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
  袁軍師錦囊遺妙計 岳少保決算大驚人

  話說太陰老母正打扮得滿頭花、拖地錦,盼到夜來請出王摩拜了天地,便自享用快活。不期幾個嘍囉慌慌張張來報說道:「太陰老母,這段姻親且不要十分拿穩。如今山下又有人打來,罵得萬般惡毒,只叫送新郎出去還他,萬事俱休;若藏匿不放,便要打上山來。趁早出去調停,免得後來爭競。」太陰老母聽了,作怒道:「我已吩咐不許通報。這新大王的兄弟今早已被我殺敗,怎又敢來!你們只去嚴守,由他叫罵,我只尋我樂事。且過了今夜,明日決不容他!」嘍囉道:「如今在山下叫罵的,不是先前的這個男人。如今叫罵的是個女人,在那裡口口聲聲叫罵寨主沒廉恥,霸佔了他丈夫,趕來拼命奪回,決不使今夜成親。」太陰老母忽聽見罵是占了他的丈夫,便勃然惱怒道:「這等叫罵,便是新大王的前妻了。我今尚未與他成親,便就敢來吃醋,若不與他一個辣手了當,怎得乾淨!」因又急問道:「他比我生得如何?」嘍囉道:「據我看來,覺得比寨主嬌嫩好些。」太陰老母聽了,更是惱怒道:「原來他有年少嬌妻,便只嫌我中年,裝腼腆不來就我。若不殺絕,怎消我恨!」一時著了真氣惱,遂卸不盡滿頭花朵,脫不了遍體羅衣,惱恨一聲,帶領一眾嘍囉衝殺下山。
  你道來認王摩做丈夫的是什麼人?原來殷尚赤看見這個人急趕上去,卻是鄭天佑。因不勝驚喜,又不勝跌腳道:「王摩哥哥被人劫去,怎麼處?」遂將夜來之事、今來爭殺緣故說出。「你怎得到此?卻來得恰好,我兩人便好並力殺上山去,奪救哥哥。」鄭天佑笑道:「不消著急。我已帶了合山人眾,特來救取。」殷尚赤大喜道:「如今俱屯住在那裡?」鄭天佑因說道:「自從你那日同了王摩哥哥來後,眾弟兄回到廳中,馬霳只自發躁,怪雲龍哥哥不肯打發他來。大頭領喝住。因想起賀雲龍先前發笑,必有緣故,遂再三問他。賀雲龍又笑說道:「我是笑二頭領此去,必被一個惡姻緣纏擾,強迫成親,故此發笑。」大頭領與眾弟兄聽了,一時俱驚驚疑疑,問道:「成親是件好事,怎麼是強迫纏擾?只不知他去逼人成親,還是別人強迫他?」賀雲龍道:「若是他去逼人,便是貪愛,不算是惡姻緣了。」大頭領聽了,大驚道:「既是別人逼他,可知這頭親事終可成就?」賀雲龍又笑說道:「若得成就,也算不得什麼纏擾了。」大頭領聽了,著急道:「若是這等必是被人暗算,誤入牢籠。我這裡須索快去救他。」屠俏大嫂聽了,也吃緊著急,問道:「可知那裡男人為女求親,女人自尋男人願配,那裡有多少婦人?」賀雲龍道:「端的是女人自尋男人,卻是甚多。大嫂既是疑心尚赤,須得自去走遭才好。」遂悄悄對大頭領說道:「二頭領已被人暗算去,紅裙中與酒作緣,雖不著魔,漏泄春光;若是救遲,恐啟後劫。我先前打發殷尚赤同去,正要使俏前去力救。若除了他去,便誤時刻,就不妙了。」因與大頭領並對武、何能各商議了一番。過了數日,便打發小弟同孫本並大嫂下山,臨行使小弟入內,吩咐了言語,又授我一個錦囊,限了日時,必要趕到,叫哥哥開看錦囊,內中自有妙計。故此連夜趕來,今日正午才到得寄遠鄉訪問,方知二頭領這些緣故。孫本同大嫂俱有馬匹,曉得要來廝殺,俱在養家收拾喂馬。我便先自趕來尋你。」遂探手胸前,取出錦囊,道:「你看過了,我還有話說。」殷尚赤忙接來拆看。只見上寫著兩行大字道:
  屠俏權認丈夫,激出太陰老母。
  弟兄急趨山後,攀援入救王摩。
  殷尚赤看完,不勝驚驚喜喜。鄭天佑道:「當日大頭領吩咐,若大嫂臨時權委,全要在尚赤兄弟勸說。此是軍師以陰制陰的妙用。」殷尚赤點頭。早見孫本在前,屠俏在後,不一時到了面前,一齊下馬。殷尚赤與孫本相見過,即攜了屠俏向旁去,細細說知緣故。屠俏聽了,果是推辭道:「恁便是軍師不達道理。只前日替大伯擦了花臉遮蓋,吃黑瘋子作了笑柄。怎今日又叫去認二伯?一發使人笑壞!俺只不去。」說罷,便要上馬。殷尚赤忙扯住道:「這不過暫時權變。英雄豪傑作用,正使人不能我獨能之,始見本色。怎效村姑俗婦的見識!」屠俏聽了,一時大喜,遂商議一番,三人自去。
  屠俏即上馬,掄動雙股劍,望獨火山殺來,向著山上百般叫罵。正叫罵間,只見這太陰老母一馬衝下山來,近前喝罵道:「賊賤潑婦!誰許你一人霸佔漢子?敢上門來尋討,可不自羞!若不殺你,終成後患!」屠俏笑罵道:「好個不識廉恥大膽妖狐!劫人強迫成親。及早送出,饒汝一死!」太陰老母大怒,舞著雙鐵鏈,套打過來。屠俏用雙股劍輕輕抵敵。一對女人在山前各逞本事,一場好殺。只殺得:
  老陰無真火,陰少賽純陽。一個認真吃醋占新郎,一個假意捻酸奪夫主;一個是陰虛火盛賴陽滋,一個是弟廣兄多要頭領;一個仗多年風月會拿人,一個恃著錦囊行妙計;一個殺得繡帶飄飄,一個殺得髻兒歪嚲。這番打破好姻親,再請去守十年寡。
  兩個女人各顯手段,往來廝殺。這山上的男婦見屠俏生得標緻,又且本事高強,俱看得眼花繚亂,齊集山前。不期殷尚赤、孫本、鄭天佑將馬藏匿深林,遂踅到山後。沒人看守。見峭壁上掛滿藤葛,三人遂攀援而上,各出利刃,殺入寨中。眾嘍囉心慌,各四散逃躲。遂捉個婦人領路,打入房去,只見許多婦人圍繞著王摩,似醉非醉的坐著吃酒。殷尚赤大叫道:「王摩哥哥還捨不得?快同兄弟殺出!」王摩忽見三人到來,一時歡喜道:「俺吃恁婆娘牢軟,只硬脫跳不出威來。兄弟來得正好。你三人怎麼曉得趕來?」三人道:「哥哥快走,閒處慢說。」遂一齊趕出到堂上。見旁邊有刀,王摩搶在手中,遂並力殺下山來。已有嘍囉報知太陰老母。太陰老母得報大驚,急要來奪,卻被屠俏逼住,不肯放鬆半點,十分惱怒。忽鄭天佑趕來叫道:「王摩哥哥已是救出。軍師有令,不要傷他性命,饒他去吧。」屠俏聽了,便虛砍一劍,撥馬而走。太陰老母聽見王摩已去,不勝難捨,只緊緊追來。王摩見了道:「俺們回去,殺這潑賤。」鄭天佑道:「雲龍哥哥已有吩咐。」遂又向太陰老母高叫道:「昔日背夫尋李固,今朝枉自戀王摩。已後休趕!」遂同著王摩一齊而去。太陰老母見不可追,只得含恨自回。
  王摩五人不一時到了墳上,安慰了嬸娘,然後問及來救事情,並自述出緣故。彼此說了一番,深謝屠俏出力。殷尚赤遂入村去,買了許多酒餚來家。屠俏遂自動手,同養婆一屯烹庖炊煮,搬入堂中。四入圍坐,屠俏與養婆另是一桌,直吃到夜靜方止。王摩又住了兩日,然後拜別嬸娘而去。這嬸娘後來兒子回家,立成門戶,不久去世。
  這王摩五人不幾日到麒麟山來,只見寨宇全無,山荒路絕。再訪問人,方知王突死久,四子皆被金將傷害。王摩不勝傷感,只得向山流淚,撮土為香,拜謝王突收育一場。遂打發鄭天佑先回去報知哥哥並兄弟。過不一日,又使殷尚赤、屠俏兩騎馬先走,自己同孫本步行。行了多日,方才到得湖岸。已是有船伺候,迎接上船。將到半湖,楊么率領眾兄弟相迎上山,同入廳堂。王摩拜見楊么。細述得見嬸娘以及諸事。遂向賀雲龍、袁武、何能深謝錦囊妙計,然後與眾兄弟各各相見過。酒席早已齊備,各依次坐飲。
  飲了半晌,王摩遂問別後可曾與宋軍接戰。楊么笑道:「聞人成已是喪膽,只在蘄州觀望。我因兄弟未回,便將大事因循。且喜今日已回。今我胸中不足者,是忠言逆耳,過後冰消。向日諫誅秦檜一班奸佞,已是面許;誰知近日使人來探聽,猶然獻讒。可恨那日在城中,不曾同眾兄弟去手刃此數人。再者四處盜賊未除,使楊么日有所憂。」馬霳道:「那日兀恁趕喪般扯跳,只學的呆鳥過後瞎嘈沒力。」袁武、何能齊說道:「哥哥既要除天下之害,即今兵分兩路,一去追聞人成,便可剿滅蒲牢;一去削平毛姥姥,同聚臨安,東南半壁不足憂矣。」楊么聽了點頭。又飲了半晌,因說道:「我們得蒙四維真人點明瞭前世,大仇盡泄,只覺胸次漸平。若據我今日,較之前身,實乃轟烈。我想前世堂名『忠義』,我今亦將此堂為『忠義堂』。明日使人懸立,未為不可。」眾人俱說有理。賀雲龍因說道:「哥哥既曉得真人指明瞭前仇,胸次漸平。須知冤仇莫結,若又去尋人種冤種仇,則冤仇相報,何日了期?據兄弟看來,這班奸人實也是應宋運而生。他有他的冤仇,未必不是今來報復,亦未必便沒人去害他。此是循環定理,哥哥不可過於不平。只宜自己循序而行,須看前程有多少路,盡力而行便了。」楊么聽了點頭道:「雲龍識見,果是高人。」自此與眾兄弟盡歡而止。
  到了次日席間,賀雲龍因對楊么說道:「兄弟前日奉哥哥之令,去見真人,不期真人採藥未歸。彼時欲要打發殷尚赤先回,兄弟在山等候,恐兩位哥哥與眾弟兄記念,只得同了回來。滿望就去,不期宋軍邀戰,二頭領又出,是以遲到如今。因思昔年師弟殷殷善誘,一旦相違數載,弟子之誼全虧。清夜自思,實有不安。近日家師必回觀中,明早拜辭兩位哥哥並眾位弟兄,容去拜見真人一番,再來與哥哥、眾弟兄同聚。」楊么道:「如今識此路徑,往來甚便,若去問明了後面的幾句,更是暢心。只是這井中上下扯拽,還覺不便。雲龍兄弟且住一日,我今使人在笑傲亭旁,另開一條地道,鋪填層級到了井底,然後走入穴去,豈不更便。倘或我們有一日清閒,去拜見真人一面也好。只是你前日在廬『山』上,下穴到此,實有多遠,裡面怎個光景?」賀雲龍道:「穴中有如明鏡,如來若去,實與塵世迥別,行動有類兩肋生風。據我看來,只好比外面行程,約有百里。」楊么道:「兄弟前日去時,在路走了多少日期才到廬山?」賀雲龍道:「那時同尚赤一路盤桓,實走了三十餘日。」楊么聽了,驚問道:「你二人去後,我屈指算來,將及半年。我向來不曾問及,你又在何處耽擱?」賀雲龍道:「兄弟並沒處耽擱,只在觀中留宿了一夜。」楊么聽了,甚是驚疑不信。袁武笑說道:「哥哥豈不曉得山中七日世上千年,即此謂也。」楊么聽了,方才大喜道:「真仙境也。我等日後安可不去?」遂使人開鑿,又懸立『忠義堂』名。不消幾日,開鑿了一條暗道,賀雲龍即便辭別。楊么遂治了素席,也他送行,又取了信香,煩問後來消息。一時眾弟兄皆來相托,賀雲龍一一應允。楊么與眾兄弟送賀雲龍從笑傲亭旁走入暗道。到了石門,讓賀雲龍走入,相訂早回。賀雲龍舉手作別,望前而去。
  楊么等回到廳中,備酒慶賀『忠義堂』名,一連數日。然後與袁武、何能商議進取之策。忽探事的來報說道:「朝中知聞人成兵敗,今又按兵規避,虛費糧草,朝廷震怒,已召回聞人成議罪。遂詔遣招討張濬、吳□、吳璘三將來討湖中,不日到來。」楊么見報,歡喜說道:「張濬、吳氏弟兄,實係宿將。若使其敗去,則我勢益張也。」
  果不幾日,張濬等領兵下湖邀戰。楊么等即駕輪船,照前衝突。幸喜張濬、吳□、吳璘用兵有紀,雖不致大敗虧輸,卻被輪船衝殺得七斷八續,一時首尾難顧。方知輪船難敵,只得收軍屯立湖岸。使人伐木釘入水中,將船圍在中間,以防輪船衝突。然後使輕捷快舟到君山來挑戰,及見輪動衝擊,便避入木柵中來守禦。楊么見了大笑。相持多日,遂與眾兄弟上山,只吩咐戰艦應敵。張濬等無計可施,不勝納悶。早有朝中議論他玩兵,催督進剿。
  此時已是建炎五年春,高宗祭祀南郊,大赦民間,及進爵有功。過不多日,早有岳飛帶領二子入朝謝恩。原來這岳飛當日在宗澤帳下隨徵,屢有功勞。今又建立大功,一時朝中不能掩抑,遂加進少保之職,二子岳雲、岳憲亦皆進爵。深感皇恩,遂留下應敵之策,將一應軍情付與偏將代管,父子三人只帶了牛皋跟隨,一日悄離營寨,星夜入朝謝恩。高宗即御便殿,問了一番北地事情。岳飛條陳甚悉,高宗十分優待,謝恩而出。卻有張濬三人使人上表請罪。高宗見表,暗暗尋思道:「楊么驍勇,非岳飛不能制之。」即傳旨遣岳飛討徵楊么。因念張濬、吳□、吳璘昔日有功,召回朝中另用。岳飛入朝領旨,高宗宣進御前,暗諭往事。岳飛拜謝而出,即領二子並牛皋連夜起身。
  不日到了張濬營中。張濬等接過了旨意,然後與岳飛相見,細述:「楊么輪船行如掣電,勢若泰山,人皆不敢攖其鋒;屢次進兵,實難取勝。少保此來,必有妙用。我等三人即解印入朝待罪。」遂將一應軍務交割明白,隨即起身。岳飛留住說道:「楊么巨賊,據山設險;又仗輪船,急切難攻。若以岳某不才謀算,請三位大人少留八日,當可一鼓而破楊么,同歸臨安面聖可也。」張濬聽了,不勝驚訝道:「少保此言,毋乃太謬?我與少保皆能陸地勝人,這水面上事,實非慣熟。水面行兵不過同用舟楫,還可致勝。今楊么據水,仗用輪船,衝到之處,俱被覆溺。少保雖有神謀力勇,吾謂不一二年間,終給收服。何輕言殲滅巨盜於八日耶?此言吾不信也。」吳□、吳璘亦同聲說道:「我三人在此,徒食君祿,不自知恥。少保此言,特以相戲示辱耳!」岳飛聽了,忙正色說道「岳飛言不亂發,言必有中,豈可視為戲言?我今以官兵去破湖賊,勢必遷延,誠如張大人所言;若以湖賊去攻湖賊,楊么等豈能出我範圍?旦夕可擒。請三位大人少留自知。」三人只得住下。岳飛即去整飭船隻,戒嚴將士。到了夜間,喚過二子近前,暗暗囑咐了一番,二子得計而去。到了次日傍晚,喚過牛皋,捧了一個木匣,上了一隻小舟,使人棹槳,傍著湖岸繞著蘆葦,遠望君山形勢以及各處灘嶺,不勝觸目而笑。等到夜深,遂棹到見機嶺來。此時將及半夜,到了嶺下,早被巡卒將船拿住,喝問跳上船來。岳飛說道:「我乃湯陰縣岳飛,素與黃佐有交,今夜特來探望。你可速去與我報知。」這巡卒見說是黃頭領舊友,遂一面留住小舟,一面飛報上嶺。只因這一報,有分教:
  蟻聚穴中呈幻相,邯鄲一枕攀黃梁。
  不知岳飛見了黃佐,可得脫身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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