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路見不平打德明 坐護鄉村遇常況

  話說楊么勸結了黃佐,遂要辭別下山。因說道:「我今離東京日遠,一時料沒人知,從今不必夜行。」殷尚赤道:「日行果好,只是哥哥臉上金印,恐人見了,未免動疑。」屠俏道:「這有什難事?俺奩匣中有的是鉛粉,只消帶些在身邊,日日塗抹些在印外,便好遮掩過去。你不見黑麻臉婦人俱借粉遮羞。只這幾個蒼蠅腳兒小字,愁他蓋掩不來!」說罷,便走入去,將粉調得濃濃的,約有半碗,又包了一大包,笑嘻嘻走出,叫楊么閉了雙睛,便自動手,向他臉上一頓擦抹。又在袖中取出一方素娟,輕輕的在眉毛眼角以及須鬢上抹去粉污,遂取過他的氈笠子,緊緊蓋了額頭,才叫楊么開眼。因笑對眾人說道:「俺與大伯恁般遮蓋,「地走來,你們眾兄弟敢也識認不出。」眾人忙將楊么一看,不勝驚喜。你道是怎個模樣?但見:
  白非純白,微微露出青黃;黑不盡黑,隱隱綻開紅紫。霎時變換,變換出許多晦氣臉、憊賴臉、橫肉臉、裝腔臉、肝腸臉、笑面臉、惡態臉、無情臉、殺人臉、驕奢臉,臉臉不一。忽地巧裝,巧裝得無數奸詐態、小人態、短見態、驕強態、鄙陋態、刻薄態、勢利態、狡猾態、薄情態、無賴態,態態非同。似女卻無巾幗,像男絕少簪纓。走過村坊,人人只道灶王婆;行到市鎮,個個盡疑鬼子母。今世小人實花其面,當時君子亦文其身。微服誠能過宋,變形可渡昭關。此去雖不成龍,亦可類乎其狗。
  眾人看完,一齊說道:「這般掩蓋,不但金印沒跡,面上亦覺白淨了多少。」楊么聽了,也自歡喜。又說了一番將來事情,眾弟兄齊向楊么把盞拜別,相送下山。
  楊么提槍背裹,走了一日,果見沒人動疑,又且不比走黑路,心下甚覺快暢。因暗想道:「我今要去訪問常況信息,只消過了界首,到陽城縣去尋見駱敬德,自然曉得。」遂一路急走。急走了幾日,一日到個村內走過,只見前面有陣人,在人家屋內,扛抬出兩口大豬來。看入內中,有個白淨瘦長的漢子,頭戴茜紅包巾,身上穿件半新舊織就團龍長衣,兩邊紮袖,腰繫一條虎吞頭的獅鑾帶,下穿一雙石株綠皂底靴。一手提著哨棍,一手指喝眾人,扛抬走去。楊么看得明白,不勝動疑。遂走到這家門首來,只見堂中一個老婦人,坐在那裡,搠天倒地價哭。哭著:「我那豬呀,閃得人好苦!」門邊立著個老兒,捶著胸口歎氣不了。楊么看了這個光景,便忍不住,遂走上階頭,對這老兒說道:「你家養豬,人來買去,自然得些利息。為甚恁般不捨得賣,在此傷心痛哭?」那老兒見有人問他,只搖著頭道:「你是別處人,我們的苦告知你也沒用。」楊么笑道:「是別處人,倒有些義氣。你幾曾見本地人搭救了誰?你告知我,或是有益也不可知。」那老婦人聽了,忙起身止哭道:「客官進來,我告訴你。」楊么走入堂中,那老婦人說道:「我老兩口兒,俱是沒的靶的人,今年同是六十整。向來靠個姪兒,不期他又不肯學好,出去整年不回。曉得他不能料理我兩人後事,只得去年春天買了兩個小豬來,養大了賣幾貫錢鈔,趁今年整壽,看幾棵好木,做兩口壽具,便好放心。這兩個豬,從舊年養到如今,早晚喂養,寧可自己忍餓,倒恐怕餓瘦了豬。已養得膘肥滾壯。依我估看,去了頭肚,淨有二百多斤,心中好不歡喜。不期我這老殺才,是個窮骨頭,耽不住銀錢的人。家中略有些,就嘴癢癢的要去告訴外人。我常對他說道:『有麝自然香。家中有了好貨,不怕人不尋上門來。』他偏去告訴了人,惹得這些操刀屠戶,一替替走來,便七貫八貫的讓價錢。我又說道:「這豬被人估看了,兩口通不上食,不如早些賣去。」我那老殺才偏又倔強道:「總是壽日,還有兩個多月,再養下去,怕不賣他十貫。」誰知貨好招搖,也有忌我們的,也有妒我們的,也有怪我們不肯賣的,便去挑風撥火,惹了這些人來,白白扛抬了去。我想起沒棺材的苦命,故此痛哭。方才客官說著本地沒好人,提著我的怨恨,只得與你說知。」
  楊么聽見他說得這般苦楚,十分為他可憐,便又十分惱怒。遂說道:「你兩人不必氣苦,我趕去奪來還你。」遂將包裹放在堂中道:「你們看著。」往外便走。那老兩口忙叫不要去惹事。楊么哪裡聽他,一徑趕來。早見抬豬的這些人還在前面,忙搶步上前,大喝道:「不要走,快留下豬還我!」那瘦長的漢子,忽見村人趕奪,便勃然大怒,立住喝罵道:「你這村牛,想是吃了豹子心、豺狼膽,敢來虎口奪食!不要走,且吃我一棍!」說罷,照腦門處打來。楊么一槍架住,兩人在空地上大殺起來。這抬豬的忙將豬歇地,便來齊打楊么。楊么哪裡放在心上,只使得神出鬼沒,間深處挑開棍頭,趕進一步,用左手將這漢子一夾,夾在肋下;右手舉槍,搖擺趕殺。這抬豬的見被他活擒了人去,只得棄豬逃奔。楊么擒著這人,奔入村中,到了老兒門首,大叫道:「你的豬在前面,可去抬來。快拿繩出來,縛這廝審問!」那老兒聽見有了豬,便不問長短,往外奔去。這老婦人也是滿心快活,聽見要繩,忙入內取繩,丟在地下,去幫老兒抬豬。楊么將這漢子丟在地下,一腳踹住,輪拳要打。因想了一想,道:「我且不打你這廝,且問明了著。」遂將繩縛好,提他起來,係在柱上,大喝道:「你這廝有什本事,敢來懊惱村中,欺侮良善,白奪窮人苦惱衣食?快快說出!」這漢子只不回言。楊么大怒道:「你生死只在頃刻,怎麼不說?」那漢子道:「說來笑人,說些什麼?」楊么正要再問,早見這老兒先趕了一個豬進來,忽見柱上縛著這個漢子,便嚇得直跳起來,對著楊么怪叫道:「我的太祖宗!我家失了豬,只不過窮苦度日,還可留得性命。你今弄了這禍種火殃兒來,我這兩口兒只是死!這怎麼了!」楊么聽了,笑道:「什麼禍種火殃,你怎就會死?」那老兒只急得跌腳道:「你那裡曉得我這裡的厲害!西去二十里,有座險道山,方圓五十餘里。近日來了幾個大王,占住了山林,招集人眾,劫奪往來,十分厲害,官軍俱不敢捕捉。這位就是山上的大王。在村中好好牽了豬去,還是十分造化,怎一時失了手,被你弄了來?這事怎麼了?」楊么聽了,哈哈大笑,便又大怒喝道:「我只道險道山有些豪傑氣象,原來是起鼠竊狗偷,以劫掠害人為事。我今將你斷送,亦可救免一方。」便掄拳要往這漢子臉上打來。那漢子全不畏懼,反笑了一聲。楊么即轉了一念,便停住不打,道:「先前見你不說姓名,恐羞辱了山寨中體面。今又視死不畏,只這點好處還可動人。打死徒污我手,饒汝去吧。」遂解開繩索。那漢子得放,跨出門去。
  此時有許多村人,俱在門外,看得驚驚駭駭。楊么遂向包裹中取出一塊大銀,與那老夫婦道:「我見你二人孤苦,這是我路費,約有十兩,送你可辦得兩口壽具。」老兩口只不敢受。楊么再三叫收,兩人歡然拜受。楊么取包要走,兩人留住,要收拾酒食請他。楊么道:「我要緊趕路,到前面去宿。」門外村人見他要去,俱擁在門口,留住道:「去不得。」楊么著急道:「我怎麼去不得?」眾人道:「今日客官在我村中,路見不平,將這廝打罵,我們實是快活。只是這廝回去,決不干休,必要帶領賊眾趕來報仇,說我們村人打他。不是來殺人,便是來放火。客官在此,還有個推諉,若去了便沒分辯處,怎麼開交?」楊么遂問道:「他們往常吵鬧村坊,是什時候來?」眾人道:「往常俱在夜間。如今論不得,敢怕這廝就要領人來了。」楊么道:「既是這等,為人必須為徹,我豈肯遺害你們?等他來時,見我戳翻的、打倒的,你們只顧縛取。」又向腰間取出一小塊銀來,道:「與我去買些酒肉來,吃飽了在此等他。」眾人見他肯住,俱各歡喜放心,說道:「不要客官壞鈔,我們自去買來請你。」楊么忙止道:「我從來不肯無故吃人酒食。你只依我去買來,我便吃得爽快。」眾人只得接了出去。不一時買了許多酒肉來,與這老夫婦去收拾整治。又宰了一隻肥雞,在堂中擺桌設椅,請楊么朝南向外坐下,將雞魚酒肉搬出。楊么遂請老夫婦來吃。老兒道:「我兩人俱是長齋,客官自便。」楊么道:「這等我只得自吃了。」遂將槍插在椅旁,然後坐吃。此時已是傍晚時候,村人俱在門外立看,有的便去買了兩枝大燭來,遞與老兒點放在桌上。兩旁外面人看他,便似神道般在上面吃酒。看了多時,便一個個走去。一時門外靜悄,那老兒忙提出一壇老酒,放在楊么身邊。楊么正要問他,那老兒已戰兢兢入內,楊么看著這壇酒道:「有他便不寂寞了。」便自吃得十分快意。
  你道這些人為什麼霎時走去?原來這幾個抬豬的小校,見頭領被人生拿活捉了去,一時驚慌逃奔,上山報知。三人聽了大驚大惱,便留了一個守山,兩個帶了百名小校殺下山來救人。趕來半路,卻遇著這個兄弟,沒命的跑來道:「今日兄弟性命險些斷送!快同去報仇。」二人忙問道:「兄弟往時棍法高強,怎就被村牛打翻?」這兄弟道:「再不須提!這廝不是村牛,是個過往漢子,手段實有些來歷。我也一時托大,又沒幫手,漏了破綻,著了他的手,還虧人說出山上來,那廝不敢動手殺害,放了來。我今上山,同哥哥們點起合山人眾,捉這廝來,剁他千百件,才得快活。」兩人聽了也是惱怒,內中一個說道:「可依我算計這廝既有手段,不要使他知覺,做了準備,只使眾小校先去暗暗將村中圍住了前後,再著幾個精明小校去打聽在那裡,然後我們三人拚他一個,不怕他不遭我毒手。」兩兄弟聽了,稱說有理,便一齊趕來。離村不遠,眾小校便去前後埋伏,即有的來報導:「這人正在養豬的老兒家,開門獨自吃酒。」三人大喜道:「這廝合死!」便各執刀棍趕來,果見大門洞開,堂中燈光直照出街上。三人便暗暗走近,立在門外,看入內去。只見堂中點著一對大燭,這人在那裡大飲大吃。三人見了十分歡喜,忙走近門首,各挺刀棍,正要搶殺入去。內中一個忙將二人攔住,兩往內一認,便大驚大喜,向著裡面大叫道:「裡面坐著吃酒的,莫不是小陽春道長哥哥麼?」楊么忽聽見外面有人叫他,便直立起身來,道:「外面是誰叫楊么?」那人忙走至燭下,向楊么下拜。楊么一看,不是別人,原來就是常況。不禁大喜,扶起道:「我此來正要訪問消息,救兄弟出監。是幾時脫身?怎麼又在此處遇著?可細說知。」
  常況道:「我那日與哥哥分別,入監之後,誰知王豹這廝怨恨哥哥,說我一黨,日日使苦主來求縣尉,又囑托衙門,問成抵償,不久解到上司正法。虧得駱敬德領了哥哥言語,一面托人送飲食,一面自去報知丁謙表弟兄。果不幾日到來。三人到夜間,將我救出,在駱敬德家隱藏。不期外面紛紛,便商量去險道山,可以安身。駱敬德帶了妻小,一齊到山,招聚人眾,立了寨宇,丁家弟表弟兄回家。丁謙的長哥原是縣吏,被人誣害致死;丁太公聞信氣苦,不久病亡。他兩弟兄到家,十分惱恨,入城去殺了仇家,一徑逃來山上:共是四人。只劫取遠近,官軍捕卒皆不敢來看一眼。不知這於德明今早在那裡聽見這家有兩口壯豬,領人扛抬。忽報上山,說他被擒,遂留駱敬德守寨,我同丁謙來救。路上遇著於德明,趕到門前。見燭光下恰似哥哥,只是面部上白了大喜道:許多,恐怕認錯,故先叫一聲。不期果是哥哥,怎不叫於德明著了哥哥的手!」楊么聽了,大喜道;「如今他二人在那裡?」丁謙、於德明在外,聽得說是楊么,忙棄棍入內拜倒,道:「我二人一向想慕哥哥,誰知今日當面不識!」楊么連忙答拜道:「楊么昔日同邰元犯罪,已知二位好義,又夜遇常況,說蒙二位到岳陽來救楊么,楊么心中甚是切感。故前日托駱敬德來,煩二位共救常況。我今到家。拜見了父母,即來識結二位,卻得二位即來救出常況。今日相遇,得罪德明,實楊么一時不察之罪,萬勿記懷。」三人忙攙了楊么起來。於德明說道:「哥哥怎這般說?是兄弟錯認了村人來奪豬,不曾問個明白,便先動手,就被哥哥打死也沒怨。若早問明,可不省事!哥哥可知邰元哥哥已上了焦山,著人來取回三稜鐵鐧?」常況又問幾時脫罪來此。楊么正要細說,早是駱敬德恐他三人有失,便也趕來,到了村中,已有小校說知緣故,便十分歡喜,就在門外叫「楊么哥哥」,直叫入堂中,與楊么拜見。一時相會,俱各驚喜,相請楊么上山。楊么道:「我這裡有現成酒肉,且吃一番。」四人道:「同哥哥上山去吃吧。」楊么道:「我此時得見弟兄,萬分快活,萬分豪興,怎等得上山吃酒?不如在此吃個盡興,然後上山。」四人聽了,齊說有理。
  楊么見沒碗箸,向內叫了數聲,全沒個答應,只得移燭入內尋取。只聽得裡面咯吱咯吱不住的亂響。恐有暗算,忙來照看。只見老兩口在房內雙雙緊靠在壁,手腳亂搖,滿口齒牙只咬得上下廝打,忽見楊么走入,一齊跪倒,只叫饒命。楊么才知他受了驚恐,忙攙扶道:「他們俱是我的弟兄,決不相害。快拿碗箸,我同他們吃酒。」二人聽了,方敢走動,送出碗箸。楊么同四人共飲,楊么遂將往來結識以及奇異事,細細說述。直聽得四人一會驚憂,一會歡喜,又見結了許多好弟兄,相約到洞庭湖做事業,十分快活。楊么道:「王豹這廝恁沒理,只苦尋作對。」常況道:「他如今曉得我們立寨。恐怕報仇,便請了一個什麼教頭樂湯,帶了許多徒弟,在謝公墩大言不慚,要踏平險道山的山寨。我們只不理,由他自來。」楊么聽了,笑道:「原來這樂湯又在王豹處!」因將打擂台事說出道:「只是我不能在此耽延,就是明日到陽城,也只急去。等回去後,商量與常況報復吧。」遂又將蛾眉嶺收結黃佐說知。四人聽了大喜,道:「久聞蛾眉嶺有個屠俏,十分了得。正想要著人去通個往來,不想久拜哥哥,已成一家,如今便好往來了。」遂又吃了一番,才一齊上山來,日日備酒與楊么快飲。
  楊么被他四人苦留,只得住了數日。到臨別時,吩咐四人道:「自今以後,不可劫小民以取怨聲。須安心在此,待時備發。」四人拜聽,相送下山。楊么取路而走。
  不期這番事情,早已紛紛傳開,直傳到陽城縣來。有王豹的弟兄們在外得了這個信息,忙來報知。王豹聽了,一時著驚道:「原來這賊配軍脫逃下來,恰又上了險道山!必要尋我報仇,須要十分防他。」忙來見樂湯商議,遂將昔日的事說出道:「如今我與險道山作對,皆是為楊么起的禍根。他今同在一處,如虎添翼,勢必要來。不知教頭可有什高見?」樂湯忽聽見說出楊么在險道山,暗暗吃驚,只不好說出被打的事情。沉吟了半晌,不覺怒從心上起,便大聲說道:「大郎怎這般畏人!須知有俺樂湯在此,諒這險道山幾個毛賊,有什大本領?俺不去尋事他,他怎敢來尋俺作對!說便恁般說,也不可不留心防他使人來打探俺們消息。為今之計,只須作速如此這般防範,方為上策。」王豹得計,即去行事。只因這一番商議,有分教:
  騰騰烈燄見原身,苦苦傷心投陷阱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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