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
  修齋邀紫綬 說法騙紅裙

  壯夫志匡濟,蠹簡為津梁。
  朝耕研田雲,暮擷藝圃芳。
  志不落安鮑,息豈在榆枋。
  材借折彌老,骨以磷逾強。
  寧逐輕薄兒,肯踵銅臭郎!
  七幅豁盲者,三策驚明王。
  杏園舒壯游,蘭省含清香。
  居令愆繆格,出俾凋瘵康。
  斯不愧讀書,良無慚垂黃。
  窮達應有數,富貴真所忘。
  毋為貪心熾,竟入奸人韁。
  《五言排律》
  (男)兒生墮地,自必有所建立,何必一頂紗帽?但只三□(考)道是奴才官,例監道是銅臭,這些人借了一塊九折五分錢重債出門,又堂尊處三日送禮,五日送□(禮),一念要捉本錢,思量銀子,便沒作為。貢舉又道日暮途窮,歲貢捱出學門原也老邁,恩選孝廉豈無異才?卻薦剡十之一,彈章十處八,削盡英雄之氣。獨是發甲,可以直行其志,盡展其才,便是招人忌嫉,也還經得幾遭跌磕,進士斷要做的。雖是這樣說,也要盡其在己,把自己學問到識老才雄,悟深學富,氣又足,筆又銳,是個百發百中人物,卻又隨流平進,聽天之命,自有機緣。
  如張文忠,五十四中進士,遭際世廟,六年拜相,做許多事業,何妨晚達?
  就是嘉興有個張巽解元,文字紕繆,房官正帶在袖中,要與眾人發一番笑話,不期代巡見了討去,看做個奇卷,竟作榜首,是得力在誤中。後來有一起大盜,拿銀三千,央他說分上,在賓館中遇一吏部,是本府親家。吏部譚文,將解元文字極其指摘唾罵,罵了請教姓名,他正是解元,自覺慚愧,竟一肩為他說了這分上,是又得力在誤中。人都道可以倖勝,又見這些膏粱子弟、銅臭大老得中,道可以財勢求,只看崔鐸等到手成空。還有幾個買了關節,自己沒科舉,有科舉又病,進不得場,轉賣與人;買得關節被人盜去,乾賠錢;買關節被中間□(作)事人換去,自己中不著,還有事露,至於破家喪身,被哄銀子被搶,都是一點躁心,落了陷阱。又有一個,也不是買關節,只為一念名心未淨,被人賺掇,不唯錢財被誆,抑且身家幾覆。
  話說湖州有個秀才姓張,弱冠進了學,家裡田連阡陌,廣有金銀,呼奴使婢,極其富足。娶妻沈氏,也極有姿色,最妙是個不妒,房裡也安得兩個有四、五分姿色丫頭,一個叫做蘭馨,一個叫做竹翠。還有兩個小廝,一個叫做綠綺,一個叫做龍紋,伏侍他。有時讀書,卻是:
  柔綠侵窗散曉陰,牙籤滿案獨披尋。
  飛花落研參硃色,竹響蕭蕭和短吟。
  倦時花徑閒步:
  苔色半侵履,花稍欲殢人。
  阿誰破幽寂,嬌鳥正鳴春。
  客來時一室笑談:
  對酒恰花開,詩聯巧韻來。
  玄詮隨塵落,濟濟集英才。
  □(也)是個平地神仙,豈是寒酸措大!
  一日,只見其(妻對)著他道:「清庵王師父說,南鄉有個道睿和尚,曉得人功名遲早,官職大小,附近鄉官、舉、監,都去拜在門下。你也去問一問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怎麼這師姑與這和尚熟?我停日去看他。」恰好一個朋友也來相拉,他便去見他。
  不知這和尚是個大光棍,原是南京人,假稱李卓吾弟三個徒弟,人極生得齊整,心極玲瓏,口極快利,常把些玄言、悟語,打動鄉紳;書、畫、詩、詞,打動文士,把些大言,利嘴,誑惑男婦。還有個秘法,是奉承結識尼姑。尼姑是尋老鼠的貓兒,沒一處不鑽到,無論貧家,富戶,宦門,借抄化為名,引了個頭,便時常去闖。口似蜜,骨如綿,先奉承得人喜歡,卻又說些因果,打動人家,替和尚游揚贊誦。這些婦女最聽哄,哪個不背地裡拿出錢,還又攛掇丈夫護法施捨?但他得了這訣,(極)其興了,還又因這些妖嬈來拜師的,念佛的,引動了色火,便得兩個行童徒孫,終不(濟)事,只得重賄尼姑,叫她做腳勾搭。
  有那一干:或是寡婦,獨守空房,難熬清冷,或是妾媵,丈夫寵多;或是商賈之婦,或是老夫之妻,平日不曾饜足她的欲心,形之怨歎,便為奸尼乘機得入。還有喜淫的借此解淫,苦貧的望他濟貧,都道不常近婦人面,畢竟有本領,畢竟肯奉承,畢竟不敢向人說,有這幾件好,都肯偷他。
  只這賊禿,見援引來得多,不免揀精揀肥;欲心熾,不免不存形跡。那同寺的徒弟、徒孫,不免思量踹渾水,捉頭兒,每每敗露,每每移窠,全無定名。這番來湖州,叫做道睿,號穎如,投了個鄉紳作護法,在那村裡談經說法。這王師姑拜在他門下,因常在張家打月米,順口替他薦揚。又有這朋友叫做鍾闇然,來尋他同去,好一個精舍:
  徑滿鬆杉日影微,數聲清梵越林飛。
  花烹梭水禪情雋,菜煮饋蘺道味肥。
  天女散花來豔質,山童面壁發新機。
  一堂寂寂閒鍾磐,境地清幽似者稀。
  先見了知客,留了茶,後見穎如,看他外貌極是老成鎮重:
  滿月素涵色相,懸河小試機鋒。
  凜凜泰山喬獄,允為一世禪宗。
  敘了些閒文。張秀才道:「聞得老師知人休咎、功名早晚,特來請教。」
  穎如道:「(二)位高明,這休咎、功名,只在自身,小僧不過略為點撥耳!這也是貴鄉袁了凡老先生已往事,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,遒他命中無子,且只一歲貢,曆官知縣。後邊遇哲禪師指點,叫他力行善事,他為懺悔,後此老連舉二子,發甲,官至主政。故此,小僧道在二位,小僧不過勸行懺悔而已。就是(喜)善行,貧者行心,富者行事,都可行得。就如袁了凡先生寶坻減糧一事,作了萬善,可以准得,故此和尚也常常勸行,常常有驗;初不要供養小僧,做善行也。」
  鍾闇然道:「張兄,你尚無子,不若央穎老師起一願,力行千善,祈得一子;你只在一年之間,就見曉報的。況且你們富家,容易行善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待回家計議。」
  鍾闇然道:「這原是你兩個做的事,該兩個計議。」
  兩個別了,一路說:「這和尚是有光景的,我自積我的陰德,他不騙我一毫,使得,使得!」
  鍾闇然道:「也要你們應手。」
  果然張秀才回去計議,那尊正先聽了王師姑言語,只有攛掇,如何有攔阻?著人送了二兩銀子、兩石米,自過去求他起願。
  穎如道:「這只須先生與尊正在家齋戒七日,寫一疏頭,上邊道:『願力行善事多少,求一聰明智慧、壽命延長之子。』就是了,何必老僧?」
  張秀才道:「學生不曉這科儀,一定要老師親臨。」穎如見他已著魔了,就應承他。
  到他家中,只見三間樓上中懸一幅賜子白衣觀音像,極其清雅。他尊正也過來相見。穎如就為他焚符起緣,燒了兩個疏頭,立了一個疏頭,只是這和尚在樓上看了張秀才尊正與這兩個丫頭,甚是動火:
  嚦嚦一群鶯囀,裊裊數枝花顫。
  司空見慣猶閒,攪得山僧魂斷。
  這邊夫妻兩個,也應好日起願;那邊和尚自尋徒孫洩火。似此張秀才夫妻遂立了一個行善簿,上邊逐日寫去:今日饒某人租幾斗,今日讓某人利幾錢,修某處橋助銀幾錢,砌某處路助銀幾錢,塑(像)、造經、(助)修寺、助造塔、放魚蝦、贖龜鱉。不上半年,用(去)□□,□(百金,一)千善立完,腹中已發芽了,便請他完願。張秀才明有酬謝,其妻的暗有酬謝。自此之後,常常和尚得他些兒。只是和尚志不在此。
  不期立願將半年,已是生下一個兒子,生得滿月,夫妻兩個帶了到精舍裡,要穎如取名,寄在觀音菩薩名下。穎如與他取名「觀光」,送了幾件出鄉的小僧衣,小僧帽,與他齋佛、看經,左右都出豁在張秀才身上。夫妻兩個都在庵中吃齋,王師姑來賠。
  回家說勸,勸行善有應,不若再尋他起一個願,求功名。
  張秀才道:「若說養兒子,我原有些手段,湊得來。若說中舉、中進士,怕本領便生疏,筆底坌滯,應不得手。」
  其妻道:「做看。」
  巧是王師姑來,見了他夫婦兩個,道:「睿老爺怠慢相公、大娘!」
  沈氏道:「出家人甚是攪他!」
  王尼道:「前日不辛苦麼?」
  沈氏道:「有什辛苦?正在這裡說,要睿師父一發為我們相公立願,保祐他中舉,我們重謝他。」
  王尼道:「保祐率性保個狀元,中了狀元,添了個護法了,還要謝?只是要奶奶看取,見尼姑這事實搭搭做得來;上科縣裡周舉人,還有張狀元,李狀元,都是他保的,我們出家人怎肯打誑語?□□(我就)去替相公說。只是北寺一尊千手千眼□□□□,□(觀音應裝,溪)南靜舍一部法華經缺兩卷;我庵裡伽藍不曾貼金;少一副供佛銅香爐;這要相公親娘發心、發心,先開這行善簿子起。」
  沈氏道:「當得!當得!」
  吃了些齋,就起身來見穎如,一個問訊道:「佛爺好造化!前日立願求子的張相公,只要求個狀元,要你立願。他求個兒子,起發他佈施酬謝,也得二三十兩,這個願心,怕不得(他)五七十金?」
  穎如道:「我這裡少的哪裡是銀子?」
  王尼(道):「是,是,是,少個和尚娘!」
  穎如道:「就是個狀元可以求(得)的?」
  王尼道:「要你的,求不來,要你賠!把幾件大施捨難他,一時完不來的,便好把善行不完推。這科不停當,再求那科,越好牽長去,只是架子要搭大些!」
  穎如道:「不是搭架子,實是要他打掃一所淨室,只許童男、童女往來。恨我沒工夫,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禱三七(日)才好。」
  王尼遍:「你沒工夫,我來替。」
  穎如道:「怕你身子不(潔)淨!」
  王尼道:「你倒身子潔淨麼?有些符咒文疏,這斷(要)你去的,只是多謝你些罷了!」他兩個原有勾搭,也不必定要在這日,也不必說他。
  去回復道:「去說滿口(應)承,道要禮拜三七日,怕他沒工夫。我道張相公怎麼待你?便費這二十日工夫,張相公料不負你!」
  張秀才夫婦欣然打掃三間小廳,側首三間雪洞,左首鋪設一張涼床、羅帳、淨幾、古爐、蒲團等項;右首也是床、帳,張秀才自坐。
  擇了日,著人送了些米、銀子,下一請書,去請他來。廳內中間,擺設三世佛、玉皇、各位神祗,買了些黃紙,寫了些意旨,道:「願打萬善,祈求得中狀元。」
  只見穎如道:「我見道家上表,畢竟有個官銜,什麼『上清三洞仙卿』,『上相九天採訪史』,如今你表章上,也須署一個銜才好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什麼官銜,填個某府某縣儒學生員罷!」
  穎如道:「玉帝面前表章是用本色了,但這表要直符使者傳遞,要進天門,送至丘、吳、張、葛各天師,轉進玉帝。秀才的勢怎行得動?須要假一個大官銜,簽署封條、牒文,方行得去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無官而以為有官,欺天了。」
  穎如道:「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,還有私書用官封打去,圖得到上官前,想也不妨!」
  張秀才道:「這等假什麼官?」
  穎如道:「聖天子百靈扶助,(索)性假一個皇帝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這怎使得?」
  穎如道:「這(不)□□□□(過一時權)宜,只得你知、我知,哄神道而已!」兩個計議,在表函上寫一個道:「代天理物、撫世長民、中原天子、大明皇帝張某謹封。」下用一個圖書;牒上寫道:「大明皇帝張」,下邊一個花押;都是張秀才親筆,放在穎如房中。
  先發符三日,然後齋天進表。每日穎如作個佛頭,張秀才夫婦隨在後邊念佛。做晚功課王尼也常走來,供得他是活佛般。苦是走時張秀才隨著,丟些眼色,那沈氏一心只在念佛上,也不看他;夜間沈氏自在房中宿,有個「相見不相親」光景。到了焚表,焚之時,穎如都將來換過了:
  堪笑癡儒浪乞恩,暗中網罟落奸髡。
  茫茫天遠無從問,尺素何緣達帝閽。
  鬼混了幾日他已拿住了把柄,也不怕事,況且日日這些孌童豔婢,引得眼中火發,常時去撩撥這兩個小廝。每日龍紋、綠綺去伏侍他。
  一日,他故意把被丟在床下,綠綺鑽進去拾時,被他按住,急率走不起,叫時,適值張秀才在裡邊料理家事,沒人在,被他弄一個像意。一個龍紋小些,他哄他作福開襠,急得他哭時,他道:「你一哭,家主知道,畢竟功德做不完。家主做不得狀元,你也做不成大管家!」一破了陣,便日日戲了臉替這兩個小廝纏,倒每日張秀才夫婦兩個齋戒,他卻日日風流。
  就是蘭馨、竹秀,沈氏也常使她送茶、送點心與他,他便對著笑吟吟道:「親娘替小僧作一個福兒!」兩個還不解說。
  後來蘭馨去送茶,他做接茶,把蘭馨捏上一把。蘭馨放下碗飛跑,對沈氏道:「穎如不老實。」
  沈氏道:「他是有德行和尚,怎幹這事?妳不要枉口拔舌!」蘭馨也便不肯到他房裡,常推竹秀去。一會竹秀去,他見無人,正在那邊唸經,見了竹秀,笑嘻嘻趕來一把抱定。那竹秀倒也正經,道:「這什麼樣?□(我)家裡把你佛般樣待,怎麼思量做這樣事!」
  穎如笑(道):「(佛)也是做這樣事生出來的,姐姐便做這好事!」
  竹秀(道):「(你)這賊禿無禮!」
  劈頭兩個栗暴,穎如道:「打憑妳打,要是要的!」涎著臉兒,把身子去迭,手兒去摸。不料那竹秀髮起性來,乘他個不備,一掀,把穎如掀在半邊,跑出房門:「千賊禿!萬賊禿!對家主說,叫你性命活不成!」
  穎如道:「我活不成?你一家性命真在荷包裡!」竹秀竟趕去告訴沈氏。
  穎如道:「不妙!倘若張秀才知機,把我打一頓,搜了這張紙,我卻沒把柄!」他就只一溜走了。
  竹秀去說,沈氏道:「他是致誠人,別無此意,這妳(差會)意,不要怪他!」
  只聽得管門的道:「睿師太去了!」
  張秀才夫婦道:「難道有這樣事?」一定這丫頭衝撞,且央王師姑接他來終這局!」不知他已先見王師姑了。
  王尼道:「佛爺!張家事還不完,怎回來了?」
  穎如道:「可惡張家,日久漸漸怠慢我,如今狀元是做不成了,他如今要保全身家,借我一千銀子造殿!」
  王尼道:「一千銀子?好一椿錢財,他怎麼拿得出?」
  穎如道:「妳只去對他說,他寫的表與牒都在我身邊,不曾燒,叫他想一想利害。」
  王尼道:「這是什話,叫我怎麼開口?」只見張家已有人來請王尼了。王尼便邀穎如同去,穎如道:「去是我斷不去的,叫他早來求我,還是好事!」穎如自一逕回了。
  這王尼只得隨著人來先見沈氏,沈氏道:「睿師太在這裡,怎經事不完去了?」
  王尼道:「正是,我說他為什麼就回?他倒說些閒話,說要借一千兩銀子,保全你們全家性命。」
  沈氏道:「這又好笑!前日經事不完,還要保禳什的?」
  此時張秀才,平日也見他些風色,去盤問這兩個小廝,都說他平日有些不老成,張秀才便惱了。
  見了王尼道:「天下有這等賊禿!我一樁正經事,他卻戲顛顛的,全沒些致誠,括我小廝,要拐我丫頭,是何道理?」
  王尼道:「極好的呢,坐在寺裡,任妳如花似玉的小姐、奶奶,拜他、問他,眼梢也不抬。」
  沈氏道:「還好笑說要我一千銀子,保全我一家性命。」張秀才聽到這句,有些吃驚,還道是文牒都已燒去,沒蹤跡,道:「這禿驢這等可惡!停會著人捉來,打上一頓送官!」
  王師姑:「我也道這借銀事開不得口,他道你說不妨,道相公親筆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燒,都在他那裡,叫相公想一想利害。」
  張秀才道:「胡說!文牒我親眼看燒的,你對他說,莫說一千,一錢也沒得與他,還叫他快快離這所在!」
  沈氏道:「這樣貪財、好色的和尚,只不理他罷了,不必動氣。」王師姑自回了,到庵裡去回覆。
  怨暢穎如道:「好一家主顧,怎去打斷了?張相公說你不老實,戲弄他小廝、丫鬟。」
  穎如道:「這是真的。」
  王尼道:「阿彌陀佛!這只好在寺裡做的,怎走到人家也是這樣?就要,也等我替你道達一道達才好,怎麼生(做)?」
  穎如笑道:「這兩個丫頭,究竟也還要屬我,我特特起這釁兒。你說的怎麼?」
  王尼道:「我去時張相公大惱,要與你合嘴,虧得張大娘說罷了。」
  穎如笑道:「他罷我不罷,一千是決要的!」
  王尼道:「佛爺!你要這銀子做什?」
  穎如道:「我不要銀子,在這裡做什和尚?如今便讓他些,八百斷要的,再把那兩個丫鬟送我,我就在這裡還俗。」
  王尼道:「炭塹八百、九百,借銀子這樣狠?」
  穎如道:「我哪裡問他借,是他要送我的買命錢!他若再做一做腔,我去一首,全家都死!」
  王尼道:「什麼大罪,到這田地?我只不說!」
  穎如道:「妳去說,我把妳加一頭除,若不說,把妳都扯在裡邊!」
  王尼道:「說道『和尚狠』,真個狠!」只得又到張家來,把穎如話細細告訴。
  沈氏對張秀才道:「有什把柄在他手裡麼?」
  張秀才又把前事一說,沈氏道:「皇帝可假得的?就燒時也該親手燒,想是被他換去,故此他大膽,你欠主意,欠老成!」
  張秀才道:「這都是他主謀。」
  沈氏道:「須是你的親筆!這怎麼處?」
  張秀才道:「豈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?他是妖僧哄我,何妨?」嘴裡假強,心中也突突的跳。
  那王尼聽了「頭除」這句話,便扯著沈氏打合道:「大娘!這和尚極是了得的,他有這些鄉官幫護,料不輸與相公。『一動不如一靜』,大娘勸一勸,多少撒化些,只當佈施罷,常言道,『做鬼要羹飯吃』!」
  沈氏道:「他要上這許多,叫我怎做主?況這時春二、(三)月,只要放出去,如何有銀子收來與他?」
  王尼道:「我不曉得這天殺的,絕好一個好人,怎起這片橫心!他說造殿,舍五十兩與他造殿罷!」
  張秀才道:「沒這(等)事,舍來沒功德!」
  沈氏道:「罷,譬如舊年少收百十石米,賞與這禿罷!」
  王尼只得又去,道:「好了,吃我只替他雌兒纏,許出五十兩。」
  穎如道:「有心破險,只這些兒?」
  王尼道:「你不知道,這些鄉村大戶,也只財主在泥塊頭上,就有兩個銀子,一兩九折五分錢,那個敢少他的,肯藏在箱裡?得收手罷!」
  人急計生,穎如道:「銀子沒有,便田產也好,五百兩斷斷要的!」
  王尼道:「要錢的要錢,要命的要命,倒要我跑!」
  趕來朝著沈氏道:「說不來,憑你們,再三替你們說,他道便田產,也定要足到五百!張相公打意得過,沒什事不要理他,作腔作勢,連我也厭!」
  張秀才道:「沒是沒什事。」
  沈氏道:「許出便與他,只是要還我(寫的)幾張紙。」
  王尼道:「若是要他還什麼幾張紙,他須要(拿)班兒,依我五十兩銀子、十畝田,來我庵裡交手。換手罷!」
  張秀才假強,搖頭,沈氏口軟,道:「便依妳,只是要做得老到!」跑了兩日,穎如只是不倒牙。王尼見張家夫婦著急,也狠命就敲緊,敲到五十兩銀子、四十畝田,賣契又寫在一個南院名下,約定十月取贖。
  臨時在清庵裡交,他又不來,怕張秀才得了這把柄去,變臉要難為他,又叫徒弟法明臨下一張,留著做把柄,以杜後患。張秀才沒極奈何,只得到他靜室,他畢竟不出來相見,只叫徒弟拿出這幾張紙來。
  王尼道:「相公自認仔細,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!」
  張秀才果然細看,內一張有些疑心。法明道:「自己筆跡認不出,拿田契來比麼!」
  張秀才翻覆又看一看,似寶一般收下袖中,還恐又變,流水去了。王尼卻在那邊逼了十兩銀子,又到張家誇上許多功。張秀才與了他五兩銀子、三石米;沈氏背地又與他五七兩銀(子)幾疋布。張秀(才)自認悔氣,在家歎氣叫屈,不消說了。穎如也怕(張秀)才陰害他,走到杭州,他派頭大,又騙著一個瞎(眼人)家,供養在家,已是得所了。
  只是穎如還放不這兩(個)丫頭下,又去到王尼庵中道:我當日還留他一張牒文,做防身的,我如今不在這邊,料他害我不著,不若一發還了他,與他一個了斷。如今他家收上許多絲,現在賣絲,我情願退田與他,與我銀子,這只完得舊事,新事只與我兩個丫頭罷了。」
  王尼道:「這做過的事怎又好起浪?明明白白交與他這四張紙,怎又好說還有一張?」
  穎如道:「當日妳原叫他看仔細,他也看出一張不像,他卻又含糊收了,他自留的酒碗兒,須不關妳我事。」
  王尼道:「是倒是,只是難叫我啟口。就是你出家人,怎帶這兩個丫頭?」
  穎如道:「我有了二、三百銀子,又有兩個女人,就還了俗,哪個管我!」
  王尼道:「一日長不出許多頭髮!」
  穎如道:「妳莫管我,妳只替我說。」
  王尼道:「不要你還寫幾個字腳兒與我,省得他疑我撮空!」
  穎如道:「不難,我寫,我寫!」寫道:
  張秀才謀做皇帝文字,其真跡尚在我處。可叫他將丫頭蘭馨、竹秀贈我;並將前田俱還價。我當盡還之,不則出首莫怪!
  寫了道:「歇半月我來討回覆。」去了。
  王尼道:「也是不了事件,還與他說一說。」又到張家來。
  恰是沈氏抱著兒子吃乳,張秀才搭著眉頭,在那廂逗他耍。只見王尼走到,相喚了。王尼對著張秀才道:「好不老成相公,當日怎麼替你說,又留這空洞兒等和尚鑽?」
  張秀才道:「什空洞兒?」
  王尼道:「你當日見有一張疑心,該留住銀子,問穎如要真的,怎胡亂收了,等他又起浪?」便遞出這張字兒。
  其時蘭馨在面前,王尼故意做要景他,道:「難道這等花枝樣一個姐兒,叫她去伴和尚?」
  沈氏道:「便與他,看他怎麼放在身邊!」
  王尼道:「放在身邊,包妳還兩個姐姐快活!」
  張秀才看字待扯,沈氏笑道:「且慢,我們計議,果若斷絕得來,我就把蘭馨與他!」只見蘭馨便躲在屏風後哭去了:
  雨餘紅淚滴花枝,慘結愁深不自持。
  羞是書生無將略,和戎卻自倩蛾眉。
  正說時,卻遇(舅)子沈爾謨來,是個義烈漢子,也是個秀才。見他夫妻不快,又聽得蘭馨哭,道:「妹子將就些,莫動氣!」
  沈氏道:「我做人極將就,她哭是怕做和尚(婆)!」
  張秀才忙瞅一眼,沈氏道:「何妨得?我哥哥極直、極出熱,只為你掩耳偷鈐,不尋個幫手,所以欺你。」便把這事認做自家錯,道:「是我誤聽王尼姑,他又不合聽和尚哄,寫什官銜遭他捏住,詐去銀子五十兩,並田四十畝。如今又來索詐,勒要蘭馨、竹秀,故此我夫婦不快,蘭馨這裡哭。」
  沈爾謨道:「癡丫頭!人人尋和尚,妳倒怕他。」
  又大聲道:「妹子!這妹夫做拙了,要依他。他不要田,便與他銀子。沒有,我那邊拿來,與他丫頭他也不便,好歹再與他二十兩罷。不要『刀口上不用,用刀背上錢』!」
  張秀才忙搖手叫他不要說時,哪裡(攔)得住,都被王尼聽了。
  須臾整酒在書房,三個在那邊吃。沈爾謨道:「妹子,這是老未完,詐不了的,畢竟要斷送這和尚才好。如今我特把尼姑聽見,說我們肯與他銀子,哄他來。縣尊我與妹夫都拜門生,不知收了我們多少禮,也該為我們出這番力,且待此禿來動手。」兩個計議已定,只等穎如來。
  不期這和尚偏不失信,到得月盡來了。王尼把事說與他,道:「他舅子肯借銀子,丫頭與你二十兩自討。」
  穎如道:「怕討不出這(等好的)。」
  (王)尼道:「看他勢頭,還掯得出,多勒他幾兩就是,定要□(這)絆腳索。」
  穎如道:「也是,省得有了他,丟了妳,叫他明(日)我庵中交銀。」
  王尼來說,沈氏故意把銀子與她看了,約在次日。
  這邊郎、舅兩個去見縣尊,哭訴這節情事。
  縣尊道:「有這等光棍和尚!」便吩咐四個差人,叫即刻拿來,並取他行李。張秀才便拿出二十兩送了差人,自己還到庵裡。只見王尼迎著道:「在這裡等了半日!」穎如倚著在自己庵裡,就出來相見。
  只見駝拜匣的兩個後生,放下拜匣,將穎如縛住。穎如忙叫徒弟時,張秀才逕往外跑,又領進六個人來,道是縣裡訪的,搜了他出入行囊。這些徒弟,都各拿了他些衣缽(走)了,哪個來顧他?
  帶至縣裡,適值晚堂,縣尊道:「你這禿廝!敢設局詐人?」
  穎如道:「張生員自謀反,怕僧人發覺,買求僧人!」
  縣尊道:「有什麼證據?」
  道:「拜匣中有他文牒。」
  忙取出來看了,道:「這又不乾錢穀、刑名,是個不解事書生胡寫的,你就把來做詐端?」便拔簽叫:「打四十!」一聲「打」!早拿下去。
  張秀才用了銀子,尿浸的(新)□□□□(毛竹板子)著實打上四十下。文牒燒燬,田契與銀子□□(給還),穎如下監。徒弟逃去,沒人來管,不二日血脹死了。
  □□(嘗戲)作一頌子雲:
  睿和尚,祝發早披緇。夜棗三更分行者,菩提新露灑妖尼,猶自起貪癡!
  睿和尚,巧計局癡迷。貪想已看盈白鏹,淫心猶欲摟嬌妻,一死赴泥犁!
  在監中擱了兩日,直待禁子先遞病呈,後遞絕呈,才發得出來,也沒(個)人收葬,這便是設局害人果報。
  張(以下殘失)(補遺:秀才也因事體昭彰,學道以行撿退了前程。若使他當日原是個書呆子,也只朝玩夜讀,不能發科甲,也還作秀才。只為貪而愚,落人機阱。又得縣令憐才,知他不過一時愚呆,別無他想,這身家才保得,詐端才了得;還又至狀元不做得,秀才且沒了,不然事正未可知,不可為冒進的鑒戒麼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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