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火老鴉設計散相思 花蝴蝶窮探春消息

  話說這馬上墜鞭的官人,你道是誰?原來是朝中第一有權有勢、位至太師黃潛善的第三個愛子。取名黃金,是妾所生。這黃潛善見汴京不能保守,要為子孫計,因知這漢陽是魚米之鄉,遂收拾宦囊,打發他母子出來,在城內斜石坊居住。這公子年紀甚小,止得二十上下。所愛的是飲醇醪,喜的是美婦人。自正妻以下,美妾俏婢充滿房幃,其心猶有未足。又蓄養幫閒,出入跟隨俊僕,合城官長無不尊敬。遂使心腹專在外面打聽人家婦女姿色。若有姿色,不管他有夫無夫,必要千方百計設謀到手,方才遂心。故此人起他綽號,叫他是「花花蝴蝶快活三郎」。
  這日,在東門外聽鶯莊同人玩耍,住了數日,忽想起來家,遂上馬入城。不期到了這豔冶街,忽見這樓窗美婦,兩下注目,故意墜鞭拾鞭,直看送了這婦人立了進去,方信馬而走。因看明了這家門面,不勝驚驚喜喜。暗想道:「我家中姬妾雖多,怎及得這婦人色豔如花,嬌如落雁。須得圖謀到手,才遂我願。」不一時到家,眾幫閒也就後到。
  公子坐下,便將所見婦人細細說出道:「我眼內也經過了多少婦人,從不見這般美色,使我心魂飄蕩,至今還沒定止。你們可為我計較到手,決然賞賜非輕。」眾幫閒聽了,各暗暗吃驚,只得說道:「方才公子先來,我們在後,已聽各街坊人說,公子見了這婦人十分留情。但這婦人,我們也曉得漢陽城中數一不數二的標緻婦人,只這條豔冶街名色,因她生得嬌豔起的。如今她的對頭狠,是個太歲的老婆。我們勸公子息了這個念頭,莫去太歲頭上動土。」公子聽了,作怒道:「你這乾人好胡說!我見她門首是個穿紮珠翠,一個小戶人家的婦人。什麼太歲、小歲!可知我公子,正要撞太歲才有個想頭。」眾幫閒聽了,一齊笑說道:「公子不要認錯了打抽豐、撞木鍾的太歲,內中實有個緣故,怎曉得她的丈夫來歷。」公子道:「有什麼來歷,可說來我聽。」眾幫閒道:「她的丈夫姓邰名元。他父親是朔方人,當日在我這裡鎮守城池,在此繼娶他母親,夢見太歲入房,養了他下來。十歲亡母,不一年,他父親不肯謀為,被人遷調到玉(雁)門關去鎮守。因不便帶他去,遂寄養在母舅家中。向來並無消息,近日聞得他父親與金兵抵敵,被難而死。這邰元在母舅家長成,果是將門之子,生得十分勇力,行兇恃性,在街坊專打不平。若不見機,往往吃他虧苦。他母舅也禁管他不下。又學習了諸般武藝,一發了得。一日走出城外,見有兩條水牛在田中拚鬥得天搖地動,眾農夫各將農具極力上前趕打,誰知這兩條水牛一似冤家般只爭鬥不開。他便趕去用兩手捏住了兩條牛角,不許它攏來。那兩條牛恰似拱服般立著不動。眾人見了盡皆驚呆,又稱他是春牛小太歲。常言道:『動了太歲頭上土,無災也有禍』。他今雖不在家,終有日回來。故此勸公子不去動這土吧。」公子聽了,半晌不語,方說道:「你這乾人俱是沒用。不過有幾斤蠻力,不要說父在當朝,只行我的勢耀,也只消寫幾個字兒送官就處死了他。怎看得他恁般,什麼道理!」眾人聽了,俱不開口。內中有個幫閒叫做都趣,忙陪笑臉,上前說道:「公子怎不與我計較,空悶了這半日。這婦人叫做月仙,她父親是王點翠。如今要謀她到手,也還容易。就是這個邰元,我當日在他母舅隔壁住過,也還有些認得。」遂走近附耳說了幾句。公子聽了,大喜道:「果是你停當,不枉叫你是都趣。」遂著明日行事,都趣一力應承。公子叫擺出酒餚,大家吃了一番,各自散去。
  到了次日,都趣遂一徑走到王家來。見王志正坐在店中做活,便走入店來,拱手道:「我是城中斜石街黃太師府中第一幫閒都趣便是。今早奉公子之命,特來邀請老丈到他府中,穿點珠翠花朵。這公子家姬妾甚多,珠翠廣有,往時俱是東京穿紮了寄來。是我聞得你家手段甚高,在公子面前一力薦舉,故著我來相請。敢怕這一做起少也有百十日生活,賺他幾千貫文,實是送你一件好生意上門。卻要大大的謝我。」王志聽了果有想頭,便十分歡喜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遂要請都趣入內款留。都趣道:「公子是性急的人,莫使他等久不喜歡。我同你正要相處,不在今日,慢慢擾你。你只入去說明,恐怕進了府中,生活在手,一時脫不得閒。」王志遂入內去了半晌,出來收了鋪面。遂同都趣出門,到了黃府。候不一時,公子出到廳上。王志忙磕下頭去,公子叫人扶住,滿臉是笑道:「你這手藝不是下等,又且年老,怎這謙謹。」王志起來,立在一旁。早有幾個侍女捧出小盒,公子用手揭開,叫王志到面前來說道:「因曉得你手段精巧,我今有這些珠翠,俱要製成花朵。你可安心在我府中細細穿完,我自重謝。你可收點明白。」王志答應,即便查點完。公子使他到一間僻靜內室,裡面床帳椅桌俱全。王志遂穿點起來。
  到了第三日,忽有一個小童笑嘻嘻走來說道:「王師傅,你穿的花朵,公子十分中意。恐你在此記念家中,先送你十兩銀子,著你回去安了家就來。那時便等完了生活回去。」遂在袖中取出一封銀子,放在桌上。王志見了,便千歡萬喜,將珠翠點入盒中,又將房門鎖好,遂自來家,與媽媽並月仙說知。母女聽了,俱各歡喜,遂料理酒食與王志吃過。
  不一會,不期都趣在外叫喚。連忙出來迎入謝道:「蒙都兄總承,實是感激,今日蒙公子賞賜了些回來,都兄來得恰好,權飲三杯。」都趣笑了一笑,見店後是間客座,便就坐下。王志進去,搬出酒菜,二人對面坐了。吃了半晌,都趣留心觀看,見內裡並排兩間,上面供著香火。左邊是個房間,裡面有人說話,知是月仙在內。因高聲說道:「我今走來,不是要吃你的酒,卻是有話要對你說。你實是我的總承,這些珠翠寶石俱是珍貴之物,既交在你手中,你必要小心謹順,干係俱在你我。他府中人多,未必個個便是老實。你今日回來,可曾將珠翠收好?故此特來問你。」王志聽了,十分感激道:「承都兄記念,我已收好鎖門回來。」都趣道:「雖是我過慮,以後只是小心些的好。」王志便是點頭。因吃了半晌,都趣故意問道:「聞得你有位令婿,怎再不見?」王志道:「他今有事,出門未回。」都趣道:「原來你家內沒人照管,怪不得你要將家中記念,出不得門。」王志忙說道:「我自小是生意人,怎說個出不得門?」都趣道:「你既放得下,我有心為你。你今不要在家耽延,及早去做,博個公子歡喜,我在裡面幫襯,包你十分想頭。你我既成相知,我是個閒人,日日在你門首走過,到你家早晚討個信與你,兩邊做個傳遞人。一則好使你安心做活,二則免了你往來防範。你道可使得麼?」王志聽了更加感激,道:「實不相瞞,這幾日雖是做活,卻記念他娘女在家,早晚沒個照應。今得都兄肯早晚遞個信來,可知是好,只恐不敢勞動。」都趣道:「休說這話。我來已久,這酒不吃了,可到裡面說明,我好來傳信。」王志即入內去了半晌出來,同著都趣來做生活。
  次日都趣到王家來,假托熟,問了些閒話。過不兩日帶了錢鈔,只說王志托他寄來。王家母女俱說他至誠好人。不期一日下午,月仙正同母親在樓上說話,忽聽見下面叩門甚急。王媽媽連忙下樓,開出門來。都趣慌慌張張說:「今早王老丈好好做活,不期一個頭暈旋倒,如今一些人事不知,只存餘氣。急要著人抬回,又恐反搖晃不好,正在那裡灌救,去請醫人。公子著急,叫我來報知。千萬要你去看個長短。若救不轉,再作商量。」母女二人忽聽了這信,一時俱哭泣起來。都趣只是跌腳,立催起身。王媽媽只得叫月仙看好了門戶,一時等不得僱轎,只跟了都趣出門,到黃府中,已有僕女相引她入內安頓。
  公子便打發了一乘大轎,同都趣又到王家來。這王月仙正在家中著急流淚,忽又聽見門響,只得自來開門,即轉身閃立。都趣忙上前作揖道:「娘子不好了!我同你母親去時,不期你父親已是氣絕。你母親正在那裡痛哭。公子已著人買棺木,就在那裡殯殮抬出。你母親只得又央我請娘子去相見蓋棺。只消隨身衣服到那裡更換。公子已備了大轎,在門外立等。」王月仙一時愁慘得主意全無,也無暇哭泣,只說得一聲:「家下無人。」都趣忙說道:「今日尚早,到那裡事情完,回來還未日落。」王月仙聽了,只得含淚上樓,換了一件淺色衫兒,將箱籠鎖好,走下樓來。轎子已抬入門來,都趣便請入轎。
  月仙取出一具小鎖,煩都趣鎖門,然後坐入轎中,轎人抬出門外急走。都趣向兩鄰說知看病緣故,叫他看好門戶。鄰人見是黃公子的勢頭,誰敢問他長短。都趣遂趕上轎子而走。月仙在轎中,真是青龍白虎同行,吉凶悲喜難料。不一時看見到了一個絕大高樓門第,曉得到了。只說下轎走入,誰知抬轎的只不停歇,一徑抬走到廳前,轉過側首,繞過一帶迴廊,委委曲曲到別一洞天。月仙忙在轎中偷看得,一時驚驚喜喜。你道是什麼所在?原來是一座園亭,十分齊整。怎見得,但見:
  園亭沼囿,亭榭樓台,樹木扶疏,陣陣花香沁鼻,竹林掩映,聲聲好鳥鳴人。堪愛處,交頸鴛鴦;喜羨來,並頭蓮蕊。池中死水活魚游,園內假山真鹿走。左彎右轉,滿前院宇深沉,疑是內中高士臥;東迤西逶,幾座重門繡幕,應知裡面美人居。行到盡頭,幾處梨花半掩;走臨幽徑,數竿簾捲西山。風細細,送出鶯聲;香馥馥,微聞燕語。安排香餌,一步步引入桃源;暗設機關,一層層漸來巫峽。果然是一座少年行樂之場,實不亞當時金谷。
  月仙在轎中看了這些繁華富貴,一時樂以忘憂,驚驚喜喜。正貪看不盡,不期轎子忽歇下地,才想起苦事來。不見母親接引,又不便出轎。正在驚惶,忽見門內走出一個華麗婦人到轎邊來,笑嘻嘻用手啟簾,對月仙說道:「姐姐恭喜!令尊暴恙全虧公子之力,幸得救醒,尊堂陪侍。請姐姐到小妹房中權坐,然後使人引去。」月仙忽聽見父親無恙,母親陪伴,不覺掃盡愁雲。又見說全虧公子之力,又見她這般稱呼,就知她是公子一位寵妾,隨即走出轎來。一齊進門,分了賓主相見坐定。月仙謙遜道:「蓬茅俗婦,愧登富室之堂,敢蒙姐姐屈禮下援,不勝榮幸。只不知姐姐是公子何人,兼請芳名,以存知感。」那妾笑說道:「姐姐是璞中美玉、蚌中明珠,特未遇驪龍,未逢良琢耳!不過暫時埋掩。若遇有人,自能玉潤珠輝,安肯作珠老玉頹?若以妹子陋容,自謂不及姐姐於萬一,而能居斯堂寢此室者,是得富貴之人以佐其歡耳。小妹賤名解語,是公子姬妾中之第四人。姐姐閨名,久已盈耳,不敢復問。」說未完,侍女擺上茶點。月仙只得又謙遜了一番。二人對坐同吃。月仙舉目觀看堂中,果擺設得古董玩器,令人觸目琳瑯。只見一個侍女走向解語身旁,暗暗說了幾句。解語點頭,因對月仙說道:「原來令尊雖是痊癒,公子卻留令堂在此,服侍兩日。曉得姐姐在我處,著我款待,不要慢客。少時就送酒席來,請令堂來此。」月仙聽了,只得說聲:「取擾不當。」解語遂起身攜了月仙,賞玩些古董,又步入園中看些景色。兩人說說笑笑,甚是投機。早有侍女來請入席,解語遂邀月仙同到席中。
  月仙已是情熟,便自對酌。飲到中間,解語說一番家中富貴,誇一回公子風流,少年知趣,月仙只點頭默聽。不一時,侍女送上燈來,月仙因不見母親到來,只得要起身辭歸。解語迎住,笑道:「令堂已被公子相留,難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!只是休嫌簡褻。卻不道相逢俱有意,會合有緣人。」月仙含笑,只得坐下。解語便又勸飲,月仙見她這般款待慇懃,遂不復思歸,便安心飲酒。飲了半晌,月仙漸覺力不勝酒,嬌軟倩扶之態。解語見了,便辭說有事入內便來,遂起身走去。
  月仙只得獨自坐在席間,因暗暗尋思道:「他的人物,全賴裝裹點染媚人,所以得公子寵愛。想是這公子不以色是求,只存富貴中之妾名耳。只是她說少年風流,卻不似個不好色的人。一時不便問得。」因又想起解語將珠玉比她的言語,細細想了一遍道:「她這幾句話,不要將它作贊美我的姿色。我今細細想來,實是譏刺我的言語,笑我徒生美貌,不得遇富貴今所可恨者,嫁一貧賤邰元,而不能為他所寵愛,則月仙之命薄緣慳,今生已矣。前日自見馬上這位官人以來,只覺寸心如係,顛倒愁煩,向何處尋消問息,只好作一癡想。不期今在無意中倒被他句句道著我的心事,甚不可解。」
  正沉吟想念間,忽見燈下閃走出一人,飄巾朱履,鶴氅繡服,飄飄然趨走進前,笑嘻嘻躬身下禮道:「前蒙小娘子樓頭顧盼,小生馬上墜鞭,恨不能鵲架銀河,片時會合。今夜相逢,實乃三生有幸。」月仙聽了,忙起身將他一看,果然就是這位官人,不勝暗暗驚喜,幾回錯認夢中。定了半晌,只得問道:「郎君何人,怎得在此?」那人笑說道:「小生便是宅中公子,姓黃名金。自從那日得見小娘子之後,廢寢忘食,相思徹夜。一種苦情,今且無暇細述。」說罷遂挨近身來,做出萬千情急之態。月仙含笑阻說道:「公子貴人,寵妾盈庭,請自尊重。」黃金道:「小生房中姬妾雖多,實不及小娘子萬分之一。故極力圖謀設下此計,邀請小娘子降臨敝室。申訴愁腸,不意所謀俱遂,實乃天作天合。得親色笑,大慰平生,乞賜俯從,莫辜良夜。」說罷,即跪倒膝前,溫存拜懇,月仙忙用手來扶,早被黃金手勾粉頸舌送丁香,輕輕抱起,走入側首房中。房中已有燈火。月仙低言:「不可造次,人見不雅。」黃金笑道:「我已吩咐,誰人敢來!」便抱近榻前。此時月仙情癡若醉,一任公子輕舉金蓮,按投玉筍,雲雨起來。兩人十分樂意,怎見得?但見:
  喜孜孜的是香乾淺,笑欣欣實有鄧潘驢。嬌嫡嫡,雖雲少婦,尚存處子含羞。熱突突,只道年輕,卻有老成伎倆。亂紛紛,有如蜂釀蜜;急攘攘,勝似蝶鑽花。汗津津,美滿情懷,喘吁吁,週身快暢。骨都都,泛溢藍橋,軟蘇蘇,醉倒吏部。從今罷卻相思,已後思情似海。
  兩人狂蕩完,公子扶起月仙,為他整衣理鬢,不勝感激。月仙道:「賤妾寒門陋質,所嫁匪人,只憐命薄,不作他想。不意那日臨窗自遣,得遇公子眉目送情,墜鞭留意,兩心眷戀,脈脈相關。自到如今,身心若有所繫,已擬作來生之好。誰知公子情深,不忍棄擲,謀妾到此。初見驚疑夢境,兩願皆從。今妾之身,公子之身也,不知將來何以置妾?倘或有始無終,情如朝露,今夜寧死於公子之前,庶免日後怨別愁離之苦!」說罷舉袖拭淚。公子聽了,忙指燈作誓道:「我黃金若不與月仙圖個天長地久,必亡身刀下!」月仙忙將衣袖掩他的口,祝道:「心真誓滅,禍變禎祥。」公子聽了大喜,遂將王志無病,留她母親在別室,細細說知,又說及謀娶。正未說完,解語走入,月仙忙將公子推開。解語笑道:「我公子為姐姐費盡心機,今夜才能歡會,正好快樂,怎倒推開?我與姐姐如今已成一家,不必避嫌,妹子已另備喜酒,暢飲一番,再尋佳鏡。」公子遂攜了月仙出房,另是一席酒餚。遂與月仙並肩坐下,解語對坐。三人不復顧忌,歡飲了一番。解語因見夜深,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間精潔香房,遂自走出。黃金與月仙各自解衣上床,真是一夜歡娛,千金難買。
  到了次日,公子出房,著都趣與王志夫婦說明;又喚進王媽媽入房,月仙述知緣故。兩人先前氣惱,卻被都趣先用勢壓利害之言,次以富貴動其心。二人見已中計,女兒又已心願,只得允從。公子大喜,遂厚待二人,送他先自回家。
  遂與月仙日夜不離,朝朝寒食,夜夜花朝,十分快樂。不知不覺已住了三月有餘。王志夫婦常來催月仙回去,恐怕邰元早晚回來。月仙只得與公子細細商量了一番,送月仙回去。只因這一回來,有分教:
  安排杰士入牢籠,準備佳入歸繡幕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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