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傅總管托訪名姝 黎素娘甘守側室
且說素娘見父親這一次犯的利害,飲食少進,面容消瘦,還有些昏沉模樣,不免心中害怕,守在身旁,總是流淚。老秀才也自覺沉重,對素娘說道:「生死乃一定之數,我兒不必傷心。你去把你周伯父請來,我有要緊話說。」索娘說:「大街上孩兒怎好出頭露面?」秀才說:「你從門縫張看,他若出鋪,你隔門喚他便了。」素娘依言站在門內,等了多吋,只見周老者自東而來。素娘把他喚住,一同進房。看見秀才面容黃暗,病勢懨懨,歎息不已。素娘說:「求伯父請個醫生與我爹爹調治調治。」秀才連連擺手說:「千萬不必,我這殘病是治不好的了。我請你伯父前來,為的是有要緊的事相商。你且烹杯茶去。」素娘答應,轉身而去。周老者說:「賢弟有什麼話講?」秀才見問:
不由的一陣心酸難忍耐,淚似珍珠往下淋。哽咽半晌呼兄長:「你今竟是我親人。從前之事難答報,受過我兄莫大恩。小弟惟有心知道,客套俗情不必雲。我今自覺多沉重,殘生難保不歸陰。死生有命全不怕,惟惦著少父無娘這孽根。孤身幼女將誰靠,誰是他丹心著己人?房屋租限看看滿,叫他何處去安身?家徒四壁無生計,卻將什麼度光陰?這些為難還罷了,須知女大必當婚。已交二九單一歲,摽梅久過在閨門。趁弟尚有這口氣,求兄長執柯急速覓良緣。也莫講門當與戶對,也不有行茶與聘金。只挑個良善人家好女婿,只要郎才不怕貧。完他這件終身事,縱然弟死也甘心。」秀才說至傷心處,斯文二目淚紛紛。歎懷仁慈周老者,口內長吁把話雲。
說:「賢弟,誰無個三災八難?不可過慮。腳氣症候,犯過就好了。至於姪女之事,自有個一定的姻緣,也不必著急。」
正說話間,索娘端上茶來。老者接茶在手,看了素娘一看,點頭不語。秀才說:「兄長何故欲言不言?」老者說:「賢弟方才說姪女之事,如今到有一個絕好的人家,說出來恐賢弟見怪,故此躊躇。」秀才說:「兄長說那裡話來?你我異姓骨肉,弟之小女,即如兄弟之令愛,怎說『見怪』二字?」老者說:「我今早因有點小事,到松竹巷尹家店去,遇見高府總管,說起話來。他說奉夫人之命與千歲覓一位如夫人,托我替他仔細察訪。我意欲成全了姪女之事,恐你不願。咱弟兄商議,可行可止,再為作主。」原來這一段話。就是上回書所表楊夫人吩咐總管訪買女子第二日之事。當下秀才見說,遂問道:「王府娶妾,只消吩咐官媒一聲,怕無有千百個女子,何用宛轉托人?」老者說:「賢弟有所不知,這話我也問過,他說夫人治家嚴正,最不喜那出千家入萬戶的花媒油婢,此因乏嗣,比別者買妾不同,必須覓一良家閨秀,還要德性溫良,容顏端美,他日生子,定肖其母,接續香煙,承襲爵位,關係非小,所以不用官媒。」秀才說:「替夫買妾,夫人之賢德可想而知了。但不知這位王爺多少年紀,房中可還有姬妾無有?說與小弟知道。」
老者說:「若要提那高千歲,京中那個不知他?位列當朝官極品,忠正廉明實可誇。又武全才人品秀,今歲青春二十八。只為膝前無子嗣,夫人賢惠覓嬌娃。夫婦同心雙樂善,救活了無數孤孀貧苦家。這王爺或在街前常看見,生來的英武神威貌俊拔。姪女與他成婚眷,逼真是女貌郎才兩朵花。去年時我與弟婦求棺木,傅總管讓至別捨去吃茶。家丁們全無勢力多和氣,果然是,主善僕良話不差。姑娘若還有厚福,過門一定見蘭芽。一品封章都有望,目下偏房怕甚麼?賢弟若還無挑剔,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線拿。」老者之言還未盡,黎秀才變憂成喜實堪嘉。
秀才甚喜,道:「我當是誰,原來就是我父女的恩人。小弟正自愧感,無可為報,今承兄長指引,小女若得侍奉箕帚,使他報葬母之德,也少伸小弟一點感恩之意,正所謂天從人願。就煩兄長前去,見了總管,就說一分聘金也不要,擇個吉日娶去便了。」周老者說:「既然如此,待我就去見他。」
當下老者回家,用了午飯,到了松竹巷鎮國府,見了傅總管,就把來意說了一遍。傅成甚喜道:「這位姑娘,我恍惚看見,果然不錯。但只一件,我們千歲從來施恩再不望報,若知是黎家之女,斷不收留。夫人還要親自相看,中意時,方才留下。我明日用轎去接,你可囑咐姑娘,見面時,莫說姓黎,也莫提他父在黌門,就說是平民之女。過後千歲總然知道,其事已成,也就沒有的說了。身價必須領去,黎相公家寒,留作薪水之費亦好。這件事並非朦朧作弊,一則我們夫人仁德賢明,二則黎姑娘與千歲一雙兩好,三則全黎相公報德的美意。周兄,你道如何?」老者連連點頭,道:「很好,我就去回復他便了。」
好一個真心向熱周老者,為全友誼不辭煩。回來見了黎秀士,就把前言表一番。秀才說:「諸凡全仗兄指教,只要他收留我就心願完。」說話之間天色晚,周老者告退轉家園。黎素娘聽得明日入高府,不好明言心暗酸。父旁不語垂頭坐,難捨嚴親淚不乾。秀才一見長吁氣,嬌兒不必你傷慘。女大難留古來語,誰能彀終身服侍在膝前。我兒本是聰明女,你聽為父幾句言。非是我將你聘與人為妾,這也是前因命定遇機緣。你今雖說為側室,不與別家一樣般。第一宗,受他的深恩當補報,免的我來生結草去銜環。第二宗,赫赫王爵非下賤,英武仁德美少年;堪與我兒為配偶,正是對根幽枝雅並頭蓮。第三宗,夫人淑德人人曉,最僥倖側室欣逢正室賢。成就你的終身事,從今魂夢也安然。只要你,謹慎慇懃遵家法,柔順平和要自謙。恩待奴僕與使婢,有事相商莫自專。有多少,妻妾爭憐生內變,臭名留與後人談。你要在鎮國府內掙口氣,你爹娘如同升了天。總說一言超百語,這些話牢牢緊記在心間。依我教訓行你的事,就算我兒把孝全。」老秀才一面說著擦眼淚,黎素娘半晌啟齒便開言。
素娘低聲說道:「爹爹如今病在床上,動轉不得,無人伏侍,如何是好?」秀才說:「我自然有你周伯父照應。他方才說叫他五孫子過來與我作伴,伏侍幾天,你只管放心去罷。」父女二人,彼此相勸,難割難捨,直說至半夜方才安寢。
至次日,剛用了早飯,那周老者就來叫門,同著傅總管,兩乘小轎,一個僕婦,來接素娘。那僕婦走進房中,先與秀才見禮,又與素娘萬福,笑吟吟不住的觀看素娘。素娘滿面羞慚。那僕婦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,放在秀才的面前,說:「這是白銀三兩,且請收下,權當與姑娘添妝。」老秀才此時嗚嗚咽咽,也說不上話來,半晌方才答道:「又蒙夫人費心,真使學生受之不安,卻之非理。」僕婦道:「來此多時,就請姑娘上轎罷。」秀才含淚點頭,催促素娘。素娘大慟,拜別父親,周老者從中解勸,父女二人灑淚分手,山門上轎。總管與周老者後面跟隨。不多時到鎮國府,從前道抬至儀門落轎。早有兩個丫鬟迎接引路,素娘、僕婦一同下轎。
黎素娘蓮步慢移睜杏眼,一路行來仔細觀。但只見石腳粉牆高八尺,硃砂門上釘金環。假山影壁畫山水,鋪花甬路細磨磚。一路行來多潔淨,廂房相對月窗圍。雕花槅扇裝五彩,階除似玉有欄杆。碧紗窗外懸鸚鵡,說客來了,丫鬟快去把茶端。擎簷明柱朱紅染,雲匾高懸配對聯。左邊是積德栽培心上地,右邊是修身涵養性中天。匾額金書思補過,垂花斗拱襯重簷。日麗風和花氣暖,金鉤高掛水晶簾。堂屋內,東西兩座花梨案,寶鼎金爐焚降香。玻璃瓶插珊瑚樹,瑪瑙瓶內種芝蘭。八寶椅上鋪錦褥,夫人端坐正中間。恰好似百鳥壓聲隨鳳彩,兩旁邊垂手侍立從丫鬟。那夫人家常裙襖多幽雅,全不在錦繡纏身金鳳冠。美容妙面難描畫,那一派穩重端莊出自然。黎素娘看畢不由加敬畏,慢轉香軀步地氈。向前來端端正正深萬福,楊夫人早把佳人仔細觀。遠望時不亞微風搖弱柳,近看時好似輕煙罩牡丹。冰肌玉骨豐肩秀。目如小杏面如田。素羅裙下金蓮小,青衫袖內玉筍尖。愁顰西子雙鵝黛,淚隱湘妃竹上斑。舉止安詳多穩重,嬌羞腼腆可人憐。這正是前緣輻輳初相見,看罷夫人開笑顏。
隔楊氏夫人含笑開言說:「姑娘少禮,姓甚名誰?青春多少?因何賣身?家中可有父母?一一實言,不可隱匿。」素娘見問,復又萬福,說:「奴家姓李,今年一十九歲。本是山東良民,隨父來京投親不遇,因貧賣身,別無他故,請夫人放心。」夫人聞言甚喜,道:「既然如此,你父可要多少身價?」素娘說:「鄙質庸才,不敢言價,惟夫人之命是從。」夫人笑道:「那有發官價的道理?還是你們自說才是。」只見去接素娘的那個僕婦跪下稟道:「啟上夫人:奴婢方才去時,周善良也曾向他父親問價,他父親說且請夫人相看,如果中意留下時,自此便是貴府之人了,仰求夫人施恩,疼顧他些,就是莫大之恩,何在價值多少。總管見他言出懇切,所以不曾訂價。」夫人點頭道:「吩咐侍兒去把我的銀子取出六封零十兩來。」丫鬟答應,去不多時,將銀取到。夫人命僕婦拿出去,叫傅成與周老者交與他父親三百兩身價,那十兩與周老為謝,叫他父親寫一紙文約來嚇。僕婦答應而去。
當下素娘見交出身價,就要與夫人行叩拜之禮。夫人連忙止住道:「今日之事與人家買妾不同,必應等千歲下朝回來,拜告了天地祖宗,然後再行家庭之禮。」素娘見說,只得止住。夫人進房,命丫鬟開櫃檢了一套衣服首飾,命侍兒預備香湯,令素娘沐浴更衣。通書上可巧今日二月十三日正是個上吉良辰,夫人甚喜,就把後面三間蘭室作為洞房,吩咐備下喜筵,等千歲下朝赴筵成親。
偏遇著朝中有事,因鎮守嶺南諸葛城的威遠王九千歲五旬正壽,神宗爺天性友愛,又念其保國功高,特旨命眾王公大臣共議典禮,欲加殊恩。眾臣奉旨說加酌議,奏復候旨。至晚旨下依議,眾臣方才下朝。高公回府,天色已晚,夫人迎進房中寬了朝服,敘禮歸坐。夫人陪笑說:「老爺恭喜!妾身今日覓了一位才貌兩全、堪以伏侍衾裯,今日恰是良辰,就請千歲跨鳳乘鸞。」高公聞言笑道:「多謝夫人費心!你可問明女子的來歷麼?」夫人就把前言說了一遍,老爺點了點頭。當下夫妻二人帶著素娘先在天井內設案焚香,拜告了天地,然後至呂仙祠、家宅六神、祖先堂內俱焚香叩拜已畢,行了家庭之禮。夫人命傳齊合府男女家丁與素娘叩首參見,吩咐以二夫人稱之。然後把老爺請至蘭室,備了一席花燭喜酒,請老爺與新人合巹交杯。高公笑道:「謹領夫人雅意。」當下高公上坐,夫人在左,命素娘在右。素娘道:「妾與夫人乃嫡庶之分,安敢僭坐。」夫人說:「你這話固是深明大體之言,但只有個俗論,新婦初歸,華筵上必有一坐。你今雖居側室,亦是於歸之始,況是家宴,別無外人,只管坐下,不要過謙。」素娘只得含羞坐下。
蘭室中畫燭高燒春氣暖,仙郎相伴兩飛瓊。玉盞金杯斟上酒,夫人親手敬高公。說道是:「妾身今效華封祝,願千歲多福多男多壽增。喜今宵良緣永締人如玉,預慶君五桂連芳百世榮。」高公接盞忙回敬,說道是:「多謝夫人美厚情。」敬畢大家同歸坐,開懷慢飲喜盈盈。三杯竹葉流霞碧,兩朵桃花上臉紅。不覺的月轉花陰交二鼓,人靜香階露氣濃。夫人說:「夜已深了該安寢,妾要失陪恕不恭。」丫鬟撤下殘席去,回身復又獻茶羹。楊夫人立飲一杯說待慢,輕移蓮步進房中。眾丫鬟鋪設香衾垂錦帳,薰香放幔撤去燈。郎才女貌成佳偶,百歲良緣天配成。一宿晚景都表過。丑末寅初天又明。
次日一早,高公下朝回來,與夫人、素娘同在上房吃茶。只見僕婦手拿一紙向前回話:「稟千歲、夫人,今有周老者來送二夫人的文約,請千歲過目。」老爺接來一看,向夫人問道:「你昨日說他姓李,今日為何寫的是姓黎?」夫人未及開言,素娘向前把他父女受恩圖報之意說了一遍。高公聞言,嗟呀不已,向夫人說道:「我雖居顯爵,也不該以宦門儒生之女為妾,這到令我不安了。」夫人說:「千歲不必多心,就是咱家也不辱沒於他,況生米已成熟飯。黎公無子,千歲何不將他接來養老送終,以泰山相待,豈非至美之事?」高公聽了點頭稱善,立刻吩咐總管,命人把老秀才接到別院,派人伏侍。又買塋地遷葬了陳氏奶奶與德讓的棺木,逢時按節,命素娘祭掃。那老秀才就如平步登雲,十分安樂。誰知命薄福淺,只享了半年的榮華,就下世去了。素娘悲哀,自不必說。高公、夫人甚是歎惜,就命葬入新塋。也不必細表。
流光迅速,不覺又是一載有餘。這日無事,正遇牡丹盛開,夫人命侍兒花園設宴,請鎮國王賞花。同素娘大家步入花園。
只覺得豔陽和靄東風細,春光滿目動人憐。慢繞迴廊行曲徑,主僕們舉目抬頭四下觀。但只見桃紅似火梨如玉,柳線垂絲罩畫欄。芍藥籠煙舒醉臉,長春帶露吐金顏。太湖石前生瑞草,仙人洞側海棠眠。望月台左右栽松柏,春閣東西設假山。邀月樓下青竹院,清心亭畔洗心軒。小橋流水鴛鴦戲,泊一隻小小彩蓮船。花蝴蝶舞如柳絮,林內鶯聲似管弦。滿園幽雅堪圖畫,一味香風欲降仙。來至那省心亭上齊歸坐,面對著魏紫姚黃俊牡丹。眾丫鬟獻茶已畢忙擺宴,黎素娘舉杯遞酒把席安。設擺著乾鮮水陸佳餚品,玉液瓊漿味更甜。鎮國王學富才高通翰墨,楊夫人詠絮頌椒獨佔先,黎素娘落筆成章才調美:三個人情如金玉比芝蘭。講一回文章談一回道,說一回古事論一回賢。飲酒觀花花助興,作賦吟詩出對聯。家庭樂事真無比,妻又寬宏妾又賢。傳杯換盞時多會,不覺得月移花影下雕欄。
高公停杯,向夫人說道:「酒已過多,詩已盡興,咱們且回前邊去吃茶。」夫人說:「這等好花,真是國豔天香,非群芳可及,實是令人難捨,何況有限春光,正是千金一刻,若不及時賞玩,追思無及,少時月色上來,燈月之下,觀花如看美人,比白晝更覺嫵媚。且屈千歲再坐一回,略賞片時。」素娘指道:「鬆梢上光茫微露,月色上來呀!今日二月十三,我原來來了二年了。」只此一話,又把高公的心事勾起,長歎一聲,眼望夫人開言。不知說些什麼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