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
不兢歎南風,徒抒捧日功。
堅心誠似鐵,浩氣欲成虹。
令譽千年在,家園一夕空。
九嶷遺二女,雙袖濕啼紅。
大凡忠臣難做,只是一個身家念重。一時激烈,也便視死如歸;一想到舉家戮辱,女哭兒啼,這光景難當。故畢竟要父子相信,像許副使逵,他家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,流賊劉六、劉七作反,南北直隸、山東、河南、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,只有他出兵破賊,超升僉事,後轉江西副使。值寧王謀反,逼脅各官從順。他抗義不從,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」,解下腰間金帶打去,眾寡不敵,為寧王所擒,臨死也不肯屈膝。此時他父親在河南,聽得說江西寧王作亂,殺了一個都堂,一個副使。他父親道:「這畢竟是我兒子。」就開喪受弔。人還不肯信他。不期過了幾時,凶報來到,果然是他死節。
又如同他時死的,是孫都堂燧。他幾次上本,說寧王有反謀,都為寧王邀截去了。到六月十三日,寧王反謀已露。欲待除他,兵馬單弱,禁不得他勢大;欲待從他,有虧臣節。終日彷徨,在衙中走了一夜。
到五更,大聲道:「這斷不可從!」此時他已將家眷打發回家,只剩得一個公子,一個老僕在衙內。
孫都堂走到他房裡道:「你們好睡!我走了一夜,你知道麼?」
公子道:「知道。」
孫都道:「你知道些什麼?」
公子道:「為寧王的事。」
孫都道:「這事當怎麼?」
公子道:「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,你若從時,我們也不顧你先去。」孫都卻也將頭點了一點。
早間進去,畢竟不從,與許副使同死。忠義之名,傳於萬古。
若像靖難之時,胡學士廣與解學士縉,同約死國。及到國破君王,解學士著人來看胡學士光景。只見胡學士在那廂問:「曾喂豬麼?」看的人來回復,解學士笑道:「一個豬捨不得,捨得性命?」兩個都不死。後來解學士得罪,身死錦衣衛獄。妻子安置金齒。胡學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士的兒子,因他遠戍,便就離親,逼女改嫁。其女不從,割耳自誓,終久歸瞭解家。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。
又像李副都使實,平日與寧王交好,到將反時,來召他,他便恐負「從逆」的名,欲尋自盡。他兒女貪圖富貴,守他不許。他後邊做了個逆黨,身受誅戮,累及子孫。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孫,就有不好父母。誰似靖難時,臣死忠;子死孝;妻死夫。又有這一班好人:如方文學孝孺,不肯草詔,至斷舌受剮。其妻先自縊死。王修撰叔英的妻女、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。曾鳳韶御史夫妻同刎。王良廉史夫妻同焚。胡閏少卿身死極刑,其女發教坊司二十年,毀刑堊面,終為處女。真個是有是父,有是子。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松柏。他兩個女兒瑩瑩水裡荷花,終動聖主之憐,為一時傑出。
話說這鐵尚書名鉉,河南鄧州人。父親喚做仲名,母親胡氏。生這鐵鉉,他為人瑋梧卓斝、慷慨自許,善弓馬、習韜略。太祖時,自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。
皇姪孫靖江王守謙,他封國在雲南,恣為不法,笞辱官府,擅殺平民,強佔人田宅子女。召至京勘問,各官都畏縮不敢問,他卻據法詰問,擬行削職。洪武爺見他不苛不枉,斷事精明,賜他字教做「鼎石」。後來升作山東參政使,愛惜百姓,禮貌士子。地方有災傷,即便設處賑濟。鋤抑強暴,不令他虐害小民。生員有親喪,畢竟捐俸周給。時嘗督率生儒做文會、講會。
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秀才,姓高名賢寧,青年好學,文字都是錦心繡腸,又帶銅肝鐵膽。聞他未娶,便捐俸著濟陽學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。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,此時遂已。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。在任年餘,軍民樂業。恰遇建文君即位,覃恩封了父母。鐵參政制了冠帶,率領兩個兒子:福童、壽安,兩個女兒:孟瑤、仲瑛恭賀父母。
只見那鐵仲明受了,道:「我受此榮封,也是天恩。但我老朽,不能報國。若你能不負朝廷,我享此封誥,也是不愧的。」
鐵參政道:「敢不如命。」本日家宴不題。
荏苒半年,正值靖難兵起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兵徵討,著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。他陸路車馬搬運,水路船隻裝載,催趲召買,民也不嫌勞苦,兵馬又不缺乏。後來長興侯戰敗,兵糧散失。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徵。他又多方措置,支給糧草。又道濟南要地,僱倩民夫,將濟南城池築得異常堅固,挑得異常深闊。不料李景隆累次戰敗,在白溝河為永樂爺所破。
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,也只得南奔。到臨邑地方,遇著贊畫舊同僚、五軍斷事高巍,兩個相向大哭。時值端午,兩個無心賞午,只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。正到濟南,與守城參將盛庸,三人打點城守事務,方完,李景隆早已逃來。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。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。預將噴筒裹作人形,縛在馬上,戰酣之時,點了火藥,趕入北兵陣中。又將神機銃、佛狼機隨火勢施放,大敗北兵。
永樂爺大惱,在城外築起高壩,引濟水浸灌城中。鐵參政卻募善游水的人,暗在水中撬坍堤岸,水反灌入北兵營裡。永樂爺越惱,即殺了那失事將官,從新築壩灌城,弄得城中家家有水,戶戶心慌。那鐵參政與盛參將、高斷事分地守禦,意氣不撓。但水浸日久,不免坍頹,鐵參政定下一計,叫城上插了降旗,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:「力盡,情願投降。」
卻於甕城內擺下陷坑,城上堆了大石,兵士伏於牆邊,高懸閘板。只要引永樂爺進城,放下閘板,前有陷坑矢石,後又有閘板,不死也便活捉了。
曹國公道:「奉旨不許殺害,似此恐有傷誤。」
鐵參政道:「閫外之事,專之可也。」議定。只見成祖因見累年戰爭,只得北平一城,今喜濟南城降,得了一個要害地方,又得這乾文武官吏、兵民,不勝欣喜,便輕騎張著羽蓋進城受降。剛到城下,早是前驅將士多顛下陷坑。成祖見了,即策馬跑回。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,刀斧齊下,恰似雷響一聲,閘板閘下。喜成祖馬快,已是回韁。打不著,反是這一驚,馬直躥起,沒命似直跑過吊橋。城上鐵參政叫放箭,橋下伏兵又起,成祖幾乎不保。那進得甕城這幹將士,已自都死在坑內了。正是:
不能附翼游天漢,贏得橫屍入地中。
成祖大惱,吩咐將士負土填了城河,架雲梯攻城。誰知鐵參政知道,預備撐竿。雲梯將近城時,撐竿在城垛內撐出,使他不得近城。一邊火器亂發,把雲梯燒燬。兵士跌下,都至死傷。成祖怒極,道:「不破此城,不擒此賊,誓不回軍!」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,城上所到,磚石坍落。鐵參政預張布幔擋他,車遇布就住,不得破城。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,在下挖城。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。相持數月,北軍乃做大炮,把大石礮藏在內,向著城打來,城多崩坍。
鐵參政計竭,卻寫「太祖高皇帝神牌」掛在崩處。北兵見了,無可奈何,只得射書進城招降。
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,來城中赴義。也寫一篇《周公輔成王論》射出城去。大意道:
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,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。爵祿可捐,寄以居東之身,待感於風雷;兄弟可誅,不懷無將之心,擅興夫斨斧。誠不貪一時之富貴,滅千古之君臣。
成祖見了,卻也鑑賞他文詞。
此時師已老,人心懈弛。鐵參政又募死士,乘風雨之夕,多帶大炮,來北營左側施放,擾亂他營中。後來北兵習作常事,不來防備。他又縱兵砍入營,殺傷將士。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:「且回軍。」
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,料他必回。忙挑選軍士,準備器械糧食,乘他回軍,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,大敗北兵。直追到德州,取了德州城池。朝廷議功,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。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,再轉兵部尚書,參贊軍務。召還李景隆,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討。
十二月,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。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,大開筵席犒將士。到酒酣,痛哭,勸將士戮力報國,無不感動。
戰時,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,以逸待勞。只見燕兵來衝左翼,盛總兵抵死相殺,燕兵不能攻入。復衝中軍,被鐵尚書指揮兩翼,環繞過來,成祖被圍數重。鐵尚書傳令:「拿得燕王有重賞!」眾軍盡皆奮勇砍殺。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,身帶數十箭,刀槍砍傷數指,身死陣中,真是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燕兵退回北平。
三月,又在夾河大戰。盛總兵督領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,軍聲大振。不料角戰之時,自辰至未,勝負未定,忽然風起東北,飛沙走石,塵埃漲天。南兵逆風,咫尺不辨,立身不住。北兵卻乘風大呼縱擊,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,退保德州。後來北兵深入,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。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,要攻北平,要截他糧草,並沒一人來應他,徑至金川失守,天下都歸了成祖。當時文武都各歸附,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,以圖興復。爭奈人心漸已渙散,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。
高秀才此時知道,道:「鐵公為國戮力最深,觸怒已極,畢竟全家不免,須得委曲救全得他一個子嗣,也不負他平日賞識我一場。」
棄了家,扮做逃難窮民,先到淮安地方,在驛中得他幾個錢,與他做夫。等了十來日,只見鐵尚書全家已來。他也不敢露面,只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。夜間巡邏時,在後邊放上一把火,趁人嚷亂時,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。
這邊救滅火,查點人時,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。大家道:「想是燒死了。」去尋時,又不見骨殖。有的又解說道:「骨頭嫩,想是燒化了。」
鐵尚書道:「左右也是死數,不必尋他。」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。管解的就朦朧說「中途燒死」,只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、二女一行解京。
卻說高秀才把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。這公子不知什事,只見走了六七里,到一個曠野之地,放下道:「鐵公子,我便是高賢寧,是你令尊門生。你父親被拿至京,必然不免。還恐延及公子,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,延你鐵家一脈。」
公子道「這雖是你好情,但我如今雖生,向何處投奔?不若與父親、姐姐死做一處倒好。」
高秀才道:「不是這樣說。如今你去同死,也不見你的孝處。何如苟全性命,不絕你家宗嗣,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、父母,便鐵家有後,豈不是好?」鐵公子哭了一場。兩個同行,認做兄弟。
公子道:「哥哥,我雖虧你苟全,但不知我父親、祖父母、兄姐此去何如,怎得一消息?」
高秀才道:「我意原盜了你出來,次後便到京看你父親。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家,急切沒有,故未得去。」
公子道:「這卻何難!就這邊有人家,我便在他家傭工,你自可脫身去了。」
高秀才道:「只是你怎吃得這苦?」兩個計議,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家。行來行去,天晚來到一所村莊:
朗朗數株榆柳,疏疏幾樹桑麻。低低小屋兩三間,半瓦半茅;矮矮土牆四五尺,不泥不粉。兩扇柴門扃落日,一聲村犬吠黃昏。
兩個正待望門借宿,只見「呀」一聲門響,裡面走出一個老人家,手裡拿著一把瓦壺兒,待要村中沽酒的。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喚一聲道:「老人家拜揖!小人兄弟是山東人。因北兵來,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燬,家都被擄掠去了,只剩得個兄弟,要往南京去投親。天晚,求在這廂胡亂借宿一宵。」
只見那個老人道:「可憐,是個異鄉逃難的人。只是南京又打破了,怕沒找你親戚處哩!」
高秀才道:「正是。只是家已破了,回不得了。且方便尋個所在,寄下這兄弟,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。」
老人道:「家下無人。只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,在峨嵋山大戰死了。如今只一個老妻,一個小女兒,做不出好飯來吃。若要借宿,誰頂著房兒走?便在裡面宿一宵。」
兩個到了裡邊。坐了半響,只見那老兒回來,就暖了那瓶酒,拿了兩碟醃蔥、醃蘿蔔放在桌上,也就來同坐了。兩邊閒說,各道了姓名。這老子姓金,名賢。
高秀才道:「且喜小人也姓金,叫做金寧。這見弟叫做金安。你老人家年紀高大,既沒了令郎,也過房一個伏侍你老景才是。」
老人道:「誰似得親生的來!」
高秀才道:「便僱也僱一個兒。」
老人道:「那得閒餞!」說罷,看鐵公子道:「好一個小官兒!甚是嬌嫩,怎吃得這風霜?」
高秀才道:「正是,也無可奈何,還不曾丟書本哩!」
老人道:「也讀書?適才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,往南京看個消息。真麼?」
高秀才道:「是真的。」
老人道:「寒家雖有兩畝田,都僱客作耕種。只要時常送送飯兒,家中關閉門戶。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,替就老夫這些用兒。便在這裡吃些家常粥飯,待客官回來再處,何如?只出不起僱工錢。」
高秀才道:「誰要老人家錢?便就在這裡伏侍老人家終身罷。」只見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來,吃了,送他一間小房歇下。
高秀才對鐵公子道:「兄弟,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。此去令尊如有不幸,我務必收他骸骨,還打聽令祖父母、令兄、令姊消息來復你。時日難定,你可放心在此。不可做出公子態度,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。」一個說,一個哭,過了一夜。
次早高秀才起來,只見那老人道:「你兩個商計好了麼?」
高秀才道:「只是累你老人家。」便叫鐵公子出來,請媽媽相見,拜了。道:「這小子還未大知人事,要老奶奶教道他。」
老媽媽道:「咱沒個兒,便做兒看待。客官放心。」高秀才又吃了早飯,做謝起身,又吩咐了鐵公子才去。正是:
已嗟骨肉如萍梗,又向天涯話別離。
高秀才別了鐵公子,星夜進京。
此時鐵尚書已是先到。向北立不跪,成祖責問他在濟南用計圖害,幾至殺身。
鐵尚書道:「若使當日計成,何有今日?甚恨天不祚耳!」要他一見面,不肯,先割了鼻,大罵不止。成祖著剮在都市。父親仲名,安置海南;子福童戍金齒;二女發教坊司。正是:
名義千鈞重,身家一羽輕。
紅顏嗟薄命,白髮泣孤徵。
高秀才聞此消息,徑來收他骸骨,不料被地方拿了。五城奏聞。成祖問:「你什人?敢來收葬罪人骸骨。」
高秀才道:「賢寧濟陽學生員,曾蒙鐵鉉賞拔。今聞其死,念有一日之知,竊謂陛下自誅罪人,臣自葬知己,不謂地方遽行擒捉。」
成祖道:「你不是做《周公輔成王論》的濟陽學生員高賢寧麼?」
高秀才應道:「是。」
成祖道:「好個大膽秀才!你是書生,不是用事官員,與奸黨不同。作論是諷我息兵,有愛國恤民的意思,可授給事中。」
高秀才道:「賢寧自被擒受驚,得患怔仲,不堪任職。」
成祖道:「不妨,你且調理好了任職。」
出朝,有個朋友姓紀名綱,見任錦衣指揮,見他拿在朝中時,為他吃了一驚。見聖上與官不受,特來見他,說:「上意不可測。不從,恐致招禍。」
高秀才道:「君以軍旅發身,我是個書生,已曾食廩,於義不可。君念友誼,可為我周旋。」
他又去送別鐵軼尚書父母、兒子。人曉得成祖前日不難為他,也不來管。
又過了幾時,聖上問起,得紀指揮說:「果病怔忡。」聖上就不強他。他也不復學,往來山陽、南京,看他姊妹消息,不題。
話說鐵小姐,奉聖旨發落教坊,此時大使出了收管,發與樂戶崔仁。取了領狀,領到家中。那龜婆見了,真好一對女子,正是:
蓬島分來連理枝,妖紅媚白壓當時。
愁低湘水暮山碧,淚界梨花早露垂。
幽夢不隨巫峽雨,貞心直傲柏鬆姿。
閒來屈指誰能似?二女含顰在九嶷。
那虔婆滿心歡喜道:「好造化!從天掉下這一對美人來,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。」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。卻是三間小廳,兩壁廂做了她姊妹臥房,中間做了客座。房裡擺著錦衾繡帳、名畫古爐、琵琶弦管。天井內擺列些盆魚異草、修竹奇花,先好待她一待,後邊要她輸心依她。
只見她兩姐妹一到房中,小小姐見了,道:「姐姐,這豈是我妳安身之地?」
大小姐道:「妹妹,自古道:『慷慨殺身易,從容就死難。』發我教坊,正要辱我們祖、父。我偏在穢污之地,竟不受辱,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。卻不反與祖、父爭氣。」兩個便將豔麗衣服、樂器、玩物都堆在一房,姊妹兩個同在一房。穿了些縞素衣服,又在客座中間立一紙牌,上寫:
明忠臣兵部尚書鐵府君靈位
兩個早晚痛哭上食。
那虞婆得知,吃了一驚,對龜子道:「這兩個女人生得十分嬌媚,我待尋個舍錢姐夫與她梳櫳,又得幾百金;到後來,再尋個二姐夫,也可得百十兩。不料她把一個爹的靈位立在中間,人見了,豈不惡厭?又早晚這樣哭,哭壞了,卻也裝不架子起,騙得人錢。」
龜子道:「她須是個小姐性兒,妳可慢慢搓挪她。」那虔婆只到那廂去安慰她。相叫了,道:「二位小姐,可憐妳老爺是個忠臣受枉,連累了二位,落在我們門戶人家。但死者不可復生,二位且省些愁煩,隨鄉入鄉,圖些快樂,不要苦壞身子。」那二小姐只不做聲。
後邊又時常著些妓女,打扮得十分豔麗,來與她閒話,說些風情。有時說道:「某人財圭,慣捨得錢。前日做多少衣服與我,今日又打金簪金鐲,倒也得他光輝。」
有時道:「某人標緻,極會幫襯,極好德性,好不溫存,真個是風流子弟。接著這樣人,也不枉了。」
又時直切到她身上道:「似我這嘴臉,尚且有人憐惜,有人出錢;若象小姐這樣人品,又好骨氣,這些子弟怕不揮金如土,百般奉承?」小姐只是不睬,十分聽不得時,也便作色走了開去。
延捱了數月,虔婆急了,來見道:「二位在我這廂真是有屈!只是皇帝發到這廂習弦子、簫管、歌唱,供應官府,招接這六館監生、各省客商。如今只是啼哭,並不留人,學些彈唱,皇帝知道,也要難為我們。小姐也當不個抗違聖旨罪名起。」
小姐道:「我們忠臣之女,斷不失節。況在喪中,也不理音樂。便聖上知道,難為我,我們得一死見父母地下,正是快樂處。」
虔婆道:「雖只如此,妳們既落教坊,誰來信妳貞節?便要這等守志,我教坊中也沒閒飯養妳。朝廷給發我家,便是我家人,教訓憑我。莫要鮮的不吃吃醃的!」大聲發付去了。
兩小姐好不怨苦。她後邊也只是粗茶淡飯,也不著人伏侍,要她們自去搬送。又常常將這些丫頭起水叫罵道:「賤丫頭!賤淫婦!我教坊裡守什節!不肯招人,倒教我們掙飯與妳吃!」或時又將丫頭們剝得赤條的,將皮鞭毒打,道:「奴才!我打妳不得?妳不識抬舉、不依教訓、自討下賤!」明白做個榜樣來逼迫。鐵小姐只是在靈前痛哭。虔婆又道:「這是個樂地,嚎什麼!」奚落年餘,要行打罵。
虧的龜子道:「看她兩個執性,是打罵不動的。若還一逼,或是死了,聖上一時要人,怎生答應?況且她父親同僚親友還有人,知道我們難為她,要來計較也當不起。還勸她的是。若勸不轉,她不過吃得我碗飯,也不破多少錢討她,也只索罷了。」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。
兩年多,只得又向她說:「二位在我這教坊已三年了,孝也滿了。不肯失身,我也難強。只是我門戶人家,日趁日吃。就是二位日逐衣食,教我也供不來。不若暫出見客,得他憐助,也可相幫我們些,不辜負我們在此伏侍妳一場。或者來往官員有憐妳守節苦情,奏聞聖上,憐放出得教坊,也是有的事。不然,老死在這廂,誰人與妳說情?」
果然,兩小姐見她這三年伏侍,也過意不去,道:「若要我們見客,這斷不能!只我們三年在此累妳,也會做下些針指,妳可將去貨賣,償妳供給。
她兩個每日起早睡晚,並做女工,又曾做些詩詞。嘗有人傳她的四時詞:
翠眉慵畫鬢如蓬,羞見桃花露小紅。
遙想故園花鳥地,也應芳草日成叢。
滿徑飛花欲盡春,飄揚一似客中身。
何時得逐天雲去,離卻桃園第一津。
右《春詞》
柳梢鶯老綠陰繁,暑逼紗窗試素紈。
每笑翠筠辜勁節,強涂剩粉倚朱欄。
右《夏詞》
亭亭不帶浮沉骨,瑩潔時堅不染心。
獨立波間神更靜,無情蜂蝶莫相侵。
右《荷花》
淚浥容偏淡,愁深色減妍。
好將孤勁質,獨傲雪霜天。
右《梅花》
霜空星淡月輪孤,字亂長天破雁雛。
隻影不知何處落,數聲哀怨入葦蘆。
輕風簌簌碎芭蕉,繞砌蛩聲倍寂寥。
歸夢不成天末曉,半窗殘月冷花梢。
右《秋詞》
強把絲桐訴怨情,天寒指冷不成聲。
更饒淚作江冰落,滴處金徽相向明。
如絮雲頭剪不開,扣窗急雨逐風來。
愁心相對渾無奈,亂撥寒爐欲燼灰。
右《冬詞》
當時她兩姊妹雖不炫才,外邊卻也紛紛說她才貌。王孫公子那一個不羨慕她,便是千金也不惜。有一個不識勢的公子,他父親是禮部尚書,倚著教坊是他轄下,定要見她。鴇兒再三回復「不肯」,只見一個幫閒上舍白慶道:「妳這婆子不知事體!似我這公子一表人才,她見了料必動情招接。妳再三攔阻,要搭架子起大錢麼?這休想!」只見這公子也便發惡道:「這婆子可惡,拿與大使,先拶她一拶!」這鴇兒驚得不做聲。一起徑趕進去,排門而入。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,見一個先驀進來:
玄紵巾垂玉結,白紗襪襯紅鞋。薄羅衫子稱身裁,行處水沉煙藹。
未許文章領袖,卻多風月襟懷,朱顏綠鬢好喬才,不下潘安丰采。
側邊陪著一個:
矮巾籠頭八寸,短袍離地尺三。舊綢新染做天藍,幫襯許多模樣。
兩手緊拳如縛,雙肩高低成山。俗譚信口極醃攢。道是在行白想。
那白監生見了,便拍手道:「妙,妙!真是娥皇、女英!」那公子便一眼盯個死,口也開不得。這些家人見了,也有咬指頭的,也有喝采的。
大小姐紅了臉,便往房裡躲。小小姐坐著不動身,道:「你們不得囉唣!」
白監生道:「這是本司院裡,何妨?」
小姐道:「雖是本司院,但我們不是本司院裡這一輩人。」
白監生道:「知道妳是尚書小姐,特尋一個尚書公子相配。」
小姐道:「休得胡說!便聖上也沒奈何我,說什公子!」
白監生道:「妳看這一表人材,也配得妳過。不要做腔,做了幾遍腔,人就老了。」
小小姐聽了大惱,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,把門「撲」地關上,道:「不識得人的蠢才,敢這等無禮!」
這些家人聽了卻待發作,那白監生便來兜收道:「管家,這事使不得勢的。下次若來,她再如此,捋她的毛,送她到禮部拶上一拶,尿都拶她的出來。」卻好鴇兒又來,撮撮哄哄出了門去。
那小姐對妹子道:「我兩人忍死在此,只為祖父母與兄弟遠戍南北,欲圖一見,不期在此遭人輕薄。不如一死,以得清白。」
小小姐道:「不遇盤根錯節,何以別利器?正要令人見我們不為繁華引誘,不受威勢迫脅,如何做匹婦小量?如這狂且再來,妹當手刃之。也見轟烈。姐姐不必介意。」
正說之間,鴇兒進來道:「適才是禮部大堂公子,極有錢勢。小姐若肯屈從,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。如何卻惱了他去,日後恐怕貽禍老身。」
鐵小姐道:「這也不妨!再來我自有處。」正是,
已棄如石礪貞節, 一任狂風擁巨濤。
不隔數日,那公子又來。只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他道:「我忠臣之女,斷不失身!你為大臣之子,不知顧惜父親官箴、自己行檢,強思污人。今日先殺你,然後自刎,悔之晚矣!」那公子欲待涎臉去陪個不是餂進去,只見她已掣刀在手,白監生與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,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,轉身飛跑,又被門檻絆了一交,跌得嘴青臉腫。
似此名聲一出,哪個敢來!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,稱誦兩小姐好處。又況這時尚遵洪武爺舊制,教坊建立十四樓,叫做:
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腹輕煙淡粉梅妍柳翠
許多官員在彼飲酒,門懸本官牙牌,尊卑相避,故院中多有官來,得知此事。也是天憐烈女,與她機會。
一日,成祖御文華殿,錦衣衛指揮紀綱已得寵,站在側邊。偶然問起:「前發奸臣子女在錦衣衛浣衣局、教坊司各處,也還有存的麼?也盡心服役,不敢有怨言麼?」
紀綱道「誰敢怨聖上!」
成祖道:「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麼?」
紀綱道:「與人歇宿的固多,還有不肯失身的。」
成祖道:「有這等貞潔女子?卻也可憐。卿可為我查來。」紀綱承旨。
回到私衙只見人報,「高秀才來見。」這高秀才就是高賢寧,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、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,不勝悲痛。
因金老愛惜他,要他在身邊作子,故鐵公子子就留在山陽。高秀才就在近村處個蒙館,時來照顧。後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,說:「父親既歿,不能奉養,我須一往海南省視,以了我子孫之事。」金老苦留不定,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,來訪兩小姐消息,因便來見紀指揮。
紀指揮忙教請進相見。見了,敘寒溫。紀指揮說,自己得寵,聖上嘗問他詢問外面事物,命他緝訪事件。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女子事,高秀才便歎息道:「這乾都是忠臣殺,他一身夠了,何必辱及他子女?使縉紳之女為人淫污,殊是可痛。今聖上有憐惜之意。足下何不因風吹火,已失身的罷了;末失身的為他保全,也是陰騭。」
紀指揮道:「我且據實奏上,若有機括,也為她方便。」因留高秀才酌酒。又留他宿在家中。
次日,紀指揮自家到坊中查問。有鐵家二小姐、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,紀指揮俱教來。
因問她:「怎不招人?」
小姐含淚道:「不欲失身,以辱父母。」
其時胡少卿女故意發跣足,以煤煙污面,自毀面目。鐵氏小姐雖不妝飾,卻也在其天然顏色,光豔動人。
紀指揮道:「似妳這樣容貌,若不事人,也辜負了妳。三人也曉得做什詩麼?」
胡小姐推道「不會」,鐵小姐道:「也曉得些。只是如今也無心做它。」
紀指揮道:「妳試一作。」只見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。道:
教坊脂粉污鉛華,一片閒心對落花。
舊曲聽來猶有恨,故園歸去已無家。
雲鬟半挽臨妝鏡,雨淚空流濕絳紗。
今日相逢白司馬,尊前重與訴琵琶。
紀指揮看了,稱贊道:「好才!不下薛濤。」因安慰了一番。回家,與高秀才說及這幾位貞節。高秀才因備說鐵尚書之忠,要他救脫這二女。紀指揮也點頭應承。
第二日早朝具奏,因呈上所做詩。成祖看了,道:「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。也不愧忠臣之女!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。」
紀指揮得旨,到家又與高秀才對酌,因問高秀才道:「兄別來許久,已生有令郎麼?」
高秀才道:「我無家似張儉,並不娶妻。」
紀指揮道:「這樣,我有一頭媒,為足下做了罷!這女子我親見來,才貌雙絕,盡堪配足下。」
高秀才道:「流落之人,無意及此。」
紀指揮道: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這親又不要半分財禮,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。」因自到院中宣了聖諭,著教坊與她除名。
因說聖上賜她與士人成婚,鐵小姐道不願,紀指揮道:「女生有家,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。況小姐若不配親,依倚何人?況我為妳已尋下一人,是妳先公賞識的秀才,他為收妳先公骸骨,幾乎被刑,也是義士。下官當為小姐備妝奩成婚。」
大小姐又辭,小小姐道:「既是上意。又尊官主裁,姐姐可伏命。」
大小姐道:「骨肉飄零,僅存二人。若我出嫁,妹妹何依?細思之有未妥耳。不如妹妹與我同適此人,庶日後始終得同。」
紀指揮道:「當日娥皇、女英曾嫁一個大舜,甚妙,甚妙!」
紀指揮就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親。高秀才又道:「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,不可。」
紀指揮道:「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資,因守制不娶。他既肯贈婚,若在一女,應自不惜。兄勿辭。」遂擇日成了親,用費都出紀指揮。
三日,紀指揮來賀,高秀才便請二小姐相見。紀指揮道:「高先生豪士,二小姐貞女,今日配偶,可云奇事。曾有詩紀其盛麼?」
高秀才道:「沒有。」
紀指揮道:「小姐多有才,一定有的。」再三請教,小姐乃又作一詩奉呈:
骨肉凋殘產業荒,一心何忍去歸娼。
泊垂玉箸辭官舍,步斂金蓮入教坊。
覽鏡幸無傾國色,向人休學倚門妝。
舂來雨露深如海,嫁得劉郎勝阮郎。
紀指揮不勝稱賞,去了。
鐵小姐因問高秀才道:「觀君之意,定不求仕進了。既不求仕,豈可在這輦轂之下!且紀指揮雖是下賢,聞他驕恣,後必有禍。君豈可做處堂燕雀?倘故園尚未荒蕪何不同君歸耕?」
高秀才道:「數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說,前尊君被執赴京,驛舍失火,此時我挈令弟逃竄,欲延鐵氏一脈。今令弟寄跡山陽,年己長成,固執要往海南探祖父母,歸時於此相會,帶令尊骸骨歸葬。故此羈遲耳。」
小姐道:「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,不意復脫舍弟,全我宗祀,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。但不知舍弟何時得來?」
高秀才道:「再停數月,一定有消息了。」
過了數月,恰好鐵公子回來。暗訪教坊消息,道:「因她守貞不屈,已得恩赦,歸一秀才。」
他又尋訪,卻是高秀才。徑走到高家,卻好遇著高秀才,便邀進裡邊與姊妹相見,不覺痛哭。問及祖父母,道:「已身故,將他骨殖焚毀,安置小匣,藏在竹籠裡帶回。」兩小姐將來供在中堂,哭奠了。又在卞忠貞墓側取了鐵尚書骸骨,要回鄧州。
高秀才道道:「二位小姐雖經放免,公子尚未蒙赦,未可還鄉。公子在山陽,金老待你有情,不若且往依之。我彼處曾有小館,還可安身。」
高秀才就別了紀指揮,說要歸原籍,紀指揮又贈了些盤纏。四個一齊歸到山陽。金老見了大喜,也微微知他行徑。他女兒年已及笄,苦死要與鐵公子,高秀才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。就於金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座墳,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。高秀才只鄰近居住。兩家煙火相望,往來甚密。
向後年餘,鐵公子因金老已故,代他城中納糧。在店中買飯吃,只見一個行路的也在那邊買飯吃。兩個同坐,那人不轉眼把公子窺視。公子不知什卻也動心;問道:「兄仙鄉何處?」
那人道:「小可鄧州人。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,小弟也充軍。今天恩大赦,得命還鄉,打這邊過。」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。
故意問道:「家裡還有什人?」
那人道:「先有一弟,中途火焚了;兩個妹子發教坊司,前去探望她,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。我也無依,只得往舊家尋個居止。」
鐵公子道:「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。他令愛現在此處,只要一見麼?」
那人道:「怎不要見?」
鐵公子道:「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。」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,與他到高秀才家。引他見了姐姐,又兄弟相認了。姊妹們哭了又哭,說了又說,都謝高秀才始終周旋,救出小公子,又收遺骸,又在紀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,真是個程嬰再見。
後邊大公子往鄧州時,宗姓逃徙已絕,田產大半籍沒在官。尚有些未籍的,已為人隱占。無親可依,無田可種,只得復回山陽。小公子因將金老所遺田讓與哥哥,又為他娶了親,兩個耕種為事。
後來小公子生有二子。高秀才道:「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。」把他幼子承了金姓,延他一脈。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並列,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。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,實出一源。
總之,天不欲使忠臣斬其祀,故生出一個高秀才,又不欲忠臣污其名,又生這二女。故當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,且又頌二女之烈。有二女之烈,又顯得尚書之忠有以刑家,誰知中間又得高秀才維持調護。忠臣、烈女、義士,真可鼎足,真可並垂不朽。嘗作古風詠之。
蚩尤南指兵戈起,義旗靡處鼓聲死。
錚錚鐵漢據齊魯,隻手欲回天步圯。
皇天不祚可奈何,淚灑長淮增素波。
刎頭斷舌良所樂,寸心一任鼎鑊磨。
山陽義士膽如斗,存孤試展經綸手。
忠骸忍見犬彘飽,抗言竟獲天恩宥。
宗嗣一線喜重續,貞姬又藉不終辱。
純忠奇烈世所欽,維持豈可忘高叔。
拈彩筆,發幽獨,熱血紛紛染簡牘。
寫盡英雄不朽心,普天盡把芳規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