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
  形骸一一風為掃 山洞空空劍自留

  長短句歌曰:
  峨嵋山,空空洞,不見一個人,但有雙丸送。師座何遙,山花徒供,歷盡艱辛,倍嘗播弄,淒淒宛似失乳兒。關山迢遞,臨風慟,飄來一紙書,且歸藝圃還參蹤。
  話說這道士對著瑤華道:「你看我發放這伙人。」先指阿新道:「你的道術也可以了,只是尚欠靜養工夫。但你這個人身是假借來的,不過暫時依咐魂魄而已,終不可久恃。你此番保護瑤華到此,也是一場功德,我山後有株九節靈芝草,劉海石每每放三足蟾來盜取,你可往後山替我牢牢的守著。如保得百年無恙,那時我度你做個人身,才是實際工夫。」把扇子對著阿新面上這麼一扇,那阿新立時撲地,見衣底游出一個小蟒蛇來。那道士又一扇,那小蟒蛇隨風騰起,往後山去了。向三姐、阿巧道:「你兩個乃是陰陽不正之氣所化,淫欲乃是本性,雖然壞人名節,然自身亦隨時報還,且有保護瑤華之功,功過亦足相抵,姑把你不正之氣化去了,另與你一股正氣,去生活罷。」遂用扇對著三姐面上扇,只見撲地便倒,衣領內冒出一道黑氣,濃結不散,那道士又用扇扇了一扇,化成一股清氣,飛騰去了。阿巧亦復如是。又指著楊靜夫道:「你是天生尤物,這一輩子也儘夠你受用了,但不免那一輩子苦楚,且把你化個騸驢兒,去歇息歇息。」將扇一扇,化道濃煙而去。再指桑二道:「你這個孽障,非鬼非怪,辜負了上天造成你一個男身,將來如此作用,雖是被人捉弄,也是你性之所近。本來要問你一個暴殄天物的罪名,也罷,看瑤華面上,權且叫你去做個蜘蛛兒,將腹中污穢抽乾淨了,再來度你轉世。」把扇向桑二面上一扇,隨風倒地,只見衣領內冒出一股黃氣,其臭非凡。瑤華想起桑二之事,不覺擁鼻而笑。那道士又連扇了幾扇,其氣遂滅。又指著趙宜向瑤華道:「此人還得用麼?」瑤華點頭,那道士道:「他命裡還有些造化。」隨手取過一根小竹杖來,撂在趙宜胯下,吩咐竹仗道:「你將他好好送到王莊上去,不可恐嚇了他。」將扇連人同竹杖扇了幾扇,轉眼間,那竹杖化了一知白龍,負著趙宜,慢慢的騰空去了。又把扇向著這些軀殼連扇幾扇,漸漸的並衣服都化作一堆灰。遂又加幾扇,隨風飄出洞們外去了。
  瑤華道:「你把我這些人遣開了,叫我一人如何到峨嵋去?」那道士道:「你師父那邊,可是這班人到得的?且不要閒話,你先吃些酒食,好洗你身上的污穢。」說罷,遂於腰間解下一個小葫蘆來,揭開蓋子,斟一杯酒與瑤華道:「這酒是收取甘露製造的,人間傳說天漿,這個就是。」瑤華呷一口,但覺一股清香,直透肺腑,卻不狠醇。那道士笑道:「比蘇州尼姑庵裡送的卻淡些?」瑤華被這道士說著底蘊,開口不得。道士促令飲乾,又斟上一杯,又指著一盤如藕粉一樣的道:「此名石髓,食之令人體輕。」叫瑤華成盤吞下,覺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,腸胃為之洞澈。再指一盤說道:「這就是火棗,食之不覺饑餓。」令其盡數啖食。見瑤華酒又乾了,隨即斟上一杯。瑤華見第三盤白瑩瑩的,不知何物,道士已知其意,乃指道:「這就是交梨,與蟠桃功力相似,吃了便永不作渴,你可儘量吃完了他。那第四盤,乃是玉屑,須待你今晚用下工夫再吃。」瑤華道:「你把我閉在洞是何意見?若說得明便罷,否則我的武藝雖不如你,我拼著一死,斷不受你羞辱。」那道士歎道:「你這個狐鬼,但不脫狐之淫性,竟昧了狐之靈根。那知你是有眼無珠,辜負了你師父一番期望。」瑤華道:「我現在誠心要上峨嵋山去,何為有負師父的期望?」那道士道:「我實對你說,我是你師父的同門道友,為你師父要抬舉你成個劍仙。奈你前生孽債未清,故令你遍遊天下,以身親償。如今得到此間,你師父再三囑托,故我在此等候,預備下仙果,教你堅牢軀殼,洗伐淫根,得修大道。你心懵懵,豈非有負你師父期望麼?」瑤華道:「食此仙果,或能堅牢軀殼,但淫根如何洗伐?」那道士道:「我道中最妙莫如打坐,如坐有工夫,自然別有奧妙,便可洗伐。」瑤華道:「打坐是自幼蒙師父教導的,今蒙指迷,卻要如何坐法,可以洗伐淫根呢?」道士用手往後一指道:「我這丹房內最好,你自去坐罷了。」瑤華走入丹房一看,也有個石床,床前就是丹爐,爐中尚有火燄,似乎爐中有丹煉著。瑤華心上想:既是師父的道友,想無他虞,我且依著打坐,看有何奧妙。遂偏著丹爐,就閉目斂氣的坐著。那道士卻不進來,像也在外間打坐。瑤華坐了半夜,也未見功效。將及子時,覺得丹爐裡火燄上衝,瑤華偶然吸氣,那火燄也隨氣衝入鼻孔,直入胸膈,轉下凡田,略覺一停,又從子宮、尻尾骨反衝上脊骨,入於腦後,仍由鼻孔而出。覺得渾身溫暖異常,而子宮內,忽然有似乎慾火如熾。其意方動,而爐內火燄復起,又衝入鼻孔,照前直下子宮,在內旋轉一回。其旋轉時,彷彿於人交媾,暢美不可言,陰精大泄。再一旋轉,又從尻尾骨透入脊梁,仍由腦後貫於鼻孔中出來,身子更覺爽然。少停,淫心復熾,其火燄也隨念而入,此番較前兩次更久,渾身節骨無節不到,仍由鼻孔而出。被火燄運了三次,甚覺困倦,意欲睡下,意念方興,氣從胸膈間突然一下,忽覺渾身一涼,如入冰窖,毫無困倦之意。忽聞道士在外間道:「可矣,須將玉屑吞下。你以後之淫欲,從此絕矣。得我三昧真火,蒸煉你之身體,從此堅矣。然後可以靜心養性,得近真詮。若非你師父諄托,恐難得此。」瑤華此時心地空明,異於昨日,遂將玉屑吞下,即四體投地,拜謝了,並求其傳授道術。道士道:「以下俱容易了。」當將入道真言,一一教授。擒妖捉怪,防身制人秘訣,莫不盡傳。瑤華性靈透徹,諸多領會。道士道:「你如今可以入峨嵋山了。」瑤華道:「弟子此去,得免再入塵寰否?」道士道:「要離塵寰談何容易?」瑤華又問功行如何?道士道:「不須問我,只想你師父所付的歌訣如何解。」瑤華道:「混然天地初。」道士道:「這就迷於酒。」又想道:「乃識陰陽變。」道士道:「這就戀於色。」又想道:「力盡氣如虹。」道士道:「這就是你報父仇的事。」瑤華道:「技窮功自見。」道士道:「便是目前之事,功行已滿了。」
  瑤華聽了十分歡喜,即時拜別。道士道:「一切物件都可棄了,只將號票帶著,後有用處。」瑤華尚欲叩請姓名,被這仙師推出洞門,回頭見洞門已閉,毫無痕跡,仍是一片山石,深歎仙家之妙。行路之際,覺身輕如葉,再加縱跳,趕路如飛。望見峨嵋山在前矗立,總不見有上山之路,奔波了三四日,竟不得上,且無人跡可問,心甚焦燥。這日在西山腳下盤旋了一回,忽遇了一個老樵夫,忙忙上前施禮。那樵夫甚是倨傲,見了瑤華,仔細認了一回,問道:「你這婦人,獨自一個人要到那裡去」
  瑤華告知緣由,那樵夫道:「山上並無人跡,那裡有你師父在上?」瑤華道:「我師原是半仙,所以能夠在山修煉。」樵夫道:「你師父既是半仙了,你成仙了沒有?」瑤華道:「我還是凡人,如何比得上師父。」那樵夫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峨嵋山本是仙家窟穴,那裡便叫凡人上去。你必定要上去,我教導你一個法子,那山路就現出來。」瑤華道:「怎樣一個法子?求你指示。」樵夫道:「我也不能指示,我想學道的人,最重的是志誠感格,你既尋師父,豈有不個誠心之理?你依我發個誠心,望空禱告了,三步一拜,拜將上去,豈有不到你師父靜室之理?」瑤華聽了樵夫之言,如當頭喝棒,即忙身樵夫拜謝,抬起頭來,已不見了樵夫。再向山上一望,只見樵夫已在半山上,拍手大笑道:「好個學道的人。」這一聲響,震動山谷,心上頓悟道:這裡那有什麼樵夫,必定也是個神仙,可惜不曾問得師父的處所。又想道:且不要胡思亂想。遂撮土為香,望空禱告了來意,然後依著樵夫走的一路,三步一拜,拜上山上,依稀似有路徑可上。拜了一日,天就晚了,就在樹頂上歇著。見天發亮,仍舊拜將上去,約莫拜了十來天,才到上峨峰,這算最高的峰頭了,只不見有空空洞。四下望了一回,忽然於兩峰環抱之隙看去,有空空洞三個大字,十分歡喜,約來路徑尚遙,仍然三步一拜,拜將過去。又拜上兩天,突有瀑布間斷,水溪深而闊,意想必有發源之處,遂循著山溪拜去,又拜了一日,見那水源如從雲中流下,並不見有發源所在。上下逡巡了一日,沒個理會,轉眼間,見隔溪有個木筏,筏上似有一人,彎著腰,在水裡撈摸東西,心上轉念:不如叫喊那人撐過木筏來渡了過去,豈不是好。遂高聲的喊道:「木筏撐過來,渡我過去。」喊了三四遍,那個人才聽見,立起身來,遠遠望去也像是個女人,遂又叫道:「木筏上姐姐,煩你撐過來,渡我一渡。」又將手招著,遠見那女人似乎知覺了,遂慢騰騰的把筏撐將過來,離岸約有兩箭路,就把篙子插住。瑤華見那女人也生得十分俏麗。叫他再撐過來。那女人道:「若撐過了頭,就要往下流了。你要往那裡去?卻來這裡問渡。」瑤華道:「我要到空空洞去,尋我師父。」那女人道:「你師父是誰?」瑤華道:「我師父叫無礙子。她約我來此尋他的。」那女人道:「這麼,你是朱瑤華了?」瑤華道:「我是朱瑤華,你如何曉得?」那女人笑道:「我怎樣不曉得,只怕你倒認不得我了。」瑤華把那女人仔細看了一看,道:「卻不相認。」那女人道:「聞得你如今也得了道了,怎麼還是這樣模糊?我只和你別了二十多年,就會記不清了?」瑤華道:「我雖蒙師父傳些修煉的工夫,卻沒有授我過去未來的元妙。」那女人道:「怎麼沒有?你且在岸上打坐一回,想想你投胎以前之事,就知覺了。」瑤華聽了,真個收住性靈,細細的想了一想,雖有些影響,卻說不出來。那女人高聲喊道:「你不記得我和你到老祖宗那裡去,請問修煉的層次麼?」瑤華聽見,恍如夢醒,遂睜開眼來笑道:「真真懵懂了,你不提這句,我再想不起來,我前生同你還是姐弟哩。你如今想必成功了?」那女人道:「成功恐還未必,不過比你省了一番磨折。」瑤華道:「老祖宗想早已上升仙籍了?」那女人笑道:「你如今真成了下愚了。你前日遇見的樵夫不是麼?」瑤華忽然省悟,遂又望空拜謝,又問道:「前次引我們兩個,去老祖宗的那位老前輩,想必得了道了?」那女人道:「得道這樣容易?」瑤華道:「如今他在那裡?」那女人道:「他在老祖宗原舊的對面山頭上。」瑤華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同你既是姐弟,望你撐過筏來,渡我過去。」那女人道:「就同你再說兩句話兒,也不為遲。你如今還是這樣性急麼?」瑤華道:「不是我性急,我上了木筏,同你細細的談論不好?」那女人笑道:「撐不撐由我,上不上由你。」瑤華心上想道:這不是有意留難我麼。看那木筏,離岸不遠,從前也能縱跳上去,何況如今。一手撩衣,一手作勢,說時遲,那時快,將身往筏一縱,不防那筏似乎移了一移,縱了一個空,撲通的一聲響,落在水裡。瑤華諸般武藝都曾學過,惟赴水未曾學得,在水裡淹得甚覺難過,耳邊聽得那女人大笑道:「如何?我說你太性急了,我把竹篙撂來,你快扳住,不然要沉到底了。」瑤華急忙將手接住,在水裡掙扎,漂來浮去,那裡掙扎得起,急得火星亂迸,香汗如珠。不知怎樣一個翻身,又像扳住了一件東西,才透出水面,睜開眼來一看,不覺啞然失笑。原來並沒有水溪,也沒有木筏,不過在低窪的山坳裡,一手拉的並不是竹篙,乃是一根枯樹枝。那一手拉的,也不是什麼東西,是自家的衣服。爬上來,只見那女人坐在高山頂上,哈哈大笑的問道:「你這一肚子的水,可吃得飽麼?」瑤華髮恨道:「我同你既是前生的姐弟,見我艱難時,不來援引罷了,反拿這些幻術戲弄我,你也不是個好人。」那女人笑著說道:「學道的人,要倍嘗辛苦,方能入道。你如今吃不得一點虧,吃了虧,就要發恨怨人。我問你,前日在山洞裡,受了人的虧,怎麼就忍受了?」
  瑤華道:「這位仙師,是為點化我,怎麼不該忍受?」那女人道:「那位仙師是點化你,難道我是來捉弄你的?實對你說了罷,那周仙師用三昧真火,只煉絕了你內裡的淫根。我看你滿臉的嫵媚,那皮毛上的淫氣,尚未盡絕,故借天河裡的水來,再替你洗濯一遍,你如今好去見師父了。」瑤華聽說,忙稽首道:「原來姐姐也是提拔我的。但那空空洞先到見了,如今被水一淹,又模糊了,不知往那條路去?」那女人將手一指道:「這不是的。」瑤華回頭一看,並無路徑可尋,再要問時,那人已不見了。只得縱上山頭,依她所指方向,細細望去,竟不可得,心上好生焦燥,忽又轉念道:山洞我方才已見了,大約只在此山中,又何必發燥。他時時說我性急,也是點化之意,且再發誠心拜去,但從那一方拜起?急生一計,見路上有長條石塊,將它豎起,看他倒往那一頭,就往那一頭走。商量定了,將那石塊一豎,撲的倒了,是往右倒,只得遵著向右邊三步一拜。拜不上十拜,已到了空空洞的洞口,慌忙入去,卻不見無礙子,但見有張石幾,幾上置有似鐵非鐵、似金非金的兩個彈丸,宛然無礙子之物。正在揣摹間,忽空中飄下一張紙來,上有兩行字,忙忙拾起,念那字道:
  一軀喜淨,兩劍能飛。寄言狐鬼,藝圃且依。
  瑤華看了,知是無礙子所遺,不勝歡喜,遂向空拜謝。取了雙丸,將帖子疊好,正要收藏,忽背後伸一隻手來奪取,回頭一看,又是一個婦人,年紀約有三十餘歲。瑤華便問道:「你是何人?敢來奪我手中之物。」那婦人道:「你是何人?敢在我師父洞裡擅取劍丸。」瑤華道:「這是我師父遺與我的,現有說帖在此。」那婦人忽然放手笑道:「你莫非是瑤華公主麼?」瑤華道:「正是。你那知我的名?」那婦人道:「婢子姓章,小字阿辛,也是丑類,承師父教授修煉之術,得幻人形。前日師父在此吩咐,公主不日到此。知道公主隨侍的人,都被周仙師化去,歸途無伴,令婢子伴送公主回莊。」瑤華聞之甚喜,又向空中拜謝了。遂一同下山。瑤華問阿辛的道術,知已深妙的了,也無須飲食,那阿辛更知瑤華修成雙劍,已在劍仙之列,十分欽敬。兩個在路甚覺合意。日間於山僻處行走,晚間在樹巔歇宿。仍由成都至重慶、思南、銅仁、辰州。這日得到辰州界上,宿在樹巔,天將發明,望見東首有股黑氣,甚是惡毒。瑤華問阿辛道:「這股黑氣必是毒物所噴,你可得知是何惡物?」阿辛道:「卻算不出。公主在此略等一等,待婢子前往一探,就知原委。」瑤華道:「很好,我們修道之人,以德行為第一,見此惡物不除,反增罪過。你速去速回。」那阿辛頓時騰空而去,沒有半個時辰,已轉回來,對瑤華道:「婢子已到彼處,蹤跡黑氣所在,乃是一條毒蛇,這一方的人民,受害不淺。」瑤華道:「先前我行此等善事,甚覺艱難,今蒙師父授有飛劍,正可施為,我且先把惡物來試劍。」遂向腰間摸出劍丸,望空擲去,瞬息間已見劍同蛇首從空飛起,蛇身不知墮落何處,而劍仍歸在手。瑤華見劍丸靈異,與無礙子的一般,好不得意。
  二人仍再啟行,途間情事不能盡述。這月將要到王莊,見阿辛服飾不甚合式,且不到莊,竟上尤家鎮,將號票押了些銀兩,令阿辛自為置辦衣飾。收拾齊整,天已漸黑,仍在樹頂宿了一晚,次日一同到莊。由尤家鎮來,卻從莊後經過,遠望莊上樹木稀少,不似從前繁盛,心甚傷感。及將近後樓,又見牆垣倒卸,連後樓都看見,溪河也涸竭了。再由莊東過來,佃戶房屋倒敗了許多,居人亦甚稀少。心上想道:必是被流賊攪擾過的。阿辛道:「這就是王莊麼?」瑤華道:「你沒有見從前的樣子,好個旺相的氣象。」
  說話之間,已到莊門,人煙冷落,門前佃房也倒卸了大半,鋪面亦只寥寥十餘間,無人居住。遂進入莊門,柳樹俱伐的伐,死的死,也無一人把門。將過溝橋,見牆上嵌著一個方磚匾額,上寫:「鶴歸道院」四個大字。過得橋來,遂即叩門,半晌裡邊才有人應答,開出門來,瑤華見是周青黛,青黛道:「公主回來了。」又問:「師父來了麼?」瑤華道:「沒有來。」青黛忙關了門,飛報進門。瑤華隨入正殿,見正殿上供著佛龕,龕內是一位大士,兩旁有善才龍女,遂倒身下拜。又見兩旁側廂,俱各倒敗。轉到第二層大殿,也有佛龕,正欲看視,只見趙宜、江允長、李榮、陳玉、張其德、白於玉、黃金釧、張家的、黃家的、薛比鳳、梨雲、鬱李、沈翠眉、花見羞、蘇遠香等一群人出來,見了瑤華,哄然都道:「公主回來了,師父為何不來?」瑤華道:「師父我竟未得見面。」又到上書房來,已見梅影攜著一個孩子,接將出來。兩人執手欷,遂同入寢宮,見各處房屋,俱各敗壞。梅影率領眾婦女,都來叩首請安。隨後張其德、趙宜等一班男人來叩安。瑤華即問趙宜道:「你是怎麼回來的?」趙宜道:「那日仙師把我釘定了,我就昏昏沉沉的不知了。以後也不知怎樣,忽然掉在一處空地上,醒來看時,已離莊上不遠,就回莊上,還只得兩上多月哩。」
  瑤華揮令出去。坐定了一回,不覺放聲大哭。眾人都道:「公主行道數年,今喜回莊,為何又悲傷起來?」瑤華道:「我為王爺殉難,家國將傾,莊子破敗,家人無多,豈不傷心。」眾人勸止了。瑤華又問起還有何人?梅影道:「外邊男子,只有蕉葉、柳枝、江允長、李榮、陳玉等五個人。桃紅為癆疾病死了。三個副史同張家的男人,都被賊殺了。令史趙成夫婦俱亡,太監們也有病死的,也有被賊殺的,如今只剩得張其德一人。趙宜也才回來。裘素蟾、羅紈兒都已病死。韓秋桂等七個,王爺從汴梁要了去。沈繼仙等六個,都被賊擄去,不知死活存亡。鄒桂娃、呂良珍兩對夫妻,已搬到京中去與素蘭同居了。聞知王爺被難,幸虧公主將他兩個女兒報了仇。趙宜回來說知,我們好不歡喜。
  瑤華道:「賊來犯過幾次?」周青黛道:「八年三月來過一次,虧得守護得好。九年這一次,更來得利害,我們佃戶同家裡這些人,都是這年上殺掉的。以後就改為道院了。雖有些小賊為窺探,看見這破敗的光景,都就過去了。」
  瑤華又問:「蕉葉、柳枝為何不見?」張其德道:「為缺了米,上亳州買米去了。」瑤華道:「如今田莊還有些租子麼?」梅影道:「租子盡有,都被佃戶們欠著。死亡逃散的,十停內倒有八停,所以無處可收。如今倉內都無顆粒了。」瑤華道:「庫藏還有些麼?」梅影道:「所存不及萬兩,幸而人口無多,還可苦度。」梅影又令小子來叩頭。瑤華拉近前來一看,道:「這不是周克成麼?」梅影道:「正是。」瑤華道:「略有其父三分相似。」梅影道:「性情比他老子倒好。」又見一個小子上來叩頭,瑤華問是何人之子?梅影道:「就是張其德的兒子。」瑤華道:「莫非是蘇遠香所生的麼?」梅影道:「便是。」瑤華見比周青黛來得長大,笑道:「也如此長大了。」又道:「那浪子在何處?」梅影垂淚道:「全家都被難了,駙馬一家老小,皆婢子同蕉葉們收拾完備,並無虧缺,現俱草葬在周家莊上。」瑤華又不覺哽咽哭泣道:「這一家的作為,亦甚可惜。」白於玉來問道:「公主可曾到峨嵋山麼?」瑤華道:「不到峨嵋去,我那肯回來?」遂將師父留下劍丸帖子,對大家講了一遍。黃金釧道:「公主怎麼又另帶了一個人回來,那先前收的那個阿新,以後又收的那個三姐、阿巧,為何不見?」瑤華道:「我到馬湖地方,遇見了一位仙師,乃是師父囑托他點化我的。因三姐她們幾個人,不能上峨嵋山去,被仙師用扇扇成了一股煙,都有好處去了。這個丫頭又是師父預收在山,令其送我回來的。」黃家的問道:「公主在路上,走了多少日子?」瑤華道:「只得二十多天。」大眾道:「聽得說峨嵋山到此一萬多里路,怎麼來得這樣快?也不見有行李,路上如何歇宿?」瑤華道:「如今不飲食了,路上只在樹頂歇宿。」眾人道:「原來公主如今同師父一樣了,也不枉此一場辛苦。這個丫頭叫什麼名字?」瑤華道:「他姓章,也叫阿辛。」
  正說著,蕉葉同柳枝回來,知是瑤華回莊,都來叩頭請安。瑤華見他兩個都已長大,問了些話,那兩個道:「今日在亳州聽得風聲不好,說是李闖已圍困京城了,不知這個信是真是假?」瑤華道:「荷香常有信來麼?」焦葉道:「那兩年來得勤,這幾年上,為路道不好走,故此少得有信來。」瑤華道:「天下事恐難挽回,我們要將各處當鋪收回,多置田莊,才養得活這些人口。明日蕉葉就起身,往江浙一帶,將當鋪收回。趙宜往山東、山西、河南這三省去收回。陝西、四川被賊盤踞,收回不易,且看時候再處。」各各應諾散去。
  梅影令黃家的仍收拾東房,讓瑤華住下,收拾了西房,自家搬入。仍撥薛比鳳、張家的往瑤華房中,因他們都是寡居,故此著令阿辛伺候。瑤華道:「如今外面雖是個道院,而裡邊仍是王莊。王爺雖故,我還在此,不要太不成款式了。趙宜本是我的長史,叫他仍在門前辦理長史的事。但他如今是個孤身,將來再撥個人與他成房。李榮、陳玉等作為副史。趙宜現要出差,先令江允長代理。張其德總理內宮門。蕉葉、柳枝夫婦總辦倉庫上事。白於玉、黃金釧、周青黛管理寢宮一切。黃家的、張家的、花見羞、沈翠眉總理膳房及洗浣各局之事。」分派已定,即著備辦祭禮,明日上韓夫人墳墓。家中另請僧道,與王爺招魂設座。一面又令江允長喚泥水木匠,修理房屋,補種樹木。仍招佃戶賃房居住。門前鋪戶、房屋一併修好,招集人來開設鋪面。並著柳枝清理死亡、逃散的拋荒田畝,召佃播種。一發廢墮之事,次第舉行。又令延請教授與周克成上學攻書。足足整理了一年多,才復了些舊時規模。
  不一日,蕉葉回來了,稟知收回浙江、江南、江西三省當鋪本利,共有二十一萬三千有零銀兩,均已運回。瑤華令其收入庫內,登記檔冊,再幫著柳枝清理拋荒田地。
  江允長又來稟道:「房屋俱已收拾完竣了,請公主收工。」瑤華遂帶同梅影、白於玉、黃金釧、薛比風、張家的等,出了寢宮,一路看出正殿,見兩旁廂房都整齊了。又從東小門入到藝圃內,各處游了一遍,在仁知軒歇了歇腳,吩咐備小車上牆望,見各亭子俱是新蓋的,便問梅影道:「怎麼這亭子一概從新起蓋?」梅影回道:「防禦賊寇,都被這些佃戶們在上住宿,糟蹋壞了。」瑤華道:「賊人可曾攻打進門?」梅影道:「莊門四處藏有機關,也曾攻打過,只是打不進來,故還完好。」瑤華從亭子窗內,看那各佃戶樓房並鋪面,俱收拾得一概新簇的。回過頭來,見倉庫房屋間有倒塌,問江允長道:「這倉庫如何不修理?」允長道:「現無糧食堆貯,且俟下半年再為收拾。」瑤華道:「你們聽慣了梅影的主意,只是慢騰騰的。凡是房屋一日不修,多壞一日。雖無米麥在內,但梁柱檁枋,皆被雨淋日曬,豈不更壞了麼?明日就起工修理,我就要收貯糧食。」江允長應了。遂令車子從東面推到西邊,見駙馬府也坍塌不堪,令江允長動手修理。江允長答應了。瑤華仍從南面下牆,即回寢宮,吩咐蕉葉帶了銀兩,往各處買米麥雜糧堆貯,以備不虞。仍令賃居佃戶報名,挑選壯丁,習練武藝,好防賊匪滋擾。
  忽報趙宜回來了,不一回,趙宜進來,將收回山東、河南、山西三省當鋪,核見本利,總共有五十四萬八千餘兩。問京中光景如何?趙宜道:「流賊俱在山西,聞得寧武關總兵周於吉,軍聲大震,將賊羈留在彼,聞道路傳說,大有撲滅之。」瑤華向天謝道:「果得周將軍威武,殲滅此賊,國家再造矣。但恐傳言不確耳。」趙宜道:「只看天意若何?」要知端的,下面即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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