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只為求親牽舊恨 翻教別友動新愁

  且說寇翰林與鎮國王因友成親,結了秦晉之好。當下寇公見高公應允,連忙站起說:「承兄厚愛,許結朱陳之好,小弟禮當拜謝。」說著,恭恭敬敬作了四個揖。高公起身還禮道:「賢弟達人,何必多此一番套禮?」寇公道:「雖不隨俗,禮不可廢,兄長請坐。」又命書童奉上酒來。
  這正是:良友結親情更密,知心相對話又長。恰逢佳節中秋夜,白露無聲潤海棠。燭煙酒氣如春暖,寇公吩咐啟紗窗:但只見一輪冰鏡當空照,月光如水映燈光。亮堂堂萬里無雲天氣爽,飄渺渺微風輕起送花香。他二人,歡呼暢飲快豪性,談今論古講文章。說一回英雄俊傑誰為首,歷代那個是忠良。贊一回夷齊阻兵叩馬諫,仁義雙全死首陽。歎一回未婚烈女從夫死,未親夫面繼夫亡。談一回閔子孝親蘆花記,實意真誠感晚娘。誇一回棄子留姪鄭伯道,九世同居的鄭大郎。論一回千金贖友吳公子,為全友義走他鄉。言一回李杜詩才高八斗,顛曾思孟聖門牆。笑一回佳人才子風流話,申生請死為嬌娘。罵一回賊臣誤國欺聖主,庸夫少見信妻房。兩個人高談雅論相答問,無非是禮義廉恥共綱常。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,直飲到花移月影轉迴廊。
  二人飲至三更,高公起身告辭,寇公還不肯放,說:「每年中秋,蒙聖恩御園賜宴,雖是皇恩同樂,終究不免拘束。今日與兄同慶湯餅之會,真是人生罕遇之事。屈兄少坐,多進幾杯。」高公道:「你我明日都要早早上朝,豈可貪杯。再者,賢弟貴恙,多飲了就犯,還要檢點才是。」原來寇公有點宿疾,酒飲多了,便要頭暈,非服藥不癒,一年必犯幾次。高公深知,因此不肯久坐。寇公陪笑道:「兄長厚愛,自當從命。但只是仙酒難逢,小弟不敢多敬,請兄再飲三杯。」高公說:「這個,愚兄謹領。」說著,望下問道:「接的人可曾來了?」下邊答應:「伺候多時了。」高公立飲三杯,回敬了寇公一杯,彼此打躬而別。寇公送至府門外。看著上馬,四隻火把,兩對燈籠,家丁護擁而行,到了府中,已至半夜,遂至蘭室安歇。
  到了次日一早,上朝回來,走進上房,夫人欠身讓坐。高公向夫人問道:「夫人身上可好?」夫人道:「多承老爺掛念,妾身甚好。千歲昨夜歸晚,想是又與寇翰林飲酒遲了?」高公一面答應,一面回頭望被中一看,只見小姐睡得正濃。
  鎮國王,看著愛女心中喜,春風滿面笑顏生。面帶歡容把夫人叫:「今有奇巧事一宗。昨與儔仙去賀喜,我二人席前歡飲訴心情。咱家夢鸞與他的子,年同月同日時同。我那晚夢中所見的玄門客,又到他府中指引顯神通。儔仙因此求秦晉,拙夫慷慨許婚盟。今日良辰下定禮,未識夫人可願情。」高公說罷一夕話,夫人歡喜笑盈盈。說:「儔仙本是清高客,忠孝傳家舊有名。千歲所見豈有錯,況有天意在其中。得與杰士為秦晉,使妾聞知實樂從。」夫妻正自說未了,只見那僕婦前來稟事情。
  「啟千歲、夫人,寇府著人送禮來了。」高公吩咐取來,僕婦答應。去不多時,捧了一對朱紅方盒,上面壓著兩對赤金如意,放在面前。高公用手打開,見一個盒中是兩匹西洋紅錦,內夾著大紅全柬寇公子的八字庚帖;一個盒中是大紅錦子包著個水晶比目魚兒,紅木匣兒盛貯。高公一見,歡喜非常,向夫人說道:「寇賢弟用此物為定禮足見萬分鄭重了。」遂問道:「來了幾個家丁?」僕婦道:「四個抬盒的,老院子許通押禮。」高公道:「先賞酒飯,抬盒人每人賞銀二兩,老管家賞銀五兩。」僕婦領命而去。
  夫人、素娘一齊問道:「方才千歲說那定禮珍重,莫非那魚兒有些異處麼?」高公道:「正是。此物乃儔仙之父昔年在錦江為官,愛民如子,那一郡的黎民感戴。錦江公閒時邀幾個父老駕只小舟打魚為樂。一日,親手打著這個魚兒,出水時還蠕蠕而動,及至取在手中,竟化為水晶。錦江公就知是件奇物,帶回放在筆筒裡面,閒中把玩一回,也不大在意。一日上邊落了些墨跡塵垢,錦江公意欲洗洗。剛望水中一放,誰知他見水即活,鱗甲張動,就游起來。寇公伸手撈出,依然化為水晶。連試幾次皆然,方知是件活寶。從此珍重收藏,囑咐後人留作傳家之寶,若非至親好友,不與觀看。那時儔仙拿與我看,我勸他不可賣弄,恐為小人生隙。今日用為定禮,所以知他待我之心無爾我之別。」說著,夫人接在手中,細細觀看,向素娘說:「你看他這眼珠兒閃閃耀耀,何嘗不像活的?」素娘說:「何不放在水中看看?」遂叫丫鬟取一盆水來,放在裡面。果然就浮起,擺尾搖頭,滿盆中游來游去,好生可愛。看了一回,然後收起。高公命取了兩個金絲蓮辦八寶團盒,桃紅全柬寫了小姐的八字,用兩疋百花蔥綠錦夾在裡邊,裝在盒內;那一個盒中就把御賜的暖玉香圓連一個琥珀匣兒裝在裡面作為回定,盒蓋上押兩對珊瑚如意,也派了四個家丁送至寇府。寇府重賞來人,自不必說。
  此後無事,平平安安到了滿月之辰,那些親友又要來慶賀。高公使人預期挨家阻辭,說:「添個小女,何敢當賀?再者三朝已蒙光顧,不敢復勞玉趾。」眾親友見辭的懇切,也就罷了。那日就是隆太君與李夫人同來,赴了早宴,接了楊夫人與夢鸞小姐挪了產床,住了幾日,送回高府。
  那夢鸞小姐本是玉骨仙根,自然與塵世兒女不同,過一日添一日的伶俐,度一月增一月的嬌妍。
  常言道:光陰似箭催人老,日月如梭快似雲。行見梅開白如玉,忽然又看柳垂金。風花雪月更寒暑,茬苒光陰又二春。夢鸞長到三歲整,眉目分明畫裡身。性格兒沉靜言詞少,說話兒聰明吐字真。鎮國王夫妻愛惜如至寶,隆太君相待似奇珍。只怕他才大命薄無永壽,大夥兒終朝提著心。那知道神仙下降償宿債,正非世俗等閒人。未來之事先莫講,且敘眼前目下文。他夫妻有了女兒仍盼子,還照舊虔誠日日把香焚。那一日素娘忽然懷六甲,喜壞高公夫婦們。越發感念純陽祖,頂札焚香分外勤。禱祝只求生子嗣,堪堪就是產麒麟。這日四月初八日,隆太君七旬正壽慶生辰。當今皇爺賜壽禮,還有合朝武共文。後堂中千金誥命多少位,宴畢閒談論古今。別的諸人且不表,且說那侍郎誥命呂夫人。
  且說鎮國王與楊氏夫人是預先來的,到了正日,來了許多夫人小姐,都與老太君祝禱。看見了夢鸞小姐神如秋水,貌似春花,人人喜愛,大家拉著手兒,抱在懷中,引著他說話。那小姐歷歷回答,敏慧過人,引得那些夫人誥命,各各生憐,都贊楊夫人有德有福,生此神童。閨秀內中有一位呂侍郎的夫人康氏,分外喜愛,回家向侍郎誇夢鸞模樣如何秀美,資質怎樣聰明,真令人愛殺。侍郎聽完,鼻孔中冷笑了一聲說:「好死是人家的孩子,豈不是白愛?」康夫人說:「要不白愛,這也不難。」
  康夫人滿面含春開言道:「老爺聽我講其詳。妾身到有一番意,與君細講慢商量。咱們的呂芳今年整五歲,與他家的女兒年貌正相當。咱的孩兒也不醜,正是一對小鴛鴦。老爺何不煩月老,明朝去見鎮國王。根基世代多相配,王府的千金相府的郎。門當戶對無差別,一說包管就停當。我愛他臉皮細嫩如花朵,頭髮漆黑亮生光。我愛他小小年紀無孩氣,行為舉止甚安詳。我愛他渾身骨格無俗態,兩眼猶如水一汪。我愛他說話聰明多伶俐,難得他大人樣子甚端莊。若得那個女兒作媳婦,看著豈不樂非常!」夫人說話多一會,呂侍郎無語搖頭只看牆。夫人不解其中意,開言復又問端詳。
  「老爺,妾身說了一回,為何總是不言?」呂侍郎說:「高某為人,秉性不好,眼空面硬,我與他合不來,怎麼結親?」夫人說:「妾身往往聽得人都誇他仗義疏財,難道是些虛名不成?」呂侍郎道:「夫人還不知,他父親高瓊與咱祖、父都有些嫌隙。如今我到不念舊惡,趕著與他交好,誰知他滿肚皮的不合時宜,使出來令人無站足之地。這也罷了。還有一事,可恨之極!那年他服滿回京,面聖之時,聖上賜坐問話。皇爺欲升我入閣他競阻攔上意,誹謗我的短處,因此這幾年不得升轉。想將起來恨他不過,還與他結什麼親?」康夫人說:「他在駕前之言,老爺怎得知悉?」呂國材屏退使女,悄悄說道:「你婦人家不知世務,既然要作好官,須通內路。內路無耳目,不但不得好官作,連吉凶禍福也是瞎撞。自古以來,那些書呆子們,不顧天顏喜怒,直言諍諫,觸起聖怒,竟至身首異處,禍及親族,只落一個忠正虛名,也當不了生前的受用,豈不可笑可歎?我故此暗交結那些近御的公公們,作一個耳目,以窺聖意,悄遞這個信息,預備召見,奏對時自然暗合龍意,得邀天寵,得作大官,都虧了這個法子。這高廷贊昔日奏對之言,就是近御太監寧佐與我透的消息。」康夫人道:「怪不的我見常常與他送禮,原來是這一段隱情在內。依我說,這也是過去的事了。自古道:一家女兒百家求。煩人過去說說,許了也未可定。咱們是個男家,也丟不了什麼。」
  呂侍郎被夫人說的活動,將西賓傅士請過來,就把求親高府奉煩作媒的話說了一遍。
  傅西賓控背躬身說:「遵命,此乃人間美事情。晚生願作槐陰樹,效力從中係赤繩。求得淑女配君子,老大人喜酒多多賜幾鍾。」侍郎大笑連說有,「不獨喜酒還謝花紅。」傳生聞言也大笑,呂國材吩咐手下備能行。傅生出門上了馬,後邊跟定二家丁。穿街過巷來得快,到了那高府門前下走龍。家丁向前答了話,高府家丁把話明。說道是:「暫屈相公略等侯,回稟千歲再來迎。」說畢轉身朝裡走,來在書房小院中。
  鎮國王正在牡丹檻外,背著手看那姚黃魏紫,只見家丁手拿拜帖,打千兒回話:「稟爺,今有侍郎呂老爺家的西賓稱說奉東人之命,特來求見。」高公接過帖來一看,見上面寫著「求教晚生傅士拜。」高公腹中暗想:「呂侍郎與我無甚交情,今日突如其來,卻是為何?」沉思一回,吩咐有請。家丁答應,去不多時,把傅生請進來。高公緊行幾步,迎至角門以外。傅生先打一躬,高公連忙還禮,讓進書房,敘禮歸坐,書童獻茶。茶罷擱盞。高公道:「聞先生在呂府,受業的可是呂公令郎麼?」傅生答道:「晚生菲才後學,蒙呂大人謬愛,從讀者乃呂公族姪,幼失椿萱,呂公收來撫養。呂公令郎年才五歲,卻也聰明得緊。敝東人閒時領至書房,晚生寫幾個字兒與他記讓,過幾時問他,他一一了然,不忘一字。」高公道:「這也難得的很,將來定是麟角之器了。」傅生道:「正是,敝東翁因玉樹在前,既有佳兒,故思早擇佳婦。
  呂公子不但聰明多穎悟,更兼他品貌清奇非等閒。呂公喜愛如珍寶,要選位名門淑女配良緣。有多少同寅宦室曾提過,呂大人總不如意稱心田。聞聽得貴府有位千金秀,打動了深心甚喜歡。一則是久慕清德常景仰,二則是戶對門當兩並肩。郎才女貌成佳偶,東翁斗膽要高攀。欲求兩好諧秦晉,特差晚生叩台前。千歲若是不嫌棄,小可執柯作保山。就此回復傳音信,呂大人專候在家園。」傅生說畢將躬打,鎮國王欠身還禮慢開言。
  高公含笑說道:「此乃呂兄深情雅意,本當從命。但只是愚性生來有些小意,
  他的那令郎今年才五歲,小女目下僅三齡。小孩兒花斑痘疹全無見,許多的關口不非輕。見多少美貌秀麗孩兒變醜陋,見多少殘疾腿腳與失明。結親之時都相配。及至成人多變更。這都是父母不曾慮及此,要想那一床兩好萬不能。愚意為此不敢許,只因兒女未成丁。並非擇嫌與推故,恐致後悔是實情。重勞賢契替謝罪,多承厚愛命難從。」老爺說著忙站起,望著書生打一躬。傅士聽了這些話,一團高興化成冰。連說不敢忙還禮,說道是:「大人在上請聽明。」
  傅生陪笑開言說:「老千歲所慮固是,但只晚生臨來是呂大人曾言及此,說姻緣之事,分由天定,愛親作親,至於兒女之美丑,亦無足介意,小兒已出過痘疹,小姐或未曾出痘,以後就帶點殘疾,我這裡斷不背盟嫌怨。晚生因見東翁一片至誠景仰,又因呂公子英俊可嘉;再者王府千金、相門公子,正所謂門當戶對,百美畢集。故不才斗膽執柯,還望老大人三思。」高公乃直性之人,見他酸酸的咬文嚼字,就有些不耐煩起來,說道:「多承美意,只是愚性自來言無二意,此事關乎兒女終身,非可冒昧,且等長成再議不遲,此刻斷難從命。」傅士見如此說,料難再講,只得搭訕說了幾句閒話,告辭而去。
  高公回至後堂,夫人問道:「妾聞書房有客卻是何人?」高公就把呂府求親之事說了一遍。夫人道:「老爺何不以實言相告,就說已受了寇府定禮?」高公道:「你那裡知道如今的世事,我與儔仙交好,本是義氣相投,並無私弊,可笑那些小人都有些意外猜度。若知我兩人結親,更生嫉妒了,不知要生多少誹謗離間。遇著議論國事,本是至公之言,他也猜作徇私之語,更有許多不便。如此辭去,他總然吃惱,其奈我何?」夫人道:「明中不能怎樣,就怕暗中記恨。」這一句話卻被楊夫人說著了。
  且說那傅生回至呂府,呂侍郎見了,滿面生春,口稱:「重勞賢契,請坐,請坐。」傅生打躬坐下,說道:「勞何足惜,可惜是勞而無功了。」呂侍郎說:「是怎麼?難道高某不允不成?」傅生說:「晚生替大人致意,百般說,他百般推故。」就把方才之言說了一遍。呂侍郎聞言,勃然大怒。
  呂國材滿面通紅開言道,連聲冷笑臉含嗔:「什麼是兒女幼小不幼小,分明是自大欺心藐視人!不過是功高買得君王寵,槍刀事業武壓文。兩輩子的國戚根子硬,仗著是金枝玉葉孫。往往的參人過犯性兒莽,是不是斗膽直言就陳君。我好意上趕著親近你,難道配不過武卒根?自古道,日月不能長晌午,東出終究往西沉。有一朝勢敗求著我,保不住將女求親送上門。倘若是崎嶇路上偏相遇,那時節各顯其能各顯神。何苦的落他話柄惹他笑,絕不該求他這門親。」呂國材越說越惱頻發恨,傅西賓陪笑開言呼大人。
  「老大人不須動怒,若依晚生拙言,男家求婦,允與不允,也無甚要緊。這般門第,這樣郎君,到將來中個狀元與他看看,只怕他後悔已晚。」
  呂侍郎被他勸的消了氣惱,忽又想起此事因夫人而起,遂走入後堂,把夫人盡力數落了一場。自此又把前仇勾起,便要謀害高公,只是無隙可乘:一來高公忠正,無一點非理之事;二來無佞府的隆太君不是好惹的,有先君賜的龍頭拐杖,敕封他上打不法王位宗親,下打犯律國戚皇親,把那些蒙君作弊的權臣顯宦也不知搬倒不多少,他的女婿豈是容易害得的?所以呂侍郎雖然懷恨,不敢輕易下手,見了高公,不但不露一些慍意,反加了一番親近和氣的光景。
  這叫作,咬人惡犬不露齒,深心陰狠暗懷毒。鎮國王見他謙和無惱意,到敬他明達省悟勝當初。那裡知小人心比江湖險,呂國材橫運忽發把官升。這也是高公該把魔星現,偏遇著首相病嗚呼。呂侍郎重托寧佐替謀畫,寧太監保舉不明言。只好從傍窺聖意,雖然是用力暗中扶。這一日皇爺坐在通明殿,把那些眾臣之名御筆書。龍意是報告天地求賢相,卻不防受賄蒙君的惡閹奴。
  神宗天子乃聖德明君,只因四相中病故了一人,意欲於九卿中擇選一相,恐用非其人,有快軍國大事,故此求天卜選。將九卿之名,御筆親書,捻作鬮兒,裝入玉瓶,供在龍案,焚香禱告了天地,這才回宮獨寢。這九卿中有呂國材之名。寧左猜透了聖意,打發皇爺寢後,悄悄把瓶中鬮兒都倒了出來,單把呂國材的名字套著御書寫了八個,捻鬮裝在裡面。次日清晨,天子起身淨手,拜了昊天,用金箸放在瓶中攪了一攪,夾出一個鬮兒,打開一看,列公想這自然夾著就是呂國材的名字了。皇爺只道是天意所命,那是寧佐在暗中換了,蒙弊聖聰。
  當下天子降旨,就把呂侍郎拜相入閣。呂國材這一喜非同小可,暗暗謝了寧佐許多金珠寶物。有那些趨炎附勢的納交賀喜,紛紛投拜門下。內中惱了一位君子。
  諸公道是誰家子?就是那好飲儔仙寇翰林。聽得國材身坐相,書房悶坐暗沉吟:「吾皇本是英明主,何故今朝錯用人?呂國材深心笑面人難測,當事不言怕禍侵。全無為國忘生志,一片全家保祿心。這般材料評國政,到只怕是非顛倒壞彝倫。小人日進君子退,保不信降邦外國起煙塵。有心諫言非我分,主若不從枉費心。大丈夫見機而作是正理,到不如而今遠害且全身。何況我酒疾不癒時常犯,何必等作外喪魂。家中有幾畝薄田堪度日,這頂烏紗豈足論!急流勇退歸故土,無榮無辱過光陰。」越思越想主意定,提起霜毫寫表文。修了一道辭官本,這老爺乘馬如飛至午門。
  豪爽人作事全無遲滯之意,修本已完,即乘馬入朝,知會黃門官。此時天子早朝已散,內侍將本傳人宮中奏聞,神宗天子素愛寇侶白之才,見了辭本,聖心實在難捨,意欲不准,又見本上是告病緣由,情詞著實懇切,沉吟了一道旨意,內雲:「念卿數年侍朕,翰墨勤勞,朕實不捨。宗卿有恙,朕又不忍固留,今准卿暫歸,痊可之日,優詔召卿,可急赴闕,勿勞朕念可也。」
  旨下寇公謝恩,辭國駕回至府中,就把辭官之事向海氏夫人說了一遍。遂命秀娘收拾行李,後日初六日一早起身。夫人說:「此時暑熱天氣,怎生行路?」寇公道:「忽起故鄉之思,不覺歸心似箭,那裡還等得時侯?」遂命丫環吩咐院子許通,急速積備車輛,叫你槐舅爺先騎到臨平江口僱下船隻。」丫環答應,吩咐出去。寇公更了衣服,命家丁備馬,往鎮國府去辭別高公。高公聽見他要回南,好生不捨,留在書房痛飲了一回,寇公大醉,方才別去。
  高公因次日是端陽佳節,恐皇爺召宴,遂連夜上了告假的本章。天子准奏,賜假十天。高公次日用了早膳,命人抬著酒禮與寇公發腳。寇公迎進書房,二人打躬坐下。茶罷,擱盞,寇公急命看酒過來,滿斟一杯遞與高公。高公飲乾,回敬一杯,二人分賓主歸坐,慢飲談心。
  鎮國王手內擎杯心內慘,口內長歎把賢弟呼:「我與你自從那年相交認,意合情投似手足。雖然說別有親朋與知己,要像咱同心合志世間無。賢弟明日回南去,再無知己滿京都。我的名利之心也灰了,不久回轉燕山把地鋤。省了多少耽驚事,無榮無辱甚舒服。」寇公說:「小弟只因生此念,才把那功名富貴不貪圖。就只是此日一別何日會,這一段想思入骨酥。」高公說:「一日三秋從此始,好歹的便鴻多寄幾封書。愚兄還有一言勸,賢弟銘心切莫疏。你與我一般弧苦親人少,兄弟全無缺手足。千萬的節飲加保養,一身所繫豈輕忽。須念那啟後承先關係重,弟婦年輕子女孤。非是愚兄多此慮,你的酒疾不癒我躊躇。」寇公點頭說:「遵命,謝兄長金石良言弟佩服。」二人言至關情處,撲簌簌四目紛紛滾淚珠。彼此傷感多一會,寇老爺拭淚開言把兄長呼。
  二人落淚多時,寇公忽然歡喜起來,說:「兄長不要傷感,小弟想起一事,甚是可喜。」高公說:「何事可喜?」寇公說:「你我孩兒今已三歲,不過數年,俱已成丁。那時小弟親帶了犬子來,一則求取功名,二則到尊府就親。且叫他小夫妻在兄嫂膝下侍奉幾年,小弟也住在尊府,與兄盤桓幾載,豈不是一舉三得的樂事?此時何必如此傷感。」高公聽了呵呵大笑道:「賢弟所見極當,且把此日的離懷,預作他年歡會便了。」二人說至樂處,歡呼暢飲了一回。高公問道:「賢弟路費花銷可曾齊備?」寇公點頭說:「將就夠了。」
  高公說「途長路遠非一日,到了那馬頭還得把船更。天宮的晴晦難預料,怕的是連陰風雨阻歸程。萬一手短無借處,出門最怕路途窮。愚兄奉贈銀千兩,略表相交一點情。晚間命人送至此,路途使用也從容。」寇公說:「承兄厚愛多關切,使小弟受之有愧卻不恭。但只是兄長事多花費廣,怕的是入少出多後手空。」高公回言:「無妨礙,我有些祖遺田地在家中。每年間,租銀兩季八千兩,鄭昆親送至京都。搭著俸銀足夠使,賢弟不必慮愚兄。惟願你一路平安歸故里,速寄平安信一封。愚兄也好將心放,免的我行雲目斷望歸鴻。」寇公答應說:「知道,不須兄長再叮嚀。」二人正自言未了,只見那院子前來稟一聲。
  老蒼頭許通忙忙走進書房向前跪稟:「啟上老爺,今有高老爺府中管家奉夫人之命,說家中有事,請高千歲回府。」高公說:「你可問他有何事故?」許通說:「小的不曾問他。」寇公說:「叫他進來。」許通答應,轉身而去。不知高府有何事情,且看下回便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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