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瑟柱頻移暗彈清淚 琴弦重續誰是知音

  且說素娘正自悲感,忽聽有人說話,抬頭一看,卻是任婆子朱氏走將進來。口中誇道:「好俊菊花兒!好俊菊花兒!」看著素娘說:「我的奶奶,叫我好找,原來在此看花兒呢!」素娘說:「你找我作甚?」婆子說:「印哥的小褥子、糠口袋都槳洗出來了,就是那麼做上,還是等添些新的呢?」素娘說:「還將就使的,就是那麼做上罷,老爺與去世的夫人最怕因為孩子糟塌東西,恐折了他的福壽。」婆子說:「阿彌陀佛!這才是會養兒女的呢。怎不叫他增福延壽?似千歲赫赫王侯之家,要穿甚樣的沒有?我見如今外邊這些新發戶的毛財主家有了幾個臭錢,不知怎樣的賣弄!把孩子打扮的花花綠綠,金鎖子、銀鈴當、項圈、鐲子,帶在身邊,一眼看不到,丟了東西還是小事,往往連孩子都拐了去。」素娘笑了一笑說:「我們印哥兒皆因怕人拐了去,所以不與他上好的穿戴。」婆子也笑道:「那個七個頭八個膽的忘八蛋敢來這裡拐人?再者,這樣深宅大院。生人也不容易進了來。」素娘道:「真話,除了你別人可是進不來的。」婆子聞言哈哈大笑道:「好奶奶,你老要罵我個忘八蛋就照真的說罷了,何必繞個彎子?」素娘笑道:「我是個比喻,誰罵你來?」
  婆子看素娘面有淚痕,問道:「奶奶想是因節間又想起夫人,傷感來呢。常言說人死不能復生,徒悲也無益,我勸奶奶保養自己的身子要緊。」素娘見說,長歎了一聲說:「是,任媽媽你那裡知道?」
  想當初,自我那年將門進,那夫人何曾把我當偏房?同心合意無猜忌,滿擬著地久共天長。再不料一旦升仙撇了我,閃的我少魄失魂無主張。出來進去成孤鬼,過節逢時愁斷腸。怎麼得綠窗再續同心侶,百年聚首不分張。」婆子聞言連誇獎,說:「夫人的心性真賢良。見人家嫡庶如仇常打鬧,巴不得大房夫人早早亡。那像這樣常思念,倒添高興喜洋洋。奶奶既然愁寂寞,何不與千歲細商量。斷弦重續何妨礙,有個絕好的親事正相當。」素娘聞道:「誰家女?今年多大住何方?」婆子用手東南指,說:「離此五里四賢莊。這姑娘今年二十單四歲,德言恭貌世無雙。」素娘說:「若大如何還待字?」婆子說:「若要提時話正長。」
  「奶奶聽我細講:他家姓伏,世代書香。去世的老爺作過縣宰,膝下一兒一女,小姐就是我才說的這位站娘,乳名順娘。公子伏華是個國學,上午死了,娘子滑氏,膝下有個小公子,名叫准郎,今年八歲了。家中不大十分富足。滑氏娘子與伏小姐姑嫂二人十分和美,又因小姐四德咸備,伏大娘子不肯草草許婚,恐怕委屈了小姑兒。如今的世態,瞞不過你老人家,都是錦上添花的多,輕財重義的少。那些紳縉卿宦富足人家,嫌他無父無兄,孀嫂嫁妹,妝奩不能豐盛,不願結親。那次等人家有錢無名,伏大奶奶又不肯許。這就叫高不成、低不就,所以至今還未受聘。我想老爺續弦,不過挑位好姑娘,斷無計較妝奩的話。奶奶問千歲,若願意的時候,這宗喜錢就照顧了老婢子罷。我明日就去,一說兒管保十成有准。」素娘說:「你怎麼就知那姑娘甚好呢?可曾看見過麼?」
  婆子見問哈哈笑:「那是知他底裡深。四賢莊離咱墳園沒二里,常去常來走破門。小公子當年是我接的喜,直到如今八九春。認我乾媽胡攪鬧,姑嫂倆見人分外親。伏娘子癆病時常犯,叫我去打腿捶腰住幾旬。伏小姐因嫂身有病,撫養公子甚慇懃。那准郎自從三歲跟姑母,更比他娘疼萬分。淘氣撒潑耐著性兒哄,嘔的人一旁冒火他不嗔。體饑問飽百般愛,煨濕就乾辨寒溫。這都是我親眼見,可見這姑娘是賢惠心。若要到了咱家內,定把那印兒憐如掌上珍。與奶奶二賢相會合了事,保管趕上去世的夫人。」任婆說了個十分好,黎素娘粉面生春把話雲。
  素娘聽了說:「若依你這等說來,果是個賢良性格。就只怕你那一張油嘴,有些言過其實。」婆子說:「呀,我的二夫人!我的多大膽子,敢來這裡謊哄千歲?老婢子若有一字謊言,就是個狗入的。」素娘忍不住笑了一聲說:「既然如此,等我與千歲商議,若要允了,就煩你作個冰人。」婆子連連答應說:「效勞,效勞。」
  正說至此,丫鬟來請,說:「千歲回來了,找二夫人呢。」素娘遂起身回至上房,向前問道:「老爺回來了?」高公點頭問道:「你往裡去來著?」素娘說:「我到西軒看了看菊花,老任也找了去,我二人就說起話兒來了。」高公笑了一笑道:「與他有些什麼話說?」素娘說:「說起夫人期服已過,內堂無人,何不續娶一位夫人。妾身說,恐無相當女子。他說四賢村就有一家鄉宦的姑娘,四德俱備,老爺若願意我就去說。」高公聞言,搖頭不語,取過一本書來放在桌上觀看。素娘見老爺有些醉意,也不便再言,退到一旁。不多時天晚,大家安寢。
  次日飯後,素娘又在高公面前提起此事,高公說:「你只是再三勸我續弦,我反覆思量,有三事不可:一則兒女雙全;二則年已四旬;三則室中有你,又何必多生煩惱?」素娘陪笑道:「老爺說的三不可,依妾身想來,卻是三可,若說因室中有我不娶正室,這句話被人聞之,關乎老爺的聲名不美了。」高公說:「卻是為何?」素娘說:「豈不議論千歲溺婢妾不娶正室?」
  況千歲,並非老邁衰朽,三十內外算青春。雖有他們姐弟倆,誰不願七兒八女打成群?娶位夫人多生育,承歡膝下復添人。再者內裡無主張,老爺出門剩妾身。孤影單形無伴侶,那一派涼淒景況慘人魂。勸老爺鸞膠重續鴛鴦侶,攜帶我香閨有伴結同心。只當是好心的夫人還陽世,家庭樂事又重新。」高公聽畢一聲歎,說:「世間那有一般人?萬一娶個不賢婦,豈不是煩惱無門自己尋?」素娘帶笑說:「無礙,我也曾仔細從頭問老任。千歲若是不放意,喚來一問便知真。」高公聽畢不言語,側身仰面自沉吟。素娘見有活動意,忙令丫鬟叫老任。
  使女奉命,去不多時,將婆子喚來。素娘說:「就是咱們昨日說的那件事,你可細說與千歲聽聽。若還中意,就煩你去為媒。」婆子見說,歡喜不盡,張開兩片油嘴,加了許多的粉飾,說了個天花亂墜。高公聽了道:「雖是續弦,關乎終身,不可一時冒作,且過幾時再說不遲。」婆子見說至此,只得退出。
  又過了幾日,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來,還像當初楊夫人在日,合意同心,朝歡暮樂,遂在高公面前不時提念。高公被他念的心活,便將蒼頭鄭昆喚進後堂。
  當面吩咐這件事,命他去四賢村中細打聽。蒼頭奉命連忙去,午飯之後便回程。走進後堂見千歲,細稟其中就裡情:「小人去訪伏小姐,去問他附近鄰居眾老翁。提起盡知都誇獎,人人說他好性情。從不出頭與露面,未聞說話有高聲。也曾有人偶瞧見,人品不過上中平。舉止安詳多穩重,幼也讀書不大通。年紀不過二旬外,而今待字在閨中。這是小人訪來的話,不敢增減稟爺明。」高公聽畢將頭點,素娘歡喜樂無窮。說:「老任果然話不假,這就是樹的影兒人的名。所說之言無大異,這段良緣定有成。赴著天色還不晚,今日個就命任婆係赤繩。」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,借由生事起魔星。不遇盛寒極冷日,安得梅香與柳青?高公當下發長歎,說道:「素娘休忙你且聽。」
  高公向素娘擺手道:「你休性急,我這心內還有一段思量。人凡世上兩來之事,多不能相會。此女雖有賢名,但不知才調何如。當夫人在世,你與他耳鬢廝磨八九年餘,難道不知他的性情?他並不是一味的柔和,賞功罰罪,各當其然,是非曲直,明見如神。當言則侃侃而言,遇義即慨然而作,絕無欲言不言之態,全無畏前畏後之形,所以令人欽敬。那些男婦、僕人,戴之如父母,畏之如神明。僕人有不了事,他卻能善能察看:無心之失,雖大過亦恕而不究;有意欺主,雖小失也不能饒恕。雖然責罰,卻不輕易打罵,都是叫至面前善言教訓,使其改過自新。恩寬不溢,嚴威不猛。雖係閨娃,實有男子氣象。我合他夫唱婦隨,相敬相愛,如賓如友,十數年並未紅過臉。只因他常有規諫之言,我無非理之作,所以至今不能忘情。伏家女子雖有賢名,恐無才智。常言道: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婦,定是無骨之才。萬一不及亡人,我這下半世豈不是自尋煩惱?思量起來,到不如鰥居到老。」素娘說:「千歲若拿不定主意,妾身到有個決疑之法:何不求祝呂祖打一生生神術,且看批詞,再作道理。」高公說:「這倒罷了。」
  說話之間,天色已晚,二人更衣淨手,也不帶僕婦、丫鬟,素娘提燈,高公隨後,同至後園呂仙祠內,焚香拜禱已畢。高公寫了「問姻緣」三字,打開術本,素娘打算,高公書寫。霎時打成四句詞,卻是:
  萬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河洲重睹面,方是好鴛鴦。
  素娘看了笑道:「老爺恭喜!河洲重睹面,豈非再娶之意?好鴛鴦,定是佳偶。這段良緣,一定不錯。」
  這正是:天深遠人難測,當時怎解未來言?高公這才主意定,皆因是素日虔誠信呂仙。回至前邊安寢下。一夜無詞到早間。早膳已畢房中坐,命叫任婆至面前。仔細吩咐提親話,任婆子歡喜樂非凡。說道是:「老婢就此他家去,不消晌午就回還。」說畢返身出內室,繞過前庭把箭道穿。出了府門朝東走,小路斜抄慢向南。放開兩條追風腿,挪動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蓮。這婆子雖然肥胖身軀重,全虧他慣載千斤的兩旱船。陸地撐開急似箭,不多時到了伏家莊院前。
  婆子貪賞的心,十分高興,連顛帶跑,不多時到了伏家。門首那門戶緊閉,遂走向前來,把門用手一拍,高聲叫道:「開門來!」聲未畢,只聽得「汪」的一聲,從水溝洞竄出一條黃犬,張牙舞爪,向婆子咬來。唬的婆子連忙彎腰亂抓地下的石子土塊,望著狗連連擲去,往後倒退著喊道:「看狗來來來!」只見大門開放,蒼頭勞瓊拄著拐杖,口內一面咳嗽,一面叱狗,抬頭看見婆子說:「任嫂子貴人哪,怎麼許久不來走走?怨不狗看著眼生。」婆子說:「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,嚇的我心跳到口裡!想今年春天我沒在這住過好幾天?蜂姐不得閒時,都是我倒口子飯喂他,那時看見我,他就擺尾搖頭,前竄後跳。才幾時不來,難道這沒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認的了?」勞瓊說:「我的嫂子!想著當日我們大爺在日,朋友弟兄一大群,你說生死之交,我說患難扶持,每日在一處吃喝,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。不算銀子,錢也不知白騙去了多少。新鮮東西下來時候,你也惦著盟兄,送兩個錢的王瓜進鮮,我也想著把弟,奉三個錢的杏兒。乾兒子來孝敬乾爹,那一番親熱,一言難盡難。原來都是些虛情假意,哄的是現在的吃喝。及至後來大爺得了病,家業蕭條上來,一個個就不大上前兒了。一會兒家還有點子情兒,到了死後撇下孤兒寡婦,日費艱難,那些如漆如膠,長吃長喝,受惠的爺們都躲到東洋大海去了!那日大扔奶犯了病,躺在床上沒有盤纏,小公子又要零錢,姑娘著急無奈,叫我去找大爺素日親密的朋友求幾串銅錢,好與大奶奶養病。
  我從那清晨跑到晌午後,腰又酸來腿又乏。這個給個不見面,那個回說不在家。剛剛碰見白大眼,鋪兒裡同著朋友在吃茶。我將他招至一邊言就裡,只見他歎氣連聲把嘴咂。說道是:「我的日子難瞞你,不過是外邊好看打八岔。拆東補西將就混,內裡空虛有甚嗎!想當初乾爹怎樣恩待我,難道我有條橫骨把心搽?他老不幸身辭世,我應該照看兄弟與乾媽。這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怎奈我艱難自顧尚不暇。你回去乾娘一定思量我,好像我忘恩負義弄浮滑。我今向你起個誓,若要撒謊是忘八。這事如今怎麼好?真真可把我難殺!要不然等我替你轉求借,辭不的辛苦與磨牙。明日你來聽我信,說完一溜兔兒花。自從那日言此話,直到今日未見他,人還如此浮上水,狗兒怎不灶中爬?」老兒說至這句話,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。
  任婆子聽了說:「管家,我說了你們的狗一個不好,就招出這些話來!只是顧聽你搗鬼,卻誤了我的正事。好生看著狗罷,我好進去。」
  當下勞瓊把他送進二們,婆子走入上房,只見滑氏與順娘小姐坐在窗下鬥牌葉玩耍。婆子向前萬福問安。姑嫂二人連忙放下紙牌,含笑讓坐。滑氏說:「任嫂兒,貴人哪,今日那陣風吹發你來咧?蜂兒快倒好茶來與你任媽媽喝哦。」丫鬟答應,送過茶來看著任婆子說:「任媽媽如今發財的時候,還肯往咱們娘兒們這裡來麼?」婆子說:「你看這丫頭屬小雞兒,剛頂了蛋皮兒就露著嘴尖。你等著,我合大奶奶說說,給你招個好雞巴女婿,配你那張伶俐嘴!」蜂兒正站在婆子背後,順手一個脖子拐,打的婆子往前一跌,灑了一身茶,口內含的也噴了出來。引的滑氏與小姐都大笑起來。婆子一面笑,一面抖著衣服說:「奶奶、姑娘還笑呢,也不說說,你家有禮法的,姐兒打起客來!我是來與府上報喜的,還不曾討賞,倒先挨了一個脖子拐!」滑氏說:「你就報出喜來,打的不算,一定有賞。」婆子說:「我是與姑娘說個好婆婆家,豈不是大喜麼?」順娘見說,把臉一紅,站起身來,走裡間去了。
  婆子一見哈哈笑,滑氏有語問端詳:「這一家姓甚名誰何處住?住在城中是落鄉?」婆子說:「離咱這裡五里地,就在西面麒麟莊。提起高家誰不曉,合郡都知鎮國王。」滑氏說「聞聽舊歲夫人喪,莫非續娶作填房?」婆子說:「正室無人家業大,續弦執掌內中幫。」滑氏說:「他家共有人幾口?」婆子說:「一兒一女一偏房。」滑氏說:「側室為人可也好?」婆子說:「仁慈禮義性賢良。」滑氏說:「此人目下有多大?人才品貌可相當?」婆子說:「整整齊齊三十歲,容顏絕妙有風光。白面朱唇眉目秀,掩口微須二指長。」滑氏說:「久聞他家多富貴,就只是不曉虛實內裡詳。」婆子說:「我時常來去深知細,聽我仔細表一場。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見過,雕樑畫閣似天堂。綢緞綾羅全有庫,財寶金銀注滿箱。牛馬成群豬羊眾,倉中堆聚萬年糧。古董玩器無其數,大的珍珠用斗量。僕婦家丁多少對,丫鬟小廝幾十雙。吃的是珍珠與美味,穿有是緞服共羅裳。玩的是琴棋合書畫,看的是古本與明章。漁陽鄉宦頭一位,廣行好事善名揚。奶奶若是將親許,不愁日費度時光。無乾之人還義助,似這樣著己親戚一定幫。」這婆子錦上添花一片話,說的那伏家娘子喜非常。
  滑氏含笑開言:「若依你這等說來,這個人家可也不錯,雖是填房,大個五六歲也不算多。你回去見了那裡,就說我允了親事。也不用行茶過禮。一來我家沒人照應,二來你也知道我的手窄,要不然把茶禮折幾兩銀子來,也好搭幫著聘他。」婆子點頭道:「很使得,我這一回去就定了,大約今年必要娶,你老也預備預備。」滑氏說:「二十三四的姑娘,要娶我也不攔,又無甚大陪送,隨他幾時娶就是了。」婆子說:「話已說定,我也該走了。」滑氏說:「你且吃了飯,喝盅喜酒如何?」婆子說:「這倒使得。」
  當下滑氏即命蜂兒整治四碟好菜,暖上酒來。婆子先斟了一杯,遞與滑氏說:「我借花獻佛,先敬奶奶一杯喜酒。」滑氏接來飲了,也斟了一杯與婆子說:「你吃暖腳雙盅,另日再與你酬勞。」婆子一面接酒,一面叫道:「大姑娘,今日天氣涼涼的,請出來吃杯熱酒罷。」滑氏說:「他還理你?你那不是白討臉?」婆子嘴一咂,說:「罷吶!我的姑奶奶,你這回不理我,等將來到了享福的時候,只怕感念我不盡哩!今日大風小刮,怪冷的,為與你說媒,凍的我肉生疼,小姐怎麼謝謝我罷?」滑氏說:「等明日我謝你三兩細絲。」婆子說:「哎喲,好奶奶!我是合姑娘說玩話呢。咱娘兒們如何提到那上頭去?」滑氏說:「皇上也不白使人,我必有點薄意。」
  正說之間,一陣腳步響,原來是小子勞勤帶著小公子伏准玩耍回來,跑進房中,公子叫聲:「媽媽,快與我三十個錢買糖糕吃,我饑咧!」滑氏說:「你一口家常飯也不吃,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個錢了,這回又要三十文,可無有那些了。這裡還有十六個錢,你拿了去罷。」說著從腰中掏出遞過去了。小公子見了嫌少,望後倒退了兩步,帶著哭聲說:「我不要。」滑氏說:「好乖乖,今日晚了,就剩了這幾個錢,你拿了去罷。等明日我叫勞瓊當了當來,與你一百錢。」公子聞聽哭起來了。只聽順娘在套間裡低低叫道:「准哥這裡來,我與你添上。」小公子這才擦了眼淚,走進房中,拿了錢出來,笑嘻嘻的拉著勞勤往外就跑。滑氏說:「仔細你忘八蛋的狗皮!叫你哄著,有多少錢都叫他胡買了,你好跟著口饢!」勞勤說:「誰吃他的東西來著?他看見什麼,不論吃的玩的,他都要買,不是哭就是罵,花了錢回來,奶奶又是罵,叫我怎樣好呢?」滑氏說:「好個娼婦養的,望我犟起嘴來了!」任婆說:「你看這孩子,奶奶說兩句,你聽著罷了,還管調嘴舌的,快去罷!」滑氏說:「好,勢敗奴欺主麼!這小雜種大不像先了!他爺兒兩個要有能為,早就走了。」婆子說:「小孩子家不知好歹,你老是作主子的,高高手兒他就過去了。一半兒見,一半兒不見的罷了。我的酒也夠了,該走了,明日再來送信罷。」滑氏說:「你再坐坐如何?」婆子說「恐天色晚了,就此告辭。」當下蜂兒看狗,把婆子送出門來。
  世間上惟有六婆多詭詐,十句言詞五句虛。只圖自己得謝禮,那管彩鳳配山雞。有多少紅顏秀女陪癡漢,有多少美貌郎君伴醜妻。有多少老朽年殘娶少艾,有多少移花接木誤佳期。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婦,有多少聰明女子丈夫癡。似這些雖說有個前定數,細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。弄的那鴛鴦顛倒無可奈,也只好認個悔氣胸心悶。任婆子,歡歡喜喜往回走,自家打算暗尋思:伏大娘子方才許,謝我三兩好細絲。大料高家也不少,約摸著得他數兩餘。到手之時先放帳,揀著那老實主兒要加一。過上三年並五載,財長財生息作息。過年秋間上一半,作套合身新絹衣。那一半資生有底本,好與啞叭娶房妻。怎麼丑來怎麼俊,只圖生男盼子姪。要不然替男招個夫主罷,復又自笑說使不的。一來年老沒人要,二未品貌一出奇。胡思亂想全拉倒,且自喝盅買肉吃。這婆子一面思量一面走,兩腳如飛快又急。霎時到了鎮國府,天色剛然交未時。不用退稟朝裡走,轉過前堂到內室。高公正在房中坐,這婆子向前叩見稟端的。
  婆子見禮已畢,就把伏娘子許親之言,說了一遍。素娘說:「既然許了,老爺看個良辰,好下定禮。」婆子說:「伏大奶奶說來,他身上有病,家裡無人張羅,又無其陪送,不受茶禮,一言為定,但恁千歲這裡擇日迎娶就是了。」高老爺說:「婚姻大事,豈有不受茶定聘之禮?這個如何使得?」
  婆子說:「我今照直說了罷,伏大奶奶是為難。受聘就得會親友,家中鋪墊少銀錢。有心把禮折銀兩,又難出口實害羞。」高公聽畢將頭點,命丫鬟取過通書舉目觀,擇了個本月十八下紅定,佳期十月在初三。取出了紋銀二百零十兩,使女盤托放面前。高公說:「倫常大禮豈可廢,過紅下定必當然。此銀幫他為使用,足可中中把事完。非是我小看親戚多冒瀆,世間上孤兒寡婦甚堪憐。」婆子說:「阿彌陀佛我的千歲,難為爺仁德心腸想的寬。我去見了伏娘子,他一定感念恩情重如山。那裡還說小看話,這真是難渡的愁江遇便船。」高公說:「我就命人同你去,天不大晚早回還。這是二錠銀十兩,賞你拿去買衣穿。」婆子聞言忙跪倒,連忙叩首在平川:「老婢子一家三口蒙恩惠,生者得飯死得棺。只恨無能難補報,也只好來生結草與銜環。這點微勞當效力,怎敢受賞與偷安。」這婆子眼看銀子將頭叩,黎素娘一旁含笑慢開言。
  素娘說:「老任,老爺既賞了你,你就拿了去罷。」高公說:「不必多禮,快些起來。」婆子見說,又叩了一個頭,這才站起,拿過銀子來,掖在腰中。當下高公命李清、趙泰同著婆子將那二百銀子與伏宅送去,自不必細表。
  過了幾天,高公吩咐備了祭禮,與素娘同到慎終源與夫人上收化紙,大哭了一場,回至家中次日就是下定之期。
  這一日,高公、素娘清晨起,傳進家丁至書堂。設擺盒盤十六對,看著那僕女丫鬟把禮裝。玉翠珍珠金首飾,紗羅綾錦緞衣裳。乾鮮果品江南酒,染紅鴨鵝共豬羊。鄭昆梁氏押著禮,出門竟奔四賢莊。來至伏家大門外,任婆先跑步慌忙.伏家使女接梁氏,勞蒼頭迎候在門旁。禮至中堂忙設擺,滑氏一見喜非常。紅紙封兒放了賞,就讓來人進廂房。設席款待忙收禮,喜壞了伏家公子小兒郎。吃了些荔枝抓龍眼,揣著核桃咬著糖。勞勤哄著也吃了個夠,兩個人攛攛跳跳喜洋洋。不多一時用畢飯,助忙的男女獻茶湯。滑氏取紅紙包兒十幾對,每盒中二錢的如意放一雙。賞了婆子銀三兩,一對銀簪帕兩方。打發高府人回去,不覺西方墜太陽。
  「世情觀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」兩句俗話,卻不曾說錯。當日有伏華在日,為人浩蕩,所交之人都是些幫嫖看賭之徒,不多幾年把父親作一任知縣弄來的銀錢花去了十中之七,及至死後,家業蕭條,那些親友漸漸斷了來往。不料今日與高府結親,這一個禮,村中人看見,霎時傳開,不多幾日,那久不上門的親友今日來一家道喜,與姑娘添箱,明日來一家奉賀,與小姐澆頭,倒熱鬧了幾天。那滑氏為人心性更窄,見了這些人不但不領情,連笑帶刺說上幾句譏諷話兒。那些趨炎赴勢的人,白花了銀錢,又討一場無趣,豈不可笑?且說高公當日在家時,與夫人住的是中堂東上房,左右廂房閒著,耳房丫鬟宿處,前邊大庭儀門外周圍群房鄭昆家丁居住,西邊大院是客位書房。中堂後一道粉牆,開個甬門,北邊一溜七間。三友軒院中,兩顆青鬆,一叢綠竹,窗下設幾盆紅白梅花,三間臥室,兩邊兩間作了收藏書畫牙籤的所在。一自歸葬楊夫人回來,那東房中有他遺下的妝奩器皿,高公睹物思人,不忍居住,即命鎖閉不開,遂與素娘住在西屋,此時就作了洞房。將後面三友軒掛了個蘭室的匾額,命素娘居住。將一應之事都吩咐鄭昆料理,所有的親友一概辭謝,不收賀禮。
  說話間就到了十月初二日,少不的隨俗掛紅結彩,亮轎響房。高公只叫吹打一次,就命急速退去,只覺心中傷感,獨一個走至書院小暖閣中擁爐獨坐。
  鎮國王斷弦重續思結髮,含情獨坐把頭低。對景傷心追已往,腹中暗暗叫賢妻。想當初青年燕爾成佳偶,不亞如燕侶鶯儔比目魚。夫唱婦隨相敬愛,如賓如友數年餘。一旦間珠沉玉碎明花卸,豔魄芳魂何所之?閃的我青鸞自舞菱花鏡,梧桐枝上鳳孤淒。再不得北堂侍宴勸老母,膝下承歡棒玉卮。再不得問安侍藥慈幃。晝夜慇懃不能衣。再不得葬母扶柩歸故里,素飯麻衣盡媳職。再不得謹慎預防夫有過,軟語柔情進諫詞。再不得憂慮香煙求後嗣,留心替我訪姣姿。再不得規訓僕人歸善教,恩威並用兩操持。再不得女工勤謹遵婦道,增添惜儉盡相宜。再不得閒評今古觀書畫,彈罷瑤琴看象棋。再不得花前小宴同歡飲,月下拈題對詠詩。我只說百年偕老長歡聚,卻不道紅顏薄命早歸西。我為你蘭閨不啟長封鎖,怕見當年金縷衣。睹物增悲腸欲斷,一日思卿十二時。這而今斷弦重續非忘義,都是為家庭無主內堂虛。雖有素娘居側室,為人軟弱太仁慈。侍女眾多僕婦廣,恩寬難免錯規儀。尚不知伏氏可能成專主,我只怕無才掌大旗。雖然說媒言仙卜同道好。我的這心中未免要薄疑。怎麼是洞房花燭夜,反覆思量無意思。這老爺目中落淚心中慘,只聽得簾籠開處步輕栘。
  一個使女走進閣中說道:「稟千歲,張和、王平自京回來了。楊大公子奉舅老爺之命,跟來看望老爺。」高公連忙問道:「今在何處?」丫鬟說:「都在上房。二奶奶叫我來請千歲。」高公遂拭淚起身,走入上房。楊公子連忙站起,緊行幾步,上前躬身問好。高公回答,也問了老太君與夢鸞小姐的及合家的安否。楊大公子就讓姑父轉上,要行拜見之禮。高公道:「遠路風霜,賢姪鞍馬勞乏,免禮請坐。」楊公子不肯,兩下謙至再三,高公說:「常禮罷。」楊公子只好依然朝上,恭敬敬作了四個揖,高公還了兩禮這才大家歸坐。侍兒獻上茶來,吃茶敘話。
  張和、王平進來叩見主人,回話說:「稟千歲,小人等八月底到了京中,原來京中自春瘟疫大行,十家九病。傅成夫妻雙雙染病,於五月內俱各身亡,都是楊舅爺著人照看,埋葬了他夫妻二人。小人臨起身,舅老爺命人將咱府中的傢伙器皿都搬在舅老爺府中收藏,將那裡府門鎖閉了,回來請爺示下。」高公聽了,又是一番歎惜傷感。當下楊府家丁進來叩見姑老爺與二夫人,抬進四隻箱子,打開獻上。一箱籠團、鳳尾、君眉、女兒、苦丁、雨前、六安各色名茶;一箱匣果蒸酥、蜜餞、果脯、哈蜜瓜乾、煙燻火腿、鹿脯、南醬瓜、橙柑異品,吃食等物;一箱花翠脂粉、繡衣彩裙、香串荷包、金針絨線,這是送與素娘的;那一箱是兩套織金錦繡小衣、束髮金冠一頂、垂發攢珠小帽一頂,項圈手鐲,金鎖銀鈴等類,是與雙印穿戴之物。高公看畢,遂向楊公子道了謝,命人收起,吩咐鄭昆領楊府的家丁去款待酒飯。
  這裡楊公子淨面更衣已畢,取出順天侯問好的書信,遞與高公。高公接來拆開觀看,見上面也是老太君的言語,勸其早早續弦。高公看了,長歎一聲,向公子說道:「這件事岳母與大舅爺也說在這裡,我被素娘勸念不過;又因內室無主,素娘身居側室,為人性軟,恩寬心隘,恐家規不整,故不得已續弦。前者已定下東村伏氏之女,明日過門。欲去通知岳母、大舅,奈道路遙遠,吉期已近,湊巧賢姪到來,正好會親。」說話叫,擺上接風酒宴,大家敘禮入坐,共飲談天。天晚各自安歇。
  次日,合家早起,大家人家作事,諸事都有執役之人,早打發轎夫、吹手、娶親人等,吃了飯,起身去了。家中設下華筵,中堂擺列喜紙。五里之遙,霎時就到。剛交了辰初,彩轎臨門,娶親女眷攙新人下轎,紅氈鋪地,步上畫室,寶相贊禮。高公此時心中傷感,勉強拜了天地祖先,把新人扶入洞房。合巹、交杯、坐帳的俗禮,一概全免,竟走上前庭來陪送親的官客。華筵已畢,親友散去,遂與楊大公子坐在書房吃茶閒敘。
  且說素娘打發女眷去後,走進洞房來看夫人。未知新夫人好否,且看下回便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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