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楊大郎路阻蛾眉嶺 殷尚赤情戀張瑤琴
話說楊么同著張龍、趙虎一徑出城,往大路而走。忽見駱敬德拿了一籮酒飯,要送入監來,與三人吃。忽見三人竟釋放了出來,不勝歡喜道:「哥哥怎得出來?」楊么道:「我正要到你家來,與你說話。」遂將常況認罪說出。駱敬德道:「如今先送了哥哥到家,再來看常況吧。」兩押差忙止道:「到你家去便又耽擱,既在此會過,不消又去。況且我們出來,王豹尚不知覺;倘若曉得,恐懷恨又來作吵,別生事端,須宜早去。」楊么遂扯駱敬德到傍說道:「我與常況當堂,不曾說得半言,因此去放心不下。我今吩咐你,可星夜去報知丁謙、於德明來救他。」駱敬德聽了,只得拜別,自入城去。
楊么同著押差前進,一路饑餐渴飲,夜宿曉行。一日正行間,望見前面一座大山橫著,十分峻險可畏。怎見得?但見:
巉岩峭壁,四下常聞虎嘯,危峰陡石,周圍時聽猿聲。曲折難分上下,逶迤莫辨東西。古木參天,空隙處隱隱露出寨宇;黑雲蓋地,消散來微微晃動旌旗。山前樵子,半是嘍囉,莊後農夫,俱係小校。呼呼喏喏,無不戮力同心;遣遣驅驅,皆是捨生拚死。看到喜來,幾處嶺峰黛色,若描若畫似蛾眉;觀到驚處,數塊頑巔惡相,如藏如伏有強形。果然不疑是虎穴,確乃定知是賊窟。
三人立看了多時。兩個押差有些心怯,不敢前進。楊么道:「山中就有強人,只不過劫奪往來客商財寶。我是個罪犯,你們是押差,怕他怎麼?」二人說道:「你這話也說得是。」只得慢慢走來。
須牢記話頭,如今將這山內的緣故說出。這山叫做蛾眉嶺,北連汴都,南達荊楚,東跨鍾離淮泗。當時上面是一個僧眾叢林,只因被兩個男女魔頭將這條嶺盤據,趕逐僧眾,占住叢林,改作山寨。這男魔頭叫做鑽心蟲、遍地錦殷尚赤,是東京一個敗落戶子弟。自小乖巧,到大來喜習弓馬,愛刺槍棒。父母早已亡過,只他一人,同幾個伴當過日。遂在外尋名師,結豪友,不幾年學得一身武藝。回家又尋了一個有名的刺繡,將身上前後刺就了百朵纏枝牡丹。終日輕輕薄薄,打扮得俊俏,去串巢窩,闖勾欄,插科打諢,尋趣調情,勾勾引引。便逗引。便逗引得滿院中婦女,個個愛他少年人物聰俊,又喜歡他風流在行,俱與他打牙犯齒。殷尚赤俱不在意,卻貪慕張鴇兒家一個女子,叫做張瑤琴。生得千嬌百媚,件件皆能。人說他還是當年李師師在日教養成人,後來被張鴇兒得了來家,故此遠近聞名,勾欄院中推她為第一個出類撥萃的女子。往來相與的,俱是王孫公子、宦家兒郎,等閒人皆不能見面。這殷尚赤因日日在院中同這些粉頭往來,將他姓名傳播,漸漸傳到張瑤琴耳內。瑤琴也留心圖個相會。
不期一日天然湊巧,送客出門,回身閃立在二層門內。早被殷尚赤看見,便疾忙趨走入門,上前恭恭敬敬唱了一個肥喏道:「小子殷尚赤,一向敬慕娘子花容,不勝饑渴,自愧無緣拜識,不意今日恰得遇巧,覿面撞著,實是三生大幸。」瑤琴聽見是殷尚赤,便將他看了一眼,果是一個風浪年少,不勝歡喜。遂喜孜孜的還下禮來道:「賤妾微賤,感蒙郎君垂譽過情,使妾赧顏無地,然亦有心已久。倘蒙不棄,願俟異日,謝絕荊蕪,被薰蘭麝,與郎君便竟夜之歡,不識可否?」殷尚赤聽了大喜,道:「此固所願也。」兩人遂訂了日期。殷尚赤遂千歡萬喜,稱謝出門。
到了這日,殷尚赤在家,從清早起床,因暗想道:「從來鴇兒愛鈔,小娘愛俏。我往常縱有此雄心俠骨,今日卻一些也用他不著,是必要收斂一番,放出些摩弄溫存,話兒軟款,才是個串勾欄的子弟。若有一毫破綻,須吃他嘻笑不了。」想定了主意,逐收收拾拾,打扮起來。頭戴飄颻一字巾,腳穿細白布窄桶襪,套著一雙藍色花紗彈子頭軟底鞋,換了一條白綾褲子,帖身穿著土綿綢汗衫。罩著一件松花色的紬襖,用條白湖縐汗巾,拴了腰』,然後將件鸚哥色,時樣細花璐稠大袖褶子穿在外面,走到鏡邊,將渾身上下細細照看了半晌。又去開籠,取出一柄名人畫寫的牙骨金扇,放在桌上。將一盒龍涎沉速放在爐內,熏得滿身香透,才去取出一個細竹絲金漆的盒來,將四疋顏色紗羅用紅紙包係了兩頭,又將紅紙封了十兩白銀,同放在盒內。此時日已過午,不能再緩。忙叫一個小伴當,捧了漆盒出門,一徑望勾欄院來。
這張瑤琴那日與殷尚赤訂約了日期,進來與張鴇兒說知。張鴇兒聽了,心中甚是不快活了半晌,只得說道:「他是一個破落戶浪蕩花子,終日在院中騙人酒食,怎得大出手來闞你?況且你名重東京,往來皆是富豪,若與他往來,必要損名。我兒不可為他減色。」瑤琴笑道:「我已面許,豈可自食其言,人誰笑我?」張鴇兒見他執意,因一家兒止靠她賺錢,便不好十分阻擋,只得應允。瑤琴方才歡喜。遂交約殷尚赤的這日,在人面前推托有事,概不見客。到了這日,果是沒人來纏擾。她只照常妝裹,在房中等候。等了多時,早有使女進來報喜道:「殷大官人來也。」張瑤琴忙走出房來迎接。早是張鴇兒在外接著,一眼看去,見盒內盛著綢疋銀兩,便笑嘻嘻的說道:「大官人帽兒光光,今夜准做新郎。我小女與大官人恁的好緣分,一見情投,已是閉關數日,不知回絕了多少王孫貴客,今在房中守著哩。」遂接入堂中,見禮畢。殷尚赤遂送上禮物道:「此小獻敬,聊當一茶,幸忽見笑。」張鴇兒笑道:「殷大官人在院中走了多時,怎恁般不老到,還要破費銀兩?論理來,老身不敢接受。若不接受,又說是過於推卻,轉是矯情。只得留著,與小女做衣服買花朵兒插戴吧。」說未完,只見瑤琴從後面走出,比著前日初見時,愈覺可愛。殷尚赤起身,連忙施禮道:「今日小子何幸,得步仙宮,親邀玉女,特具誠心來隨左右。」瑤琴答禮道:「即是郎君俊俠,賤妾得能接見,深慰鄙懷。」二人坐下,吃了幾遍換茶,張鴇兒遂引入到一間幽雅小閣中來。裡面已有使女侍候,桌上擺列許多果品。三人吃了一番。到傍晚時,擺出酒席。殷尚赤與瑤琴對坐,張鴇兒下陪,大家說說笑笑,飲了多時。張鴇兒見夜色已深,即起身辭出。殷尚赤才覺暢心,逐與瑤琴淺斟慢酌,說一回風月,訴一回愛慕,訂一番深盟,各恩恩愛愛,直飲得春色撩人,風不吹而花自舞,方才起身,共攜手入房,受用那鳳幃鴛枕之樂。二人直睡到次日巳牌時分,方才起身。殷尚赤足不出房,與瑤琴百般作樂。有時品簫度曲,有時博奕彈琴,到了倦來,出房同蹴一回氣球。真是瑤琴諸般俱妙,卻喜殷尚赤件件俱能。又放出此綿還軟的工夫,溫存親熱,張瑤琴十分歡喜,心愛殷尚赤風流解事。自此兩人日夜盤桓,你憐我愛。
一日,二人正得意間,忽見張鴇兒走入房來。二人相見了,張鴇兒坐下說道:「我兒這幾日在房中與大官人作樂,不知我作娘的在外日日與人論口,回這些豪華熱燄之人。要求見你一面,說我將你接了貴客在家,關門賺錢。我只得極力說謊。回了這家,那家又來。這還不過費唇舌的事。近日來了幾個富商,慕你容貌才華,上門來了幾次,也被我說謊回去。他不知在那裡打聽得你接了大官人,閉門謝客,便在外面百般嘲笑道:『撇了富貴,苦守清貧,將一株搖錢樹弄倒,少不得樹倒猢猻散。看她這一身債負,若個賠償!』叫人吹到我耳中來,我便不勝氣惱。卻見你與大官人正在情濃頭上,只得忍在心中,不好來對你說知。不期這幾個富商在院中看來看去,並沒個中他的意兒,定要來看你。便托了院中走動慣會說合的趙寡嘴、李嚼蛆、搗鬼王三拿著白晃晃、赤燄燄的大塊金銀,紅紅綠綠的綢緞來,只要我開口,許約日期,便不問長短,撇在家中,再來討回話,倒叫我看了好不動火。不期今日來了幾個有勢力的債主問我討索。我回他再過些時,他便著急發話道:『你家恁好貨賺錢,怎比別家一般回債?』便鬧鬧吵吵。內中有一個刁鑽的,竟往我房中走入。我一時收斂不及,被他看見了這些禮物,一發說我慳吝,不肯還人,倒叫我一時有話也說不來,只得央人慢慢調停,說知就裡。等我接了富商,將這禮物還他,才肯走散。費了若干唇舌並酒水閒茶,氣惱沒處說苦,只得走來與你說知。我曉得大官人積年在院中走動的,必有些見識,不知可有些計較?若依我的愚見識,不如大官人暫回去幾日。等小女接過了富商,得這項銀錢,還清了人,再來圖個長久,倒是兩便。」
殷尚赤忽聽了張鴇兒這些言語,明知是欺貧愛富借端起發,心中十分惱恨。欲待發作,忽轉了一念,道:「我與瑤琴正在恩情眷戀,不能少離,豈肯被幾個臭商行此作賤?你既要銀錢使喚,我家去取來,你用便了。」張鴇兒聽了,遂滿面添花,說道:「若是這般,轉是我得罪,說我有意起發大官人了。既承大官人有此美意戀貪小女,只得要借些來分散還人,圖個清靜。話來言語不到,看小女面上,萬勿記懷。」殷尚赤笑了一笑,隨即出門回家,將向日私蓄盡行取來,交與瑤琴。瑤琴即拿去與鴇兒。鴇兒見有百金,便滿心歡喜,遂日日美酒佳餚百般款待。殷尚赤安心樂意與瑤琴恣情取樂。
常言道:「銀錢有個了時。」子弟情濃,鴇兒厭舊。過了些時,鴇兒又來生端起發,殷尚赤自知家中無鈔,便〔不好再〕番硬口,只含糊推聾作啞。張鴇兒見光景不像,便常來絮聒,漸漸捉雞罵狗、比張說李,連飲食酒水俱不來照管。先前還在背後發作,到後來竟當面搶白。瑤琴甚不過意,只窩伴殷尚赤在房中。殷尚赤只得忍氣吞聲,且圖快活。
張鴇兒見趕他不勸,遂暗暗設計。先一日叫個使女到瑤琴房來說道:「娘打發我來,說唐媽媽家明日是她五十整壽,合院的姊妹們俱與她上壽。娘已準備了禮物,明早同姐姐去,下午便回。叫姐姐料理,莫待臨時忙亂。」瑤琴應允。到了次早,使女一替替來催。瑤琴連忙插戴,更換衣服。因對殷尚赤說道:「你沒事只在我房中坐,我去拜完了壽,下午回來與你耍子。」遂同使女出房。張鴇兒已立在堂中,著人忙抬禮物,便叫瑤琴上轎,自己也坐了轎,一齊出門。轎夫便一肩抬出城來,到了一家門首歇著。張鴇兒就來揭簾,對瑤琴說道:「終日被這窮鬼纏住,怎得有個好日?我今受了一個大鹽商董敬泉的重禮,將你哄來。與他在此歡好些時,等這窮鬼離了我家,方抬你回去。」
瑤琴才曉得中計,到此也無可奈何。只見門內走出一人,肥頭大臉,一嘴連鬢短鬚,身材有八尺長短,頭戴一頂纏綜大帽,身穿一件月白光綾衣服,腳下撒著一雙紅鑲闊面鞋,前後俱有雲朵,跟著幾個伴當走出門來,笑嘻嘻朝著轎中拱請瑤琴出轎。瑤琴沒奈何,只得輕移蓮步走出轎來。董敬泉遂用手來攙,一同到堂中相見,坐下說道:「俺是久慕瑤琴大名,再沒得見。今日相見,果是個紅紅白白的美人兒,喜得俺心窩裡只是怪癢,手腳俱是麻戰著哩。」瑤琴聽了只不言語。張鴇兒見她不語,恐怕得罪,連忙陪笑說道:「我老身只得這個小女,今年才一十九歲,從幼嬌美,與人初見面時常有些害羞。只這種害羞處,蒙東京這些王孫公子,俱稱贊她有些閨娃嬌態,不似院中這些沒脊骨、輕骨頭、歪喇骨的身分,便就歪纏人。若與小女相久,卻是情深,再不肯輕意拋閃。現放著家中一個窮鬼,員外你是曉得的,她還戀戀不捨。今日我為了員外,費了一片心思,用個調虎離山計,將她哄賺了來。如今進了員外的門,只要員外將她奉承的歡喜,溫存的快意,等我回去打發了窮鬼出門,來接員外與小女到家,朝暮一處快樂,使院中人曉得員外是個出色好頑的子弟。員外你道何如?」董敬泉聽了十分歡喜,著伴當去辦酒菜,與瑤琴較個量兒。不一時,先有個伴當來,堂中擺了一張大桌,將兩碟蔥蒜、兩碟鹽醋放在兩旁,然後搬出肴來,卻是白煮的肥肉、嫩雞、鮮魚、壯鵝,又是幾碗果點並兩壺棗兒紅燒刀火酒來。
張鴇兒使瑤琴與董敬泉並坐,自己橫坐,只夾七夾八的打諢。飲了半晌,董敬泉道:「俺自吃不慣悶酒,與瑤琴豁個拳兒,才有些興趣。」瑤琴初然不肯,當不得張鴇兒連丟眼色,瑤琴不敢不依,只得出手。誰知董敬泉是個粗直蠢漢,那曉得豁拳的秘訣有個騰挪閃躲,先叫後出。他只捏著拳頭高聲顙氣,從背後豁出來喝五叫六。瑤琴只柔聲媚語,便豁得花一團、錦一簇,十拳中倒贏了七、八拳。張鴇兒將大杯篩敬。董敬泉吃一杯,只叫「好個拳頭,吃得俺也心服!」遂連輸連吃。及至費盡了力氣,贏得瑤琴一拳。瑤琴因要留量,又不肯多飲。董敬泉見了,發惱起來道:「酒也不肯吃一杯兒。俺不會獨吃?要你來弄鳥!」張鴇兒見狀,忙賠笑說道:「我小女不肯吃酒,卻是她的好意,借花獻佛,替你老人家得酒得色。可知將她灌醉了,夜間有甚鳥弄?」董敬泉聽了,方才哈哈大笑道:「若不是你說,險不錯怪了人。想來還是俺的拳低,如今擲個色兒吧。」便叫伴當取過色盒,內中擺著六個牙骰,因說道:「俺也卻不曉得什麼閒文,只同瑤琴對擲,見個紅吃一杯吧。若是走色、蹺色,便是有紅也不算。」遂高高興興一遞一擲。不期心粗氣浮,一時再擲不出。及至擲出紅來,不是色子跳出盆外,便是兩個色子疊在一堆。瑤琴只是暗笑,還用纖纖玉手輕輕的捉綠箝紅,擲將下去,盆內不是三紅便是五紅,弄得董敬泉吃也吃不及。張鴇兒恐他又要發惱,連忙賠笑說道:「人逢喜事若有神助。小女今日接了員外,恁般喜事,故此只擲出紅來,要員外多吃杯喜酒。」董敬泉聽了,直喜得爽心燥脾,遂杯杯不卻,有了六、七分酒意。眾伴當點上燈來,便不擲色,只與瑤琴玩玩耍耍。不一時,同入房去。張鴇兒見進城不及,也就宿了。
只說這殷尚赤坐在房中,便坐得無聊無賴,只得除下一隻紫蕭,吹弄了一番,甚覺無味。因困倦起來,遂和衣睡倒在床上。不期睡醒時已是傍晚,連忙坐起,不勝驚疑道:「她許我下午即回,怎麼這早晚還不來家?閃得我獨自在此,好不悶人!」正驚疑間,早有使女點燈進來。忙問道:「你家姐姐怎還不來家?」使女道:「敢怕也就回。俺娘不在家,沒人料理,官人只胡亂吃碗夜飯吧。」遂去送進兩碗菜飯來。殷尚赤見了,好不耐煩。因見果是沒人,只得吃了一碗,叫她收去。遂對著一盞孤燈,側耳守等回來同睡。不期守等到三更,並不見到,不勝著急。要出房著人去接,卻見人俱睡熟。因想道:「必是她家留酒。從來女人吃酒,必是夜間,敢怕搬演故事、跳對兒耍,怎肯放她先回。大約天明才來,我今等也無益。」便又睡去,一時那得睡著,只千思萬想,看著到了天明。起來梳洗完,還不見瑤琴回來,便十分著急。叫人去接,使女中虛應聲自去。又等了多時,只得出房到室中來。
忽見張鴇兒回來說道:「昨日小女拜壽回來,不期恰遇著前日說的這個富商看見,不由分說,著得力人抬了回去。我一時沒法,只得同去看個下落,今日先回。」殷尚赤聽了,竟似一桶冰水從頭頂上直澆到腳底,冷了半身。呆立了半晌,問道:「果是真麼?」張鴇兒笑道:「我們一個勾欄院人,子弟們你爭我奪,有錢為上,是個常事。終不然是良戶人家,只被你一人占住,哄你什麼?如今女兒不在家,大官人須索別處去走動些時,有錢再來!」說罷走入內去。殷尚赤大怒,趕來打她。只因這一打,有分教:
為色忘身遭隱阱,施恩豈慮後災殃。
不知果是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