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逞武藝楊么服眾 交錢糧花茂遭殃

  話說楊么見是村中失火,又聽得炮聲,正在驚疑。忽花家莊戶來報說有賊人到村打劫,花官人已出去迎敵。楊么忙問道:「是何處強人,怎便敢到此?」莊戶道:「就是天雄山賊人。不知誰去報信,說我家有了虎皮,引眾夜來,坐名問我家要。若不送出,就要殺進莊來。我家官人即使人出去,叫他屯紮村外,送出虎皮。那強人依言,我家官人著兩個莊戶悄悄去報知柏、呂二官人,便一時俱來,同出村去,正在那裡各舉火廝殺。我家娘子在內著急,曉得楊大官人虎都會騎,自然本事高強,殺得強人,叫我出來報知,勢必早去解救。」
  楊么聽明,便走入亭中,摸了一桿槍在手,同莊戶走出村來。果見兩個強人身穿細鎧,各有八尺身材,在火光中馳騁,全不放三人在眼內。三人盡力廝拼,卻討不得他二人半點便宜。楊么看得明白,暗暗喝采,便有心要結識二人。遂大踏步搖槍直入圍中,高叫道:「你三人且讓我獨戰二人。」花茂、柏堅、呂通便讓楊么上前,各自停刀閃立。楊么接住二人,一時殺起。那楊么使出神授槍法,端的非凡。但見:
  槍出如黃龍擺尾,槍收似黑虎回頭;槍迎不亞張飛,槍送何殊項羽;槍忙如絮雪,槍卷似風搖。槍槍不離心窩,槍槍只繞頭項。槍護身一團白練,槍蓋體渾似銀光。槍法眼前少對,槍鋒蓋世無雙。楊么槍法高強,自此馳名無兩。
  游六藝、滕雲先前與三人爭鬥,見他本事平常,俱不放在眼中。忽見這人接戰,也還欺他一人本事有限,只裹住廝殺。殺到五十回合,楊么正要顯本事,逼去二人手中器械,收服他。不期三人在旁喝采道:「楊么哥哥果是好槍法!」這二人正在苦持,忽聽見這聲喝采,各吃了一驚。急忙架住槍,突道:「你這人莫不是柳壤村得神女傳授,仗義結義的『小陽春』楊么麼?」楊么忽見二人問姓名,便大笑道:「只我便是。二位何由曉得賤名?」二人聽見果是楊么,忙棄了手中刀錘,一齊下拜,道:「聞名想慕,話不虛傳。適才無知,望乞恕罪!只不知哥哥幾時到此?」楊么連忙還禮,用手指說道:「這是我結義的三個弟兄。」便招呼他三人過來相見,彼此謝罪。花茂道:「二位頭領既拜了楊么為哥哥,你二位便是我三人的弟兄了!快請到家下杯酒聚歡。」二人同說道:「正要登堂謝罪。」便吩咐眾小校不許入村騷擾,遂一齊到花茂家中。尊楊么坐了首位,游六藝、滕雲坐了客位,三人下陪。
  楊么問道:「不知二位豪傑何由曉得楊么?二位姓名,昨日到此三位弟兄已與我說知。倒不曾問得二位何處出身,來據天雄山作勾當?」二人因說道:「我二人俱是宋朝將領,鎮守居庸關險隘,抵敵金兵。不期金兵不由居庸關進來,突入玉(雁)門關侵掠,徵索朝廷幣帛。朝中聽信賀省知兵,特授太尉之職,出師邀阻去路。誰知賀太尉是個蔭襲少年,營謀美職,全不知兵,一味忌功。我二人力敵向前,他只觀望不進,不應糧草,以致敗歸。他卻使人暗進表章,說我二人不遵軍令喪師。朝中聽信,將我二人囚解東京處斬,因在半路脫逃,連夜往南投奔。因玉(雁)門關守將被金兵殺害,有個邰元,住在漢陽城內。來此聞知,就與邰元結為弟兄。邰元說哥哥幼時在九天神女廟中夢得神技,又且好義結納,彼時要同邰元來見哥哥。只因邰元初聞凶信,一時不便出門。我二人住不多時,朝中有文書下來追捕,不便存身,遂別了邰元,一路逃奔。因見天雄山峻險,欲入山躲避。不期突出強人劫路,我二人拼力砍翻,收了人眾,占他窩巢,十分興旺。近日聞得賀太尉恐朝中加罪,納賄黃潛善等,借著葬親來家,在岳陽城內逞威,欺壓小民。我二人幾次要領人去報仇,因恐城中有備,不敢造次。前日有一鄉村池塘內,忽掘起一個石碑,上刻有篆文,有人識出,說宋室不久,將來群雄割據。我二人不勝心動,一時恐怕做不來。若據碑上言語,是應在道長哥哥身上。」
  花茂三人聽了,忙問道:「碑上言語可還記得麼?」二人道:「彼時著人去抄錄了來,謹記在心,怎麼不記得!」因念出道:
  遍地胡笳吹動,一輪紅日西斜。看來皇帝也無家,且喜天將還曉。楚地陽春非小,關中鳳虎堪誇。群雄嘯聚亂如麻,一日丘山盡掃。
  花茂三人聽了,不勝驚喜道:「我們也聞得近日童謠,說是楚地小陽春,關中金鳳虎。小陽春實是哥哥,不知金鳳虎是誰?既有這般說話,同哥哥便去做些事業。」游六藝道:「難得在此相遇,即今迎請上山。」楊么聽了,忙正色說道:「識時務者,呼為俊傑。今宋家天下未搖,民心尚固,安敢輕易言此?」裡面擺出酒餚,大家入席。花茂已使人取出虎皮,仍放在楊么椅上,楊么除下道:「昨日妄坐,自己不安。這是寨中助威之物,今與二位賢弟攜去。」游六藝、滕雲同說道:「我二人一時不知就裡,幸不加責,怎敢又提起它來?」花茂道:「我們這番相遇,若不虧這虎馱了哥哥來,怎得拜識?二位若不因這張虎皮,也不得便來。還是依了楊么哥哥,帶回山上。等日後到山上來,這虎皮還是他坐,豈不是好?」大家俱說有理,然後吃酒。吃了半晌,游六藝、滕雲便問道:「方才花哥哥說什麼虎馱了楊么哥哥來,這句話我二人一時實理會不來,這是什麼緣故?」花茂遂將事情說出,二人不勝驚奇。
  楊么因問道:「二們既會過邰元,可知近日作甚色當?」游六藝道:「他父親在日,雖說做個武官,家中卻是淡薄。聞得他母親當年生他時,曾夢見太歲,故此人叫他是『小太歲邰元』。果生得面顴高聳,聲若洪鐘,自小用一根三稜鍃鐧,重五十四斤,十歲上亡過母親,如今止得單身。有人知他勇力,要薦舉他,他只是不願。我們自上山後,常使人去問候。聞得今春娶了一個穿珠翠的王月仙為妻,近日不知如何。」楊么道:「怎得會他一面,方才快心。」
  大家直吃到五更時分,二人起身告別。楊么執手說道:「目今宋君昏暗,不信忠良,專任奸邪。我楊么稍若遂志,必行戮奸除佞,使其知悔,我心始快。今二們佔據天雄,須設立義舉,不可徒恃劫掠,使豪傑所笑。只可取之奸佞貪婪,不可傷損小民以及濫殺,日後方得好名。」二人連忙拜聽,要請楊么、花茂三人上山歡聚。楊么道:「即是交結,不在目今。我父母在家懸念,別後即日回家。今日二位到此,眾必皆知,以後往來切宜謹慎。」遂一同相送出村,二人自上山而去。
  到了天明,楊么急要回家。花茂三人各送禮物,拜別分手,楊么獨自回去。
  這花茂、柏堅、呂通日日相聚在一處。不是稱贊楊么見識與人不同,便說二人虛心拜結,又說些碑上言語,不覺過了月餘。
  一日,有兩個公差到花茂家來催討錢穀。原來花茂是當日父親遺下的一個催科,自己也有數頃莊田,夫妻兒女,是個溫飽之家。只因他喜習槍棒,性愛結識,因柏堅、呂通俱是義氣相投,結了弟兄,日夕往來較些槍棒。只除了出門催科,便在一處頑耍。因知楊么,便想拜結;聽了邰元,便圖相會;曉得天雄山,就想與他比較結識。今結了楊么,又識了游六藝、滕雲,正快生平,便商量要去結識邰元。不期這日三人正在園中說笑,忽莊戶進來報說:「公差來催錢穀。」花茂便叫進公差酒飯,遂別了柏堅、呂通,自往村鄉催討了一遍回來。因入城不及,次早同公差入城交納。
  候不半晌,縣尉坐出堂來,花茂即當堂照例交納完。正欲走出,縣尉喝住道:「花茂,你可知罪麼?」花茂見喝,只得上前跪說道:「小人催科盡力,並無拖欠,不費相公半點周折;又且素行循良,實無罪犯,何罪可知?」縣尉聽了,笑了一笑,道:「你說循良,家中私設軍器,結納匪人,難道是循良麼?」花茂分辯道:「當今盜賊竊發,小人雖有一二器械,不保過守身家,以防不測。至於交結,俱是村中樸實良善,有甚匪人?」縣尉作怒,喝道:「你還敢巧辯!現有你莊內人戶出首,你與一個妖民往來,又通天雄山大盜,可是有的麼?」花茂忽聽見將楊么認作妖民,又說出天雄山來,心中吃了一驚,只得極力強辯道:「小人素行蠢直,屢奉相公鈞票催徵,不敢徇私,未免招人怨恨,就將這無影難稽的事排陷小人。望相公不可聽信仇口。」縣尉又喝道:「你說是人仇口,我只問你:這張虎皮如今那裡去了?你若拿得出來,便是仇口,我自處治出首之人;你若拿不出來,便要在你身上還我妖民與天雄山大盜來。」花茂只得又分辯道:「小人一個村戶人家,怎得有甚麼虎皮?」縣尉聽了,大怒道:「你還敢抵賴!這虎便是妖民騎來,虎皮是你送與天雄山賊首,難道是虛?你這賊骨頭,不打如何肯招!」遂喝皂快動刑。花茂被縣尉問得情真,曉得被人暗首,一時無言可辯。早被眾皂快拖翻,重責了四十。縣尉立逼招稱,花茂死不肯招。又用極刑。因想天雄山勢眾,料想不敢去難為,只得招稱一時不合送去虎皮,交通是實。縣尉又問妖民以及同伙,花茂只說俱在山上。縣尉吩咐禁役押入重牢,慢慢審究。即暗暗吩咐緝捕,去鎖拿家小。
  早有花茂往日好友,也在縣中交納,見了這些緣故,便先趕到村中,悄悄報知花茂妻子張氏。張氏得信,一時嚇得魂膽俱裂,只得著人去報知柏堅、呂通。二人大驚,遂商議急救。呂通道:「如今事不宜遲,你去救護家小,我去救護花哥哥。各人乾各人的事。」柏堅道:「救護家小,必要遠奔他方,方才免得禍害。你沒家眷,我只有賤荊。如今料想在此,後來被人指作同伙,也要受累。我有內弟住在湘州,即今收拾,去約了花大嫂,趁著公差未到,引來我處,等黑夜同走。」呂通聽了大喜,遂自走去。柏堅即叫妻子收拾,自來見張氏,悄悄說知就裡。張氏止淚,即藏了些銀兩,吩咐家中,只說同柏大叔入城去看官人,遂帶了兒女同柏堅出門。不一時到了柏家,與龐氏相見。柏堅自去備了一輛車來,將包裹安放。又去尋了兩個至親來家,各飽餐了酒食。等到傍晚,柏堅提了樸刀,請張氏同妻子上車坐穩,將門鎖上,一時推出村來。真是神鬼不知,連夜推走。
  這裡眾緝役,真到二更時分一齊打入花家,莊戶回說,娘子已入城去看官人。眾緝役拿不著人,遂將家中所有,席捲一空。次早入城報知縣尉,方知張氏在逃,遂又著人搜緝遠近鄉村,才有人供出柏堅帶逃。縣尉便疑逃去天雄山,又提出花茂來打了一番,要申請上司,剿天雄山賊眾。
  只說這柏堅同著車子直走到天明,已離了本村七十餘里;買些飲食吃飽,又走到晚。因想道:「今夜再走一夜,若沒動靜,明日過了界限,就可僱船隻慢走。就有人追來,我也不是見佛便肯低頭。」因見日色銜山,便緊催入村,尋覓飲食。到了村中,將車輛歇在半邊,自去買了許多乾糧,又提了一罐茶水到車子邊,遞與妻子同張氏母子吃,自同推車的在人家簷前坐吃。正吃間,忽有兩個人走來,緊挨車子邊,四隻眼暗光油油,將兩個婦人上下估看,張氏與龐氏連忙將身子側轉看著別處。柏堅見了大怒,喝罵道:「你這瞎眼死囚,敢在我面前偷看良家婦女,來討死吃!」喝罷,提起樸刀便要趕來,張氏連忙說道:「叔叔息怒,不要與他一般見識。可知道路不比家中。」柏堅聽了道:「嫂子說得是。」便就立住。那兩個人聽見有人發話,遂含笑向前急走。柏堅與推車的一時吃完,推起車輛離了人家,乘著月色鳥出樊籠。當不得張氏思念丈夫,龐氏初離故土,只在車上悲悲切切,對月長吁,無限淒楚。柏堅只得走近車前,百般寬慰道:「我如今只消到了地頭,安頓了嫂嫂,便來料理哥哥。況且呂通自去照應,諒自無妨。設或事情到頭,我去求天雄山弟兄來救哥哥,與嫂嫂完聚。」因又對妻子說道:「家園故土,我到處可以成家。你只該與我寬慰嫂子三分,才是道理。」張氏聽了,只得放下一半愁腸,說聲:「多謝叔叔!」龐氏便與張氏說些閒話解悶,柏堅方才歡喜,遂又前進。真是:
  驚動幾處村犬哰哰,聽過了許多枝頭杜宇。
  約莫走到三更時分,卻見前面是一帶山崗,樹林交雜。柏堅忙提樸刀在前,車輛在後,一步步隨曲徑轉入樹林,顯出一條平坦大路來。正走間,忽一聲唿哨,突出三四十人來。為首一人舉刀攔住路口,大喝道:「你有什麼鐵包頭、銅裹項、豹心、熊膽的漢子,敢來穿過聚奎崗!曉事的納下銀兩買路;若不曉事,先前有報事小校來說你車上有兩個美婦人,我兩個哥哥,在山寨正自寂莫,拿去一人一個,做個莊寒夫的,豈不快活!」柏堅聽了大怒,忙叫車子歇在一邊,舉刀直劈過去,大喝:「強徒休走!」那強人即便敵住,兩人在月下殺了三十餘合。那強人見不能下手,遂在口中吹了一聲暗哨,眾小校即趕到車前來。兩個推車的見了,連忙逃去。兩個婦人只嚇倒在車上,堅閉雙目,一任推去。這強人見得了手,便虛展一刀,托地跳出圈外,趕上車子而去。
  柏堅忽見強人敗逃,正要催走,回頭不見了車子,知是強人劫去,十分惱怒,不勝跌腳道:「若失了自己妻子,倒也罷了;若失了嫂嫂,這怎麼處!他少不得在山內窩藏,只去尋他拼個死活吧!」遂望前趕來,只因這一趕,有分教:
  薦賢識好漢,連策勝軍兵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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