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圖富貴賣奸瞞婿 甘作妾表裡仇夫
話說月仙與黃金公子如膠似漆,千思萬愛,日夜不離,三月有餘,當不得王志夫婦再三來說「邰元兇暴,恐他早晚回來,露出消息,事非小可。」黃金道:「他有甚本事,敢來問我要人?」月仙也踟躕了一番道:「若恁般住下,這廝回來豈肯甘服?若使妾暫回,看他動靜,徐徐而圖,方得長久。」公子聽了,一時高興,只得著人送了月仙歸家。怎禁兩情眷戀,熱突分離,一日幾次傳消問息;過不兩日,到月仙家樓上頑做一處。街坊人已知其事,俱畏怕勢力,誰敢管閒。
且說這邰元別了天雄山弟兄,身邊有的是銀兩,到處買酒食肉,耽耽延延,走了二十餘日。這日才走得到天陽,已是下午,便往東門走入豔冶街來。將到自己門首,早抬頭見對過係著一匹高頭駿馬,銀鐙雕鞍。再看自己門戶,雙門扃閉。因暗想道:「想是我泰山因我不在家中,便收拾得鋪面恁早。」遂走上街頭,用手在門敲了兩下。忽聽得樓上月仙笑聲,便又敲兩下,裡面方問是誰。邰無應聲道:「是我歸家。」裡面靜悄了半晌,才一路叫出道:「大郎回來了麼?」邰元聽見是丈人口角,便應道:「泰山,正是邰元回來。」遂開門,同進到後一層堂中,放下包鐧,又解了跨刀,然後與王志唱喏道:「小婿出門許久,一時不得來家,多蒙泰山照管。怎不見岳母與月仙?」王志忙向樓上叫道:「媽媽同女兒下來,大郎回來也。」母女答應下樓,同入堂中。邰元向岳母唱了喏,便自坐著,說了幾句閒文。因看著月仙,只見桃花紅暈,惺眼蒙蒙,低問聲道:「怎你今日方來?」邰元道:「我被好友款留,直到今日方得回家。你在樓上與誰吃酒麼?」王媽媽忙接說道:「大郎你還不曉得,今日是我壽日。你丈人連日在黃公子家做活,得些錢來,買幾味酒菜,替我上壽。故此在你樓上吃酒,你卻來得恰好。」邰元聽了說道:「女婿做親來,實不知岳母今日是壽日。這晚準備不來,明早補禮吧。」王媽媽笑說道:「小生日,也不值恁地。你同月仙上樓,我收拾了熱酒來。」邰元聽了歡喜,便取了包裹同月仙上樓,果見桌上杯盤狼藉,邰元絕不疑心。與月仙說不得幾句,王志夫婦拿了酒菜上來,一同坐吃。邰元正走得饑渴,便就吃起,直吃到更深。王志夫婦將碗碟收了下去,邰元與月仙各自上床。
原來這日黃金正在樓上與月仙低斟慢飲,十分快樂。不期邰元回來,幸喜門是關的,不曾直入,急忙下樓躲在王媽媽房內。王媽媽將壽日哄了邰元上樓,即打發出門,上馬而去。這月仙被邰元回來驚散,心中十分不快,即存了害他的念頭。恐他動疑,只得強為歡笑,同他完了久別餘事。
到了天明,邰元起來,即去買了幾色葷菜老酒,來家叫月仙整治,替丈母補壽,在家中吃了一日的酒。次日將銀兩藏在身邊,自出門去,尋人吃酒,做他豪爽的事。
這黃公子出得門來,已有家人扶他上馬,急走回來,直到半夜方才驚定。他妻子曉得緣故,勸他絕了往來。怎奈他情沾肺腑,豈肯回心。次日即著人叫了都趣來,細細商量,要擺佈邰元,急娶月仙來家。都趣想了半晌,方說道:「如今只須如此這般,娶她回來,才得明公正氣,沒人談論。」公子聽了大喜,即一面著人通知月仙,一面〔著〕都趣等候。
過不幾日,邰元早起,正要下樓,被月仙一手扯住道:「你腰邊暗藏銀兩,日日在外同人吃酒,爛醉回來,只撇我在家清冷。我令將你銀兩藏起,才放你出門。」說罷便撒嬌撒癡,向邰元腰裡解脫下一個包肚來,險些將小衣脫落下地。邰元正要發話,不期丈母走上樓來。邰元慌忙兩手捏住了腰褲,只背立著。月仙便將前言告訴母親。王媽媽便笑說道:「我只道你夫妻頑笑,原來恁地。既是這等,你收了銀兩,可還他包肚。」月仙便將包肚丟在樓板上。王媽媽連忙拾起,笑嘻嘻遞與邰元道:「大郎你不要惱。人家男子在外飲酒,卻是婦道家該管的事,但大郎飲的是正經酒,不是撒潑酒,怎麼一樣拘管起來?我曉得女兒怪你不來家吃,偏了她,有些眼熱。就是藏起了銀兩,日後還是你的,只不過替你收藏,恐你浪用。雖是小見識,也是她做人家的好念。大郎不要惱她。」邰元滿肚皮氣惱,一時發作不來,便接來拴在腰間,遂下樓出門。
走了半晌,因想道:「我正沒好氣,要給她兩拳,禁她下次;誰知丈母上樓,只得忍住了手。我這漢子,可是懼怕老婆的!晚間回去,好便好,不好須叫她認了拳頭,才曉得棘手。」因心裡招了些不快活,只低頭在城中亂走。因又想道:「我在氣頭上,包肚內的吃她藏匿,也該到籠匣中多寡拿些來買些酒吃。如今空手,若向熟識店家賒吃,卻是不慣。倒不如去尋個相知,便吃他這遭,也不差什麼。今日若不吃個爛醉歸家,也吃這婆娘作笑。」想定了主意,便來尋人。誰知偏不湊巧,尋到這家回說不在,走到那家回說有事出門,心下好不耐煩。
正低頭走間,忽有人走來,拱手道:「大郎,好些時不見,今日我正要到你丈人家來,遇得恰好。向日斜石街黃公子請你丈人到家做了好些生活,如今還有做不完的,叫我送到你丈人家來。我這兩日卻沒工夫,煩大郎千萬替我帶去,免得我走。」邰元看明,卻是小時認得,當年在母舅隔壁住的,慣走人家做幫閒,渾名叫做「火老鴉都趣」。邰元本不肯替他帶歸,因暗想道:「這黃公子前日丈母已對我說過,想必就是他。我今正走得沒興,何不替他帶去,到店上權押頓酒,吃了家去,也好滅這婆娘的嘴,使他曉得我沒銀兩在身也有酒吃。」因說道:「你還認得。」遂伸手過來討取。都趣道:「我同你去取。」遂引著邰元到斜石街來。走入黃家廳上,叫邰元等著,便入內同了公子出來。公子故意問著都趣道:「這便是王穿珠的阿婿麼?」邰元道:「我便是。」公子遂滿臉是笑道:「我有包珍珠急要穿點,煩你帶去與令岳,穿點好了送來。」說罷便在袖中取出一個小錦袱打開,當面點明瞭顆粒,遂遞與邰元。邰元接到手中,便要轉身。都趣便在邰元手中接過來說:「這是貴重之物,你卻要收藏謹慎。你身上可有什麼包肚麼?」邰元道:「有,有,有。」遂撩起外面長衣,都趣便遞與他。邰元並不留心,即塞入包肚。都趣送他出門,邰元遂欣然而走。
走了半晌,因想道:「我見包內大小一百餘顆。只消取一兩顆到酒店權押,便有一醉。我今不好去尋舊店,倒是不熟識的好。」遂高高興興走入一家酒店中坐下。即叫火工先打五角酒,切三斤豬首肉來。不一時送到面前,邰元便吃,覺得酒香肉美十分可口。吃了半晌,又叫打兩角來。因想道:「若是往日獨吃沒興,只此夠了;今日卻要吃個儘量,回去便不撒酒瘋,也使婆娘見我醉了,不敢撩撥近身。」想定了主意,遂只顧叫酒,大碗價呷,只吃得十分儘量,才立起身走到櫃處,對店家說道:「我今少帶銀錢,有些珍珠權押你處。」那店家見他吃了這些酒菜,又不是現銀,但不喜歡,只努著嘴叫拿來。邰元便用手探入包肚內,一隻手早在包肚底下穿過,吃了大驚。再向四邊一摸,那裡還有什麼珍珠!忙叫聲不好,道:「珍珠失落了。還在他家中,我去尋來與你。」說罷即轉身向外要走。店主聽了大怒,喝住道:「什麼珍珠?!你是騙酒吃的法兒。誰著你騙?趁早脫下衣服作當,莫討我叫人來剝!」邰元聽見要剝他衣服,便急得怒髮,隔著櫃,只一拳打去,正中面門,仰後便倒,大叫火工來救。一時趕出十餘個火工,各執火叉、竹篦攔住門口,望邰元身上打來。邰元大怒,一時手起腳踢,打的眾人個個頭破血流,逃躲走散。邰元大步出門,立在街中,向著門內大罵道:「你這乾瞎廝討打。我邰元可是扯謊騙酒吃的!且去尋了來,和你說話!」便一直走去。街上人方知他是小太歲,俱各吐舌。見他去遠,走入店說知。店家只得叫苦,忍氣吞聲,叫人閉門,恐他又來打人。
這邰元一氣跑到黃家廳上,掀椅翻桌,大驚小怪,滿地找尋,那裡有個影響?黃金走出,大喝道:「你這廝來做什麼?」邰元只白瞪了眼,掀起包肚與他看,道:「珍珠不見了,失落在這裡。你拾了,可拿來我帶去。」黃金即發怒道:「你這廝好大膽胡說!我的珍珠是交在你手中,拿出門去了半日,怎推說失落在此?不是$醉失落,便是見財起意,動了賊心,走來混賴。我只叫人捉住,吊打醒了,追賠還我!」便喝了一聲,遂自走入。只見兩廊趕出五六十人,齊執棍棒打上廳來。邰元著急,大吼一聲,舉起一張大椅,與眾人拚鬥。眾人如何抵擋得住?卻被都趣在內看見,忙使人取出一罐清油,望邰元兩腳上直潑過來。邰元打得性發,直打得眾人退出廳外,隨即趕出,要奪路而走。不期兩腳油污,趕打得勢猛力重,跨踏出階前青石,一個腳挫,把立不穩,轟的一聲跌倒。急要掙起,又被酒制。一時手腳退慢,早被眾人齊上,按頭按腳,用麻繩捆縛。公子出來,大聲喝罵:「著人送到府去追賠!」
眾家人將邰元推扯出門,不一時到府。已先有人與相公說知,即坐出堂來,審問道:「公子告你白晝行兇,打入相府內室,劫卷財寶,擒獲到府。怎敢無法至此!」邰元酒已半醒,只得分說道:「他托我帶歸,就失落在他廳上,怎麼賴人打搶?」遂將破包肚呈看。相公道:「打搶是虛,交付是實。你將公子這些珍珠藏匿,推說包肚破碎,希圖混賴。不打如何肯招!」遂喝打四十,打得邰元大聲叫屈。不一時打完,相公又喝招認藏匿在何處。邰元如何肯認,遂又一夾不了,又是一夾。見抵死不認,便叫推入獄中,明日再審,遂自退堂。
原來這些緣故,俱是黃金、都趣定的計策:通知月仙解他包肚時,即將底處挑開錢頭,有五寸長短;邰元不曾看明,即取來係在腰間出門;月仙即叫父親報知黃金,黃金遂著都趣來尋,邀到廳上,付他的珍珠是真;都趣見他拿在手中,故意問他,邰元即便塞入。要送他出門,使人悄悄尾他拾取。不期出門時,已落在檻內,邰元全不知覺,自到店中吃酒。曉得他要來找尋,叫家人埋伏兩廊,潑油滑倒,送入府中,將邰元嚴刑打拷。下在獄中痛苦了一夜,也只認是醉後失落,自己不小心。因想起月仙截過銀兩,不使他吃酒,果是好意,遂告煩禁卒,寄信家去。這禁卒已受了重托,即要謀死他。卻是相公念前官之子,不容傷命,只使他賠認。禁卒與他些飲食。卻被公子著人到府催問,相公違拗不得,只得與他三日一追,五日一逼,身無完膚。
邰元到此,自謂無償,只好喪命。不期一日,忽見都趣拿了些酒菜,走來看他。因說道:「誰知大郎恁不小心,惹出這場禍事。我在公子面前再三告求,說你失落是真,公子只不肯信。明日又著人來與相公說,未免又要一番痛苦,使我實過意不去。當日千不合萬不合是我煩托,惹出禍來。」邰元道:「自來寄有不寄無,這不與你相干。是我不小心處,怎怨得你?」都趣道:「我想這件事,授受遺失,便追到盡頭,只問得個不小心,也要各認一半。公子告說盜珠一百二十顆,價值三百多金。你何不認個賠償一半,大事完了,何苦捱這極刑?倘熬煉不起,可不枉送了性命!」邰元道:「你是曉得我有什麼,只隨他罷了。」都趣道:「我也是熱心腸,憐你是條漢子,在此處骯髒受屈,著甚來由?只是事情也要看個輕重緩急,也要向死中求活。我也曉你實是無辯。」說罷便一面勸酒,一面假作沉吟。忽說道:「我倒替你想了一個兩全的算計,只是不好對你說。」邰元問道:「你有什麼好算計,可說我曉得。」都趣道:「你且再吃些酒,我好慢說。」遂篩了一碗酒,夾了兩塊肉送來。邰元接來,連吃了四、五碗酒,便叫說出。都趣又篩了一碗送來,方說道:「你今一日不賠,一日不得出,日受苦楚。倘有長短,誰來照管你的事?你尊嫂一個少年,又無生育,怎能為你守志甘貧?聞得你尊嫂雖人物平常,若肯將她棄去,與人作妾,將這屈情告訴,大約這項銀兩隻要在他身上抵償。你得個乾淨身子出去,日後另娶個成家。這是兩全之策。我是熱心腸,一張直嘴,也只憑你主裁。」邰元一時聽見叫他棄賣月仙,不覺毛髮俱豎。都趣見他顏色俱變,忙笑說道:「我且出去,遲早再來看你。」邰元見他去遠,只咄咄歎氣,如死人般坐著。到了夜間,禁卒將他上了刑具。
次是提出,又是一番毒打,要他賠償。邰元死不肯認。一日坐著,細將都趣的這些說話暗暗踟躕道:「我是一條漢子,怎白地在此送命!若除了他這算計,實是不能脫生。只是月仙嫁我一場,並無顏赤過犯條例,一時如何提得起?她也怎肯便去?」遂踟躕到晚道:「罷,罷,罷!事到其間,只得要她屈從救我。等都趣來時,只合與他商量。」誰知等了兩日不見來。到第三日,方見都趣走來,滿臉賠笑道:「前日這些說話,實是我一時唐突了你。今日又買一壺來請罪。」邰元此時見了都趣,一似親人。見他賠罪,便十分感激道:「你休恁般說。我兩日將你言語細細較量,實是不差。我今只得與你計較。」都趣道:「我前日失言,已是得罪,實不便叫你做。你須自作主張。」邰元道:「你休推調。只是我要棄月仙,也要與丈人丈母說明。又不知一時可有主兒?」都趣聽了,只篩酒他吃。吃了半晌方說道:「你今即是情願,何必要通知丈人丈母?今日又是追逼日期,你只消當堂認個不小心,失去公子珍珠若干,情願賣妻王月仙賠償,相公便不好再將你受刑,自然去尋官媒,去尋主兒。就是一時尋不著主兒,也不好十分追逼。若尋了主兒,他自當官交納銀兩領人,一面將你釋放,豈不天大事俱完了?」
說未完,堂上已發了三梆,禁役即來帶著邰元上堂。正要動刑,邰元只得說道:「黃公子交付珍珠,失落是實。如今受不過枉刑,只得賣妻王月仙賠還。」相公道:「既是賣妻賠償,理之所該,非為枉法。只是公子珠價甚多,你妻子如何值得這些?」邰元道:「值與不值也不曉得。若是肯念冤枉,量情減少,也不差什麼。」相公即著人拘喚官媒,吩咐而去。又著禁役將邰元依舊入獄,等候發落。
過了兩日,禁卒又來帶他上堂。只見相公說道:「今日官媒已將你賣妻銀兩交納在此,今日將你釋放。論理還該薄責,只是受責過多,又賣妻賠償,不責准放。」因喚近案,看視交納銀子。邰元果見案上許多銀兩,便咬牙不忍再看,叩謝走出。只因這一走出,有分教:
地下新添色鬼,人間合遇妖魔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