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飛鼠耗糧同天譴 美人困使亦人謀
詞:
玉貌遺青塚,丹楓出御溝。舞同垂柳弱,情向錦箏留。
玉貌遺青塚,乃漢元帝時王昭君和番的故事:淚灑粉珠傾,眉蹙春山重。想劉王甚日相逢,鸞鳳分飛天也恨,眾妃嬪扶上銀鬃。飲不盡陽關酒一鍾,鬧嚷嚷番官簇擁,意遲遲絲鞭懶動,那娘娘哭啼啼難捨帝王宮。
獨抱琵琶淚灑襟,單于難比漢恩深。他年塚上青青草,絕似虞姬一片心!
丹楓出御溝,乃唐僖宗時,韓翠瓊題紅葉的故事:香燼王爐煙,簾響金鉤控。正遇著清秋晝永,拈筆聊將懷抱寫,步金蓮直至溝東。葉葉誰知雌與雄,寄新詩仗你成功。暗叮嚀風飄水送,趁清波流出帝王宮。
紅葉無情句有情,御溝流出寄知音。
九關虎豹真虛設,漏泄春光一片心。
舞同垂柳弱,乃漢成帝時,趙飛燕舞翠盤的故事:環佩響叮咚,雲髻垂金鳳。翠盤中弱態嬌容,一捻纖腰雛鳳舞,似海棠搖蕩東風。十指尖尖露玉蔥,體蹁躚汗透酥胸。正遇著君恩恃寵,襯仙旨喧滿帝王宮。
自是宮中第一人,釵橫碧玉鳳垂金。
翠盤舞罷多嬌處,贏得君王寵愛深。
情向錦箏留,乃唐明皇時,薛瓊瓊彈箏的故事:一個是傾國女中魁,一個是蓋世文章種,恰相逢茶縻架東。意洽情同鸞鳳侶,似襄王乍會巫峰。笑吟吟並入花叢,喜孜孜魚水相同。月朦朧晚天雲重,棄銀箏私走帝王宮。柳眉星眼貌娉婷,一曲誰聞月下音。
惟有知音偏入耳,等閒勾引惜花心。
贊罷風流歸本傳,再表金墉李魏君!
話說賈閏甫、柳周臣,登山渡水,夜住曉行,回至金墉朝拜魏王,把護送糧事,一一稟復。魏王聽奏已畢,散了文武。朝催暮趲,暑往寒來,一日,魏王駕設早朝,有洛口倉大使賈義,當駕啟奏:「近日洛口倉忽生怪異,臣特奏聞!」魏王說:「有什麼怪異,快奏來!」
賈義金階呼萬歲!我王在上聽臣論:
「近來洛口三倉內,災異非常駭殺人。
繞倉遍地如貓大,飛鼠成群世罕聞。
饑時廒內餐糧米,飽向河中戲水濱。
蔚上歇時如砌瓦,半空飛聚似屯雲。
百般作踐倉中米,臣特趨朝奏聖君!」
魏王問:「怎麼樣的飛鼠?」賈義說:「就是尋常的耗鼠,改樣大得緊,生翅會飛。倉內吃飽了糧米,都飛到河內遊戲,帶水復飛來,把米渾身都沾了去,作踐在河中!」魏王問:「約有多少?」賈義說:「飛在半空,遮天蔽日;歇在殿上,不見片瓦;落在倉內,不見地皮!」魏王見說,大驚:「怎麼有許多?」問眾官:「洛口倉怪鼠耗糧,怎生驅處?」班部閃過程咬金奏說:「主公!須降黃榜,張掛各地方,官吏軍民之家,但有逼鼠之獸,不許留藏,盡數納官,交倉降鼠!」魏王准奏,寫下黃榜,就著程咬金領榜出朝,分各地方張掛,曉諭軍民人等。數日之間,納下數千個大貓,俱送入洛口倉。初時間也咬死了些,一壁廂咬死,一壁廂復活,不過一晝夜,貓不吃鼠,鼠不怕貓,貓也吃米,鼠也吃米。吃飽之時,貓就枕著鼠,鼠就枕著貓,成群逐隊,都睡在倉內。程咬金見了,唬得閉口無言,心下自想:「若回朝見魏王,怎麼好說貓鼠同眠?只說鼠多貓少,降伏不住!」次日,魏王設朝,程咬金出班奏說:「昨日將眾貓下倉,鼠多貓少,降伏不住,伏乞聖裁!」魏王見奏添煩惱,取問朝前武共文:「誰下三倉降怪鼠?怎生驅遣這妖魂?」
金鑾旨意才傳罷,班部叢中閃一人。
忠孝伯當呼「萬歲」,賢能宰輔奏明君:「臣今止用親軍校,去下三倉打鼠群!」
王伯當奏說:「臣想別無計策,止用半千軍士,各執木鍁一條,到倉逢鼠便打!」魏王說:「任卿處置,寡人只要寧息!」伯當出了朝門,帶領軍士,俱下洛口倉去。
不須使計施謀略,何用披袍掛甲軍。
帶領半千驍勇士,來到三倉洛口門。
個個手將檀棍舉,人人盡把木鍁擎。
飛鼠成群軍亂打,逢鍁遇棍命難存。
侵晨打至黃昏後,怪鼠紛紛死在塵。
火滅煙消無一個,天明加倍滿倉門。
伯當唬得癡呆了,半晌無言自忖論:「飛鼠耗糧貓吃米,分明天敗魏家君!」
王伯當說:「枉費心無乾!」轉身回朝,啟奏魏王:「臣昨夜下洛口倉,把飛鼠盡皆打死,今早死的一個也不見,活的比夜來愈覺增添!天降災殃,無計區處!」魏王傳旨:「擺駕!寡人親到洛口倉看飛鼠去!」
王抬鳳體離金殿,金身下了九龍墩。
駕前籠過逍遙馬,玉輦金鞍馱聖人。
翊國文臣提玉勒,安邦武將跨龍鱗。
金瓜鉞斧成行擺,令字黃旗列幾層。
無限擒龍搏虎士,幾多插箭挽弓人。
皇鑾駕過多時節,來至三倉洛口門。
有倉官賈義見魏王駕來,出倉遠遠迎接。接進洛口倉,當堂坐下。朝拜已畢,魏王說:「把飛鼠趕起來看!」眾軍四下裡一趕,颼颼地亂飛起來,真個遮天蔽日!內有一個黃色的飛鼠,分外大得古怪。大鼠若叫,小鼠也叫;大鼠若飛,小鼠齊飛。魏王傳旨:「著眾將官射那個大飛鼠!」叔寶急忙拈弓取箭,較清一箭射去,只見群鼠望空一齊飛去,霎時間都不見了。半空內掉下箭來,箭扣內有柬帖兒,當駕取起來,呈與魏王觀看。上寫著:箭是雕翎箭,鼠是鼠中王。魏王駕到此,火燒洛口倉!
魏王看罷,心中不喜,吩咐啟駕回朝。正起駕間,見一個蜘蛛,如茶甌大,當倉門口捋絲。打在東邊,東邊捋絲;打在西邊,西邊捋絲結網。魏王大怒,吩咐帶刀指揮:「砍了罷!」一刀砍做兩半。卻也蹊蹺古怪,蜘蛛砍為兩半不死,倒在兩邊結起網來。魏王說:「取火來燒死罷!」正把火來點炸,蜘蛛不曾燒,一陣旋風,把火吹入倉內,四下裡騰騰炸將來。
滾滾黑煙從地湧,騰騰烈燄望空馳。
千團火塊從風捲,萬道金蛇掣電飛。
好似赤壁周郎施妙計,田單即墨試神機。
驪山笑把諸候戲,木柵謀將晉帝危。
倉廒米穀俱焚盡,從此金墉起禍基!
魏王看見燒了洛口三倉,不勝煩惱。自古道: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!正待起駕,有管庫官來報:「火燒燬了金銀庫!」魏王聽說大驚,問:「那火從何而起?庫內金銀還有麼?」庫官說:「是飛來的天火!一邊燒炸,庫內金銀如水相似,四下裡都入地去了;一壁廂掘地尋取,蹤跡全無!」那魏王聽罷:悶似江淹失筆,愁如宋玉悲秋。昭關伍相滿懷憂,蘇武居延獨守。屋漏更遭連夜雨,船遲又遇石尤風!
魏王如癡似醉,短歎長吁,心下自想:「如今金銀寶庫、洛口三倉,盡皆燒燬,果應徐茂功之言!我只說陳久糧米,指望借去,換些新米上倉,誰想惹下這等災禍!」一路煩惱,回朝就差梁建方:「快到河南東鄭王處討糧,不可遲延,火速催趲回朝!」梁建方領旨出朝,一騎馬出了金墉城。
草壓長堤樹壓亭,雲邊翠水邊城。
數聲野鳥如留客,幾簇岩花似有情。
不分曉夜,催趲程途。不只一日,來到河南城,直到朝前下馬。東鄭王正設朝,黃門官奏說:「有天牌官等旨!」東鄭王叫宣入金鑾寶殿。王問:「哪一邦朝使?」梁建方說:「臣是金墉城魏王差來的!」東鄭王問:「有何事故到此?」梁建方說:「主人多拜上!只因本邦急缺軍糧,特差臣來取討向借之糧十萬石!」鄭王說:「朕不曾借什麼糧,因何平白生情,著你來討?這個分明要動干戈,尋征伐之意!你那李魏王,眼空四海,豈肯輕意借糧與我?你去回復魏王,不要架空尋釁,善保國家,不然寡人惟有強兵猛將,決一勝負而已!」粱建方說:「大王朝政繁冗,想自忘了!自古說,『有借有還!』當日大王差來使臣王元,借糧十萬石,為防唐之用,兩邦各相救助,我魏王又另送糧米二萬石,差官護送,到駕前交納。因甲日開倉,致生飛鼠,火燒洛口三倉,急缺兵糧,特差臣來叩闕取討,為何推說沒有?望乞三思,以全唇齒之情!」鄭王大惱,喝令錦衣女士:「把這賊重責四十棍,趕出城去!」梁建方被打,忙趲出朝,離了河南,徑往金墉城,見魏王不題。
且說桓法嗣奏啟東鄭王:「梁建方這回去,定然要動戰徵,我這裡須預先防備。可差周武、艾先二將,扮作客商,到金墉城探聽軍情虛實。但有緊急事務,火速傳報。每十里著健卒屯候,遞報消息。又於附近總路口,造一座瞭高樓,留一隊軍在上看哨。倘有別邦人馬到來,我這裡好調兵策應。一壁廂操練人馬,整飭兵器,添兵把守關隘!」鄭王准奏,傳旨就令桓法嗣調遣。桓法嗣辭朝歸到府中,分撥將士等,各出河南城分頭去了不題。
且說梁建方回金墉城,東華朝前下馬。值門官啟奏:「梁建方等旨!」
「宣到駕前!」梁建方把王世充賴糧責打情由,逐一奏聞。魏王見說,心生火燄,怒髮衝冠,摩拳拍案,頓劍搖環。即時傳旨:「眾將官!作速整點四十萬人馬,寡人親自徵討河南!」閃出單雄信當駕啟奏:「主公!暫息雷霆之怒!理合興師問罪,但未知真假。待臣去看個虛實,如果設謀抗拒,那時節征伐有名!」魏王准奏,吩咐:「速去速來!」雄信辭王出朝,上馬趲離金墉。只見煙迷遠岫,孤村夕照鄉關;數聲啼鳥,風景自然淒楚。在路非止一日,來到河南地界。且說河南探聽軍情的,遞相傳報,報入朝中。桓法嗣說:『主公!來的必是一員虎將,不可慢他,須要隨機應變,如此如此。」東鄭王說:「朕知道了!」
再說單雄信進了河南城,直至朝前下馬,早有門上宮報入朝內。雄信不等宣召,徑到殿前,口稱:「東鄭王拜揖!」東鄭王舉目觀看,好一員虎將!威風凜凜欺彭越,氣宇昂昂賽卞莊!連忙答禮說:「將軍遠臨,有失迎迓!」單雄信說:「我主當日借糧十萬,因鄰邦相助,又送二萬石,差官護送交納。本邦目下乏糧,遣使來取,原何推調?反將來使責打,是何道理?吾主全未深信,特令未將,來問取明白回話!」東鄭王說:「將軍!糧有了,止因車輛不齊,隨即做兩次送來。前番來的使臣,定要一遭交還,在眾文武面前,把寡人百般侮辱,委實惱了,打他幾棍。都似將軍這等來,有何話說?」單雄信道:「只恐沒有糧還,便做二次送來,我主也不惱!」東鄭王吩咐侍臣:「送將軍光祿寺待宴!」雄信說:「不必賜宴罷,快打點車輛裝糧!」一面邀雄信光祿寺筵宴。
鄭王問桓法嗣:「朕觀金墉來的將官,果然英雄壓眾。欲圖吞併天下,必須收攬豪傑。昔燕昭王求四方豪俊,得一樂毅,下齊七十餘城。今睹來官,我實欽仰。怎麼能夠留得他住?」桓法嗣說:「主公要留他也容易,臣定一條胭脂計。如今待他來辭,要糧起程之時,我主再留他館驛中住一晚。到明日請他御宴,可著文武俱陪,把他灌得大醉。預先收拾一所宮院,外面準備刀斧手,錦衣武士,卻把單雄信乘醉扶入宮中,將美貌宮女,妝做公主,招他成親。如不從,即便拿倒,問擅闖皇宮,罪該取斬!」東鄭王說:「此計甚妙!既然如此,朕有個千花公主,就招他為駙馬,何如?」桓法嗣說:「主公若肯,錦上添花,玉中取寶,十分之妙!」君臣定下計策。
卻說單雄信赴宴已畢,來辭鄭王趲糧。鄭王說:「屈留將軍一晚,明日寡人自請小宴,就送糧與將軍回朝。」單雄信說:「我主若見回遲,定然興兵,反傷兩家和氣!」東鄭王說:「留將軍一晚,再不敢久滯!」雄信自想:「梁建方來取糧,被辱回朝;我來取糧,這等慇懃款待!就住一晚也罷!」雄信辭謝鄭王,徑到金亭館驛安歇。且說鄭王退朝,回到後宮,娘娘接進坐下。鄭王把公主招雄信的話,說了一遍,娘娘大喜。商議已定,即忙吩咐宮官,收拾宮樓齊整,明日要招駙馬。宮官領了旨意,準備不題。且說次日,東鄭王早朝,鐘鳴鼓響齊文武,日繞雲移拜冕旒。百官朝賀已畢,傳旨:「準備禦宴!」一面差官往館驛請單將軍赴宴,眾官侍陪。
教坊進樂,鼓瑟撫箏。尚食供肴,烹龍炮鳳。金盞泛葡萄瀲豔,玉甌浮雀舌馨香。屏開孔雀,琉璃雲母色交輝;褥繡芙蓉,蜀錦絞綃光燦爛。寶鼎內沉檀馥鬱,膽瓶中花蕊鮮妍。翠帶底垂龍鳳幔,金鉤高掛水晶簾。
傳杯進斝,舞蹈歌謳,筵宴了一日。百官逐位都來勸酒,雄信吃得酩酊大醉,果然醉生夢死,不知天高地下,好似:畢吏部酣眠鄰甕,李謫仙醉戲江心。一壁廂散了文武,著宮官把雄信扶到分宮樓,牙床放下。一覺睡著,鼾吼如雷,直到三更時候,方才甦醒。開眼一看:明朗朗花燈照耀,亮紛紛銀燭交輝!
畫梁舞鳳,彩棟飛龍。重重朱戶嵌金釘,密密雕簷鋪碧瓦。椒房蘭院,霏霏香霧侵人;繡閣層樓,靄靄祥光罩戶。金描鳳桌,擺列〔著〕瑞玉明珠;牙制龍床,妝嵌著紋屖玳瑁。紗窗外綠蕙間紅花,御榻前紫綃垂錦帶。恍然身世臨蓬島,疑是雲軿入洞夭!單雄信起身一瞧:「呀!這是皇宮禁院之中!我自在館驛內安歇,怎麼到這個所在?」偷眼一瞧,宮門外,密匝數層圍子手,長刀利斧。唬得雄信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正慌張間:數對花燈籠玉燭,雨行宮女品箏■。
當中簇擁天仙子,卻是金枝玉葉人。
閉月羞花哪可比?沉魚落雁果超群!
步搖環佩鳴瓊玉,鉤掛香球噴麝沉。
恍疑水月觀音現,彷彿嫦娥降世塵。
單雄信暗想:「這個是娘娘回宮了!教人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!」正煩惱間,只見眾妃嬪擁入宮中,看著單雄信,吆喝一聲:「什麼人?擅撞皇宮!」那雄信慌忙跪下:「臣是金墉魏王駕前,驍虎將單雄信!因奉王命,差來取糧。蒙主公賜宴,一時酒醉,不知誤進禁宮,望娘娘赦宥臣罪!」宮官附耳低言,說與雄信:「來的不是娘娘,是千花公主,要招將軍為駙馬。若肯順從,與公主同享富貴;如違王命,即便擒拿,問擅入皇宮之罪,就行處斬!將軍意下如何?」那雄信心中自想:「事已至此,也沒奈何了。」滿口應承說:「願從王命!」那宮官一面奏復鄭王,鄭王大喜,宣雄信香湯沐浴,更換朝衣官帶,同公主上殿拈香,參拜天地,次拜鄭王與皇后。正是:洞房花燭夜,鳳帳結姻時!
金墉虎將,洛蕊嬌娥。皆由月老聯婚,總是赤繩相係。比翼鳥雙飛諧老,並頭蓮共蒂時芳。流蘇帳內春風暖,合巹杯中琥珀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