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
  黑瘋子氣憤憤怪人輕 許蕙娘鐵錚錚守節義

  話說袁武、孫本、馬霳各自說明,不勝快活,齊上白雲山來。袁武即使人抄小路飛報王摩。三人一路說說笑笑,到入寨來,鄭天佑、殳動忙出來迎接,到廳相見。鄭天佑、殳動與孫本細敘想慕之意,馬霳只兩眼瞅著。二人正未敘完,小校來報:「大頭領入寨。」袁武、鄭天佑、殳動出廳迎入,便指說道:「這位是孫哥哥。」王摩滿面是笑,上前相見道:「節級好名,不得會面,若不犯事救來,怎得到此!只今便做個寨主,山上有光。」遂來納孫本上坐。孫本忙謙說道:「念孫本下吏,蒙列位見愛,受惠實多。不幸屈陷到此,已是無家可歸,若蒙不棄,效力足矣,焉敢僭坐!」鄭天佑、殳動也來尊孫本坐首位。馬霳見了,急得暴跳,大聲發話道:「孫本便有好名,灑家便沒好名!恁地鳥瞎躲著沒光彩,還到焦山去!」說罷,提著板刀,搶出外去。
  孫本見馬霳性急怪人,忙棄了眾人,一徑來趕。王摩、鄭天佑、殳動忽見這黑漢出言粗惡犯人,遂一齊惱怒道:「這黑廝是孫節級恁麼人,敢來衝犯?莫恃他凶形,便小覷俺們。只索趕上,拼個高低!」遂一齊要趕,袁武忙攔定道:「孫本若不是他相救,險些喪命。他與王頭領暗地相識,一團義氣,受了虧苦,正要報他好情分。因見你三人只與孫本交談,他是粗直性暴,不知委曲,只說你三人將他輕慢別去。如今快去接他上山拜結。」王摩聽不明白。不勝焦躁道:「王摩在那裡同他暗識?為王摩受恁虧苦?休得亂說!若有恁般,情願讓他首位。」袁武遂將馬霳並楊么始末說出,道:「原來這楊么便是當今傳說的小陽春。」三人聽得,大驚大喜道:「曏來沒處訪尋救楊么的人,今又救了孫本,實是萬千情義。快留入寨結弟兄,險不錯怪了他!」遂一齊來趕。
  此時馬霳早已氣轟轟奔下山崗,孫本在後趕著,攔腰拖住道:「我孫本九死一生,得虧救來,正要結為生死弟兄,怎倒要分開別去,恁般輕易怪人?」馬霳道:「兀誰怪節級?只他大剌剌不當人,馬霳怎熱臉投冷臉覷他!」孫本笑道:「這是你性急錯疑,初來乍會,少不得分親疏敘過寒喧。敘及緣由,自然敬尊。」馬霳道:「恁個親疏?」孫本道:「我與袁武久結,袁武在他們面前稱久。今日見面,自然先向我敘話。你與他們從不提起你的義氣好處,我與袁武尚不曾說出,他們如何曉得?豈不是你錯怪了人!」馬霳聽了,便不言語。孫本道:「你今明白了,可同我上山去。」馬霳道:「黑瘋子實不知道理,錯怪他冷臉。只今恁地將笑臉去見他。」孫本見四人一齊下山,便說道:「他們四個弟兄,來迎接你了。」馬霳道:「他怎轉腸接馬霳?的是接節級。」孫本道:「這是袁武將你好處說出,特來賠話,請你上山。」馬霳道:「節級兀是代替撒謊。」四人早已走到,各笑嘻嘻向馬霳賠話道:「若不是袁哥哥說出,恁好情義,俺弟兄們做夢也不曉得。快請上山,共聚大義!」
  馬霳見是果然,一時快活,同入廳堂。王摩便遜馬霳道:「俺們自到山來,還沒個大頭領,至今空看著首位。前日聞得楊么毀碎俺形圖,實有好俠氣,俺弟兄們雖不曾見他,卻想要他來做寨主,已使人去尋訪。今日才知他便是有名的楚地小陽春。又訪不出為王摩救楊么去的豪傑來,十分納悶,十分想念。今又救了孫節級哥哥,便與楊么一般的人。即今請坐第一把交椅,休得推卻」。馬霳聽得心窩裡沒是處。道:「王摩哥哥休恁磨折。」遂將射妖蜃、救娘事說出,道:「煞是在心,只今情願結個弟兄。黑瘋子有粗沒文,蠢性怪鳥般直,休說做寨主,沒得笑破。可知江湖上恁嘈,不是楊么哥哥,便是王摩哥哥做寨主。」王摩道:「俺今正要問楊么的面貌可與俺廝像。你是必見來,可果廝像麼?」馬霳道:「那夜楊么被夥村牛欺負,馬霳趕救別去,在黑地沒曾看認。」袁武上前說道:「馬霳說話,果是不差。還是王摩權做寨主,休得再遜。即今黃道吉日,我等六人可祭告天地,聚結弟兄。」遂吩咐宰殺牛馬,堂中結彩鋪張,不一時齊備。六人共拜天地,結同生死。這是白雲山六雄小結義。結義完,便大開筵席,東首是王摩、孫本、鄭天佑三席;西首是袁武、馬霳、殳動三席。六人坐定,一時間山寨中吹動樂器,酒到肴來,十分豐盛。怎見得?但見:
  笙簧疊奏,水陸具陳。笙簧疊奏,雖按宮商,吹出百般新調;水陸具陳,少見珍饈,搬來一陳腥羶。野的晃獐、麂、鹿、兔,半熟半生;家的是犬、馬、牛、羊,帶毛帶血。手指作箸,大塊撕來咬嚼;沙碗當杯,一氣吃乾咽啖。談論的,不過是除姦殺佞;講究的,無非是理枉伸冤。這邊叫弟猜拳,那裡呼兄豁指。天上稱為星煞,人間指說魔君。直吃得東倒西歪,那時方才告止。
  眾人豪飲間,馬霳將焦山五個弟兄說來。眾人聽了大喜,道:「若得這幾個弟兄合在一處,才得遂心。」直吃到半夜,各自安歇。
  到了次日,齊向孫本犯罪緣故,並家內事情。孫本細細說述道:「家中止有蕙娘母子,並沒下人,如今只索休想。」眾人聽了,十分惱恨道:「日後必與哥哥報仇,殺這兩人。大嫂母子在家清苦,如今使人悄悄去接她母子上山,與哥哥同在一處,免得掛念。」孫本聽了,感激道:「蒙列位念及孫本妻兒,不勝知感。但孫本曏來遭逢不遇,因循吏卒,實非本願。今幸脫死,又蒙結義,名雖不正,若能秉義行仁,亦不失本來面目,做番事業。今在未定之時,豈為妻室分心。若有機緣,再生較算。」袁武聽了大喜,道:「孫哥哥言語,人不可及。」當不得王摩、鄭天佑、殳動再三相勸,要接蕙娘母子上山。袁武道:「孫哥哥莫拂了眾弟兄情分。依我主意,且捎個平安書信,備些金銀與大嫂母子過活。日後算計接來,未為不可。」孫本應允,便寫了一紙家書,王摩將金銀並書打發鄭天佑,臨行,又囑兼訪楊么。鄭天佑領命而去。
  如今將孫本家中的事,慢慢說來,這董敬泉,當日同夏不求商議,托了薄情、巫義沿路謀死孫本。見孫本去後,董敬泉便要急娶許蕙娘來家。夏不求阻說道:「孫本出門不久,還沒信來,這塊羊肉少不得是員外口中食,且冷些時計較。」董敬泉只得忍住。又過了多日,卻忍不住,一時煩躁起來,夏不求只說且緩。董敬泉便作怒道:「你好自在性兒!全不知俺欲動,燒著心兒裡癢癢的,盼望不得早來,怎說這寬脾沒力話,可不悶人!」夏不求見他發惱,只得暗自籌算了半晌,遂笑嘻嘻說道:「要娶蕙娘,除非如此恁般。」董敬泉聽了,方才大喜,即一面先著人到府前去,一面叫夏不求行事。
  過了一日,夏不求便走到孫本這條街上來。夏不求比往日大不相同,十分體面:身上穿件皂色細絹直裰,裡面露出一件玫瑰紫的夾襖;腳下腿繃護膝,油墩布窄筒襪,套著一雙彈子頭青綢鞋兒;頭上新攏頭,戴著一頂西絨時樣栗色平頂小帽兒,刷抹得精光如洗。這一套衣服,俱是董敬泉做與他同織錦成親的。他一曏躲在家中,如今算害了孫本,正要出來做人,今日走到這條街上來,有個誇榮耀裡的意思。便大搖大擺,一身輕骨頭沒得四兩重,見了熟人,便拱手過去。街坊人忽見他這個模樣,盡皆指指搠搠的罵他。
  夏不求走到孫家門首一看,只見雙門緊閉,石上苔青,非復舊時模樣。夏不求看了半響,沒處通信。因看著對門是個賣點食的鋪面,他一曏抱了小哥在他家買的,遂走上階頭,叫聲:「宋阿公,一曏生意好麼,可還認得我了?」那老兒正低著頭數串錢鈔,忽聽見有人叫他,忙抬頭一認,道:「你是害孫家的黑兒,我怎麼不認得?」夏不求道:「阿公休恁般說,他自己犯拙了事。相公做主,我也一時悔不過來。只不知他家許蕙娘母子近日怎的過活,我方才在府前走過,聞了一信,欲要進去說知,也恐似阿公恁般說我,只好在此等他家奶媽出來,說知便了。」那老兒見他言語不遜,便氣忿忿正要發作他一場,卻聽見說出有什麼信,只得忍住道:「你的舊主母同著小哥在家十分清苦,終日變賣物件,先前還可支持,如今只針指度日。若有事情,只叫小哥開門叫我。自從你舊主人去後,只除我出入,再沒別人;故此,兩扇門一日只閉到晚。他家奶媽,久已打發去了。你聽了什麼信,可對我說,我等小哥出來,傳進去吧。」夏不求道:「論理報喜不報憂,只恁般關門閉戶,外面便有天大的事,他家怎麼曉得?如今只得說下:我方才奉了新家主的使命,打從府前經過,因聽見有人說,孫本半路受了感冒風寒,扎掙不來,竟已病死。我因人死冤消,故此報個信兒,使她家做些好事也好。」那老兒聽了吃驚道:「這信可真麼?」夏不求道:「終不成我來報死信,圖他什麼?」那老兒見說是真,邊叫:「可憐!可憐!怎天公也沒道理,害人的不死,偏死好人!」夏不求便冷笑了一笑,依舊搖擺走去。
  這宋阿公見他去遠,遂等不得小哥開門,即走過來,用手在門上敲了幾聲。小哥開出門來,宋阿公走入,將門掩上,同著小哥走入堂中,對他說道:「你去對母親說,我宋老漢非呼喚不敢登堂,因聞了你父親的信,特地走來。」小哥聽了,連忙走進去,對母親說知。許蕙娘忽聽見丈夫有信,不勝歡喜,忙走出立在屏後,先謝了宋阿公早晚看觀的話。「小兒傳阿公言語進來,說夫君有信,只不知在何處得來?敢求賜覽。」宋阿公便作慘容,歎息道:「孫節級在日,為友俠義,出入衙門,不知在手中行了多多少少方便的事。誰知到他自己,反被人害,始信『皇天不佑善人』!老漢今日之來,實是聞得孫節級病死途中,不得不來報知。」許蕙娘忽聽見丈夫病死途中,便失聲大哭起來,道:「誰信當時成永別,今朝母子倚誰人!」便高哭一回,低哭一回,又恨罵「黑兒天殺的」一回,直哭得許蕙娘心傷淚出俱成血,腸斷思君不見君。那小哥忽見母親痛哭,忙來扯著衣袖,也是哭泣。一時母子哭做一堆,宋阿公也只拭淚。許蕙娘哭了多時,忽停了哭,攜著小哥走出一步,問道:「夫君不幸,未亡人欲死不能。但凶信無憑。亦不敢驟然掛白。請問阿公:此信得於道路,還是出之誰口。」宋阿公遂將黑兒得之府前道路,細細述出。許蕙娘聽了,想了一想,便放下愁顏道:「這惡奴與我家為難,一死以快其心,焉肯走來報信?吾疑此信是假,使我母子驚惶欲死,不知將來又作何狀。這且不消慮他。如今只得要煩阿公出去,細細為我母子訪一確信來,若果道路同言,便無疑了。」
  宋阿公應允,即便辭出,去到府前細細打聽,直打聽到晚,來回覆許蕙娘道:「老漢去訪問了一日,眾口皆同:孫節級不在世上久了。」許蕙娘又哭了一場,因對宋阿公說道:「凶信已的,明日必要料理招魂設座,家中欠缺,只得收拾衣資,煩阿公去典貸得幾貫錢鈔使用。」宋阿公應允自回。
  許蕙娘母子只悲苦了一夜。次早起來,即收拾了幾件首飾衣服,央宋阿公去當了錢鈔,又央請兩位老僧人來,宋阿公打發婆子過來灶下料理,許蕙娘母子一時掛白,兩個僧人在堂中誦經超薦;超薦完,便領著小哥出門,拿出旌幡,穿走了幾條街巷,將孫本的陰魂招引來家,此時已是點燈時候,在堂中左道設下一張小桌,寫了一紙牌位,擺上祭禮。諸色停當,許蕙娘領著小哥出堂,到靈前拜伏在地,,踴呼號。兩個僧人,齊搖鈴杵,念著許多超生極樂世界。
  正然念的熱鬧,哭的哀慘,忽聽得門外一片鸞笙象管,爆竹流星,燈籠火把直照入堂中,吹打進來。許蕙娘見了,吃了一驚,正不知為甚緣故,連忙收淚,立起身來,攜了小哥,向外說道:「我是寡婦人家,正在悲苦,想是列位錯認了門戶,誤到我家,快著出去!」這些人走入堂來,只叫「不錯,不錯。」卻走出一個披紅的,歪戴著一頂矮巾,簪了幾枝花朵,是個待詔。朝著許蕙娘低首躬身,念出許多迎請新人的詩賦句來。許蕙娘還認作是他錯認,極力分辯,當不得吹鼓手吹吹打打,一句也沒人聽見,霎時眾人擠滿了一堂,鑽出兩個媒婆來,向著許蕙娘,笑嘻嘻的走近身來。這許蕙娘見光景詫異,便抱了小哥,撤身往後躲入,才跨入房間,早是兩個媒婆也擠了進來,許蕙娘放下小哥,便變下臉來道:「你與人家做媒,怎不問個明白?卻引人混到我寡婦人家!今又闖進房,是何道理?」那兩媒婆忙笑嘻嘻說道:「娘子是聰明人,難道不能鑒貌辨色?我們豈是無故入人家之理!今我二人,奉著一個家私千萬,目今助了官家一項輸納金人餉銀,欽賜冠帶,城中大小官員,無不往來,廣陵鹽灶有千百餘處,移計整百;一應錢財,堆積如山,今年二十五歲整,只少個當家美貌有才的娘子;他今住城中蟹殼巷,東京馳名的財主員外,姓董,名索,大號敬泉,不知他在那裡看見了娘子花容,又不知在那裡打聽得娘子性慧賢淑,善能治家,便眠思夢想,要娶娘子。一曏有孫官人在,不便就娶;今打聽得孫官人已故,曉得娘子青春,再沒有守他的道理。故此今夜乘著熱喪,又是吉日良時,著我二人帶了樂從,一應起火花爆,俱是他相與的官員送賀他的。員外說:『娘子一身,便送了聘禮來,也是隨身帶去;進門便是財主娘子,故此不用虛文。』只求娘子早登花轎,莫使員外在家等久。」許蕙娘聽了,直氣惱得眉猙目豎。向著兩媒婆劈臉大啐,罵道:「你這兩個老潑賤,不要錯認了人!許蕙娘是達理有志氣的,曉得忠臣不事二君,烈婦何曾二夫!我丈夫只為惡奴、董賊排陷,屈死他鄉。恨不即赴九泉相聚,只因孤兒無托,故堅忍偷生,以待長成,手刃此二賊。怎敢倚強,又來逼奪!京城中有這等惡人,若不退出,和你扭到殿廷,官家也不叫民間敗節!」說罷,便用手推趕。兩個媒婆只不肯出房,將勢力來說。許蕙娘只氣得沒法。
  此時眾人俱擠到房門外來。聽了許蕙娘這般發作,有的暗暗稱贊;有的受了董敬泉、夏不求的計,便高聲說道:「虧你兩個做老了媒婆!今夜來是搶抬親事。可知沒腳蟹,誰敢管閒?便就管閒,員外可是怕事的?還不動手,等待何時!」兩個媒婆便要來用強攙扶,許蕙娘一手搪開,口中喝罵,卻一眼看入針指筐中的鐵剪,即搶在手。說是遲,那時快,只幾剪將一窩青絲細發紛紛剪斷,復往臉上戳了幾窟窿,又向咽喉亂戳。兩個媒婆俱嚇得大驚失色,一齊沒命的用手奪住,許蕙娘一時疼痛昏迷,哭跌在地。這是許蕙娘守節,剪髮毀容。眾人見了,盡皆跌足歎息道:「好個貞烈婦!如今這個模樣,抬去也是枉然。」遂一齊走出堂來,不期這夏不求在路口打聽,一時得信,忙趕入來道:「只要不傷性命,斷髮自長,面毀能醫,趁她昏迷不省,撮擁入轎,到家調養勸解,自然肯與員外成親。」眾人一齊入去,兩個媒婆各將許蕙娘攔腰抱出房來。小哥只是哭跳,眾人那裡管他,便一齊用力,直撮擁出堂,推入轎中,關鎖轎門,轎人前後起肩,一時鼓樂喧鬧,俱退出大門外來。
  許蕙娘才回過氣來,只在轎中跳哭尋死。正抬出外街頭,忽見前面一片聲嚷亂。只因這一嚷亂,有分教:
  三生石上無緣分,少婦崎嶇遠奔親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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