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吟詩賭酒二美和諧 掃地焚香三人禱告

  卻說鎮國王聽得素娘之言,引起心事,長歎一聲,向夫人說道:
  「想當初只為下官憂後嗣,苦苦勸我納釵裙。蒙你勞心將他娶,直到而今又二春。依然還是無影響,鏡花水月枉勞神。夫人不生他不育,分明是蒼天有意滅高門。想來是我缺德行,帶累了祖父與先人。斷絕香煙非小可,廷贊不肖罪更深。百歲後死去何顏見宗祖?細想我平生無事敢欺心。看看不久青春去,念而今夫人與我已三旬。望子之心灰一半,也只好聽天由命混光陰。一子難求這句話,雖是俗言卻是真。」老爺說著長吁氣,夫人含笑啟朱唇:「千歲且莫多憂慮,妾身還有一番心。我與素娘即不育,何不再買女釵裙?多置幾房姬侍後,花多一定子成陰。」老爺擺手呵呵笑:「夫人你枉自明白見不真。小人家一夫一婦無侍妾,滿堂兒女反成群。命中若有終須有,何必貪心多誤人。」高公剛然言至此,只見稟事的丫鬟跪在塵。
  「啟上千歲:今有寇老爺著人送了一位失目的先生,絕好的時調書曲,送來與老爺解悶。」夫人說道:「也罷了。」高公吩咐:「領進他來。」又叫總管:「賞送來之人三錢銀子哦。」
  丫鬟領命去,不多時把那先生領進亭中。只見他頭戴萬字巾,身穿寶藍絹道袍,腰繫絲縧,懷抱三弦,手提明杖,閉目合晴,站住腳步。丫鬟說:「千歲、夫人都在上面,小心拜見。」先生說:「曉得了。」遂把弦子望胳肢窩內一夾,一隻手長,一隻手短,搭在一處,望上一舉,作了一個大揖,說:「千歲、夫人在上,江湖散人有禮。」此時高公、夫人面南而坐,他這揖卻是向西北作去。夫人、素娘、丫鬟俱掩口而笑。高公吩咐看座,先生告坐坐下。高公問道:「先生貴姓何名?會多少書曲?」先生見問,欠身答活。
  說道是:「小人家住朱仙鎮,草號人稱胡半仙。大書小傳全都會,百調歌詞記得全。會一套武王伐紂封神榜,渭水河邊請大賢。會一套文王吐哺安天下,成王八歲坐金鑾。會一套幽王舉火把諸侯戲,千金一笑喪江山。會一套昭關出走投明主,伍子胥滅楚鞭屍大報冤。會一套嚐膽臥薪越勾踐,提刀跨馬定江山。會一套鋒劍春秋前七國,孫龐鬥智兩爭餐。會一套始皇興兵吞六國,趙高弒主起狼煙。會一套楚漢爭鋒斬蛇記,十面埋伏九里山。會一套晉陽起義興唐傳,雄師十萬破重關。會一套太宗徵東收薛禮,白袍三箭定江山。會一套魏吳亂漢三國志,三顧茅廬五丈原。會一套光武中興誅王莽,二十八宿降塵凡。這是大書十二套,還有那小傳的名兒訴一番:天仙送子金石配,五代恩榮巧團圓,醒世良言麒麟閣,比目魚兒白羅衫;巧絲珠與鴛鴦帶,紅梅閣共繡香團;玉杯金印雙珠記,七擒三戰入桃源;芙蓉屏共釵環鏡,雞寶山與虎牢關;五鳳合鳴單刀會,八義同俠戲牡丹;玉簪記與千金報,蜃中樓合摔鳳冠;五貴連芳雙節義,三度文公玉連環;桃花扇與檀香墜,奇逢種玉共生禪;牡丹亭鳳儀亭訪賢嫁妹,鳳求凰凰求鳳奇遇天緣。這些小傳都表過,再把那詞曲排名講一番:滿江紅的大套十二月,大四景春夏秋冬緊相連;八仙慶壽十二調,四時安樂萬年歡;銀鈕絲是鄉里奶奶把親家看,亂地風是二姑娘上廟愛花錢;薛禮回家的八段錦,劉全進瓜哭皇天;栽大蔥與紗窗兒外,繡荷包共九連環;太祖私訪蓮花落,時新的賢孝太平年。雜排大曲三百六,小曲還有六七千。千歲若問占卜事,說時好似弄虛玄。斷生斷死無差錯,富貴窮通只一言。占晴占雨占失物,卜災卜病卜平安。只須用手一掐算,便知其中就裡緣。若有一事不應驗,掉了我的弦子掘馬桿。非是小人說大話,有個緣故在其間。雖然自幼失了目,好佛喜善敬神仙。真心感的真仙降,那日有個老道到門前。口念歌詞來往走,不住只說化善緣。慌的小人不怠慢,素菜饅頭往外端。原來老道非別個,就是那洞賓純陽呂大仙。見我好心多善念,他把我帶到江南雲夢山。白雲洞內教卜算,跟隨學藝整三年。說我塵緣還未盡,他教我週遊天下結良緣。只等著三萬三千功行滿,那時節一同跨鶴上西天。小人尊奉恩師命,不辭涉水與登山。判斷吉凶把迷途指,不敢多貪取卦錢。往南到過交趾國,往北到過黑龍潭;往西到過雷音寺,往東到過扶桑山。走遍天下十三省,如今整整二十年。今朝有幸逢千歲,卻不知老爺喜愛那一般?或是聽書或聽曲,或是起課問平安。」高公聽畢微微笑,慢吐清音把話言。
  高公微笑開言:「依你這等說,你竟是半仙之體了。」那老生把頭一歪,伸了二個指頭,欠身答道:「不敢多說,只有二分仙氣了。」高公聽說哈哈大笑,夫人、素娘,丫鬟們也都笑了。胡先生控背躬身說:「千歲喜聽什麼,待小人伺候一回。」高公說:「你把《還帶記》說一回罷。」
  先生聞言,挺起腰來,順過三弦,帶上指甲,登楞登楞定准了弦子,先唱了八句引子,又道八句謊言,提過內中,引出一部《還帶記》的奇聞。這位君子姓裴名度,命該餓死,只因還帶的陰功,轉禍為福,位居首相,榮華富貴,壽享八旬。這般如此,如此這般,說了一回。放下三弦,丫鬟遞了一杯茶、四碟點心。吃茶已畢,問道:「千歲、夫人還是聽書聽曲?」夫人向高公說道:「這書也是聽過的了,他既課卦極靈,千歲何不算上一卦,問問子嗣何如。」高公點了點頭,夫人遂吩咐:「全莫說書,且與老爺看看流年星神月令如何。」先生欠身請問千歲的貴造,夫人說:「壬午、戊申、乙亥、庚子。」先生拳回手來掐了一回:「行年三十歲,屬馬,七月初三子時降生,好一個榮華富貴、福壽雙全的貴造!」夫人說:「目下的榮華,人所共知,日後的收原結果,子宮有無。」胡先生聽說,說:「夫人有所不知,人之八個字便是人的根本。本命中帶了好來,自然說好;帶了不好,也不敢奉承。如今千歲這八個字本是萬中無一的貴造,若問日後的收原結果,且聽小人再看流年。六歲行運,今年三十歲,三十六歲交運。過年這步運名為大海行舟,風裡楊花,虛浮不定,遇著順風,急登彼岸,獲寶而歸,諸番得意。若逢中阻,不但榮枯不定,更有大驚大險。只要把這虛浮運闖將過去,到了五十六歲上,交了正南火運,千歲乃佛面金命,金逢火煉,分外光明。若何子嗣,自來年已丑至癸巳這五個年頭都該見喜,命中似乎有兩位公子。只是此時虛浮未定,小人不敢斷作必有,也不敢說是必無。只等過了這步險運,那就妻財子錄。到老了還有一說,雖是有命,也要心力栽培。往往有妻財子祿俱全的美造,我們推算自然要照著八字批出許多的好處;及至後來壽祿不久,或無子嗣,竟與所算不同,便說我們江湖口不是憑信,卻不知自己作了傷天害理之事,折損去了。如今千歲這個貴造,雖有十數年的虛浮險運,幸喜命中有天月二德為護,禍不成凶。再者千歲陰德浩大,天佑善人,自然逢凶化吉,後來福壽一定無量,還要緊防小人暗算。千歲把我這幾句批語記下,日後若不應驗,就把我這先生的眼睛挖了。」素娘說:「過幾年你跟呂祖成仙去了,卻望那裡去找你?」夫人說:「即便找著,一個神仙的眼睛也是凡人挖的麼?」高公大笑。當下又聽了一回小曲兒,天色將晚,一同來至前邊,待了酒飯。次日,賞了三十兩銀子,令人送到寇翰林府中去了。
  素娘向夫人笑道:「那胡先生說他呂祖徒弟,就有些不信。」夫人笑道:「那不過是江湖人裝門面的話兒,你到心實。」高公沉思一回,屏退僕婦、侍女說道:「你莫小看了這個失目的,細想他說的言語,竟大有意思。夫人當日也曾言過,感格一念,可以通神。今日聽他之言,命該絕嗣,若肯勤修善德,還可以轉禍為福;況吾命還在兩可之間,你我朝夕求祝,雖未見嗣,必竟是咱們虔誠未至。如今我欲懇懇切切修一道求子哀表在呂仙祠焚化,若蒙垂憐,替咱轉求上帝慈悲賜子也未可定。」
  於是三人定了主意,次日上朝乞假十天,到家與夫人、素娘沐浴齋戒三天,至晚屏退奴僕、丫鬟,堂屋中設下香案,供上黃紙、硃筆、淨硯一方。高公焚香,三個人拜了紙筆,然後平身。夫人研朱,素娘剪燭,高公提筆,恭恭敬敬的寫上:弟子高廷贊、妻楊氏名端娘、妾黎氏名素娘,
  誠恐誠惶百叩首,敬啟昊天上帝君:念弟子年已三旬無子嗣,為愁的是香煙不續累先人。細思想弟子平生無大過,就是這楊黎二氏也慈仁。自幼所作所為的諸般事,自有昊天見的真。我也曾捨死忘生扶社稷,忠心赤膽報乾坤。我也曾百順千依尊父母,修身竭力孝雙親。我也曾輕財重義交朋友,寬宏大量待家人。我也曾補路修橋開義井,裝修佛像塑金身。我也曾舍衣舍飯施棺木,幫婚助葬救貧民。似這些都是弟子真本色,並無半點沽名買譽心。歎弟子不知何處把陰功損,夫妻無嗣已三旬。實因情急出無奈,並非斗膽冒蒼穹,赫赫皇天恩浩大,可憐我草木無知夫婦們。念弟子哀哀一點真誠意,望蒼天洪恩廣布賜條根。倘若是高門至此該絕後,願將我夫妻的福祿准折勻。但求一脈能接續,便是蒼天再造恩。雖然是祖上以來無厚德,也算是忠孝傳家到至今。望蒼天憐念高門宗共祖,都是些為國亡身屈死的魂。高公寫至這句話。慟淚紛紛望下淋。楊氏夫人心傷感,素娘一旁滾淚痕。寫畢平身忙拜表,三個人,二十四拜跪埃塵。
  拜罷平身,高公捧表,夫人提燈,素娘開門,一同來至後園呂仙祠中,將表供在案上,點燭焚香,三人拜禱了一番,然後請下來火池內焚化,這才回房各寢。但不知後來怎樣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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