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

  怪是裙釵見小,幾令豪傑腸柔。夢雨酣雲消壯氣,滯人一段嬌羞。樂處冶容銷骨,貧來絮語添愁。 誰似王娘見遠,肯耽衾枕風流,漫解金釵供菽水,助郎好覓封侯。鵬翮勁摶萬里,鴻聲永著千秋。
  右調《菩薩蠻》
  世上無非富貴、貧賤兩路。富貴的人,思衣得衣,思食得食,意氣易驕,便把一個人放縱壞了;貧賤的人,衣食經心,親朋反面,意氣易灰,便把一個人折挫壞了。這其中須得一提醒,一激發。至於久居驕貴,一旦寒落,最是難堪;久在困苦,一旦安樂,最是易滿,最不可少這提醒、激礪一著。如蘇秦,他因妻嫂輕賤,激成遊說之術,取六國相印。後就把這激法激張儀,也為秦相。這都是激的效驗。但朋友中好的,過失相規,患難相恤;其餘平交,不過杯酒往還,談笑度日,哪個肯要成他後日功名,反惹目前疏遠?至到父兄之間,不免傷了天性。獨有夫妻,是最可提醒、激發的。但這些婦人遇著一個富貴良人,穿好吃好,朝夕只是撒些嬌癡,或是承奉丈夫,誰曉得說他道他?若是貧的,或是粗衣淡飯,用度不克,生男育女,管顧不到,又見親戚鄰里富厚的來相形容,或相諷笑,本分的還只是怨命,陪他哭泣怨歎,丈夫知得,已自不堪;更有那強梁的,便來吵鬧,絮聒柴米,打罵兒女,尋死覓活,不恤體面,叫那丈夫如何堪得?怕不頹了志氣?是這些沒見識女子內,不知斷送了多少人。故此,人得賢妻都喜得內助,正喜有提醒、激發處,能令丈夫的不為安逸、困苦中喪了氣局,不得做功名中人。像戰國時樂羊子妻,因其夫遊學未成回來,他將自家織的布割斷,道:「為學不成,如機之斷,不得成布。」樂羊子因這一點醒,就努力為學,成了名儒。又唐時有個杜羔妻劉樂,他因夫累舉不第,知他將回,寫一首詩寄去道:
  郎君的的有奇才,何事年季被放回。
  如今妾面羞君面,郎若回時近夜來。
  杜羔得詩大慚大憤,竟不歸家,力學舉了進士。這皆賢哲婦人,能成夫的。
  到我朝,也有好女子,落在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中。這豐城有一個讀書的,姓李名實甫。他父親姓李號瑩齋,曾中進士,初選四川內江知縣,那時實甫只七、八歲。其時父親回家祭祖,打點上任,凡是略沾些親的,哪一個不牽羊擔酒來賀?今日接風,明日送行,哪一日不笙歌聒耳,賀客盈門?正是:
  堂前癡客方沾寵,階下高朋盡附炎。
  好笑一個李實甫,哪一個豪門宦族,除沒女兒的罷了,有女兒的,便差上兩三歲,也都道「好個公子」,要與他結親。李知縣道兒子小,都停著,待後日。自擇吉赴任去了。
  一到,參謁上司,理論民詞,真個是纖毫不染,視民如傷(附注:視民如有疾患而不加驚擾,深加體恤)。徵收錢糧,只取勾轉解上司,並不加耗;給發錢糧,實平實兌,並不扣除;準理詞訟,除上司的定罪,其餘自准的,願和便與和,並不罰穀要紙;情輕的,竟自趕散;勢豪強梗的,雖有分上,必不肯聽,必竟拘提,定要正法。堂上狀好准好結,弄得這二、三、四衙生意一毫也沒。不是他不肯批去,事大,衙頭掯勒他呈堂,這人犯都情願呈堂,或是重問他罪,重罰他谷,到堂上又都免了,把甚麼頭由詐人?至於六房(附注:指縣衙裡禮、戶、吏、兵刑、工六科),他在文書牌票上極其詳細,一毫朦朧不得。皂甲不差,俱用原告。衙門裡都一清如水,百姓們莫不道好。
  誰料好官不住世,在任不上兩年,焦勞過度,一病身故。臨終,對夫人道:「我在任雖無所得,家中薄田還有數畝,可以耕種自吃。實甫年小,喜得聰明,可叫他讀書,接我書香一脈。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,除上司助喪水手,有例的可收他;其余鄉紳、裡遞、衙役祭奠,俱不可收,玷我清名。」說罷氣絕。正是:
  謾有口碑傳德政,誰將大藥駐循良。
  魂歸故國國偏遠,淚落長江江共長。
  此時衙內哭做一團。二衙便為他申文上司,為他經理喪事。可憐庫中既無紙贖,又無兌頭,只得些俸糧柴薪、馬丁銀兩未支,不過百兩,將來備辦棺木、衣衾並合衙孝衣。此時本縣糧裡憐他清廉,都來助喪。夫人傳遺命,一概不收。只是撫院、司道府間有些助喪水手銀兩,卻也輾轉申請批給,反耽延了許久,只夠得在本縣守候日用、路上盤纏。
  母子二人扶柩下船,本縣衙官免意思來一祭,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餘里。一路回來,最沒威勢的是故官家小船,雖有勘合,驛遞裡也懈懈的來支應,水手們也撒懶不肯趕路。母子淒淒守著這靈柩:
  亭亭孤月照行舟,人自傷心水自流。
  豔骨已成蘭麝土,雲山漫漫使人愁。
  迤邐來到家中。親鄰內有的道是可惜,是個好官,天沒眼!有的道:「做什清官!看他妻子怎生樣過活?」他母子經營殯葬。葬時,只不過幾個鄉紳公祭。有幾個至交來送,也只是來應故事,哪得似上任時鬧烘,送上船或送一兩程才散光景?逡巡年餘,鄉紳中份子初時還來搭他,到後來李夫人漸漸支應不來,不能去便去。公子小,不入達,沒人來理他,他率性竟不去了。家中有幾個能幹家人,原是要依勢擢些錢來靠的,見公子小,門房冷落,都各生心。
  大管家李榮,他積攢些私房,央人贖身去了。
  還有個李貴,識得字,在書房中服事的,他投靠了張御史,竟自出去。一個小廝來福,他與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,掏摸一手逃去,告官追尋,也沒蹤跡。
  只有個老蒼頭李勤,只會噇飯,不會支持。遺下田有百餘畝,每畝也起租一石。租戶欺他孤寡,拖欠不完,老蒼頭去催討,吃他兩瓶酒,倒為他說窮說苦。每年反要納糧當差,不免典衣戤飾,日漸支撐不來。故此公子先時還請先生,後來供膳不起,也便在外附讀。
  且喜他聰明出人,過目成誦,把父親留下子史詩賦,下到歌曲,無不涉獵。守得孝滿,年紀十五六歲。夫人也為他尋親,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。公子又道自家宦門舊族不屑要他。至鄉宦富家,又嫌李公子窮,不肯。起初也有幾個媒媽子走來走去,落後酒沒得噇,飯沒得吃,便也不肯上門。逢著考試,公子雖是聰明,學力未到,未必能取。要年家們開填,撇不面情過的,將來後邊搭一名。府間價重,就便推托,尚未得進。公子見功名未成,姻親未就,家事又寥落,大是不快。只是豪氣未除,凡是文會酒席上遇著這乾公子、富家郎,他恃著才勝他,不把他在意。見這些人去趨承,他偏要去掃他,或是把他文字不通處著實塗抹,或是故意在人前聯詩作耍難他。所以這乾人都道他輕薄,並不肯著他。他也便自放,常做些詩歌詞曲,有時在館中高歌,有時在路上高唱,甚而市井小人也與他吃酒歌唱,道:「我目中無非這一流。還是這一起率真,不裝腔。」滿城中不曉得他是發洩一種牢騷不平之氣,盡傳他是狂蕩之士。以耳為目的鄉紳原沒有軫恤故舊的肚腸,聽得人謗他,都借來推道是不肖子,不堪培植。那李公子終不望他們提攜。
  似此又年餘。忽一日,一個王翊庵太守,也是豐城人,與他父親同舉進士,同在都察院觀政。他父親做知縣病故;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,轉抽分員外,升河道郎中,又升知府。因在任直諒,忤了上司,申文乞休,回到家中。在鄉紳面前問起:「李年兄去後家事何如?後人何如?」這些鄉紳都道他家事凌替,其子狎近市井游棍,飲酒串戲,大壞家聲。王太守聽了,卻也為他歎息。
  次日就去拜李夫人。公子不在,請年嫂相見。王太守問了些家事,又問公子,夫人道:「苦志攻書,但未遇時」。王太守也道他是護短的言語,也不相信。送了些禮,又許後邊周濟,自去了。
  李公子回,夫人叫他答拜。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來王太守宅中。不料王公不在,門上見他面生,是不大往來的了,又是步行,一個跟隨的老蒼頭,又龍鍾襤褸,接帖時甚是怠慢。公子不快,只投一帖,不候見就回。彼此不題。
  偶然一晚,王太守在一鄉紳家吃酒回家,其時大月,只聽遠遠一個人在月下高唱,其聲清雅。王太守坐轎內細聽,卻是一個《桂枝香》:
  雲流如解,月華舒彩,吐清輝半面窺人,似笑我書生無賴。笑婆娑影單,婆裟影單,愁如天大。悶盈懷,何日獨把蟾宮桂,和根折得來。 學深湖海,氣凌恒岱,傲殺他繡虎雕龍,寫向旁人怎解,笑侏儒與群,侏儒與群,還他窮債。且開懷,富貴非吾素,機緣聽天付來。
  王太守聽了,道:「這一定是個才人,落魄不遇的。」著人去看來,那小廝便趕上前,把那人一瞧,那人見了,道:「誰不認得李相公,你瞧什麼?」
  那小廝轉身便跑,回王太守道:「那人道是什李相公。細看來,似前日老爺不在家,來拜老爺的李公子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一定是李家年姪了。快請來相見。」家人忙去相請。王太守便也下轎步來,抬頭一看,卻也好個儀表:
  昂藏骨格,瀟灑丰神。目搖岩下電,灼爍射人;臉映暮天霞,光輝奪目。亂頭粗服,不掩那年少風流,不履不衫,越顯出英雄本色。正是:
  美如冠玉輕陳孺(附注:春秋時,陳武子),貌若荷花似六郎(附注:唐武則天之寵臣張昌宗,以貌美名)。
  王太守與那人相揖了,便道:「足下莫非李瑩齋公子麼?」
  那人便道:「卑末正是。不敢動問老先生是何人?」
  王太守道:「老夫便是王翊庵。」那人便道:「這等是王年伯了。小姪一時失於迴避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老夫與令先尊同第時,足下尚是垂髫,故老夫尚未識荊。可喜賢姪如許豪爽,應能步武前人。」
  李公子道:「慚愧,功名未成,箕裘未紹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前見年嫂,道賢姪力學攻文,不勝欣快。更日還要屈過與小兒、小婿會文。」
  李公子道:「當得趨赴。」說畢,兩下分手。
  李公子笑道:「可笑這王年伯那兒子、女婿,只好囊酒袋飯,做得什文字!卻要我去同作文,到作文時,可不羞死了他。」仍舊高歌步月而回。
  次日,王太守因前日曾應承周濟,著人送白銀五兩,白米五石,就請公子明日赴會。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。
  一到,王太守便出相見。公子致謝。
  王太守道:「些須不足佐菽水(豆和水,指粗茶淡飯,表示微薄之意),何煩致謝!」
  吃了茶,延進花園裡面。卻是三間敞廳,朱櫺綠檻,粉壁紗窗。廳外列幾行朱朱粉粉的妖花,廳內擺幾件斑斑駁駁的古董。
  只見裡邊早有先生,姓周號公溥,是南昌府學一個有名廩生,引著兩王太守公子,長字任卿,次字[梄下加灬]之,兩個王太守女婿:一個劉給事公字,字君[yu-辶矞];一個曹副使公子,字俊甫,一齊都相見了。家僮早已列下幾個坐兒,鋪下筆硯。王太守便請周先生出題。周先生再三謙讓,出了兩個題目。王太守還要出,周先生道:「只兩個藝罷。」那王任卿把一本《四書》翻了又翻;王[梄下加灬]之便想得面無人色,坐在椅上動也不動;劉君[辶矞]在敞廳外走來走去,再不停足;那曹俊甫似個做得出的模樣,在那廂寫了幾行,扯去了又寫,寫了又扯,也不曾成篇;只有李公子點了幾點頭,伸開紙來,一筆掃去,午飯後篇已完了。正是:
  入甕攢眉笑苦吟,花磚日影又移陰。
  八叉(附注:唐溫庭筠才思敏捷,其作詩賦叉手構思,八叉則成八韻,人稱溫八叉。)誰似溫郎捷,擲地還成金石音。
  王太守遜周先生看,周先生不肯,推了半日,周先生看了,道:「才氣橫溢,詞調新雅,這是必售之技。」
  王太守也接過去看了一看,道:「果然筆鋒犀利,英英可愛。」收在一邊。那四個也有有了些草(稿)的,也有一字未成的。
  王太守恐妨眾人文思,邀李公子到水閣上去。問道:「一向失問,賢姪令岳何人?」
  李公子道:「小姪尚未有親。」太守又沉吟了一會。
  將晚,裡面已備下酒餚。先生忙幫襯道:「列位相公有未完的,吃酒後請罷。」眾公子都坐了。
  席上,那李公子應對如流,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。酒罷,李公子自去了。
  王太守回來討文字看,一個篇半,是來得去不得的文字;兩個一篇,都也是庸說;一個半篇,煞是欠通。王太守見了也沒什言語,倒叫先生有些不安。
  王太守進內見了夫人道:「今日邀李家年姪與公子女婿作文,可笑我兩兒、女婿,枉帶這頂頭巾,文理俱不甚通,倒是李郎,雖未進學,大有才氣。看來不只一青衿(定)終身。」
  夫人道:「你兒子、女婿都靠父親騙的這頂頭巾,原不曾會做文字。既你看得他好,可扶持他進學,也不枉年家份誼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正是。適才問他,尚未有親。我兩個女婿,都是膏梁子弟,愚蠢之人。我待將小女兒與他,得一個好女婿,後邊再看顧他。夫人意下何如?」
  夫人道:「李郎原是宦家,骨氣不薄;你又看得他好,畢竟不辱門楣。但二女俱配豪華,小女獨歸貧家,彼此相形,恐有不悅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我那小小姐識見不凡,應不似尋常女流,不妨。」
  次日,竟到書房對周先生道:「昨見李生文字,學力尚未充,才華盡好。」
  周先生道:「是進得的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豈只進而已!竟待招他作婿,敢煩先生為我執柯(附注:作媒人)。」
  先生道:「曾與夫人相商麼?後邊恐厭他清貧,反咎學生。」
  王太守道:「學生主意已定,決不相咎。」
  去後,只見劉君[辶矞]道:「我丈人老腐,不知哪裡抄得這幾句時文,認他不出,便說他好,輕易把個女兒與他。」
  曹俊甫道:「若是果然成親,我輩中著這個窮酸,也覺辱沒我輩。」
  王[梄下加灬]之道:「不妨,我只見母親,說他又窮又好吃酒、串戲,自然不成。」
  先生道:「令尊要我去說,怎生是好?」
  王任卿道:「先生自去,料他不敢仰攀。」
  先生去見了李公子,又請見李夫人,說及親事,公子推卻。夫人道:「既承王大人厚意,只是家貧,不能成禮。」
  先生去回復,王太守道:「聘禮我並不計。」這邊李夫人見他意思好,便收拾些禮物,擇日納采。
  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親前破發。
  母親道:「你父親主意定了,說他不轉。」兩兄弟見母親不聽,卻去妹子前怨傷父母道:「沒來由害妳!家又貧寒,人又輕狂;若成親,這苦怎了?」王小姐只不言語。
  後邊兩個嫂嫂與兩個姐姐又假做憐惜,來挑撥她,道:「人又尚未進,不知讀得書成麼?又家中使喚無人,難道嬌滴滴一個人,去自做用麼?小姐可自對爹爹一說。」
  小姐聽得不奈煩,道:「這事我怎好開口?想爹爹必有主見。」兩嫂嫂與姐姐見她不聽,便翻轉臉來,當面嘲笑,背地指搠她。小姐略不介意。
  過了數月,李家擇日畢姻。王太守與夫人加意贈他,越惹得哥嫂不喜歡。所喜小姐過門,極其承順孀姑,敬重夫婿。見婆婆衣粗食淡,便也不著華麗衣服。家裡帶兩房人來,她道她在宦家過,不甘淡薄,都發回了,只留一個小廝,一個丫鬟。家中用度不給,都不待丈夫言語,將來支給,並沒一些嬌癡驕貴光景。
  只是李公子,他見兩個舅子與連襟,都做張致,裝出宦家態度,與他不合,他也便傲然,把他為不足相交。倒是舊時歌朋酒友,先日有豪氣無豪資,如今得了妝奩,手頭寬裕,常與他往還。
  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,也任他。後來見這乾人也只無益有損,微微規諷他,李公子也不在心上。
  一日,王太守壽日,王小姐備了禮先往,到得家中,父母歡悅如故,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(哥嫂與姐姐,不覺情意冷落。及至)貴客來,報劉相公、曹相公來,兩個哥便起身奉迎報。
  李公子來,道:「什貴人麼,要人迎接。」直至面前,才起身相揖。
  這李公子偏古怪,小姐來時,也留下什(闊)服、綾襪朱履與他打扮,他道:「我偏不要這樣外邊華美。」只是尋常衣服,落落穆穆走來,相揖時,也只冷冷不少屈。但是小姐見(了)已大不然,又見哥哥與劉、曹兩姐夫,說笑俱有,立做一團;就是親友與僮僕都向他兩人虛撮腳;到李公子,任他來去,略不加禮。及至坐席,四人自坐一處,不與同席。
  李公子想也有不堪,兩眼只去看戲,不去理他。看到得意之處,偶然把箸子為它按拍。只見他四人一齊哄笑起來。
  裡面大姨道:「想心只在團戲上,故此為它按拍。」
  二位嫂嫂道:「做一出與丈人慶壽也可。」小姐當此,好生不快,不待席終,托言有疾,打轎便行。
  母親苦死留她,不肯。此時李公子聞得小姐有疾,也便起身,兩個舅子也不強留。行到芒湖渡口,只見小姐轎已歇下。叫接相公一見,便作色道:「丈夫處世,不妨傲世,卻不可為世傲。你今日為人奚落,可為至矣!怎全不激發,奮志功名?」因除頭上簪珥,可值數十金,道:「以此為君資斧,可勉力攻書,為我生色。且老母高年,河清難待。今我為君奉養,菽水我自任之,不縈君懷,如不成名,誓不相見。」遂乘轎而去。
  李公子收了這些簪珥,道:「正是,炎涼世態,不足動我;但她以宦室女隨我,甘這淡薄,又叫她受人輕笑,亦是可憐。我可覓一霞帔報母親,答她的貧守。」
  因就湖旁永復庵賃一小房讀書。王小姐已自著人將鋪陳柴米送來了。此後果然謝絕賓朋,一意書史,吟哦翻閱,午夜不休。每至朔望歸家定省,王小姐相見,猶如賓客一般,只問:「近日曾作什功課麼?」如此年餘,恰值科考。王太守知他力學,也暗中為他請托。縣中取了十名,府中也取在前列,道中取在八名,進學。入學之日,王太守親自來賀,其餘親戚也漸有攏來的了。正是:
  螢光生腐草,蟻輩聚新漕。
  不隔數日,王小姐對公子道:「你力學年餘,諒不止博一青衿便了。今正科舉已過,將考遺才,何不前往,功名正未可知?」
  公子道:「得隴足矣!怎又望蜀?」小姐不聽,苦苦相促,只得起身。
  府間得王太守力取了,宗師考試,卻是遺才數少。宗師要收名望府縣前列,撫按觀風批首緊要分上;又因時日急迫,取官看卷,又在裡邊尋自己私人,緣何輪得他著?只得空辛苦一場。回時,天色尚未暮,忽然大雨驟至,頃刻水深尺許,遙見一所古廟,恰是:
  古木蕭森覆短垣,野苔遮徑綠無痕。
  山深日暮行人絕,唯有蛙聲草際喧。
  到得廟中,衣衫盡濕,看看昏黑,解衣獨坐,不能成寐。
  將次三更。只聽得廟外喧呼,公子恐是強人,甚是驚恐。卻是幾盞紗燈,擁一貴人。光景將及到門,聽得外邊似有人道:「李天官在內,暫且迴避。」又聽吩咐道:「可移紗燈二盞送回。」忽然而散。
  公子聽了,卻也心快。只是單身廟中,淒冷坐立不住。又失意而回,怕人看見。且值雨止,竟跣足而回。
  到家,老僕與小廝在莊上耘田不回,只得一個從嫁來粗婢,又熟睡,再也不醒。王小姐只得自來開門。見了道:「是什人拿燈送你?」
  公子道:「停會對妳說。」進了門,就把廟中見聞一一說知。
  小姐道:「既然如此,沒有個自來的天官,還須努力去候大收。」
  幽谷從來亦有春,螢窗休自惜艱辛。
  青燈須與神燈映,暫屈還同蠖屈伸。
  極熱天氣,小姐自篝燈續麻,伴他讀書。將次到七月(盡),逼他起身。
  公子道:「罷了,前日人少,尚不見收,如今千中選一,一似海底撈針,徒費盤纏,無益。」
  小姐道:「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麼?」到晚間還逼他讀書,叫他看後場。
  公子笑道:「哪裡便用得它著?」逼不過,取後場來看,是篇《蛟龍得雲雨論》,將來讀熟了。
  次早起身,跟的小廝挑了行李,趕不得路,一路行來,天色已晚。捱城門進得,各飯店都已關了,無處棲止,公子叫小廝暫在人家簷下看著行李,自到按院前打聽。清晨尋歇家,在院前行來行去,身子困倦,便在西廊下打盹。
  不期在巡夢中夢見一條大黑龍,蟠在西廊下,驚醒道:「必有奇人。」
  夜暗傳出道:「凡有黑夜在院前潛行打聽的,著巡捕官羈留,明日解進。」此時深夜,緣何有人?四下看,只得一個秀才,就便在睡中拿住。李公子若待要脫身時,又無錢買脫,只得隨他。
  明晨解進,只見御史在堂上大聲道:「你是什人?敢黑夜在我衙前檢點!」
  公子對道:「生員是豐城新進生。聞得太宗師大收遺才,急於趨赴,過早在院前打盹,別無他情。」
  御史見是個秀才,已道他是夢中龍了。問了名字,吩咐一體考試。
  及至考時,因夢中夢龍,便出《蛟龍得雲雨論》題。李公子便將記的略加點竄,趕先面繳。其餘這些人,有完得早的,只用錢買得,收在卷箱內好了;還有捱不上,不得收的。他卻得御史先看,認得他,竟批取了。後邊取官來,看見是代巡所取,也便不敢遺落,出案有名。
  王太守便著人送卷子錢、送人參,邀去與兩個公子同寓。頭場遇得幾個做過題目,他便一掃出來。二、三場,兩個王公子道他不諳,畢竟貼出,不期他天分高,略剽竊些兒,裡邊卻也寫得充滿,俱得終場,人都為他吃驚。
  歸家,親友們就有來探望送禮的了。到揭曉之夜,李公子未敢信道決中,便高臥起。只見五更之時,門外鼎沸,來報「中了三十一名」。王衙是他丈人,也有人去報。裡邊忙問:「是大相公?是二相公?」道是李相公。王家兄弟正走出來時,吃了一個掃興。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,認得人。
  此時李衙裡早是府縣送捷報旗竿,先時冷落親戚都來慶賀。李夫人不甚禮貌,王小姐道:「世情自是冷暖,何必責備他?但使常如此,等他趨承便好。」
  還有贖身去李榮,依舊回家,李夫人不許,又是王小姐說:「他服事先邊老爺過,知事便留他罷。」
  內外一應支費,王小姐都將自己妝奩支持,全不叫李夫人與丈夫費心。
  旗匾迎回,李公子拜畢,母親深謝岳丈提攜,小姐激勸,此後鬧哄哄吃賽鹿鳴,祭祖。人都羨李知縣陰德,產這等好子孫。有道:「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。」有道:「王太守有識見,知人得婿。」誰得知王小姐這等激發勸勉。既中後王氏兄弟與劉曹兩連襟,不免變轉臉來親熱,鬥份資賀他,與他送行。
  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來輕玩,微有鄙薄之意,又是王小姐道:「當日你在貧窮,人來輕你,不可自摧意氣,今日你得進身,人來厚你,也不可少帶驕矜,舉人、進士也是人做來的。」又為他打點盤纏,齎發上京。
  凡人志氣一頹,便多扼塞;志氣一鼓,便易發揚。進會場便中了進士,殿試殿了二甲十一名。觀政了告假省親,回來揖資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。
  初選工部主事,更改禮部,又轉吏部,直至文選郎中。掌選完,遷轉京堂,直至吏部尚書,再加宮保,中間多得夫人內助。夫妻偕老至八十餘歲,生二子,一承恩蔭,一個發了高魁。不惟成夫,又且成子。至今江右都傳做美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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