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小陽春甘認罪不攀人 常好漢自伏辜出好友

  話說楊么忽見這人殺人,不勝大怒喝罵,舉棍便打。這人疾忙架住道:「留不得的。你這聲音甚是廝熟,莫不是小陽春道長哥哥麼?」楊么聽了,大驚道:「你敢是漢陽其鄰堡常況?」這人忙撇刀,上前抱住道:「哥哥,我正是常況。一路跟尋來救哥哥,怎哥哥獨自在此?想是殺了押差,快同走吧。」楊么見是常況,不勝歡喜道:「兄弟,我怎麼便得脫身,那邊立著的不是押差?」常況道:「我去殺了,同哥哥走吧。」遂拾起樸刀要去砍殺。楊么一手拖住道:「兄弟,這個使不得,我有話對你說。」遂悄悄將心事說出,道:「你為何在此與這人拚死鬥,就下毒手?」常況道:「我得了哥哥與邰元犯罪的信,便同了丁謙、於德明趕到岳陽來劫救。不期起解,只急得沒法,因算計了一個主意,寫了二紙,著水陸飛遞,通知眾山林豪傑沿路劫取。」遂念出書來。「因放心不下,又連夜趕來,誰知哥哥還在這裡。前面俱有書去通知。在此尋些盤纏回去,卻遇這個一盞燈薛亮恃強不容,與我拚死活,急忙裡脫不得身,卻得哥哥一棍搖晃了他眼,我便砍殺了他,才出惡氣。只不知哥哥為甚不走大路,卻又夜間行走?」楊么遂將王豹事說了,道:「因押差膽小,走這小路。不期月黑難走,又趕不著宿處,因聽見樸刀響,卻遇了你。」常況道:「既是這般,我有個結義的弟兄,就住在前面駱莊。他姓駱,叫做錦毛犬駱敬德,是個獵戶出身,有一身武藝,好義結人。我前日在他家住了一夜,說出哥哥事情,十分想慕,正在那裡打聽劫救。我今送哥哥到他家去。」楊么道:「同去固好,我想你今在此殺了這人,若不遠去,便有是非。豈可為我受累?」遂聲喚兩個押差。二人看了地下,不勝驚駭,疑是楊么殺人,忙問緣故。楊么只含糊答應,遂在包裹中摸出一包銀兩,遞與常況道:「些少銀兩,可作使用,不可在此停留。」又附耳說了幾句。常況連忙拜別,臨行又說道:「駱莊此去不遠,只有六、七里,其中有一帶竹籬,門前有株大樹,便是他家。」說罷自去。
  兩押差見楊么殺了人,只暗暗叫苦。見這人去了,問楊么是什麼人,楊么只含糊不說,往前急走道:「他叫我們去投宿,快去宿來。」遂一齊急走。直走到雲散月明,才到一個莊來。
  此時已是二更時分,果見前面右首一家竹籬、大樹,各是歡喜。到了門首,楊么用手敲門。敲不兩聲,便有人開出門來道:「怎大郎此時才得回來?」楊么見他錯認,便說道:「我是岳陽府楊么,遞解到此。只因貪走路程,失了宿頭,沒處存身,來投你家駱官人的。煩你進去說知。」這人聽了,說道:「我家大郎,這早晚還在賭局中沒回,既是投宿,必與大郎有識,請入堂中坐下,我去報知。」遂引三人到堂中,自去點出燈火放下,叫聲寬坐,急走出門去。
  原來這駱敬德父母俱無,家中只有妻子同這丈人在家。他酷好的是幾塊骨頭與人較勝負。若是縣裡相公問他要野物,他只得去尋些孝敬,其餘換錢使用又作賭本,到晚便入局中,不到五更不歸。這夜在局中,正同著前後村中一起好賭的人,賭得高高興興。忽見丈人走到身後說道:「有個遠客特來投奔借宿,大郎勢必回去。」駱敬德便一時焦躁,說道:「你在家中只料理他罷了,怎又來纏擾,打斷了我們的賭興!可知不是死亡、失火、盜賊勾當,也要大驚小怪的懊惱人!」說罷,只同一班人呼紅叫綠的賭擲。他丈人一時不便回去,只立住不走。不期駱敬德一連幾擲,將面前籌片賭輸了一半,見色不順,便讓下家去擲。忽回頭見丈人還立在身後,便不勝埋怨道:「俱是你走來,害我輸了許多錢鈔。且問你來的是什麼人,定要我回去?」那丈人說道:「我也認他不得。他進門時,說是岳陽軍犯楊么,同著兩個公差,共是三人。」駱敬德聽了,大驚大喜道:「你何不早說,險些錯過!」說罷,忙將面前籌片一頓並疊,交與頭家。即立起身往外飛走。
  到家見了楊么,不勝下拜,謝罪道:「請也請不得哥哥到家,來遲勿罪!」楊么連忙答拜扶起。駱敬德道:「哥哥的事,常況說知。兄弟在路口守候了好幾日,只不見哥哥到來。為何卻走夜路?」遂附耳說:「今夜殺他二人。」楊么忙扯側去說了心事,又說出走小路遇常況殺人的緣故,指引到此。駱敬德聽得驚驚喜喜道:「哥哥只在這裡住些時,他怎敢到我這裡來!」遂叫裡面收拾酒飯,兩人又說了一番。不一時酒飯齊來,大家吃完,駱敬德就在堂中打了一個睡鋪,道:「只胡亂這夜,明早騰出房間與哥哥安歇。」楊么道:「夜深了,兄弟進去吧。」遂同兩個押差和衣睡下。
  駱敬德正要移燈轉身入內,不期門前忽發起一片聲嚷亂,門縫裡穿入火光。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:「怎清平世界,押差縱容軍犯,日間打人,夜裡又合謀殺傷人命,脫逃在此。快綁縛送出這賊配軍,與我先打他百十棍棒,等天明送官!若不送出,我們眾人打進門來,將幾間房屋頃刻踹做白地!」只在門前叫來罵去。原來這王豹在園中被打,不說自己惹禍吃虧,只怒恨走回,糾合了一班棍棒酒肉弟兄趕來報仇。到了桃園已是傍晚,趕入店中要人。主人道:「我這酒店中吃酒的來多去多,吃完便去。你又不曾交付,怎問我要人?」王豹聽了大怒,喝罵道:「你這該死的賊餛飩!他是過路的賊配軍,你可知我的名兒,自然要來報復仇恨。你全不放我眼內,竟公然大膽放走了他!可知道與他打鬧時,你只袖手閒看,散你心兒。若不與他同伙,定是暗中挑撥,叫這配軍下毒手打我,還虧我見機走出。你今敢道三個不知,就連這塊地也翻過來,還著落在你身上要人!」說罷便打打吵吵,逼著要人。主人氣惱不過,只得回聲道:「怎這等髒埋人?若不是我留住他第二拳,敢怕此時也不能夠恁地鬼跳了!」王豹見揭出他丑來,不勝大怒。便趕上前,揸開五指,兜嘴一連三、四個耳刮子,抓過頭髮來,在脊上又是兩拳,只打得主人滾倒在地。王豹又喝眾人將店中物件一時打得雪片,將一條麻繩拴了,打逼著要人。店小二見主人受虧,只得上前招架道:「不要恁地打壞了人。若要尋他,我還曉得些頭腦,諒去不遠。你只放了我主人,我領你去追趕。」眾人聽了,便做好做歹放手,扯了店小二,一哄出門。大家蜂擁般趕來,趕到土崗,見地下殺死一人。王豹不勝歡喜,說道:「我們就拿了這賊配軍,只好吵打他一頓出氣,沒個罪由弄他不倒。如今將死人賴他殺死,先打他一頓棍棒,然後稟官。使他一個罪上加罪,料想難活。」眾人聽了,俱說有理,遂又一齊追趕。忽見前面有個人走來,王豹便問道:「你在前面來,可見個軍犯同兩個押差,投宿在那裡?」那人道:「你問別人,怎麼曉得?我在賭局中來,方才聽見駱敬德的丈人叫他回去,款留什麼岳陽軍犯,敢就是他?」王豹道:「這駱敬德可便是陽城中的獵戶麼?」那人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說罷去了。
  王豹問明,滿心歡喜,便一徑趕到駱家門前這等叫罵。楊么同押差聽明,一齊俱起。駱敬德忙入內去,拿出一把鋼叉,對楊么說道:「我出去殺開眾人,哥哥便走。」楊么忙攔住道:「兄弟使不得,黑夜間動手便要傷人。他今知我在此,便是走脫,也要與你費口。他將人命賴我,便到官去,沒甚大事,我出去見他。」駱敬德攔住道:「哥哥出去不得。門外有百十多人,若與他好講,怎麼講得明白,便要吵打。」楊么道:「不妨,不妨。我一個在官人犯,怎敢亂打?」駱敬德一時沒個計較,只不放楊么出去。楊么道:「既是這般,你只開了大門,叫他天明同去見官,分個理直。」駱敬德只得開門,舉著鋼叉,橫身攔住,喝道:「若有那個敢進我門來,我只一叉一個!」王豹趕到首發話道:「你在衙門中吃了一分糧的人,怎麼不知些利害,容留殺人軍犯在家?趁早同我縛去見官,免得吵打。」駱敬德喝道:「你這潑皮!一個軍犯投宿,地方常事。你怎敢帶了多人,半夜三更打上門來欺負?可認得這叉尖上大蟲也不知斷送了多少,希罕你這伙毛人!」楊么向外說道:「你今恃眾,要報今日一拳仇恨。誰敢打我官犯,又圖賴我在路殺人?沒個憑據。若要見官,我又不走,天明便同你去。」此時已吵得滿村人俱起,因對王豹說道:「這軍犯說話果是不差。只消看守,天明同去見官,何必混鬧。」王豹見駱敬德攔住大門,曉得他手段;又聽見楊么肯去見官,遂滿心歡喜,只在外面亂到天明。一面使人去認明屍首,去報知薛家親人,到縣中來,一面催楊么出來入城。駱敬德叫丈人搬出酒飯,楊么同押差吃飽,上刑具,一齊出門。駱敬德只緊緊護住。
  到陽城縣前,王豹即便擊鼓。縣尉忙坐出堂來,問什麼事。王豹上前稟說押差賣法,縱容軍犯沿路殺人,地方擒拿來見相公。說罷就是屍親上前哭訴,咬定軍犯殺人。縣尉見人命重情,便喝罵兩個押差道:「你充解卒,怎敢受賄,不上刑具,使軍犯殺人?」兩個押差只得替楊么分辯道:「小人奉差,怎受犯人私賄?實是王豹與楊么酒後爭論,圖賴人命,要報私仇。」遂將園中飲酒的事細細訴出。縣尉即叫楊么上來,喝罵道:「你一個軍犯怎麼酗酒,在我地方上生事,打人殺人?須速招稱定罪。」楊么道:「打王豹是萬目昭彰,殺死薛亮,有誰見證?相公休信仇口陷人。」縣尉聽了大怒道:「黑夜曠野殺人,怎得有人來看?幸喜地方見傷,蹤跡協拿,不致漏去。怎巧言抵賴?酒後既能打人,便能殺人了。不打如何肯招!」遂喝衙役重責三十,楊么只得直認受責。兩押差見楊么受責,忙上前稟道:「相公怎麼聽信一面之詞,將人用刑?這楊么是得罪太尉,我本官將他刺配遠軍,是朝廷軍犯。若將他打傷,不要說小人們干係,連相公也恐不便。還求細審。」縣尉怒喝道:「你縱容軍犯在我地方殺人,我這裡便作殺人論罪。我即備文書移會了本官,你二人少不得也是死罪。怎還敢護庇?足見受賄無疑!」遂喝打二人。楊么遂上前說道:「不必屈責無辜。殺人的事,我楊么一力承認。實是我醉後黑夜殺人。」縣尉即令畫供,將三人入監;吩咐屍親自行掩埋,將眾人逐出,然後退堂。
  駱敬德在門外見楊么甘心認罪,只不說出常況,口中不住的叫「好義氣哥哥!」忽見王豹滿面笑容同眾人走來,不勝大怒道:「我今只打死這害人賊!」遂分開眾人打來。眾人忽見他行兇,忙將王豹護去。駱敬德見趕打不著,只得趙衙來。幸喜情熟,告求眾役。眾役也曉得這件事有些冤枉,又看他情面,遂不十分將三人難為。駱敬德日日到監送飲食。這王豹見弄假成真,不勝快活,便日日叫苦主來求審問定罪。縣尉遂打發了一角文書,去岳陽移會了來,便將楊么抵命。
  且說這常況在夜間拜別了楊么,連忙急走,要回漢陽。行了幾日,離得陽城遠了,才是慢行。一日正走得力乏,見路旁有座涼亭,亭內已有多人在那裡歇落,遂走入坐下。忽見一個傳遞的走來,就坐在對面。常況見他背上有角公文,用塊黃布包裹。那人坐了一會,遂起身在面前走過。常況卻一眼看他背上包裹下面漏出幾個字跡來,遂跟在他背後,方才看明,卻是:「陽城縣」三個字,便暗暗算計道:「這陽城縣正是我殺人的所在。我便來了,只不知這事可曾發覺。兩日正沒處問信,這人是傳遞的,何不探問聲也也。」遂緊走一步,在這人挨身擦過,回過頭向這人拱手道:「老哥從那處來?」這人見問,也拱手道:「我是陽城縣中一個值遞的,要去投遞這角公文。」常況道:「投遞到哪府縣去?卻這等緊走。」這人道:「不要說起,去路甚遠著哩。」常況道:「一個縣裡公文,只不過投遞本地上司,有甚遠路,終不成是出境關提人犯?」這人道:「雖不是關提人犯,卻是出境到岳陽府去的。你道可遠不遠?」常況聽見說岳陽府去,遂暗暗留心。因一時不便再問,只說些閒話,同伴著走了半晌。這人遂問道:「你不是我近處人說話,倒有些湖廣土音,可是麼?」常況道:「我正是湖廣人,離岳陽也不遠。」這人聽了歡喜道:「我正少個伴,不知老哥可肯挈帶,同行些時也好。」常況道:「得能同伴,可知是好。」又說些閒話,甚是投機,遂同行共走到晚,尋了宿店。
  常況因有事在心,因說道:「我們總是同行,不如歇在一房。明早起身,大家有些照應,夜間也好說些閒話耍子。」這人道:「我也是這般想。」遂揀了一間潔淨房間,做了兩個鋪兒。常況便去打子幾角酒並菜來。請這人吃。這人道:「今夜是你的,明日是我吧。」常況道:「休說你我。」遂對面吃起。吃了半晌,常況道:「你可知這角公文到岳陽做什勾當?」這人道:「只因有個軍犯在我地方殺人,被人拿住。因他是岳陽軍犯,故此本官有文書來移會,好問抵償。」常況聽了暗暗吃驚,問道:「這軍犯臨審可曾受刑,有什攀扯麼?」這人道:「怎麼不曾受刑?他已一口承認自己殺人,卻攀扯誰來!」常況便不再問,遂吃完,各自睡了。
  常況睡著,一時萬千著急道:「我本待要來救他,誰知因我殺人,反叫他吃苦,若只含糊在監,便好算計他出走。如今不說出我姓名,自己頂罪,若再遲幾日便要問實。我今恨不能飛去,脫他出監。我就一刀一剮,也是我應該的,怎麼還在此耽遲!若守到天明,便就遲了。莫若趁這人睡熟,我自便去。」一時算計定了,遂悄悄走起身來,拚疊了包裹,用出舊時行徑出房上屋,空處跳下,奔回原路。
  連走兩日夜,這日巳牌時分才到縣前。立不一時,縣尉早已出來,排衙理事。常況即奔到堂下,連聲叫屈。眾衙役一時喝他不住,縣尉便著人帶他上來,問道:「你有甚屈事,敢在我公堂上放刁叫屈?可實說來免打。」常況道:「我便是崗下殺人的常況,連夜脫逃。不期前日聽見相公信人屈陷好人,故此今日自來投到。釋放楊么,將我定罪入監,才不冤枉。」遂將樸刀呈上道:「血痕尚在。」縣尉又細細問了一番,遂叫將三人帶出。
  常況見了楊么,忙大叫道:「楊么哥哥,是兄弟我殺人,帶累了哥哥吃苦。今來投到認罪,便放哥哥。」楊么忽見常況來認罪,只愁眉不語。兩個押差忽聽見他來認罪,方知那夜是他殺人,不勝歡喜,忙到案前稟道:「前日夜間殺人正是這人,害得我們好苦。」縣尉便問楊么道:「你既不曾殺人,為何前日冒認?」楊么道:「我便是醉後打得人,便就殺得人。以後審事只此推情,自然獄無冤枉。」兩個押差便說道:「我二人奉差起解,俱限月日,卻被王豹挾仇誣賴殺人。幸得楊么認罪,小人們不曾受責,卻耽誤了限程,求相公也要做個主裁。」縣尉情知問屈,只得說道:「本縣少不得將王豹重處。」遂叫庫吏取出一貫鈔來道:「你在此日久,可領去做前路酒資,作速去吧。」兩押差便自領謝。楊么與常況不便交言,只四目相視,同押差走出。縣尉將常況責治。釘了刑具,發令入監,審結償抵。
  楊么走出城,忽見一人走來,遂立著說話。只因這一說,有分教:
  當時浪子,今日風流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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