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上新墳乍知春色 試畋獵埋卻前骸
五言絕句兩首曰:
春情覺暗生,未見春之處。俊眼望春郊,和風飄柳絮。
乍顯芙蓉面,初登射獵場。前骸猶暴露,只待自埋藏。
卻說無礙子發出一個議論道:「將各子女俱遷回寢宮,藝圃所居太監、宮女不必移動,到雙日習武之時,仍到彼處演習,惟將書本、鋪陳、衣飾卷收回來,在寢宮下首兩間內作房,撥周青黛、張其德兩人,在房伺候,仍照大樓下一般鋪設。」無礙子兩下來往其間,凡所行之事,一皆稟命於無礙子。復將上書房小門閉斷,又在寢宮東廂房內,另開一門,以通往來。瑤華因孝服在身,除讀書習武外,他事概請無礙子主張。而無礙子也不推辭,照常經理。
這日無事,令張其德於藝圃大樓上,將先備辦之琴棋書畫、碑帖之類,搬回寢宮。對瑤華同這八個子女道:「你們現俱孝服在身,他事都不能幹,與琴棋書畫四項,於讀書習武之暇,可就各人性之所好,揀習一藝,即可消遣,又可開豁性靈。你們自為擇定了,我好將各件圖譜授與你們習練。」於是各為指擇。
瑤華道:「我先要學琴。」蕉葉道:「我愛學畫。」梨雲道:「我也要學畫。」荷香道:「我愛寫字,也愛學琴。」素蘭道:「我要學棋。」梅影道:「我同郡主學琴。」鬱李道:「我要學棋,也要學畫。」桃紅道:「我要學字,也要學棋。」柳枝道:「我也同鬱李學棋。」無礙子道:「既各認明,我看荷香筆力較各人來得遒勁、碑帖都交與荷香,凡要學習者,與之一同講習。瑤華先要學琴,我這本琴譜付你,自為理會,不懂者來問,轉說與同學者知道。棋且不用閱譜,常言道:棋從圍牆起。閒時只管對局,俟得知死活,再行看譜。畫則非稿不可,有稿一束在此,愛學那一種,只揀那一種學,但不可朝更暮改。俟有所得,再臨第二稿。」遂各遵依,只領各自揣摹去了。無礙子又將子女們所需各項書籍開單,令副史們置備。又思子女們漸漸長大,服滿之後,一切衣飾俱不相稱。細為查檢,應備者一一記出,另開總單,著令史撥人,往江南買辦紗羅綢緞等類。又往汴梁打造時樣釵環首飾,巾幘靴履。各件分派停妥,飭令即行前往照辦。只見使女們手中拿著一張紙片來稟道:「外邊副史來稟:後日是韓夫人忌辰,理應請郡主上新墳掛帛。應辦物件,開有單子,請師父閱定,好預為置備。」無礙子接了單兒看了,說:「照此辦了就是。」使女仍將單兒發出去了。隨後又有來請示道:「師父自然要同去的。還是坐轎坐車?」無礙子道:「郡主不便步行,只可坐車。我也不必一定坐轎,也備一輛素帷的車兒罷。」當又傳出去了。
隔了一日,已是忌辰,無礙子令張其德吩咐令史,撥副史一名,先往墳頭備辦坐落,以便郡主歇息。又戒瑤華及子女們,不必梳洗,一面趕催早膳畢,即令瑤華易換重服。四小子細麻道袍,孝巾草履。四使女細麻裙衫,罩髻長巾。每兩名坐一輛小車。瑤華同無礙子各獨坐一輛,周青黛、張其德坐在瑤華車旁,白於玉、黃金釧坐在無礙子車旁。撥兩名太監前導,管事人等押祭筵及鼓樂人等後隨,派林綠環、花見羞約束局內人等。派撥定了,都出大殿上,登車起發。
墳頭只離王莊三里多跑,瞬息便到,先入坐落暫歇。副史人等,將祭筵楮帛鋪設妥當,然後稟請,無礙子令四婢扶了瑤華,出到墳頭祭奠,鼓樂並作。祭奠後掛了帛,瑤華哀哭半晌,使女們勸止,仍回坐落,歇息了一會、遂各登車而回。
路上見楊柳發青,鶯簧巧囀,抬頭又見風箏滿天,箏聲唔,真好天氣。又見行人皆擔簦攜,像也是祭掃的。車子將近王莊,無礙子令車停住,即下車來相看莊外地勢,瑤華等亦各下車趨侍。無礙子對瑤華道:「想是已近清明節氣,故路上祭掃者甚多。」瑤華道:「後日就是清明。」無礙子又默想了一回,遂各上車回府。一到寢宮,即喚張其德,傳知令史,於宅溝之外,四圍都要栽種柳樹,離樹一丈周圍,起蓋樓房,離樓房之外,又種一周圍柳樹。著照這個意思,先畫一個圖樣,並估計工料銀兩送核。
令史領命,不兩日間送進估計單來。四圍共該上下樓房一千六百八十間,每間需銀十八兩,並栽種柳樹兩行,總共需銀三萬四千餘兩。遂與瑤華說知,轉令開庫兌出。瑤華意在躊躕,無礙子道:「你不省得,這宗銀子,仍舊歸得回來的。」瑤華道:「不知要這些房屋何用?既造了樓房,如何又歸得轉來?」無礙子道:「往後年歲不好,此時不趕緊造起,將來要造也難了。我要這些樓房,賃與各佃戶居住,每間每歲房租只取租米二斗,合來不過數百文,窮苦佃戶那有不願的。我們佃戶共有六千餘家,有錢者與可以度日者,自不肯遷移,貧者巴不得依到我們莊上來住。一則莊院不落空,二則適有意外之事,便可作為護衛。你們雖是親王,但不許養兵,找這佃戶訓練熟了,與兵無二,又省兵糧,豈不一舉數得?每間租米每年就多三百餘石,十年之後房是白多的,你道何如?」瑤華聽了心中甚喜,遂令白於玉即刻開庫,兌出銀來,交與無礙子。
一面令使女傳喚令史,領銀購料,擇日興工。令史即來領銀去了。無礙子又對瑤華道:「可點管事兩名,一名齎銀到四川,買小川馬二十匹;一名往陝西,買涼州大馬四十匹,也好習練騎射,約來也得千金以外。明日叫令史撥人趕辦。」瑤華應允。無礙子又說:「四圍倉牆壁單薄,宜周圍再加一道厚厚的磚牆,這到要費萬金,便可堅守此莊了。且待樓房造完,再行起工。」
自此無話。到得十月間,樓房已報完工,無礙子率同瑤華,到後樓上一望,王莊不像在曠野之處了。柳樹容易長髮,也將及一人高了,四圍清蔥,與溝水相映,另有一種清雅氣象。一面俟佃戶完租時,大張告示貼出召租,果真日日有佃戶來賃房間。有不是佃戶也來租賃,令史來請示,無礙子道:「我這樓房獨租與佃戶住的,若非佃戶,不必應許。」令史又傳稟進來道:「告示上原有不租與別人的話。那些佃戶道:這些房屋,要住到七八百戶人家,差不多也成個市鎮了,工匠鋪戶俱少不來,他們意欲暫時居住,自願持銀到我們地上造房,開張鋪面,即將屋價扣除地租,也是大家合算得來的。」無礙子道:「既然眾人願意,准他們暫租住下,但速令持銀造房,不可誤了我們來賃租的佃戶。」令史答應去了。過了一年,房屋皆已住滿,各鋪戶在樓房之外,又造起平屋,挨著照牆兩邊,各有三四十家,竟成了鎮市。居民竟把王莊兩字,作為地名了,至令尚有人稱呼。
其時兩處馬匹俱已買回,瑤華們雙日又多了一樁功課。白於玉、黃金釧亦隨著子女們學習騎射,卻也利便。有一夜,無礙子從寢宮回到藝圃大樓下,走過廂房,聽見間壁琴聲嘹亮,尚不成聲,不知何人在內習學,遂轉身走到窗櫺內一張,見瑤華同梅影在內和琴弦,都和不上來。無礙子走入房內道:「和琴弦有只『仙翁』,『仙翁』的曲兒嫻熟了,才能和得准。」瑤華道:「就在這裡習這個曲兒,不知怎樣聲音總不似的。」無礙子道:「走開,待我來和。將軫子捻上數把,彈起來覺得音節就和了。」梅影道:「師父所和的,不知捻幾轉才准?弟子們不懂這個緣故。」無礙子道:「不是這等說究。和之高低,總在自己所定,如一和高了,那六也要跟著都高,那就准了。總以君為主,若是意為高下,就難和准了。這琴理細微,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包括盡的。你們的耳音不熟,蓋由平日不常聽作樂所致,必須要聽熟今時之樂,才能窨入古樂。不知我們莊上宮女內,可有幼時充過女樂的麼?」梅影道:「也有四五個會音樂的。」無礙子對瑤華道:「你明日無事,可挑選出這幾個人來,叫們時時演習。一則以備王爺筵宴之用,二則使你們耳中識得高下音節,學琴又容易些了。」瑤華答應,無礙子又撫了一曲,才回安寢。
這瑤華凡學一藝,無不專心專意。自那晚和琴不上,聽無礙子指教以後,漸能理會其旨。梅影亦然。這日有暇,遵無礙子之教,同白於玉、黃金釧兩個,走入洗浣局裡,見這些宮女在內操作,內有一個年紀稍大的,令白於玉去喚到身邊。瑤華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那宮女道:「婢子叫鄒素貞。」瑤華道:「你多大年紀了?」素真道:「婢子今年三十五歲。」瑤華道:「你是家生子女麼?」素貞道:「正是。」瑤華道:「你可曉得,現在宮中有幼時曾經充當過女樂的人麼?」鄒素貞道:「有。婢子幼時也曾充過,還有鞠漱芳、張玉蟾、殷碧玉、袁珠兒、夏幽蘭、樊山雪、梅近春,這都是女樂部內出身,後因年紀大了,發出來,充當別項差使的。」瑤華道:「這幾個中,音樂那個最好?」素貞道:「那七名本事相仿,婢子曾充過教習,比他們又多會些雜曲本頭。」瑤華道:「很好,師父叫我來查問你們,如有會者,自明日為始,每日都到上書房西首廂間內,演習嫻熟,以備王爺到莊筵宴之用。我仍舊准你做個教習,若果教導得好,我在王爺面前舉薦你,另當個好差使。」素貞連忙跪下叩謝。瑤華又令白於玉去諭知那七個,方回寢宮。自此王莊好不熱鬧。不知不覺,一日三,三日九,轉眼之間,瑤華孝服已滿,其年已交十三歲正,前發齊眉、後發披肩之時。身子不長不短,不瘦不肥,大有伊母之身材。其眉目之俏麗,五官之端正,以及皮膚細膩,舉止閒雅,又過於其母。無礙子又令熟讀唐詩,學做詩句。八個子女也教隨同學習。書味貫通,學詩更為容易,半年之間已入格律,又令習學雜作,皆不勞於力。四婢之中,色色也能,惟素蘭、梅影直可與瑤華比肩。鬱李稍次,梨雲又稍次。至梅影更為奇怪,本與瑤華同歲,其身材態度,眉目言笑,以及行動舉止,與之一毫無二。幸虧服色分別,若一樣打扮,竟無從辨別,性格亦甚相近。所以瑤華與梅影,比大眾更為親熱。其四男中,自然數荷香桃紅更好,其餘亦有可觀,卻不如四婢。
其時秋高氣爽,不暖不寒,無礙子道:「你們只躲在家裡騎射,心眼都不曠闊,這樣好天氣,明日可以率領你們去打一回獵,以試各人的技藝若何。」各人聽了,好不喜歡,遂令張其德傳知令史,往營中借帳房,備辦茶點,往南山打獵,將帳房紮在山下,以待休息。張其德傳將出去,令史自去趕辦。又撥副史一名,管事兩名,到那裡伺候。寢宮以內,著沈翠眉、裘素蟾、林綠環、花見羞四名看管約束。宮門上又撥藝圃的四名太監,一同把守。並吩咐令史,備下些銀兩,交副史帶著。安排停妥,遂各寢息。
到第二日,梳洗後,趕著早膳畢,令各人裝束。瑤華同四婢頭上都札縐紗抹額,帶上翠雲翹。惟瑤華抹額上多插一朵銜珠翠鳳,身上俱穿團花繡襖。瑤華與四婢,恰好分為五色,腰繫一色月華裙,外罩簇新猩紅一口鍾,腳蹬三寸小戰靴,各係上弓箭、彈弓、標槍,惟瑤華不自佩帶。無礙子頭上也紮抹額,帶蓮花覆髻巾,內穿窄袖素綢緊身襖,下係青綢百筒裙,外罩古香色素綢長領道袍。
無礙子道:「白於玉、黃金釧他倆個的騎射也去得,跟隨著攜帶郡主並我的弓箭槍刀。」二人也即裝束,頭上一樣抹額翠雲翹,身穿粉紅素綢襖,外罩家常素綢衫,下拴白綾百筒裙,腳蹬粉底素緞靴。黃金釧代無礙子背了彈弓、丸袋、標槍;白於玉帶了瑤華的弓彈、三尖兩刃刀。這四男童,各穿一色玫瑰紫素緞鑲邊箭衣,束髮冠、粉底靴、弓箭衩袋,身背長槍,一齊到大殿中上馬出門。
兩邊看的人乍眼,一見疑是天上飛下一隊仙童仙女來。走出大門,即轉過照牆外,只見前面已有八對馬兵,每人背上拴著八尺多高的一面方旗,五色相錯,在前引導。又有一百名牌刀手步兵,在兩旁護衛。這是令史往營中借帳房,武官知是王爺的郡主出獵,特撥這些兵來湊趣。那些看的人,遠遠望去,就像一朵五色的彩雲,往前飛去了。
一霎時,已到山腳下,見帳房邊已有文武地方官先在那裡伺候迎接。瑤華先叫副史前往申謝不安,一直徑到帳房內坐下,當有管事人獻進茶來,白於玉等接著轉送。無礙子又傳與副史去致意:武老爺們且請暫留在此,督率兵丁,與我們擺個圍場。文老爺竟請回衙,休因我們誤了公事。副史領了言語,出去道意。不一會,進來稟道:「各位老爺說,都要在此伺候。因此處是荒山曠野,文官彈壓居民,武弁約束兵丁,都不敢擅離的。其實在的意思,也要看郡主們打獵。」無礙子也知意,只得由他。遂令各人卸去外罩衣服,將裙幅紮起。自己也卸去道袍,紮起裙幅。又令馬牌子於各馬上加上一條肚帶,各拴縛停當,已聽外邊一聲炮響,隨後嗚嗚篥篥之聲,知道在那裡布圍場了。各人持了器械,遂出帳房,飛身上馬,加鞭縱轡而去。
入得圍場,這些兵丁趕著草裡的飛禽走獸,四下飛奔,這些子女遇走獸便用箭射,遇飛禽即用彈打。那圍場有數里之遙,趕得那些獐麂兔鹿,雉鶩逃避無門,都被標槍箭彈打個發昏。兵丁們隨路擒獲。瑤華遠望見無礙子飛身下馬來,生擒一個活獐,令兵丁用繩拴縛。他心上也欲拿一個,恰好趕出一隻大鹿來,在馬前躍過,刺斜裡逃出場外去了。瑤華不捨,緊緊趕到一個山凹裡,飛身跳下馬來擒住,將馬上一條偏用力割斷,將來拴了,係在馬鞍橋上,回身正要上馬,見有一堆白骨,不知是人是獸,看看不忍,就將三尖兩刃刀,撥松山泥掩埋了,才上馬趕入場來。只見無礙子同著子女們都趕來尋覓。大家見了,各各喜歡。又見馬後拴著一隻活鹿,眾各駭異。瑤華遂將見師父拿了一個活獐,故我也要生拿一個活的。大家誇他好武藝。
無礙子道:「今日圍場,可稱樂甚,天色傍晚了,我們回去,好教這些官兒也早散回。」說罷,一騎當先,出了圍場,眾人俱已隨來。
再說那班文武各官,都在帳外伺候,瑤華等在圍場打獵時,遠遠也望得見,看他們往來馳驟,飛上飛下,大家都贊歎道:「這樣小小年紀,如何有這等技藝。」見副史在側,遂各詢問日常如何學習。副史一一說知,眾各咋舌吃驚道:「怪不得這樣熟練,但不知這位師父從何處請來的?」正欲問副史,只見一群村婦,要進帳房內獻茶,各官道:「且待郡主們回來,再進帳房去。」眾村婦道:「我們婦人家怕什麼,不要你們來管我們的閒事。」各官都來攔阻,已見郡主們飛馬回來了,只得上前站立一回,見這些婦女下馬時,一個個三寸金蓮,細腰一掬,那有這樣的力量。一霎時,俱進帳房內去了。這些村婦,不知各官們究竟容他們入帳房內去否?請看下回便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