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黎德讓寄書接眷 賀財主改字吞金
卻說楊氏夫人望子之心,尤甚於高公,因又想起一事,說道:「妾聞虔誠一念,感格神鬼。想當初純陽呂祖既顯聖於先人,自然默佑子孫於後世,老爺何不與妾早晚到呂仙祠焚香祈禱哀求,真仙有靈,一定垂憐賜子。」列公,鎮國府內為何有呂祖祠堂?不說不知。只因當年高興周在殘唐為將之時,被敵人困在一座無水山中,人馬將要渴死。興周情急,在呂仙廟中跪叩求告,一日一夜,頭破出血。忽聽一聲響亮,不異山崩地裂,從甬路東邊石縫中湧出甘泉一股,甜美異常。當下興周大喜,率眾拜謝了聖像,人馬由此得生。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。遇有疑難,求打生生神數,指引之言,無不響應。至鎮國王,已供奉了四輩。當下夫妻二人,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。
且說次日夫人將總管傅成傳一堂,當面吩咐道:「千歲因膝下缺嗣,欲娶偏室。你可經心察訪,買一位美貌端莊女子。有時抬來我親自相看,千萬仔細。其有來歷不明、容顏欠秀、年紀大一概不要,作速辦理,不可遲誤。」總管答應,領命而去,留心察訪。恰訪著一位有福的紅妝。你道是誰?此女家住山東曲阜縣平安村人氏,父親秀士,鄉宦出身,姓黎名德謙,母親陳氏,名門之女。所生二女,長女淑娘,年方二十一歲,早嫁與本莊馮鄉宦家,夫主是個文舉;次女名素娘,一十七歲,待字未聘。黎秀才年已半百,先時與胞弟德讓相守讀書,指望上進。不料官星不現,連科俱是落第,把些家業漸漸花去。又遇德讓妻子病故,年景又逢旱澇,德讓見此光景,與兄嫂商議,棄了詩書,帶幾兩銀上東京習學買賣去了。秀才在家,訓幾個蒙童得些束脩,將就度日。又因年少時不善保養,雙腿有了腳氣殘疾,有時犯了,不是十天就是半月,臥床不起,散了學生,那束脩也就大不週全。日往月來,看看支持不來,還幸兄弟在京買賣得意。一年寄幾次銀兩來家;人女淑娘家也有些資助。雖然如此,那裡接濟得上?偏遇歲歉,柴米價高,不免少衣缺食。
這日正是初秋時節,金風吹敗葉,白露散清涼,三口兒坐在房中,好生蕭條冷落。
只覺得情緒懨懨愁漠漠,憂心悄悄意懸懸。秀才歎氣呼娘子,「想不到科甲功名這等難。想當初費盡家私圖上進。寒窗苦守硯磨穿。又誰知玉堂金馬無我分,空被詩書誤少年。到而今,功名未得身先老,饑寒交迫有誰憐?親朋疏淡絕來往,無帖邀請孔方還。是我無能該自受,帶累你母女受饑寒。大丈夫不能飽暖妻共女,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慚。」林氏說:「相公說的什麼語,自古說夫乃婦之天。終身一體同甘苦,婦人家耐貧守富理當然。萬一晚年交好運,難道一生是這般?雖然無子現有女,大女婿已入黌門可望官。他登甲第大家幸,半子之勞有靠山。」秀才說:「未來的事先莫講,目下的饑寒怎麼耽?」素娘說:「若依孩兒愚拙見,耐性寬心聽自然。徒勞無益傷身體,多慮多愁疾病添。人口平安便是福,我勸爹爹且耐煩。蒼天必無絕人路,兒還有,針指生活幾百錢。明朝還可一日用,且待我加工細作不偷閒。」秀才聽畢長吁氣,又是傷心又喜歡。夫妻父女正講話,忽聽門外有人言。
外面招呼:「黎相公在家麼?令弟寄了書信來了。」秀才連忙答應:「來了,來了。」遂出房開門觀看,原來是左鄰徐明,從京中買賣回來,帶了黎德讓一封書信,三十兩銀子。老秀才歡喜不盡,拿進房中,與他母女觀看。笑向陳氏說道:「怪不得女兒方才說天無絕人之路,果然來了這點接緒。我兒真是聰明之見。」陳氏說:「且看看書上有什麼言語。」老秀才忙叫素娘點燈,偏偏燈裡油少,昏昏暗暗,看不真切。取過眼鏡兒帶上,慢慢觀看。書中大概:自別兄嫂,倏忽數裁。慇懃貿易,頗得利益。積得五六百銀,今與仁義當賀財東合本,更覺興隆。因思兄嫂姪女,兩地懸隔,甚屬不便;再者家中無甚產業,莫如攜眷來京。一則骨肉完聚;二則京中人多之地,可與二姪女擇選乘龍;三則弟室尚虛,請兄嫂來京共議姻事。先租房一所,暫住家眷,到時再買。下寫「弟德讓拜寄。」內夾路程單一紙,上寫「到京東華門往西一直走兩箭遠,問水月庵饅頭小鋪對過坐北朝南三間小房便是。」老秀才一面念,一面說:「很好,好,好!我正要離了這窮家呢。」陳氏說:「我想著也好,就只捨不得大丫頭淑娘,這一去不知幾時方得見面。」說著掉下淚來。秀才說:「到底是婦人家的見識。方才勸我還說的是很明白的話兒,這回就糊塗了。自古道:女生外向。大女婿有時得中了進士,選了別處遠官,帶去上任,咱們難道還留下女兒不成?上京後姑爺服滿一定也上京會試,萬一作了京官,只怕常在一塊兒守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。」
一夕話,說得陳氏心安意樂,於是把那銀子換了,三口兒置買棉衣行李。將房屋租與鄰舍,幾件粗傢伙也都變賣了。僱了一乘車子,擇了吉日,拜辭了親友,女兒、女婿都來相送,翁婿母女姐妹彼此灑淚而別,登車上路,離了山東,竟奔東京大路而來。
行程正遇殘秋後,荒郊一派景淒涼。但只見,萬木凋殘飛敗葉,百草經霜顏色黃。冷淒淒金風透體離人醉,悲哀哀碧天雲外雁成行,嘩啦啦小橋流水銀波細,幽雅雅籬邊菊綻送清香。一陣陣曠野無人狐兔走,蕩遙遙鐘聲遠寺韻悠揚;叫喳喳林中野鳥爭巢鬧,亂紛紛飄渺天絲素線長。見幾處田野收割農忙事,攜妻帶子運新糧。見幾處重樓瓦舍垂簾幙,紗窗笑語隱紅妝。見了些村婦門前抱幼子,大朵紅花壓鬢旁。宿了些荒村野店茅屋小,走了些崎嶇顛險路羊腸。過了些州城府縣莊村鎮,經了些寒暖飽餓共風霜。涉水登山非一日,十月初旬到汴梁。
進得城來,但見人煙輳集,鋪面鮮明,到底是興隆之地,那一派熱鬧,言之不盡。老秀才下車,拿著路程單兒問至水月庵來,果見路南有座饅頭小鋪,路北一所房子,街門鎖著。陳氏用手指著說:「相公,想必就是這裡。」秀才說:「為何鎖著門?」素娘說:「叔叔一個人,想是在當鋪去了,這房無人看守,自然是鎖著。」秀才說:「等我問問,自然明白。」
正說至此,只見饅頭鋪中走出一個老者來,望著秀才說:「這位相公想是山東來的,貴姓黎麼?」老秀才陪笑拱手道:「承兄下問,小弟正是山東來的,尋找舍弟。」老者說:「且請少待。」遂回身進鋪,手拿一對書子回來,向秀才道:「令弟昔年到此,與弟萍水相逢,相交甚厚,拜為兄弟。近與仁義當財主賀新合本,十分利益。不意自前月偶感風寒,患病在床,就在這新房內調養,請醫服藥,都是小弟過去伏侍。他在病中眼睜睜只盼兄嫂早到,連我也替他著急。不料延醫罔效,禱祝不靈,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。臨終以書付弟,伺兄來時,千萬交付。令弟還有些被褥、衣服、鞋襪等物,都在弟處收存。」老者話未說完,秀才渾身亂抖起來,頂梁骨上轟的一聲,魂靈不知飛去多遠。
老秀才,大叫一聲「疼死我,」跌倒塵埃直挺著。陳氏素娘黃了臉,母女雙雙跳下車。一邊一個忙扶起,捶胸呼叫淚如梭。只見他面如金紙唇如靛,氣閉眉垂二目合。那老者鋪中忙把薑湯取,牙關輕橇與他喝。慢慢甦醒多一會,老秀才,性定神歸又轉活。慟淚紛紛朝下掉,濁痰吐盡口噯喲。翻身站起雙足跳,又是哭來又是說。叫聲受苦的親兄弟,「你半生枉自受奔波。可歎雙親辭世早,你哥哥少算無能命運拙。跟著我苦讀書來熬歲月,耽饑受冷數年多。可憐異鄉苦掙無幫手,勞心勞力自張羅。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義,得時不忘你哥哥。可慟你臨終那有親人送,肝腸望斷苦如何。我只說骨肉重逢天大喜,又誰知忽然變作夢南柯。細想你異鄉抱病淒涼況,我的這心似千刀萬刃割。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,我合你地府相逢兩會合。最可恨現世的活著成材的死,想是我黎門不幸少陰德。」老秀才數數落落心慟碎,陳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鵝。黎素娘悲悲切切淚如雨,那老者嗟嗟歎歎也傷悼。三口兒哭至難分難解處,傍邊裡轉過車夫把話說。
車夫叫道:「黎大爺,別哭了!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,我們等了這早晚,人餓不餓的罷了,牲口也該喂餵了。」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勸,三人只得住了哭聲。
老秀才重新與老者見禮,說:「亡弟多蒙照應,真令小弟感恩不盡,還不曾請教尊姓大名。」老者說:「不敢,賤姓周,名善良。」秀才說:「周兄既與亡弟結義,即是小弟異姓骨肉。娘子、女兒過來拜見伯伯、伯父。」母女依命上前萬福,老者連忙還禮,口稱不敢。秀才說:「周兄不要太謙,小弟是個直腸人,初至此地,又遭這不幸之事,心神昏憒,凡事望兄指教一二。」周老兒說:「既承不棄,小弟依命便了。賢弟,你好疏忽,你看這個東西。」說著,從袖中取出。原來是德讓的遺字。秀才收起,口內長歎道:「聞知亡弟凶信,登時心如刀割。就是萬兩黃金也顧不來了。」老者說:「雖無萬金,那書字看著他寫的,可有五百八十兩銀子,你看了書中言語,自然知道。且安放他娘兒們再講。」
老者當下拿了鑰匙開門,大家進去,看見德讓的靈柩,未免又是一番大哭。哭罷取出銀子,開發了車夫。周老兒幫助買了些米糧柴炭,安排已畢,陳氏生火烹茶來。秀才讓周老者吃茶敘話,問那賀財主的原由。老者道:「二弟在日,原與仁義當賀新合本,後來病重,與他算了清帳,說是有銀五百八十兩交與他暫時收貯。你明日就拿了此書為證,急急找他去。要不然,人心難測,恐有變故。」秀才說:「多承指教,但不知他住在何處。」老者說:「從此向南一里多路元寶巷,呂丞相府斜對門,那黑油漆大門就是他家。」秀才一一記下,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辭回鋪,秀才送出回房,在燈下拆書觀看。見上面的言語與老兒所說的相同,後面又有幾句永絕言辭,實是兄弟親筆,不由得嗚嗚咽咽,哭個不了。陳氏與素娘雖然解勸,也是淚如湧泉。三口兒哭了一回,少不得收拾安寢。
那秀才因連日辛苦,受了些風寒,未免兩條腿就犯了殘疾,又有些疼痛。次日,只得扎掙起來,早飯以後,去找那賀財主。問到了門首,招呼出來,說明來歷。賀財主滿面春風,十分和氣,讓進客位,小廝們端上茶來。老秀才說:「亡弟德讓遺書說有銀五百八十兩,與兄合本貿易。因病重清算,交與兄收貯。如今乞賜見還,以了燃眉。」說畢,將遺書取出遞與賀新。賀新看了一看,搖頭笑道:「黎兄初至京師,不知小弟的為人。再說句狂話,小弟家中也不短這幾兩銀子使用。令弟這書,兄長請看,筆鋒無力,字畫歪斜,明明是病篤之人,精神恍忽,大大的寫錯了。
他當年初到中學貿易,同著那貴地鄰居徐舍親.首先到我的雜糧鋪,果然精細又慇懃。妥靠誠實能寫算,每年額外贈勞金。我見他為人諸般好,又憐他拋家失業人。更比那別個夥計多看顧,所以他攢下這些銀。前年入本八十兩,算至如今正六春。每年利息添作本,川流不息似雲騰。也是大家財星現,贖來當去不離門。他也曾十兩八兩望家中寄,買鞋買襪買衣巾。前日他病重與我算清帳,同著他素日知心夥計們。通共二百三十兩,合鋪之人盡曉聞。原封未動交與我,在我家櫃內暫收存。書字上忽多三四百,這事真真屈我的心。細想他素日為人忠厚處,我們倆義氣相投情最深。若說他有心賴我我先不信,必是他病重神虛心性昏。這事反叫我心難過,好像是賀某見利壞良心。我若有半點闇昧不明事,報應循環有鬼神。黎兄必要憑此字,講不起賀某陪補這宗銀。」老秀才書呆子脾氣忠直性,聽了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。
老秀才含笑開言道:「賀兄何必多心,資財這一宗,小弟雖貧,極是看得破的。既如此說,想是亡弟寫錯了,也是有之。就請將所收的賜弟,天色將晚,小弟也要告辭了。」賀新說:「兄說那裡話來!二弟在日,與我情同骨肉,今日幸會兄長,正要少伸敬意,那有就去之理?」說著,就叫小廝們放桌暖酒。
老秀才見他意思慇懃,只得坐下。不多時,端上菜來,十分豐盛。用畢,又吃了一回茶。賀新進內拿了一個匣兒來,打開匣子,與秀才觀看:四個元寶,一包碎銀。當面稱兌,高高的二百三十兩。還有一紙寄單,寫的是「原銀二百三十兩,交賀兄暫收。年月某日。」賀新叫秀才看一看,到也像兄弟的字跡,遂連連道謝。賀新說:「還求黎兄賜一收字為信。」秀才連說使得,提筆寫了一張收帖。書上花押,交與賀新。賀新這才把銀子遞與秀才,共是五包,接來揣在懷中。打躬謝擾,告辭出門,賀新送了老秀才,方才回去。老秀才殘疾腿、行步遲慢,剛剛走至大街人煙稠密之處,忽見四五個醉漢撕打亂滾,擁至跟前。老秀才腿腳遲慢,躲之不及他們,踉踉蹌蹌,擠至牆跟之下,半蹲半站,動轉不得,只好緊緊靠在牆上。那一夥人推來推去打鬧了多時,幸虧來了幾個看街的兵丁,用黑鞭趕散,老秀才方得直起腰來,弄了一身灰上,用手揮拂,心中忿怒。幸喜離家不遠,不多時到了門首,用手叩門。素娘開了門,說:「爹爹這時候才來,叫我娘兒們好不放心。」秀才說:「賀財東苦苦留飯,回來又碰見一伙打架的擋住路途,所以來遲。」說著,父女一同進房坐下。老秀才口內還喘息未定,陳氏說:「那姓賀的見了二叔的遺字,可照數給銀子麼?」秀才就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。陳氏說:「這也奇了!病人昏憒,別的字寫不錯,可可的單把數目寫錯了,只怕是他昧心。」秀才搖頭道:「婦人家不要猜疑人,我看那人十分謙和,說話義氣。說起二弟與他交好,怎樣知心,言至關切處,還有些傷感,起誓發願,再三表白,又有二弟的寄字為憑,我料斷無闇昧之事。」陳氏說:「無個對證,真假難辨,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了。」秀才說:「你還說這話!他說黎兄如若不信,小弟情願陪出這宗銀子。你想豈是不真的事?我怎白訛人三四百銀子?豈是讀書人所行乎!」素娘說:「真假且莫說,只是那二百三十兩可曾交與父親了麼?」老秀才點頭:「都拿了來了。」遂用手掬出,打開一看,三口兒大驚。要知為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