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 延宗授產分支派 隱跡傳書囑後昆
四言詩曰:
讀斯傳者,目注心專。瑤華終始,何其於全。起自狐鬼,結以劍仙。
享無窮福,擁百萬錢。功業赫奕,美貌鮮妍。有子且貴,兩宗並延。
以此雲罰,罰我千年。如寬債務,許以纏綿。請君暫止,聽我宣言。
殺人身命,誰肯釋然。舍學從我,猶鄙昔賢。新婚燕爾,促其棄捐。
貴而抑賤,不屑行權,罹難受辱,悉念前愆。有一於此,君必喧闐。
神仙富貴,皆出熬煎。炎漢三杰,吳越一篇。苟能堅忍,始獲留傳。
心高氣硬,孰與周旋。
話說那腳夫要打倪二,那知倪二手頭很有幾路拳頭,且又滑溜,見那腳夫打來,將身一蹲,反踞在腳夫背後。那腳夫不過是些蠻力,來得甚為勇猛,被倪二在臀尖上怎麼一推,兩腳站不穩,撲在一張木炕上,把木炕都壓折了,所以有這一聲響。店主聽見,連忙跑進來,把腳夫攙起來。那腳夫還迎去要打,被大家勸住。店主道:「這不是打的事,如果認定是他冒挑的,向他要錢就是了。」又向倪二道:「這錢可是你冒挑的?」鄧三接口道:「我認得很明白,實是他冒挑的。」店主也向倪二道:「你是個走道兒的人,大約路上盤費不夠,所以趁忙忙亂,冒挑了來,卻不是搶劫。你認了,少不得有個道理。」倪二道:「既你這樣說,我就認是冒挑的你便把我怎麼樣?」店主道:「也沒有什麼,這是官錢,是要著賠的,他兩個如何賠得起?你若還了他,叫他兩個認個不是,謝你兩個錢,這件事就完了。」倪二笑道:「你這個人到也明白,若是錢在我手裡,也肯依你還他。實不瞞你說,我因路上少了人的錢,他要緊進京,干他的勾當,所以冒挑了來,就換銀還了他了。若他們三個人裡,議一個出來,跟我進京,找著了那個人,我向他要了來,先還他,我再到別地方去弄個錢,還那個人如何?」店主道:「這也使得。」遂向鄧三道:「如何事已如些,只可你們三個人裡議著誰去,討了來還你,再謝他兩個錢。」這發錢的人同腳夫一議,只有叫腳夫同去,腳夫允從。鄧三遂同發錢之人回汴。倪二同腳夫進京。倪二在路又說了些大話,哄這腳夫。心上打算,挨進了京,把這腳夫丟了,京城地方很大,總叫他找不著,就完帳了。
不說這兩個進京,再表趙宜自進京後,梅影身旁很有兩個替己錢,又有客氏的房租掌管,所以一到京師,恰值開捐助兵餉,他就在長史職銜上,加捐了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經歷司。人本能幹,所以上官都看重他,凡有事件都發與他審辦,聲望甚好。這日放告,也發交他收狀子。趙宜坐堂,收了十來張,忽收著詹德著同倪二聯名狀一紙,首告王莊之事。細看情由,甚覺浮泛,且件件實事。明知是不逞之徒,意存圖詐。若當時審問,必不能得其底蘊,遂喚番子手吩咐道:「這件首告的事,甚覺重大,恐要奏聞。原告不便令其遠離,著令管帶,以便隨時傳問。」番子手答應,即將詹倪二人管帶。趙宜退堂後,即喚兩個能幹番子手,私下去探詹倪二人的意思若何。一面將所收狀子,送到堂上,並將詹德著狀子一張回明底理,俟番子手復到,再來回明辦理。那知這指揮使是個初任,甚不明察,且知趙宜是福王府中長史官加捐的,恐被其作弊,拿了這張狀子,徑到都察院來。這個都察院更是涂糊,看了狀子上這個注詔。意謂是反叛,也不提原告審問,竟自奏了。思宗見了表章並原呈,亦甚詫異,遂與閣臣推擬了一回。其時流寇猖獗之事甚緊,朝政繁忙,凡朝中文武有經濟者,俱出師在外,且又係宗族之事,不便又遣欽差勘問。恰值趙宋兩王看了,即便跪奏道:「皇妹先曾建功,後因產廢,若說因福王殉難,灰心空門,情或有之。若存反叛之心,則斷無其事。皇妹身為皇女,且主上待之甚厚,豈有充宗廟之尊貴,反蹈不則之禍殃?其中必有緣故。」思宗令趙宋兩王起立,道:「朕思亦必無其事,但既有人呈首,莫若根究一番,以分虛實。此乃朕之家事,又不便付之外臣。二弟弗辭勞悴,竟率同司員,齎朕意旨,前往勘問明白。不特解去疑團,且使萬民咸知被誣。即所以保全宗族而正國體也。」二王得旨,即刻陛辭。不題。且說趙宜所遣的番子手,至晚即來回復道:「這詹倪兩個,乃是無知光棍,其意先從恐嚇而起,因恐嚇不遂,竟爾捏控。老爺先要阻住堂上,不稟不奏其事,容易消弭。或察院具奏了,必然大費周章。」正未說完,只見門上來回道:「今日所收告福王府裡的狀子,堂上已面稟察院,院上即刻奏了。聞皇上面遣趙王、宋王,前往王莊查勘。內閣已遵旨擬票行下,不過明後日,就要啟行了。」趙宜聽說,即遣出番子手,星飛作啟,報知瑤華。一面上堂求討跟隨趙宋兩王爺前往辦理這個差使。都察院聽了這個消息,本要委員前往,伺候王爺勘問,聽見經歷司來討這個差使,又問知是趙宜,更是合意,即發委牌下來。趙宜立刻裝束,稟知兩位王爺為前站。兩位王爺也不敢遲延,亦即如飛的起程下來。且按過一邊。
再說王莊上,自趙宜進京後,仍是何鵬、高鑒辦理令史事務,一切照常,惟服色改為道妝。這日倪二持狀底來講話,無人不知其為圖詐,江允長聞知,即稟知瑤華時,瑤華正在打坐,聞知其說,歎了一口氣,道:「人心如此,天意如此,尚何言哉?」遂又笑了一笑道:「卻也虧了此舉,好完我這樁大事。」
當即吩咐江允長道:「不過一月內,必有欽差到此,查勘一切,不必舉動,惟將上書房鋪設完好,接待欽差。」江允長領命出來,令各人辦理。何鵬道:「公主也太當件事辦了,這個賊光棍,成什麼氣候,真個敢去舉首?」江允長道:「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隔了十多日,忽然得了趙宜的稟啟,送與瑤華看了,亦無甚言語。又隔了八九日,又接了一封,送進拆閱,才知主上欽差趙宋兩位王爺來莊查勘,一兩日內即到。大家方信瑤華之吩咐有因。不一日到莊,瑤華換了朝服,出莊迎接聖旨。趙宋兩王爺,正中立了,宣旨意道:
奉聖旨,十一月二十三日,據都察院左都御史臣汪為善奏稱:為據實具奏事。十一月二十二日,據指揮使正使臣虞,於本日開期放告,有亳州鄉民詹德著、倪二,聯名舉首,福王收租莊子,有藏匿妖人,設教惑眾情事。查該莊有福藩之女瑤華,係朕嫡從堂妹,曾封為十四長公主,又經山師,收滅叛逆奢崇明,得功核封為一等坤德侯爵,在莊居住,自下嫁後因產病廢,節據奏明在案,似無前項情事。但有州民舉首,若不據情查勘,虛實不分,反非所以剖白之道。著親王由浩等,帶同原呈詹倪二姓,馳驛前往該莊,面同質訊,,務使水落石出,按擬復奏。欽此。
宣畢,瑤華謝恩後,請過聖旨。又向趙宋兩王請安,各各相見。趙王道:「愚弟兄此來,亦為主上差遣,剖白皇妹被誣之事。今日天晚,歇息一晚,待明日辦理。皇妹且請自便。」瑤華當即辭回,又令令史何鵬等,隨同周克誠出到上書房,叩見陪侍。趙宋兩王亦即辭回。趙宜方進寢宮來請安,瑤華問了些話,才出來伺候兩位王爺。一晚無話。
次晨,趙王即令趙宜入寢宮,將詹德著舉首之款,逐條登答,做一個親供,好提犯質審,將來就可作為復奏之稿。瑤華當即親筆寫了親供,送與趙宋兩王看了,即時將詹倪二犯提到,逐條質訊。這兩個本是賴皮光棍,又未將莊上情事探聽明白,那裡經得徹底查問?一條也登答不上來,已見虛誣。又傳兩院僧人尼姑查問,皆是家生僕婢,且曾有功封過官爵的。又查妖人設教,就是瑤華之師無礙子,也曾封過順成元妙仙師。這詹倪兩個在旁聽了,嚇得頓口無言。趙王宋王又再三詰問,惟有俯首請罪而已。遂傳地方州縣將詹倪二犯上了刑具,收禁,俟起身時解京。一面令趙宜請公主作表奏復。瑤華當晚做好,繕寫明白,送趙宋兩王代為復奏。又休息了一日,才辭回覆命。瑤華仍舊換了朝衣,寄請聖安。復又更換素衣,帶同周克成,拜送兩王起程。趙宋兩王再四辭道:「外邊尚有文武員弁送行,皇妹甚覺不便,請自回宮。」瑤華只得令令史跟隨,周克成叩送。趙宜又進寢宮叩辭,瑤華道:「我已面托兩位王爺,俟主上閱看奏表,必有旨意下來,爾乃隨同來莊,我尚有別事委辦。」趙宜領命,仍趕上兩位王爺,督押詹倪二犯回京。行過汴梁,忽有腳夫同發錢之人,在兩位王爺駕前控告倪二冒挑錢文一事。趙王即發與趙宜,訊問口供,一併入奏。不一日到京,趙宋兩王不敢先入私第,一徑造朝覆命,思宗立即宣召,兩王三呼拜舞畢,呈上瑤華復奏表音。思宗就龍案拆閱,其表曰:
封十四皇女加封一等坤德侯臣妾瑤華具表謹奏,為恩加查勘剖白奇冤、泣血恭謝天恩,伏乞睿鑒事:竊聞,名成者恬退,廉靜者寡為。此古大臣守身勵節之妙用,史冊昭然。臣妾稟命濁流,托生王室,幸逢聖世,遭遇彌隆,由藩王之女,荷蒙封為十四皇女,得並於長公主之列,戴德如天,榮幸無地。時值奢逆之跳梁,奉命督師而徵討。弱質何能,悉遵廟廷之成算,逆酋盡殲,皆受指示之機宜,是以一戰而獻俘,烽煙永息,彌月而奏績,弓矢斯張。又蒙軫念微勞,加封侯爵,此亙古難逢之曠典,特頒逾格之殊恩也。迨荷賜第京畿,擇人下嫁,厚其廩祿,增其式廓,寵錫有加,眷注無已。竊比於創業之勛,開疆之績,莫過於此。然臣妾一身,雖被鴻庥,而微命實慚至薄,結數載,育子一人,胎前僅保粗寧,產後遂成痼疾,故屢疏據實以奏,聞幸獲潛藏而雌伏。嗣痛妾父殉難於汴梁,永悲風木。妾夫又罹鋒於流寇,切恨未亡。因而灰志塵寰,誠心古佛,改王莊以為道院,毀繡服而易緇衣,此誠不得已之興,思無可奈何之飲泣也。乃有不逞之徒,猶生覬覦,指薦亡為設教,誣師傅為妖人。護衛賜自天家,倉諸餘於廩祿,盡羅列為款跡,敢舉首於刑曹,甚而狂言謀逆,犬吠奸邪,持狀底而生訛,拂狼貪而反噬。幸叨皇仁之寬綱,緩斧■之驟加,遂得宛轉陳情,仰邀聖明垂鑒,斯誠秦鏡高懸,而曲荷生全者也。所有查勘情形,自有欽差面奏,未敢絮贅,致蹈愆尤。更有請者,妾父為國捐軀,分所應得,此生乏嗣,情實堪憐。臣妾雖其嫡血,無如女向外生,縱能竭盡孝思,不克續延宗嗣。伏念聖主,以孝治天下,敦篤親親,雖萬死尚不及妻孥,豈連枝而忍其絕後?敢祈下宗臣,按稽玉牒,擇相當昭穆繼續宗支,則存歿均戴渥澤之靡涯矣。臨表不勝激切之至,謹表以聞。
思宗閱畢,不覺為之墮淚,因問所勘情形,趙宋兩王奏道:「此實詹倪二犯之謀款控誣,並無絲毫實據。臣等逐款面加質訊,該犯俱各俯首無詞,惟有乞死而已。」思宗道:「此等棍徒,宜加顯戮,忽得有稽。」遂命刑部速即按款具奏。
又命趙宋兩王,會同宗人府,擇人為福王立繼,表章發閣臣擬旨批發。即是退朝。刑部趕緊按擬,將詹德著、倪二照誣告人死罪未決律,擬斬監候。但控告宗室,訊係全誣,應加等,請旨,即行正法。倪二名下,應追冒挑官錢十二千,給鋪戶收領疏入,即進施行。一面批發表章。趙宋兩王,已同宗人府擇得輔國將軍之子由枚應繼,檢呈玉牒,鑒明昭穆,入奏。次日早朝,帶領引見,思宗賜名英華,降襲奉恩將軍之職,飭歸王莊奉祀。趙宋兩王又奉明,指揮經歷司趙宜,本係坤德侯府中長史,素諳福王府中家事,即令其跟隨應繼之英華,赴王莊宣讀旨意。思宗准奏。趙宋兩王領旨出朝,即宣旨,令趙宜承辦。趙宜齎了旨意,跟隨英華,束裝起程。一面趕繕稟啟,由驛遞迭先行,啟明原委。瑤華處接到趙宜奏啟,即令江允長預備接旨,仍將上書房鋪設,以備繼續到莊歇宿。一面令蕉葉、柳枝,將在莊所有田產、倉庫、鋪店、器玩什物,配作兩分,一分與繼立之人,一分與周克成,並將京中賜第給周克成居住。擾亂了數日,才辦理妥當。
不一日,趙宜同英華已到王莊,瑤華仍出門口迎接旨意。趙宜即是宣讀,曰:
奉聖旨,昨據趙王由浩等齎到復奉表章,知悉被誣緣由,已將二犯按擬明正典刑矣。所有福藩殉國,尚乏子嗣,情堪惻憫,已下宗人府,擇有應繼之人,賜名英華,來莊入祀。該侯即為教養,勉承先志,克振家聲。欽哉。謝恩。
瑤華謝過恩,將旨意供入家廟。趙宜上前請了安,將一切情事面稟了一番,瑤華即請英華相見,各拜了四拜,問了輩分,敘為姐弟。瑤華見英華人品閒雅,氣度軒昂,問年方止十五歲,語言亦甚豁達,心甚歡喜。一面繕表謝恩。
次晨,辦備筵席在上書房,請英華筵宴,另備一席在庭下,令趙宜坐下,又令周克成陪席。趙宜再三叩辭,瑤華道:「你如今奉旨意來的,也算是個欽差,且尚有要事吩咐,不必推遜。」趙宜只得遵命,在瑤華、英華之前告了無狀,才敢坐下。瑤華陪宴之際,便令蕉葉、柳枝將配分之田產、倉庫、鋪店、玩器各項冊籍,送英華看了,道:「王爺在日,也有遺下,那兩年荒欠,用度不貲,幾乎殆盡。幸曩時發本,在外開張典鋪,近因烽煙不靖,盡行收回,方有此積蓄。如今將所有在莊各物,均做兩分,你取一分,周克成取一分,我兩家均可度日了。」又對趙宜道:「你回京時,將周克成帶去,就托你照管,攻書上學,以及將來成家立業,立身根本,我都不問了。所以貲財,你也管帶了去。」又喚蕉葉、素蘭來吩咐道:「這庶子的事,我也托付你兩個,將所分貲財,一一查收。自明日為始,即延名師,教導庶子學業,求聘淑女,以成家室。此皆急於幹辦者。至於田業收放,日常用度,應各盡心料理,我也都不問了,放我清閒工夫,得修道行,或者與爾等有益處。」眾人一一領命,已是散席之候,各各歸房歇息。次日趙宜告辭進京,瑤華令白於玉等收拾周克成貲財物件,代為拴縛停當,交與趙宜,一同帶回。於是各各拜辭而去。這裡英華已請有教讀,在莊教導。另撥所餘田產,分給僧尼兩處養贍,並囑咐何鵬等,另擇住地,為福王建造衣冠墓,遷移趙夫人、韓夫人之柩,並葬一處。終日營營,忙個不了。
諸事辦妥,令史等稟進來,請擇日舉行,白於玉找尋瑤華,遍尋不著,眾人以為詫異,忽見英華進寢宮來,說:「我姐姐於早上來對我說,同師父入山去了。留個諭帖在此,叫你們好生照管家事,他不時也要回來看視。」蕉葉聽見,一齊拆開諭帖,無非叫照常辦事,不可聲張,如有緊要事,在我床前禱告,自有應響。眾人各各會意。張其德、周青黛二人日見瑤華在房,總不說與大家知道。二人亦時受秘訣修煉,以後竟如相士之信,一成鬼仙,一成地仙。趙宜帶回周克成到京,不負瑤華所托,認真教導,到成丁時,已列成均,後又提拔,入了仕途,即招為婿。子孫繁衍,延綿不絕。自願、了生二尼,後亦隨同入山,不知所終雲。
一段情懷何處申,無端撰出幻中真。鬚眉久被時流厭,釵鬢應教俊又親。
寒此心旌揮筆墨,縱將意馬弄精神。請留劍術逢人授,盡斬前緣與夙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