中主意定,向聞爺滿面春風把話言:「學生想起人一個,素日威名似泰山。善武能文謀略廣,鬥引埋伏智量寬。腹有忠肝懷赤膽,玉柱金梁一樣般。單槍匹馬千合勇,十三四歲掃狼煙。兩次平番功甚大,殺的胡人心膽寒。鎮國王四海知名無不懼,管保他馬到成功不費難。若保別人恐誤事,你我難免罪名擔。為國損身還是小,聖上江山豈等閒。」這奸臣口是心非一夕話,只說的聞爺點首口稱然。一個是為國為民忠正意,一個是懷弊懷私假薦賢。二人彼此商議定,盡禮雙雙拜駕前:
「啟稟吾主萬歲,臣等斟酌,共舉一人,兩世國戚、元勳之後鎮國王高廷贊,威名素著,番寇久服,若命此人為帥北伐,則不日成功矣。」天子聞奏,龍顏大悅,連連點頭道:「二卿所舉正合朕意,朕當准奏。但總兵之缺,亦須一大將方可。」呂相連忙奏道:「若依臣愚見,莫如就命高廷贊權署此印,自掌兵符,雁門關將佐由他調遣,令出一人,成功必易。若委新總兵同去,用兵時少不的商議合謀。萬一秉性不投,閒言生隙,從中梗阻,反誤大事,其害不小。臣意如此,伏望聖裁。」天子聞奏,點頭稱善。當下傳言,命翰林寫詔,欽差太監周賢奉旨連夜上燕山去召高公。
說話時就是次年夏季的時候。先是高公在小燕山下竇公墓側蓋了一座涼亭,名曰公樂。正當炎天,邀幾個相知同去乘涼避暑。
這一日,漁樵耕牧四老者,相伴同游公樂亭。大家席地當中坐,涼亭四面透清風,一道小河流綠水,欄杆屈曲更玲瓏。接天蓮葉無窮碧,映日荷花白襯紅。沿河綠柳垂青瑣,靠澗蒼松掛赤龍。兩座小橋通來住,彩蓮船在水波上橫。野花鋪地如集錦,綠樹成行蔭更濃。蜂蝶尋香搖暖翅,山禽喚雨靜中聽。遠望著遍地青禾都秀穗,近看著稷黍繁繁豆葉青。只聽著近寺山僧棋子響,遙聞著牧童山中弄笛聲。一行行蜻蜓點水魚吹浪,一陣陣君子花香氣味清。設擺著沉浮瓜李時新果,冰桃雪藕共鮮菱。眾老者歡呼暢飲發豪性,輪流把盞敬高公。論古談今說舊話,猜枚行令賭輸贏。這老爺心爽神怡真快活,說道是:「今朝吃個醉酩酊!且待那鬆梢月上消暑氣,趁著那露珠清味再回程。」眾老歡呼齊道好:「小人們送千歲轉家中。」高公說:「今朝方曉閒中趣,勝似我隨朝待漏滿天星。卸卻兩肩名利擔,老隱燕山過一生。合你們風花雪月同遊賞,強似我披銳執戈怕耽驚。」老漁說:「老爺高見真不錯,臣伴君猶如伴虎同。似我這生意在船兒上,其中樂趣更無窮,駕小舟,執釣竿;青絲綱,把魚搬;出水金鱗分外鮮。多加椒料河水煮,開鍋下酒更香甜。紅杏雨,楊柳風,桃花浪暖好搬清。得魚換酒歸家飲,大家圍坐月明中。」老樵說:「我的樂處強似你,等我說與你聽聽。一擔柴,分半挑,長街賣鈔換香醪。剩一銅錢與稚子,兒童圍繞樂滔滔。攜利斧,越山凹,老樹新枝一概伐。最高之處須著眼,萬里乾坤似一家。」老農說:「我春種秋收自食力,不似你來不似他。半頃田,一隻牛,布衣得暖勝綾綢。香蔬玉筍雞鴨子,一日三餐餑餑粥。也不低,也不高,聽天由命樂逍遙。盼得豐年多收粟,粳米乾飯棗兒糕。」老牧說:「你們三位休誇口,我的樂處更高超。倒騎牛,橫短笛,書掛角,披蓑衣,興來念句千家詩。人也睡來牛也臥,人在沙灘牛在溪。水兒秀,山兒青,行到西,又到東,無拘無束過一生。衣食自有人照管,何須苦作採花蜂。」四人說罷齊鼓掌,高公歡喜連聲說:「你們都是蓬萊客,我也算個散仙翁。」正然飲倒高興處,但只見一騎飛來快似風。跑至河邊忙下馬,卻是張和走上亭。
管家上前打千兒稟道:「啟上千歲,今有欽差到r,請爺快些回家接旨。」高公聞聽,不敢怠慢,連忙站起來,口中說:「失陪你們四位了!」就走下亭來。四老也忙忙起身,一面相送,一面說:「老爺回家看看聖旨上有無什麼要緊的事呵,還回來喝咱的酒哇,我們在這裡等著哩!」高公答應了一聲,上馬加鞭,如飛而去。鄭安寧與張和後面跟隨。不多時來至府門以外,老爺下馬,家丁接去坐騎。
此時中門大開,周太監早已立在庭上。高公入內,更了朝服,捧起香案,跪聽宣讀已畢,老爺望旨謝恩,接過皇宣,供在龍庭。這才向周太監敘禮道:「不知天使老公公降臨,有失迎迓,多有簡慢!」深打一躬。周內監笑嘻嘻頂禮相還道:「好說,好說!」又打一躬道:「恭喜千歲榮升顯爵,可喜可賀!」高公道:「慚愧,慚愧!」遂吩咐看茶擺宴。太監連忙止住道:「不消費心,城中的官兒那裡已預備下了公館,一來咱家身體乏倦,要早早安歇;二來欽限緊急,明日就要起身,老大人也該料理。我明日著人來約會便了。」說畢,吃了一杯茶,告辭而去。
高公送出府門,打躬而別。回至上房,坐在椅上,命人將合府的僕婦、家丁、丫鬢、使女都喚至面前。老爺先向鄭昆、梁氏開言講話:
這如今,塞北又把刀兵動,皇爺召我去出征。欲作閒人林下老,豈料國家不太平。既食君祿當報效,捨死忘生須盡忠。此去未知何日返,夫人、黎氏都年輕。事多人眾公子幼,全杖你夫妻內外兩調停。諸事留神加仔細,凡百照我在家行。照常三九施粥飯,依然幫嫁助貧窮。還有一件休更改,佃戶租銀不可增。素娘還是管內事,你們的帳目花銷要寫清。惟有雙印更要緊,他是我高姓香煙頭一宗。仔細之中加仔細,大家照看小兒童。那個不遵我的話,回家之日定不容!倘有不測意外事,準備我龍泉劍下不留情。你本是忠正良僕年又長,何須用我細叮嚀?所咐之言須緊記,賞你夫妻銀一封。」鄭昆、梁氏齊遵命,雙雙跪叩口中應。接銀退步一旁站,不敢落淚眼圈紅。高公復又開言叫:李清、趙泰與王平,還有張和人四個,每人十兩賞家丁。囑咐他幫助鄭昆同照管,同心合意莫分爭。四僕領命將頭叩,心中傷感盡吞聲。老爺一見將頭點,復又從頭吩咐明。
原來高府家丁有三十餘名,連著老小共有五六十口,使女、丫鬟也有十七八個,高公恐離家之後,人多事繁,難以盡善,又因那些使女年紀及笄,亦當遣嫁,遂向鄭昆吩咐道:「待我去後,你把幾個年長的丫鬟,有娘家親眷者,每人與他二十兩銀子,叫家長領去,無親人的,急急遣媒,尋良善人家嫁他們出去。家丁留下李清、趙泰、張和、王平四房人足夠使用,餘的每人賞二十兩銀子,令其自便。當下那些被遣的僕人,
聽得老爺吩咐畢。一個個含悲帶慟跪塵埃,一齊落淚呼恩主:「因何棄舍眾奴才?雖說千歲出征去,還有那公子、夫人、二奶奶。想老爺恩待我等如骨肉,終身伏侍是應該。犬馬之勞當盡力,即便粉身碎骨報不來。怎麼敢忘恩負義出此府,小人們實在難為捨不開。」眾僕人口內說著心內慘,一個個慟哭失聲淚滿腮。俯伏地下齊哽咽,引的那剛烈的英雄也動哀。說道是:「你等起來休傷感,聽我把原由講明白。我此去平番帶鎮守,歸期未定幾時來。主母年輕未經歷,公子幼小是嬰孩。鄭昆夫妻年紀老,怕的是人多勢眾怎安排。叫他們閉戶安然清淨過,我在他鄉免掛懷。你們且去投生理,不須留戀免悲哀。若念前情思舊義,等我來時你再來。」眾僕聽罷高公話,大伙兒叩頭答應在塵埃。
常言說的好:「情真意切,無有感不動的人心。」只因主人量材酌用,知苦知甜,如待兒女一般;楊夫人下世之後,素娘當家,更是一位善菩薩,所以那些僕人如戀父母一般,不能相舍。高公常說人謂奴僕為賤,吾則不然。細想鴻蒙初破,混沌開闢,始生盤古氏一人,此後日久人繁,便分彼此。大德者王天下而管萬民,大才者輔大德共成盛世。負擔推車,執鞭隨鐙者,乃小才之人也。天之生人,如生萬物,有美玉便有燕石,有明珠就有魚目,有梅梓即有楊柳,牡丹無野花,何以見其尊?硃砂非紅土,何以顯其貴?萬物以備萬用,皆天之所生也。今天下四海億萬無數之人,天子、王侯、官民、下役、奴僕、乞丐,推其根要,皆盤古氏一人之後也,有何彼此可分?有何貴賤可別?假使天下之人盡是帝王之才,則無士農工商、操作之人。人能悟徹這個道理,何必凌辱下人?再想那些為僕之人,原因生而無能,貧窮難過,萬分無奈,賣身投主,以求衣食,捱打受罵,忍辱低頭,無可控訴,豈不可憐?焉知那奴僕的祖宗不是昔日的富翁,也曾使過奴僕,只因過於凌下,折准的子孫今日為僕,照樣受辱。人若能作設身處地之想,未曾凌下,先思我之後人可能永為人主乎?把那作財主的傲性略減幾分,便是莫大的陰功。」如今鎮國府被遣的家奴,若遇那樣暴虐的主人,巴不得兒的說一聲開發出來,早離羅剎,另投天堂,再不然就是「逃之夭夭」,那裡還肯哭哭啼啼,難分舍呢?
當下那些家丁使女,一陣慟哭不捨,留戀之意,令人酸鼻,連那不去的僕人也都傷感不已。夫人、素娘也都是掩著臉兒嗚嗚咽咽,把個鎮國王引的長歎幾聲,也落下淚來,好言安慰一番。眾家丁齊道:「願千歲馬到成功,指日回歸,小人等好來伺候。」說著,叩頭站起,一齊退出。鄭昆向前問道:「老爺也須帶個人去伏侍才好。」高公說:「不消,我這一去,歸期未定,到得那裡自然覓人伏侍,又何苦叫他們拋妻閃子?」蒼頭未及回言,只見鄭安寧向前跪倒說:「小人並無牽掛,情願跟去服侍千歲。」高公道:「你現有父母,怎說無牽掛?」安寧說:「小人父母在家豐衣足食,安如泰山,何及用小人牽掛?千歲左右,如在父母膝下一般,替我父母少盡犬馬之勞,正是兩全其意。」鄭昆聞言,心中大喜,向前跪倒:「千歲,這小子既有此意,老爺就帶他去罷。何況這幾年常在身邊,使喚慣了。自古道:他鄉無侶伴,童僕是親人。」梁氏也說道:「一來他服侍老爺比新覓之人妥當,二來學些武藝,也是千歲一個護身,豈不是好?」高公見他三口出於志誠,也就點頭應允。
當下天晚,素娘命擺上酒宴,與老爺錢行。高公慢飲了幾杯,即命撤去。僕婦俱各屏退,向素娘說道:「你把前年上賜的金銀取十錠黃金、白銀千兩來我用。」素娘答應,帶著秋月、蜂兒,提了鑰匙去,不多時用盤端來,放在高公面前。老爺眼望伏氏夫人,開言講話。
這老爺手指著黃金十錠銀千兩,開言啟齒叫夫人:「下官此去平塞北,不知何日轉家門。去歲冬間娶了你,算至而今無一春。大丈夫為國忘家難兩顧,鞠躬盡瘁報君恩。因你於歸日子淺,因此上,凡百未叫你操心。不知就裡難管事,你暫且清閒作個老封君。這些金銀贈與你,自家收放櫃中存。雖說是錦衣美食諸般有,須防日久與年深。膝前雖有兒合女,不知他成人長大性清渾?何況又非夫人養,免得你老景淒涼身受貧。非我故說生分話,這而今世道人心古異今。」老爺說著看伏氏,只見他,低頭無語淚紛紛。高公微笑將頭點,說:「還有一言你莫嗔:我此去吉凶禍福全無定,遲歸早至也難云。倘若鞭敲金鐙成功早,這就是大家有幸喜重新。萬一命喪沙漠地,鎮國府再無第二個姓高人。冤家雙印成孤子,他有個差池就斷根。你我墳前誰拜掃?那是連心著己親。夢鸞不過是個女,成人長大要出門。親戚雖有非一姓,香火全憑他一人。雖說照管有黎氏,其中全杖你留神。自小兒加恩扶養常憐憫,到大來自然合意有同心。你若愛他如己子,他必孝你似生身。到大來習文習武因材教,豈不聞孟母昔年擇過鄰。千言萬語無別話,這個孩子是奇珍。」只因祖父香煙重,這老爺再三再四語諄諄。素娘聽著心內慘,向前來眼含珠淚啟櫻唇:
「老爺明日起身遠行,何苦出此不利之言,使人聞之愈覺難堪。」高公說:「我從來不信這些俗論,那有說凶就凶,說吉就吉之理!若還事隨言應,我明日到了塞北,也不用斯殺打仗,只說幾句好話,就平服了不成?」夫人、素娘聽了,都微微而笑。
坐了一回,見伏氏總無一言,就是說出一句話來,也無要緊。老爺看著,腹中暗暗的嗟歎,忍耐不住,復又開言叫了聲夫人。
說道是:「下官還有一言咐,休嫌耳絮莫嫌煩。你有一樁很不好,且須自己細詳參。性慢心活耳又軟,疑真信假見識偏。長將冷眼觀看你,遇事當言又不言。似此行為最誤事,自害終身後悔難。從今後,凡百經歷拿主張,不可流活還象先。婦人更要主意定,還有個嚴明二字緊相連。明而不嚴為懦弱,嚴而不明為不賢。隨方就圓因事論,不明大理枉徒然。昔年楊氏亡妻在,他行事從不苟且與牽連。剛柔並用得其所,說話從來無二言。男婦家丁人不少,無人作弊敢欺瞞。不可恕時真不恕,當恩寬處更恩寬。公平正大人畏敬,心里仁慈外貌嚴。夫人細把吾言悟,管保你增才長智勝先前。」高公正自言未盡,黎素娘從傍抱過小兒男。
素娘見高公只是頻頻說那伏氏,又見伏氏面紅過耳,欲言不言。遂把雙印抱至面前說:「千歲且看看孩兒,這幾天說話越發真了。」高公見他白白的臉皮,黑髮紅絨,挽著兩個小髻,穿著一件大紅繡花兜肚,綠紗灑花褲兒,項掛珍珠寶鎖,赤著雙足,露著一身胖肉,猶如粉妝玉琢的一般,燈光下越顯的眉清目秀,白面紅唇,笑嘻嘻向高公撲來。老爺一見,心中歡喜,伸雙手抱將過來,放在膝上引逗著玩耍了多時,方才大家安寢。要知高公次日起身之事,且聽下回便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