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
  鄉人乘醉捉馬霳 當事無知升太尉

  話說王豹記念前仇,聽說楊么做了險道山頭領,一時著急,與樂教頭商議了一番,便在謝公墩村中宰豬殺羊,請集鄉人,揚言保護村坊,防備險道山強人出劫。原來這險道山,一通龍亢縣,一接界首縣,一臨陽城縣,是突據三面,又切近謝公墩一百餘里。王豹要公報私仇,便說得險道山恁般殺人,恁般劫搶。一時這些鄉人卻被搖惑得男婦驚慌,俱依他使令,互相保守,各派錢鈔,供給王豹這班人。今聽見他自出己財,邀請吃酒,村中老幼,無一不來。吃到中間,王豹遂向眾人說道:「我在下田無百頃,家只數人,只宜省事,不宜作為。只因我住居本地,向有聲名,若地方受害,我的聲名亦損。又恐我一人力量有限,不能遮護村坊,故此還請天下馳名禁軍教頭,共行保護。已蒙列位推我為首,言無不聽。雖不見有甚是非到來,卻是這般防禦,強人不敢輕易到此。今聞得險道山來了一個刺配軍犯楊么,這人生性惡毒,殺人無厭,今在山上做了賊首,我這裡又不得不預為防守。如今也沒別事相煩,只要十家為甲,有事必須傳報,有警必要盡力。凡在甲內之家,雖有親戚往來,款留過宿,亦必報知甲長,甲長通知在下;可留則留,若有面目可疑,語言各別,即拿到我處審究。若審究出是強人一黨,來作探事,立行處死。這擒獲有功之人,每家派出貫文以作旌賞。不知列位意下如何?」眾人聽了,便齊聲說道:「這是大郎為我們身家保護,敢不聽從!」王豹聽了大喜,遂與眾人吃了一番方散。自此謝公墩居民無不盡心協守,一時別處村境雖不是這般防守,卻有希圖得賞,俱各留心。
  有個自召鋪地方,一日忽來個漢子,要在人家投宿過夜,只一味恃強使性,人俱不敢惡識他。在一個人家住下,便叫人去買酒買肉,略見人怠慢了些,只大拳頭打人。早被地方瞧科,九分疑是險道山強人,便暗暗的察聽,又通知了店家,只是不敢輕易動手。原來這漢子就是馬霳。他來尋趕楊么,趕了幾日,見趕不著,便安心要到柳壤村去,遂一路慢走。到一處歇宿,便驚天動地,打打鬧鬧,才住得一夜。這日見是投宿的時候,走入村中一家,取銀喝人買了酒肉來,吃得十分醉飽,一仰一側,一腳踢開房門,黑中摸著了床鋪,向腰間摸出板刀做了枕頭,跌倒身便鼻息如雷的睡著。店家見他睡了,正要出門通知,眾人已是走到,遂在堂中悄悄商議道:「這人一臉賊形,必是險道山一伙,若拿他解到謝公墩,實有一主大財。幸喜得吃醉在此,正好下手;若在醒時,看他這個模樣,實有水牛般力氣,莫想動他。」這些好事的與想得大財的人,俱忘了利害,有的便去取繩索,有的就去拿器械,不一時走來。內中卻有老成不好事的,不想得大財的,便說道:「你們做事不可造次。可知有人面噁心善,倘他不是險道山強人,一時輕舉妾動,將人作賊,後來也是村中干係。」眾人聽了,一時心懈起來。有的說道:「這話果是不差,又沒憑據在那裡,明日倒去吃官司。」有的退縮出門。忽聽見房內這個醉漢「地大笑大叫道:「楊么哥哥慢跳,趕壞煞!」叫罷,依舊鼻息如雷。堂中有不曾退出的,忽聽見醉漢在夢中連叫楊么,忙招眾人進來道:「你聽見麼?這楊么可不是險道山的頭目?他便是同伙。天叫他夢中說出,豈不是我們的造化,該得大財!」眾人大喜。又商量了一番,便著一個點燈,幾個拿著繩索,一步步悄悄進房,又捏手捏腳走到床鋪邊,使兩個立在頭邊,使兩個立在腳後,又使兩個立在中間,幾個將索子做好了圈兒。安排停當,眾人齊叫一聲:「捉賊!」便口齊手不齊的往頭上、腳上、手上、按撳拴縛。不期馬霳直從夢中驚醒,大喝道:「兀鳥怪叫灑家!」只喝震得滿屋應聲。眾人一時心慌手慌,早被馬霳迸開左手右腳,一腳踢翻後面兩個,一拳打倒中間二人,直竄跳起,摸了板刀亂砍。眾人跑跌出房,已被馬霳砍倒四五人在地。馬霳大怒道:「呆撮鳥,敢來暗算灑家!」便趕到堂中,滿屋尋人,俱躲得沒影。馬霳一時尋不著人,便十分惱怒道:「撮鳥便縮躲,卻縮躲不這鳥屋。騰地撒火,撮鳥也恁攛出?」遂去卷了兩把亂草,在燈燄上點著,東西亂.。一時粉騰起來,只燒得必必剝剝,滿天價紅。他捏著兩板刀,立在堂中,只叫快活。這店家同眾人跑跌出門,躲立暗處,忽見家中火起,忙要趕進搶取物件,卻見這醉漢立在堂中看火,只得退出,向眾人跌腳叫苦。眾人道:「如今一不做二不休!我們幾個人乾不得甚事,快去叫起合村人來拿他。」便一時滿街叫喊道:「險道山有一個強人,在此殺人放火,大家出來救護!」這些人家俱在睡夢中,忽聽見村中火起,俱開出門來,打點來救。今又聽見說是強人,又只得一個,便各取了棍棒鋤鍬農器,一齊趕來。這馬霳見火勢逼近身,正要走出,忽見多人俱執器械,大聲叫罵,要來打門。他使大吼一聲:「怪撮鳥,來來來!」直竄出門外,掄著兩把潑風板刀,就地亂砍。眾人抵擋不住,便有的拾取磚頭、瓦礫、土塊、灰泥,只望馬霳頭上、身上亂拋亂灑,雨點般來。且有一塊磚頭拋來,將馬霳頭上打了一個窟窿。馬霳著急,將身縱跳上屋去,坐在屋脊上看火。眾人一時打他不著,又見他躲在屋上,便要來救滅火燄。看著地下已被他砍壞了數人,也有斷腳破腦的,也有不死不活的。眾人有的向著地下號哭,有的指著屋上叫罵,有的只叫「不要放走了這殺人賊」。便有人的走進屋來救火。馬霳坐在屋脊上,拾取瓦片,看清了人的頭面。一片片飛擲下來,又叫聲:「著!」一時打得眾人抱頭捂臉,俱不敢近前來救。這火好不延燒得厲害!怎見得?但見:
  風添火勢,火趁風威。風添火勢,直燎得黑氣透天關;火趁風威,只燒得紅炎攻地府。剝雜了萬道金光,直律律千條火燄。凡火不逢,天火不著;天火不借,凡火不燒。轟的一聲,粉牆忽變頹垣;爆得一響,畫棟盡成灰燼。四處居民叫苦,兩邊婦女悲號。雖是惹火燒身,亦必借巧應劫。
  馬霳只坐在屋脊上,看燒塌了這邊,又走到那邊未燒的屋上。此時半夜間,直驚得遠近村人,皆來看火。
  這夜,楊么也宿在一個村中店內。忽聽得街上人紛紛說去看火,忽又聽說是險道山強人出掠,在自召鋪殺人放火。楊么在床上聽得明白,因暗想道:「我這等吩咐他們,怎又如此亂為!須得我去喝散他。」便立起身,開出門來,果見煙火迷天。因想了一想,回步入房,取了包裹,提槍出來,尋對主人說道:「我要到前面去看火,不久也就天明,免得又來。這是塊銀子,給你做店錢吧。」主人收了,也就不問,楊么遂走到自召鋪來,卻聽見暗中有人在那裡埋怨道:「好好的人,卻疑他是賊,算計捉他。如今倒被他殺人放火,卻又不敢去惹他,豈不是打蛇不死自害!」又有的說道:「他怎是好人?只這說夢話,叫出『楊么,趕壞煞』。楊么,險道山的,他不是一伙的人?」又有的說道:「他只在山上做強人,又不來蒿惱我們,管他做甚?況且獨自一人,如今弄出事來,有甚便宜?」又有的說道:「老哥,你們那裡曉得。這險道山的強人,與新來的這個楊么,俱是謝公墩王豹的對頭。他村中好不嚴禁,若拿了去,便得千貫賞錢,故此人要捉他。」又有人說道:「這些人怎打得他倒?只被人一磚拋去,卻打破了他的頭。頭便打破了,卻被他殺也殺夠了,火也放夠了。如今只坐在屋脊上,看火耍樂,眾人只不敢拿他下來。如今有人去報知王豹,等他自來捉拿。」楊么聽完,暗暗吃了一驚,連忙走開。因想道:「王豹這廝,恁般可惡,決不肯忘我。只不知這漢子是誰?卻在睡夢中叫我名姓,是一片真情想慕,形於夢寐中,實又添我一個知已。只是說甚趕壞煞,莫不是趕來算害我?我也不肯饒他。須去看個光景,問個明白,再作計較。」便一徑走到火發處,雜在人叢中,仰面看屋脊上,果有一個大漢子,坐在上面,將瓦一片片飛擲下來。楊么迎著火光,一時看不明白,便轉到黑影處看去。那馬霳卻對著火光,照得眉毛眼睛俱看得見。楊么定睛一看,卻是馬霳,便十分大驚,忙向屋上用手招呼,大叫道:「馬霳快下來!我楊么在此。」一連叫了三聲,便掄槍柄,向人身上撥打。紛紛退避。
  這馬霳在屋上,忽聽見說是楊么在此,便十分快活,卻一時不跳下來。見楊么將人趕開,又十分快活,只從屋脊上兩三跳到屋簷,踴身竄落下地,向楊么大叫道:「楊么哥哥,想煞了兄弟!」便掄動板刀,要趕去殺人。楊么一手拖住道:「我問兄弟去說話。」馬霳氣忿忿地,只得跟走。這些村人忽聽見說楊么在此,一時嚇得驚慌,知是來救這漢子,俱各逃躲。及至王豹同了樂湯,帶領徒弟並村人以及弟兄趕來,已是無人。一面使人救火,一面望險道山追去,直追到天明,才回謝公墩防守。
  這楊么扯著馬霳,乘人退避時急走離村,問道:「兄弟怎麼來此?」馬霳道:「想得哥哥一納頭不自在鳥悶,趕來作伴。恁地屈投錯,要到家見面。只今夜宿,被賊呆鳥暗算跳醒,只剁砍撒火,吃撮鳥傷破窟窿上屋。日出打鬧,不存老小!心裡沒想哥哥到來,兀地不同砍殺頓,放出鳥悶,扯跳恁地?」楊么道;「兄弟愛我,吃這虧苦。如今頭可疼痛?不要吹入風去,明日難好。」便除下氈笠叫戴。馬霳道:「沒疼。恁鬧夜半,窟窿長就大疙瘩,風沒鑽透。」楊么遂將鄉人言語並王豹事情述出,道:「我這裡認得有條小路,便可繞過謝公墩。」又將當日走小路的緣故,略說了一番。馬霳道:「全沒曉恁夢話。呆撮鳥與哥哥恁作對,只索叫他認黑瘋子板刀。扯跳小路,吃日後口笑。」楊么道:「我要回家心急,免得惹出是非,耽遲去路。兄弟你只依我。」馬霳只得順從。楊么領著從小路急走,一路指說駱莊山崗桃園,只走到天明,已轉過了謝公墩三十餘里。
  自此晝夜兼行,一路無話,不覺到了武昌。楊么不勝心喜,因對馬霳說道:「喜今日已到故鄉,離家日近。連日行路辛苦,我同兄弟尋個酒店,沽飲三杯。」馬霳道:「幾日跑跳得兩腿怪直,恰想碗酒下肚。」便走到一個店中,兩人對吃。馬霳只低頭吃了半晌,忽定睛將楊么一看,道:「恁日忙亂,也沒心覷哥哥面臉,兀地較當日怪白。」楊么聽了,只得忍笑說道:「若不賴此遮飾,必是被人猜識。」遂將屠俏搽臉傳授,清早塗抹〔說知〕。馬霳聽了,只笑得拍掌道:「屠俏好!」
  兩人正吃間,忽聽得街上有官員過往,十分熱鬧。兩人只是吃酒。火工送上酒來,轉身走去,楊么忙叫住問道:「什麼官員過往,這等熱鬧?」火工道:「這位官員是本地人,極有勢燄,在此調集人馬。今日到來,合城官府俱來迎接他到帥府中去。」楊么道:「既是本地人,不過是個鄉紳,怎得在此調兵?他姓什麼?」火工道:「他便是岳陽城中賀太尉。前年來家葬母,休閒快樂。近日汴京報來,被一起好漢夜鬧晝劫,不能捕獲;金兵連夜殺來,汴京朝夕不保。遂有旨意下來,欽召他進京,又著他調本省軍兵去救汴京。奉旨在此調選,不久就要起身。」說罷走去。楊么聽了,忙看馬霳一眼,各自會意。楊么忽笑了一笑。馬霳問道:「哥哥笑兀誰?」楊么便低說道:「我笑宋室沒眼,專用這等小人。我慮汴京必不能保矣!」馬霳道:「不保好做事。」楊么欲要說些言語,因見他說話躁烈,恐生別事,因說道:「酒不吃了,同兄弟到家慢吃吧。」馬霳忽問道:「恁個鳥太尉,敢是與哥哥作對的呆撮鳥?」楊么忙立起身,搖首道:「不是不是。」馬霳便將酒肉一頓撈吃完,楊么打發酒銀,出門走路。
  又走了幾日,才到了柳壤村中。早有村人忽見楊么回來,俱吃了一驚。楊么忙向村中父老說道:「小子才來,不曾見過父母,不敢先禮,容拜見了來陪話。」眾人聽了,一時不便與他說知,只說道;「大郎請便,我們隨後就來。」楊么便低頭急走。走到自己門前,抬頭一看,早見前後門戶傾頹,左右牆垣塌損,楊么見了,不勝暗暗點頭道:「老年人在家懸念,愁苦不了,那有心緒葺理?」連忙走上階頭,卻見兩門虛掩;忙用手推開,正要叫聲爹媽,早一眼看入內去,不覺吃了大驚。端的是什緣故?但見:
  樑上灰塵掛滿,堂中污垢成堆。戶牖俱無,前後一望到底;牆垣拆去,周圍四處通風。白日鼠橫行左右,黑夜狸穿走東西。地下坑坑坎坎,台基側側斜斜。一座灶,掀翻在地;半壁爐,推倒窗前。進門聞臭氣,人皆掩鼻;入戶見荒涼,心也辛酸。若不是走失逃亡,亦應知捕賊起發。
  楊么看完,因對馬霳說道:「原來我出外多時,父母無靠,另是搬居。只不知居在那裡?我須去問人來。」正要轉身,早見幾個人,同著一陣老幼男婦,陸續走來。楊么看去,在前的幾個,就是當日來說賀家安葬的幾個裡老。楊么連忙迎走上前,拱手問道:「請問尊長,楊么的父母搬居在那裡?乞煩指引。」裡老聽了,齊說道:「說來話長,請大郎到舍下去,慢慢說知。」馬霳在旁發話道:「這伙不死話的老鳥牛,全沒些人性氣!誰耐煩慢騰騰地嘈?」楊么忙看了一眼,便向眾老賠笑施禮道:「我這兄弟北方人,性氣耿直,說話粗魯,萬勿見怪。乞尊長就此說明,使楊么好去。」眾裡老道:「不是我們定要相留到家,因見大郎回來,想起前番為我們地方,不許賀家安葬,害了你一家受苦,恐怕一時說出,使你必要氣苦,故此要慢慢說知。」楊么聽了,著驚道:「莫非楊么的爹媽,有什變故麼?」眾人問道:「大郎在北邊的事情,難道你不知些消息,一徑來家的麼?」楊么道:「我因記念父母,遇赦便就回南,汴京亂信,前在武昌才知。」眾人見他錯認了話頭,因說道:「如今只得要與大郎直說了。自從大郎去後,不獨你父母在家懸念,我村中人那一個不感念你不了。這賀太尉見你去後,即另擇時日安葬。自從葬後,村中老少不寧,洞庭湖中盜賊時常出沒村坊,幸喜獨不到我村來。雖是不來,也未免提心吊膽。不期這賀太尉,他們是作官的人,朝中事情,略有些舉動,便有人來報他。說大郎遇赦,與白雲山同伙,大鬧東京,做下許多不法。他便懷著舊恨,竟去稟知相公,說大郎是本村人,現有父母在家,必有信息往來。朝廷不久追究,莫若先將他父母拘禁,休使他知覺潛逃,日後到府要人,便就費力。相公准信,即差百十捕役,星夜趕來,打入你家,不容分說,將你父母立時鎖扭,滿屋搜尋財帛,險不將這間房子顛倒過來,地皮掘做深坑。你不見裡面坑坑坎坎,台基倒倒斜斜?又疑心有銀兩埋砌在牆避土灶中,便拆開掀倒,將一應器皿飾物,盡行席捲;扛抬不動,粗夯不值錢的,還分派村中,要銀交納。便扯拽兩個老人家解入府去,受審刑責。幸喜分辯得好,說是大郎原為犯罪遞解;在外不法,實非父母縱容之罪。相公聽了,便將兩人囚繫在獄,因見東京沒有來文,遂不再審。我村中只斂錢助米,告求禁役,傳送飲食,兩老人便在內安然無恙。只不知大郎可曾做這勾當?」此時楊么聽得惱怒悲苦,大叫道:「這賀賊暗將楊么父母陷入獄中,說來甚是痛心。若不殺此奸仇,豈是平生志量?」說罷,白瞪雙睛呆了半晌,不覺流下淚來,道:「罷罷罷,我楊么一生見人父母若己父母,見人患難若己患難。誰知生身亡過,不能侍養,已成不孝;正欲報恩撫養,今反為我受冤!蒼天蒼天,我楊么何惜此身軀而不之救耶!」說罷淚流滿面,向眾人拜謝,卻回頭不見了馬霳。只因一不見:
  天上月蝕皆仰見,空中雷動盡聞聲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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