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  封侯帝女堪驚世 狂病王妃快隱情

  四言古詩詩曰:
  黑頭有公,髫齔無侯。說是處女,舉世罕儔。王妃致病,著甚來由。
  生者含忍,死者難休。一施一報,何怨何尤。寄言妒婦,禍福自求。
  卻說帝謂閣臣道:「昨據十四長公主面奏,此番戰陣機宜,皆出伊師女冠無礙子所授,卿等亦即擬入旨內。」閣臣領旨。
  又見光寺祿表奏,平定四川逆匪班師將帥士卒,例應欽賜筵席,在武英殿筵宴。帝道:「內有福藩王與十四長公主,係屬父女,且設筵武英殿,又必遣員陪宴,於儀注均有未洽,宜為權變。朕意十四公主筵席,即賜於邸第,另遣十一長公主前往陪宴。福藩王同從徵員弁,仍在武英殿,著令宋王陪宴。」諭畢退朝,且擱過一邊。再說瑤華同福王回至府第,仍詣福王處陪侍了一回,福王遣令回來才回這邊來。行至大樓下,只見那老婦人領著四男四女,見瑤華進來,跪下就拜。瑤華喚令起來,對張其德道:「這是些什麼人?」老婦連忙上前稟道:「老婢們是蒙公主收錄,派在門屋裡看管,又給發口糧,原是五個孤身婦人,承公主諭令,令史替羅家兩妯娌擇人配合,又老婢的媳婦同黃家媳婦又蒙與他擇配,這都是公主的恩典,他們四對夫妻特來叩謝。」這八個男女又叩了頭。瑤華一看,那三個男子都是些粗人,內中只有一個到生得白白淨淨,年紀約來也不過二十多歲,心上想道:這個人不知配那一個的?嘴裡說道:「我道為什麼,是了,叫他們出去罷。」遂一徑回到房中,更換了衣服,靜靜的歇了一回,遂令傳與荷香將各人的名字開送兵部,又對梅影道:「看來師父此番也有封贈的。」梅影道:「有是必有的,恐怕她又不喜歡這些事。」瑤華道:「喜是由他不喜,不過盡我的心,不沒人的善就是了。」瑤華又想起一事,向素蘭道:「親王那邊送來這八個宮女裡邊,有一個年紀還輕,也還生得可以,這個人叫甚名字?我倒忘了。」梅影道:「她叫雲兒。」瑤華道:「可叫了她上來,可以抵黃家媳婦的缺。」素蘭道:「聞得王爺又將黃家媳發回來了。」瑤華道:「幾時的事?我沒有知道。」素蘭道:「我回來時聽見周青黛說。」瑤華道:「這麼不用傳了。」當夜無話。」
  次日起身,不免又到福王那邊請安,就留在那邊用膳。父女兩個說些得意的話兒,只見長史進來,手裡拿著手板稟道:「光祿寺差人持手板來稟知:十一日奉旨王爺赴武英殿筵宴,公主賜筵府第,有十一長公主來陪宴。」福王道:「先將謝恩奏表預為辦齊。」長史答應去了。福王道:「我明日又得各處走走,你可在家預備後日十一長公主來的一切事情。」這府里長史、令史、管事人等,忙得個了不得。長史又令妻子到府裡承值內堂事務,拜見瑤華。瑤華看了,真個人材出眾,言語順適,與他甚為投分,就令其在自己房中套間內住下,看她分派內外各事,井井有條,卻也心服。
  到十一這天,筵席倒平常,惟周到這些禮節,足足忙了一天。第二日又入朝謝恩,幸未召見,回來又聽說十四日有旨意,封拜出師功臣將士。又有天使下來,不免辦席款留。這些子女都要備辦冠帶,忙得這些人發昏。辦得齊全,已到日期了,當晚早睡,到了四更天就起身,趕著梳洗,入朝聽候封拜。福王同瑤華並八個子女,各各冠帶,以下宣及一班武弁,齊集朝堂。不一回,靜鞭三響,早有黃門官逐各宣召,並立丹墀,遠遠望見龍亭內坐著至尊,尚寶司在旁簽發旨,簽一道即有司禮監捧下丹墀,中間站立,高聲宣讀道:
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:諮爾河南分藩福王、兼充四川監軍使臣常洵
  -福王即趨前俯伏。又聽宣道:
  兩次監軍,先被奢逆狡計詐降,該藩不察虛實,率被欺蒙,撤兵復叛。今雖得十四公主瑤華
  -瑤華聽見,亦即趨上俯伏。又聽接宣道:
  逞威殲滅。該藩功過只可相抵。但十四長公主究係該藩親生之女,又係自為舉薦,不無亦有微勛,應添賞護衛軍四十名,增食榮澤縣一邑錢糧,似此褒功飭過,以廣功過惟重之意。至於十四長公主,髫齡學業,智勇功全,師行電馳,馬到雷轟,以數年之猖獗逆匪,不一月而生擒告廟,拯生民於塗炭,撫邊境為樂郊。朕躬免四顧之憂,將士有東山之詠。以此論功,功莫大焉。崇報勛猷,用昭公充,茲封拜為宣文耀武一等坤德侯,世襲三代,本身貸死五次,給與鐵券,增食陳、禹、許三州錢糧,以酬懋績,以昭繁衍。其師女冠無礙子,實心開導,成厥異能。且此番戰陣機宜,悉出所授,尤著偉功,但其性同野鶴閒雲,未可懋酬高爵厚祿,茲遙封為順承元妙仙師。其瑤華手下尚有家丁陸守瑜、畢守珍、祁守璞、阮守璉,婢女顧斯媚、繆斯婉、孟斯媯、甄斯妤
  -八個子女均各趨前俯伏。又聽宣道:
  或致力疆圉,或守禦險要,或探報軍情,又或搴旗殺賊。雖皆其主之運籌擘畫,亦斯輩之勇往直前,奮不顧身,匡襄其主即係廝僕,樹績攸同。家丁陸守瑜等四名,授為六品侯府長史之職,俟宣力五年,果能幹辦裕如,送部引見,量為酌推。婢女顧斯媚等四名,均授為六品鄉君之職,將來召婿,許一體稱為儀賓。嗚呼,朝綱厥典,是獎是懲,臣下布忠,惟賢惟德。雖纖細勛勞,亦必酬之以貺,況大展智勇,自應渥沛其恩,封賞即宜,懋膺無忝,欽哉謝恩。
  遂各拜舞謝恩畢,方欲起立,忽聞宣召蕉葉等四個小廝上殿。黃門官齊唱道:「封拜者退班。」福王同瑤華及四婢女起立,丹墀之下,望見那四個小廝伏在龍案下,並不聽見如何奏答。約有半個時辰,方陛辭下展。見又司禮監捧了旨下來,宣的是拜司員等四名。福王遂對瑤華道:「既已退班,應先回第,明日五鼓再來朝門謝恩。」遂率領子女同出朝門,早有新賜的四十名護衛軍及瑤華的護衛,均各齊集伺候。瑤華問蕉葉道:「主上召你們問些什麼?」蕉葉道:「並未問話,只誇獎了一回。」父女二人遂率同這八個小廝、婢女各各上馬,前呼後擁的援轡回第。不知怎樣,街坊上人又各知道,在那裡紛紛的議論,說人家都道養女不好,若照這樣的女兒多養兩個,勝似兒子一百倍。又一個低聲道:「看不出這福王倒在女兒身上掙了個臉,不然也不得趣。」再說福王到府第,早有親王、郡王同朝內大小文武各官都來稟賀。福王各各辭謝後,即令長史記明應行登門道謝之處,一一分作幾天走遍,福王頗不寂寞。
  瑤華回想,京師城中並無留戀,意欲徑回莊上,無如福王到一處耽擱一處,每日拜不到三四家,就爛醉回來。這一日清晨,公主去請早安,遂把自己的意思告知,福王此時又不免要順著瑤華一二,這日方把這些客拜完了,瑤華已代寫下表章,送把福王看了,即便入奏,就奉旨意下來:不必陛辭,且各歸第。瑤華方有些快心,就這晚上掂掇去住的人口,取著一張單子,想著開出八個子女隨行,張周兩個不消說得,意欲將長史夫婦兩口帶回莊上,搦著筆呆想。梅影道:「公主要想什麼?這樣難澀。」瑤華道:「我欲將長史夫婦帶回,不知他們可願意?」梅影道:「只要公主吩咐,誰敢不依。但是我們小廝都是長史了,還要他們去做什麼?」瑤華道:「我家這些小廝,初掛著銜,若要承辦,須當學習。且我們莊上這個令史就不叫好,所以要帶他去。」梅影道:「這裡也不能少人料理。」瑤華道:「我將副史錢金易留在這裡辦事,只算掉個過兒。又將張黃兩媳婦帶回入於單上。」梅影道:「前日素蘭講的那八個婦人,也要安頓他。」瑤華道:「這也很是。」遂又傳知令史,即於護衛人丁內,如欲就室者,令其報名,給發庫藏,即交令史收貯,分派已定,擇了九月廿二日起行,遂與福王定奪。福王自然俯從。
  到了那日,先入朝陛辭,然後發帖遍辭,急忙出城上路,曉行夜宿,不過十餘天,已到汴梁,未過黃河,先有長史來接。福王問府中都好,長史道:「此外都好,只有妃娘娘同丫頭萼梅成了瘋顛之症,凡見了人持刀便殺,獨自在房只想上吊抹脖子。先還認得人,這幾日連人都不認得了。所以小官先趕上來迎接。如今公主一同回府,寢宮內已糟蹋得不成樣子。特請王爺示下,怎麼辦法?」福王道:「他既不認得人,人豈能與他相處。你們趕回家去,擇幾間閒房,將他主僕兩個親鎖在內就是了。」那長史道:「王爺雖然這樣吩咐,王爺不知他兩個的氣力甚大非凡,婦女們近他身子,個個跌了出來。若下邊男人,他究竟是位妃娘娘,誰敢輕易去近身,所以吵了七八個月,只好看著他。」福王道:「這也容易。」遂對瑤華說:「你可以遣這四個丫頭,去將他鎖禁就是了。」瑤華道:「這是女兒的嫡母,如何敢叫丫頭們去囉唣?」福王道:「他若好好的人,自然她是你的嫡母,他今人事不省,還講什麼倫理。況這丫頭是我所遣,並不是他們敢於犯上。速速遣他們去。一過了河,不過七十里就到了,遲則見面難為情。」瑤華對著素蘭笑道:「王爺的令旨,你們且走一遭,但不可傷損了妃娘娘,這個罪你們就當不起。」福王道:「倒不要如此說,若把他傷了呢,還是我的罪過哩,你們只管前去。」這四個丫頭一聲遵旨,帶著馬飛上渡船,頃刻已到彼岸,上了馬豁喇喇地跑去了,長史也就隨去。父女引著隨從人等才從容渡河,到得彼岸,仍然按轡徐行,早有地方文武都來迎接,福王一一辭回,備有尖站,遂入行館,正在用膳時,四個丫頭已復反身來了,福王問起情由,素蘭道:「妃娘娘的力氣果真大,她見婢子們四個走入寢宮,倒像預先知道請他到別屋裡住的光景,他口內說道:『你們來難到我就怕你?』趕到寢門邊拿一條門栓,足有碗口來粗,一丈多長,兩手拿來一屈兩段,就舞將起來打人。婢子同梅影兩個,縱在他身後,將這門栓奪下,妃娘娘就惱極,看婢子們有段門栓在手,卻不敢上來,回頭見鬱李短小,遂用兩手提著鬱李的後領,往上一舉,著力往下一擲,虧得婢子們都會縱跳,一擲到地,鬱李把腳一頓,倒縱上了屋樑。妃娘娘仰起頭來,看著大笑。婢子們三個悄悄到妃娘娘後身,把他兩手一束,用絹帕拴住,連忙提過一張椅子,請他坐了。妃娘娘還起兩腳亂踢,又用絹帕連椅拴住,動彈不得,忽又哭起來,口裡說道:『偏偏又撞著這幾個冤家來了。』婢子們遂兩個小廝,抬著送上大樓去住了。」福王道:「還有個萼梅呢?」梅影道:「他不過是文癡,若妃娘娘鬧起來,他也會雜在中間亂迸,今見妃娘娘拴在椅上,他就笑嘻嘻的跟著上樓了。已將樓門緊閉,想也鬧不出事來。當下就吩咐婆子們在那屋裡收拾,打完了尖去正好住下。」福王聽了,呆上半天,忽然道:「這樣病是從何處得來的?實在不解。」瑤華道:「女兒聞得師父說,大凡瘋病都從孽障上起,有前生的,有今生的。不知母親是從那一端起的?」福王道:「這又誰知道,且回家中再處。」說罷大家一時起身,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。瑤華一徑直到寢宮,已見打掃乾淨,鋪設行李,早有長史、令史以及太監、宮女、各局執司婦女,都來請安道喜,口稱侯爺。瑤華笑道:「你們就稱一聲公主罷,侯爺實在不好聽,曉得有封號的還好,不然還當我竟是個猴子哩。」人家都笑將起來。不一回,漸漸多退出去了,瑤華仍舊把這些人照依在京一樣,分撥各處住下,打聽到得福王另在別宮和這些宮嬪們耍樂去了。不多一會,天就晚了,擺膳獨用,有黃家媳婦也在旁伺候,瑤華問道:「你招的男人我還沒有問得,到底是那一個?」黃家的道:「那後生白腆的就是。」瑤華道:「他們招的三個都只平平,何獨你招的只麼好?」黃家的笑道:「這也各人的命。」瑤華道:「是誰替你招的?」黃家的道:「是張家老婆子說來的,也是他遠房內姪。」瑤華道:「他平日做什麼生理?」黃家的道:「他姓江,名字叫允長。先前原是富商之子,後來敗完了,習過醫道,因不得時,所以情願來投靠在公主門下。」瑤華道:「我說他必不是個粗人。」正說著,只見張其德來稟道:「長史來稟知,這裡本府小姐和本地鄉紳小姐們都有帖來道喜請安。」瑤華道:「叫他登上門簿,我明日回看。」
  次早,往福王處請了安,即出門回拜,俱不停留,不過飛帖而已。回到府中,天還尚早,只見長史來稟說:「莊上師父有書來。」瑤華忙令傳進,乃是個太監,賚書入到寢宮,叩頭請安畢,呈上書子。瑤華拆看了,知亳州一帶時有流賊窺伺,令稟知王爺,率領子女回莊。瑤華遂即往福王處稟知,即欲回莊,福王應允。擇了吉日,備齊夫馬遣回。福王道:「我且看病人,若好,也隨後就來。勤勤地寄信,免我懸望。」瑤華遵奉。
  到了那日,遂拜辭啟行。瑤華恐怕流賊圍莊,趕著馱子兼程而進,行抵路上,竟有土賊竊發,遂令子女們挾著弓彈,以防不虞。這日起是太早,離站頭十餘里,早有一起草寇在高粱田裡等候。忽聞一枝響箭飛來,被素蘭接住。瑤華道:「休等他們上前。」令桃紅、柳枝護著隨行人眾,放開馬直入高粱叢裡,彈子、鏢槍、流星齊發,打死的打死,生擒的生擒,問來都是無籍之徒,冒著流賊之名,沿途搶掠。瑤華道:「憐你們饑寒無奈,暫饒一死,速去改邪歸正,再被拿住,斷不輕恕。」眾賊抱頭鼠竄而去。
  瑤華這一日趕著將近莊子才歇,第二日一早便到,看見莊上人煙湊集,四堵平安,不像個有流賊相犯的光景。已有令史同親隨軍都來迎接。進得大殿,又有太監們接著,寢門邊一群婦女都在門邊迎接。瑤華道:「師父在那間?」大家說:「仍在西房內。」瑤華竟入房中,無礙子也迎出來了,瑤華倒身下拜,無礙子扶了起來,說起久離之況,不免大家流淚。隨後子女們拜見,宛然遠離之子,見了親娘一般,個個哭個不了。無礙子道:「見了就是,還哭什麼,你們一個個官的官,鄉君的鄉君,也不枉了這番苦心。」瑤華道:「弟子們的榮耀,都是師父教成的,弟子不敢忘恩,在帝前奏明,師父也蒙主上加了一個封號。」無礙子道:「我要這個做什麼。」又見新收的一班婦女,都來叩見,長史等亦具手板來見。無礙子令太監們辭去了,吩咐白於玉備辦筵席,吃個合家歡。瑤華問起有流賊來過麼?」無礙子道:「什麼流賊敢來窺伺。我知你們已到汴梁,王爺是不消說得,宣淫無度,王妃又得瘋病,你在那裡無非與這些社友纏繞,有甚益處。且恐有孝服臨身,若不趕早完了終身大事,這一耽擱,又是三年。如此消磨歲月,豈不可惜。故我假個話頭,喚你們回來。」正說著,已排下膳了。瑤華陪著無礙子用膳,那些子女們亦在內外筵席。
  無礙子道:「你的事在即就成,我想這些子女都長成了,趁著幾天空閒,都把他們配合,分管內外職事,有些孤身年老的宮女,概行發出,也免鬧事。」無礙子令白於玉取筆硯紙張,就席上開出:素蘭配與荷香,薛比鳳配與桃紅,梨雲配與蕉葉,鬱李配與柳枝。瑤華問:「梅影配與何人?」無礙子道:「此人我用處,且緩匹配。白於玉、沈翠眉、黃金釧、裘素蟾、潘桂兒、林綠環、花見羞、羅紈兒這八個人,明日在四百名親隨軍內接待無家室的與她匹配。現在職事宮女內,如韓秋桂、鞠漱芳、曹宜嬪、申玉娥、張玉蟾、王嬌、孫玉蓮這七個人,是王爺親愛的,且留著,另撥後樓房屋居住,以俟王爺到莊伺候。如鄒桂娃、沈繼仙、殷碧玉、呂良珍、鄭玉濤、袁珠兒、蔣碧桃、黃花冠等八名,雖曾王爺幸過,卻不親愛,隨便令長史們代為擇配,許她們在外居住,願來服役者,亦許其朝進晚出。又如鄒素貞、楊玉腕、戚勝蘭、謝長春、柏正青、夏幽蘭、樊山雪、梅近春等八名,竟自發出,聽其自家回汴擇配或在此間擇配亦可。這十月內還是小陽春,我替他們揀二十日子,最好概行婚配。」這一聲吩咐,喜得合府下邊男女個個歌功誦德。內中只有一個人好生鬱悶,說又說不出,惱又惱不得。吾知看官們又猜著了。請揭開下回來便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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