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殷尚赤爭風月打鹽商 董敬泉苦銀錢買節級
話說殷尚赤忽聽得瑤琴被人半路邀截,打發他出門,不勝惱怒。因轉了一個念頭,恐瑤琴回來,日後不好來住,只氣忿忿走了出來。便一路尋思道:「什麼富商?怎恁的目內無人?將我一個熱突突的瑤琴半路截去,叫我怎氣得他過!若不尋著與他做個對頭,也吃這勾欄內人作笑柄,後來走動也沒光彩。」忽想道:「我中了鴇兒的離調計了。她與人串通,只說拜壽,將瑤琴送去,決不在院內歡耍。我如今只去暗暗尋訪,決不與他甘休!」遂走回家,將一套衣服除去,換了素常包巾、窄袖、拴縛腰間,穿了一雙深面起跟鞋,吃了頓飽,遂出門閒走,只不走入勾欄院來。
一連走了數日,並不見有什麼頭腦來,心中十分納悶。一日信步走出艮岳門。走不四、五里,早見落花飛絮點點沾衣,他只無心理會,隨著高低曲徑抹走。走了多時,忽抬頭看見奇峰怪石,古木喬松,一所極熱鬧的地方。殷尚赤細細一看,方知是當年徽宗在此起築的一座皇莊,常來遊幸。因年老,與一班人講道談玄,以致國事日非,不來遊賞,便就塌損傾圮,不復舊時模樣。便有附近居民皆依石傍峰,在皇莊左近前後蓋造屋宇,開張酒肆茶坊,供這些遊人憩息。此時正是春景,故此遊人往來不絕。殷尚赤看了道:「我今日無意中走來,怎得有此情懷,與這班閒人遊玩。倒不如尋個鬆間石上去坐坐吧。」遂只揀僻靜處走來。因轉過一帶高崗,只見崗下有幾進樓房,周圍一帶土牆圍著,這座屋宇在內,十分幽致。遂走下崗,繞著這帶土牆走來。卻見內中一株青鬆,直罩出牆外來。牆外有幾塊怪石崚,奇峰屹立。遂不勝歡喜,要來坐在石上,看這些往來遊人。
不期才坐下,忽飛了一隻烏鴉來,立在奇峰頂上,朝著殷尚赤不住的伸頸怪叫。殷尚赤見了,甚不喜歡,便罵道:「你這王八,也來將我奚落!料想我不去打人殺人,你朝著我叫些什麼?」遂將手往上一舉,要趕它飛去。誰知這只烏鴉偏不怕趕,只是亂叫。殷尚赤被它叫得耳根不寧,便十分焦躁起來。遂立起身,走在奇峰石下,立在高處,雙手板著峰石搖撼,要將這塊奇峰石掀倒。這只烏鴉見他搖撼的勢重,一時站立不住,遂展翅飛立在青松枝上,轉身又向著殷尚赤呱呱怪叫。殷尚赤便不搖撼峰石,即轉身朝著牆上,見這烏鴉比前更叫得兇惡,遂又罵道:「你這王八隻向著我叫,豈不是件怪事?」便又要趕來。
不期身子立在高處,早望得見牆內有幾個男人圍著蹴球,又有個婦人背轉身坐在旁邊椅上,用手搭伏在那裡,不知看些什麼。因暗想道:「這是好人家,白日在園中蹴球耍樂,不要被他們看見,說我輕薄了他,只下去吧。」遂走來坐在原處,這烏鴉早已飛去。坐了半晌,因想道:「我從小便學蹴球,東京俱道我身材巧捷。只前日同瑤琴蹴了幾回,她便學我的身分解數,我就教了她些。只不知這幾個人蹴得如何,我今只隱身在峰石背後偷看他蹴一回,得便處看看這婦人,散些悶回去也好。」遂復走在高處,將身閃立峰邊悄悄偷看。這班人蹴得甚是平常,便不耐煩再看。正要下來,只見蹴場中一個胖大漢子走出圍來扯那婦人。殷尚赤暗想道:「蹴球是不好看,且看他扯過這婦人的臉嘴來,是恁模樣,回去也亦是放心。」便又立著。不看時還好,如今看明,不覺大怒起來。
原來這婦人就是瑤琴。自從那日哄來,被董敬泉纏住不放,心中十分記念殷尚赤,只不能脫身回家。這日飯後,被董敬泉扯她園中蹴球耍子,瑤琴只得同他蹴起。董敬泉那裡曉得什麼好歹,只死立著直挺挺的滾踢。虧得幾個閒漢大家幫襯。只幾腳將那氣球踢送瑤琴。瑤琴遂將小腳兒勾住顛穩了氣球,一時間扭捏身軀百般波俏,蹴出許多名色來。董敬泉見了,只連聲叫好道:「俺也踢了好些球兒,自不曾見恁般踢的有趣,可不喜壞殺了俺!」瑤琴蹴了一會,便將氣球蹴起,向董敬泉懷中蹴來。董敬泉一時手慌腳亂,接便接了,只蹴不出好來,險些落地。眾閒漢忙來幫幫襯襯,吵做一團。瑤琴得空,遂走出圍場,坐在椅上。董敬泉道:「你且歇歇氣兒,再來與俺耍。」說罷自同眾閒漢蹴。瑤琴坐在椅上,看他們不上眼,遂兜上心來,想起殷尚赤。遂轉身搭伏,斜靠在椅上,只癡癡的想念。忽被董敬泉走來歪纏,定要扯她去蹴球,瑤琴只得回過身來推辭。早被殷尚赤在牆外細細看明,方知被商人藏匿在此,便勃然大怒道:「我訪尋了這些日,卻在這裡被人騰倒。不去奪回,等待何時!」遂大踏步奔到牆下,托地跳上牆頭,再踴身往牆內一跳,搶步上來,大喝道:「好大膽賊男女,狗弟子孩兒,怎敢霸佔殷尚赤相與的粉頭,窩藏在此怪浪!」便趕近前來。董敬泉忽見人跳過牆來將他大罵,聽明方知是殷尚赤,便不勝大怒。遂棄了瑤琴,走上一步大罵道:「俺一個富商,誰人敢來挺撞。莫說是勾欄院行貨,不是你老娘;便是你老娘,俺老子霸佔了,也不許你吱個聲兒。敢來討死!」說罷遂喝眾伴當:「快與俺動手,打這死花半截腿下來,叫他沒氣苦。俺幾貫錢鈔,送入開封府作燒埋銀兩!」眾伴當有的去取棍棒,有的便來動手。
殷尚赤聽了,一時八萬四千毛孔,根根俱豎,睜圓怪眼。見眾人俱圍打攏來,疾忙虛起一腳。眾人連忙躲閃。早被他趁勢趕進,將董敬泉劈胸揪住。董敬泉不曾提防,急要掙脫。誰知殷尚赤力大,將他如小雞般提過來,往地下一跤摜倒。掄著右拳,覷定董敬泉面門「豁刺」一拳打下,正打在眉心眼角。大喝道:「你這狗弟子孩兒、有幾個臭錢,直恁不放人在眼內!且叫你做個瞎子,受些沒眼的活地獄!」董敬泉吃打這一拳,直打得兩耳內一時鐃兒、鈸兒、鍾兒、磬兒不住的嗡嗡亂響;兩眼中有千萬個金屎頭蒼蠅往來飛舞;兩鼻中一如吃了辣芥菜,直衝得鼻涕眼淚一齊往外亂滾。口中只叫人:「快來救命!殷尚赤又掄起拳頭,覷定董敬泉吃兩個下頦,一拳打下,正打在髭鬚中間。大喝道:「你這張臭驢嘴,倚著商人體面,出口傷人父母,要送我到官。你倒求我聲兒,我倒吃軟不吃硬,你卻叫人救命!」你這狗弟子孩兒,可知關公劫魯肅,並沒一人敢上前來救護。若有一個來,先叫你死!」董敬泉打這一下,滿口中一時酸甜苦辣,將二十四個牙齒一齊搖動,早迸脫了上下兩上門牙,血沫往外亂噴。此時眾伴當、閒漢俱要來救護攢打殷尚赤,忽聽見「關公劫魯肅」,生死俱在他手中,遂不敢上前來救。
這瑤琴先前突見殷尚赤跳入圍來,不勝驚驚喜喜,忙立起身要來迎接。不期喝罵著董敬泉,遂不便走來相見,只得立住。又見他放出本事,將董敬泉跌翻在地,卻也心上暗暗歡喜道:「打得他好!裝模作樣,只要人奉承他。」遂不來解勸。打了第二拳便看了一眼,見董敬泉鼻歪嘴腫,鮮血交流,十分怕人。遂轉了一念,忙來抱住殷尚赤。殷尚赤正要打第三拳,絕他的性命,忽被瑤琴走來抱定,便說道:「你勸什麼?他有好意到你來?」瑤琴兩眼垂淚說道:「賤妾焉敢解勸!可惜官人一個少年俊傑,前程萬里,怎為賤妾煙花奮不顧身?倘一時失手,受累不淺。」殷尚赤道:「我與你恁般熱突,要他來吵斷。我今只打死了他,便受累也不妨!」說罷又要打落。瑤琴忙又攔定道:「官人怎這般執性,萬不可為妾傷人,自受其害!」說罷大哭起來。殷尚赤見了,一時手軟,打不下去,道:「既是恁地,我且饒他。」兩手卻不放鬆。忽抬頭一看,只見眾人俱齊攢攢執著棍棒,他方才吃驚。忙一眼看去,見亭旁有塊青石琴台,有六尺來長,尺餘厚闊,約有五百多斤。便鬆手立起身來,疾忙搶進亭旁,用兩手舉起,作擲來的模樣,向著眾人大喝道:「敢來作對,照此亭為例!」遂往亭柱上橫衝擲去。用的力猛,去的勢重,只一衝擊,「豁刺」一聲響亮,早將這座亭子打倒在地。急縱身跳出土牆,飛奔入城而去。
這些伴當見瑤琴哭勸,又聽見說也饒他,遂大家留心,等他鬆手時一齊動手,不怕他逃去。忽見舉起琴石打來,俱各大驚,連忙退後。今見打倒亭子,個個嚇得吐舌,誰敢還指望來拿他?直看殷尚赤跳過牆去,才敢在滿圍中叫拿叫捉的混吵。
這瑤琴見殷尚赤這般作用脫身,因暗想道:「我與他相與了這些時,只道他做人比綿還軟,誰知今日打人比鐵還硬。」因見董敬泉在地下昏昏沉沉,叫疼叫痛,只得忙在自己身上裂下一方綢絹來,替他包紮了頭面,又用手要攙扶他起來。誰知一個身子比死人還重,那裡動得分毫,連忙叫人。眾伴當、閒漢忙來攙扶入內,董敬泉只說不出話來。眾人驚慌,一面灌救,一面去請醫人來醫治。瑤琴擔著一把干係,小心服事半夜,方才說得出話來。
到了天明,董敬泉即吩咐心腹伴當備了副厚禮,到開封府進狀。開封府接了狀詞,即差人出來拘拿。這差人奉了牌票,即出來商議道:「若奉承得原告喜歡,卻有十分財喜。只是這殷尚赤向來是個頑皮,手腳又是唧溜。方才董家人說他在園內行兇,實是怕人。如今若一徑到他家去拿他,倘被他恃頑溜撒,一時那裡去拿他?倒是一件干係。須要大家計較想個法兒,一索捆翻,方才沒事。」大家計較了半晌,內中有個說道:「他為爭風月,我們還在風月上計較。何不去與張鴇兒商量?」遂走來商議了一番,便去埋伏左近。遂著一個到殷家堂中,向內問道:「殷大官人可在家麼?」裡面有人出來問道:「尋我家官人做什麼?」那公差假說道:「我〔是〕張瑤琴打發來的,急要請你官人去說話。恐不信准,叫我拿件信物在此。」說罷,遂在袖中取出道:「煩你進去,大官人自然曉得。」家人接了入去。此時殷尚赤正在家中,想著:「昨日打了董商,雖不敢與我作對,必要埋怨瑤琴因她惹禍。不知留住不放,還是放了來家?」正要出門打探,忽見伴當進來,拿著一柄詩扇相請。殷尚赤見了,卻是當日帶去初會瑤琴,後被張鴇兒趕逐,一時氣惱,不曾入房去取,一徑走回,遂信是實,不勝歡喜。忙將詩扇放下,出來問這人道:「瑤琴來家了麼?」那公差假答道:「是今早回家,即著我來請官人去說話。」殷尚赤聽了滿心歡喜,便不再問。遂同走出大門,低頭前走,恨不得一步跨進勾欄院門,與張瑤琴相見。一面走著,一面心中打點了許多溫存言語。
正想到得意間,忽前後兩旁突擁出二十餘人,將他左右兩手緊緊按住,一條鐵索劈頭套鎖,推著便走。殷尚赤一時「地裡被人擒鎖,手腳俱施展不來,便大怒喝罵道:「你這些賊男女,是什麼人,敢將我恁地鎖縛?」遂立著不動。只見前來請的這個人說道:「你昨日在皇莊逞凶,打壞了董商人。他今早告在開封府,我們奉相公差遣來拘你。」殷尚赤聽了,便說道:「這是件鬥毆詞訟。他既告我,我是被告,也不消似拿盜賊般,趁早放手。」那公差道:「不然。我們不是這等擒拿,只因你素常沒個好名。若不是這般拿鎖,我們幾個人,還不夠你一頓拳打腳踢哩。」殷尚赤大笑道:「我一個做漢子的人,你既說明怕我動手,我只不動手。到府中去,自有話與他對理。可知不是沒頭官司,怕他怎麼!」遂昴然直走,眾人便蜂擁著一齊入府。
已先有人進去稟知。等不一會,開封府相公坐出堂來。眾差役將他推到堂下,殷尚赤正要訴說,不期相公一坐下,不容分說,即拍案高聲喝罵道:「你這賊潑頑皮,怎敢在皇莊禁地白晝行兇,擅打國課商人?有礙朝廷體統,真是死有餘辜!又將商人打落面前二齒,若不按律重懲,何以警眾!」喝叫左右:「與我重責這頑皮,然後定罪!」殷尚赤極力分辯,眾衙役那裡由他,只更番打來,直打得肉綻皮開。殷尚赤只大叫大嚷:「徇私枉法!」開封府見打到五十下下,又見這般叫嚷,恐有耳目,遂說道:「現今商人受傷不知生死,且將這頑皮下入牢去。俟過百日外,然後定罪。」遂將殷尚赤上了刑具,推入牢去。
原來這開封府相公是永興人,與董敬泉是鄉親。今早得了他禮物,遂不容殷尚赤分辯,打個盡情,下在牢中,以泄董敬泉的氣。董家伴當見處得暢快,回來報知。董敬泉雖是歡喜,卻仇恨難消,必要將殷尚赤處死。遂又吩咐一個得力伴當去囑托牢中,叫他暗暗謀害。這伴當領命,即來到孫節級家,正值在家料理飯食送入牢去,遂出來兩個相見。孫節級問道:「不知大叔何事下僱?」那伴當說道:「小可因有一事,特來相煩節級。請一便處,方敢細陳底裡。」孫節級道:「此處沒人,不妨有話直說。」那伴當聽了,方同坐下說道:「小可奉家主董員外之命來見節級,非為別事,就為今早蒙本府相公審的這件事,牢中事情俱在節級手中,故托相懇一二。」
孫節級聽了,早瞧科了九分,暗暗吃驚。忙笑說道:「聞知這殷尚赤打傷了員外,莫非來托我了當他麼?」那伴當笑道:「果是節級見頭和尾。實不相瞞,我家員外被傷,雖不傷命,卻懷恨入骨。故托小哥先具白金十兩,有了回音再奉二十,望即允從。」說罷,便在袖中取出送來。孫節級接在手中,因說道:「你家員外怎恁般輕人?要安排一條人命,須犬出個手兒。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分給眾人買酒吃,這事如何做得來?如今我若一徑推辭,又道我不近人情,眼內只有銀錢,反使員外笑我。也罷,你如今回去,只叫員外送我五十兩。先有十兩,再拿四十兩來,還他一個乾淨。」那伴當聽了,不勝歡喜,滿口應承道:「節級果然作事恁地爽快,殺得人救得人,不枉人稱是小虯髯。即今小可回去上復員外,再送三十兩,後找十兩,何如?」孫節級道:「恁便做得。我在家候你回信。」那伴當即辭出門。
原來這孫節級,是開封府一名禁役,宋時叫做節級。他名字叫做孫本,是山東臨淄縣人。為人輕財好義,見人患難,極肯拯救。人具稱他是小虯髯孫本。幼時棄文習武,充投幕卒跟隨主將出征,為爭戰功得罪本官,本官將他問成死罪,下禁在開封府獄中。後因本官削職,沒了對頭,他便托人謀為,脫了罪名。因在獄中多年,深知獄中可以救死超生,遂謀做這節級。見人冤苦不平之事,必盡力為他周旋設法,使他出獄,心中方快。在他手中也不知救了多少人出去。就是重犯,他也百般體恤。故此滿獄中罪犯無不感恩。又待人謙謹。衙中人個個喜他,俱與他相好。
這日堂上發下殷尚赤到獄來,曉得衙中上下俱得了重賄,將他用了重刑,只不知為甚情由。遂著幾個牢卒,攙扶他安歇在一間房內,與他料理腿上,自己便來細問。殷尚赤遂忍著痛苦。將始未緣由說出道:「好個糊塗沒道理的相公!也不對審,便將人恁般處置。」孫本聽明,才曉得他是條漢子,便留心說道:「原來你撞了這個大對頭。可知湖涂沒道理是受了私賄,叫他怎有得道理?你如今安心掙扎,慢慢的等個出路。」殷尚赤見他是個好人,不勝感激道:「難得節級哥恁般好情。若得出頭,決不相負。我今在此,被人「地哄來,家中還沒知道。敢煩節級哥著人通個信兒,好來看我。」孫本道:「你家中甚遠。今還不曾過午,我今回家料理些來吃了,再去通知。」遂自走了半晌。
正要出門,不期董家著人來囑托他謀死殷尚赤,遂暗暗沉吟道:「我若不答應,他又去轉托別人,這條性命決難保全。」遂一力提當。打發這人去後,即叫人拿了酒食,同入獄來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雙手劈開天地壤,一頭觸倒不週山。
不知殷尚赤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