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燕小乙訪舊事暗傷心 羅真人指新魔重出世

  話說前《水滸》中,宋江等一百單八人,原是鎖伏之魔,只因國運當然,一時誤走,以致群雄橫聚;後因歸順,遂奉旨征服大遼,剿平河北田虎、淮西王慶、江南方臘。此時道君賢明,雖不重用,令其老死溝壑,也可消釋。無奈蔡京、童貫、高俅、楊戩用事,忌妒功臣。或明明獻讒,或暗暗矯旨,或改賜藥酒,或私下水銀,將宋江、盧俊義兩個大頭目,俱一時害死。宋江服毒,自知不免,卻慮李逵聞信,定然不服,又要生事,以傷其歸順忠義之名。因而召至楚州,亦暗以藥酒飲之,使其同死;繼而吳用、花榮親來探望,見宋江死於非命,不勝悲痛,欲要再作風波,而蛇已無頭,大勢盡失,死灰不能復燃,遂同縊於蓼兒窪墳樹之上。一時梁山好漢聞此凶信,俱各驚駭,不能自安;雖未曾盡遭其毒手,然驚驚恐恐,不多時早盡皆同斃矣。唯燕青一人,心靈性巧,屢屢勸宋、盧二頭領全身遠害,二頭領不以為然。燕青因藏赦書,並金銀財物,悄悄遁去,隱姓埋名,到各處遨遊,十分快樂。
  一日,忽重遊到梁山水滸,見金沙灘邊,寂寂寥寥,唯有漁樵出入;忠義堂上,荒荒涼涼,只存砧毀遺蹟。回想當時弟兄嘯聚,何等威風,今一旦蕭條至此,不勝歎息了半晌。因又想到,若論改邪歸正,去狼虎之猖狂,守衣冠之澹薄,亦未嘗不是;但恐落奸人圈套,徒苦徒勞,而終不免,則此心何以能甘,此氣何以能平!低徊了半晌,忽又想到,此皆我之過慮耳。一個朝廷詔旨,赫赫煌煌,明降招安,各加職任,地方為官,治政理民。奸臣縱惡,亦不敢有異。就是宋公明哥哥與主人盧俊義,亦要算做當今之豪傑。我苦苦勸他隱去,決不肯聽從者,亦必看得無患耳。我今不放心者,真可謂過慮。想罷才去東西閒玩。雖說閒玩,然荊榛滿地,只覺淒涼,無興久留。因又渡過金沙灘來。
  只見一個老者,須鬢皓然,坐在一塊石上,看著一個打柴的樵夫,在那裡攀談。燕青在他二人面前走過,隱隱聽得那老者說道:「這那裡關朝廷之事,皆是奸臣所為。」燕青聽見說話,有些詫異,便立腳不走,要聽他說出後面的言語。那老者見有人立聽,也就住口不說。燕青見他不說,聽得氣悶,便忍耐不住,只得上前,向老者拱拱手,問道:「老丈方才所說的奸臣,莫不就是當朝的蔡、童、高、楊四人麼?」那老者道:「不是他四人,那裡再尋得出四個來!」燕青道:「請教老丈,可知他如今又做了什麼壞事?」那老者將燕青上下估了兩眼,道:「這是我本地方的閒話,今日無事,偶然與此樵友閒談耍子,你是個過客,別處人,說來也未必曉得,問它怎的?」燕青便乘機說道:「我在下果是過路別處人,原不該問及貴地方事。止因受了奸臣之害,弄得有家難奔,飄流至此。才聽得老丈說甚奸臣,莫不做了甚不公不法之事,有個惡貫滿盈,使人共聞共快的事,故此動問,萬望見教。」那老者聽了道:「原來老兄也受了奸臣之害,所以要問。你既要問,可知這地方叫甚名色?」燕青道:「初來不知,因問人,方知梁山地方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既知是梁山泊,就該知這梁山泊一向是甚人占住了。」燕青假說道:「這就不知了,求老丈見教。」那老者道:「這梁山泊,在今日看來,無過一窪水,不足為奇。在當時有一伙大盜,一百單八條好漢佔據了此泊,內立三關,外設百險,這一窪水比三江五湖還厲害幾分。莫說附近的郡縣奈何他不得,就是朝廷屢差了大將軍高俅、童貫,率領了無數兵馬來征剿,俱被這山泊裡的好漢殺得大敗虧輸,不敢正眼而覷。」燕青故意問道:「既是這等強橫,為何今日卻寂寂寥寥,不見一個?」老者道:「老兄有所不知。這班好漢,論他嘯聚行藏,自然是一伙大盜;若推原其心,他眾豪傑不是遭權貴之殃,就是受奸人之害。實俱含冤負屈,無處可伸,故激怒而至於此。所以這宋大王雖為盜魁,卻心存忠義,所坐之堂,亦以『忠義』為名。又立兩竿旗,上寫『替天行道』,只誅贓官污吏,絕不擾害良民。所以我們鄰近百姓,甚是安堵。不期後來奸臣設計,知戰不勝,遂降赦招安。這宋大王陷身水泊,原非其志,一聞招安,滿心歡喜,以為改邪歸正,可以報效朝廷,以補前過。雖有心腹再三勸他,他只不聽,故受了招安,歸順朝廷,因將梁山泊一個虎狼之穴,弄做一個漁釣樵牧之場。所以我與樵友在此歎息。」燕青因又問道:「為盜乃犯罪之人,得降赫招安,便是美事,老丈為何又與樵友歎息?」老者道:「得降赦招安,固是美事。但恨朝堂之上,有蔡、童、高、楊弄權。朝廷雖赦,他們卻不肯赦,所以令人歎息。」燕青道:「朝廷既明明降赦,難道他們敢將他眾人殺害麼?」老者道:「明明殺害,雖是不敢;暗暗殺害,卻怎防得?況朝廷孤立於上,那裡有許多眼睛來看他,那裡有許多耳朵來聽他,只好白白送卻性命罷了。」燕青笑道:「我想宋大王這班人,做過事業,諒非庸懦無用之人。若說朝廷明明殺害,自應無說;若說奸臣暗害,這班人如狼如虎,怎生害得?只怕還是老丈的過慮。」老者道:「怎麼是我的過慮?這宋、盧兩大頭目,已有人傳說,俱被奸臣害死了。我們所以在此歎息。」燕青道:「老丈既知其被害,可知是怎生樣被害?」老者道:「說起來做奸臣,原有一種弄奸之才。他矯詔說是念宋江、盧俊義徵方臘有功,詔盧俊義入朝賜食,卻在飲食中暗暗的下了水銀,一時不覺,歸到半路,水銀下墜,跌入淮河而死;又遣官賜宋江美酒,卻在酒中下了毒藥,宋江飲之而死。此係明明之事,怎說是我的過慮!」
  燕青聽了這信,暗暗吃驚。因也假歎息了兩聲,遂別過走開。暗暗思想道:「此老之言,若說不確,卻說得詳詳細細,皆有指實。若說是實,則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,做了一生的英雄好漢,若明正其罪,便受一刀之痛,也還甘心;怎骯骯髒髒、糊糊塗塗,為奸人所算,死於非命!這卻怎生氣得他過?但想他們,何仇於宋、盧二人,而行此詭秘之計。只怕此信,老者得之傳聞,也還未確。我總清閒在此,何不前往楚州,廬州去探問一番,便知端的。」
  算計定了,遂轉身曉夜奔馳。奔到近處,不消打探,早已有人紛紛歎息,共傳其事,與老者所說一樣。燕青到此,眼見是真,只急得滿肚皮小鹿兒在心頭亂撞,卻無一人可以告訴,一團冤苦,唯有自知。因又訪知葬在蓼兒窪,遂悄悄走到墳上哭拜於宋江墳前,道:「我當初分別時,就知奸臣在內,豈容功臣並立,何等苦勸哥哥與主人,全身遠害為高。主人與哥哥並不垂聽,只思盡忠報國,感動主心。誰知今日無幸飲恨吞聲,死於奸佞之手。天高日遠,一腔忠義,憑誰暴白這般冤情。我想你在九泉之下,豈肯甘心!我燕青欲待為哥哥報冤雪恥,手戮奸人,又恨此時此際,孤掌難鳴,只好徒存此心罷了。」哭拜罷,起身四下觀望,卻又見旁邊有兩塚。再細問人,方知是吳用、花榮縊死於此,故就埋葬兩傍。因也哭拜了一番,道:「人誰不死,二位哥哥這一死,卻死得大有義氣。也見得我輩弟兄,絕不以生死異其心。我燕青今雖遨遊於此,無人能奈我何,然揆之兄弟情分,眾皆喪亡,我獨保全,終屬偷生,豈志士之所為哉!倒不如也學吳軍師與花知寨,殉死於此,方覺於心無愧。」遂在腰間解下一條大帶來,欲要縊死樹間,以全情義。忽又想到:「我今一死,亦有何難。但死得不明不白,未免九泉飲恨。怎能得一高人,問明了我哥哥這一死,還是水泊中造惡過多,理該一死;卻還是改邪歸正,又出死力,功足償罪,不幸遭奸人之害,含冤負屈而死耶?若能說個明白,便死也死得快活。只苦當今之世,沒個高人可問,卻將奈何?」因又低徊了半晌,忽想道:「此事也難問外人,我一百單八個弟兄,盡皆東零西落,死亡殆盡。我想公孫勝哥哥當日先去,他定然還在,況他又有些學識,何不去問他一聲,或者有一個明白。」因又想道:「明鏡能鑒形察影者,蓋立身於形影之外。公孫勝哥哥雖然高明,但恐他身在劫中,豈能知劫外之事?」因又低徊了半晌,忽然有悟,大笑道:「我燕青怎聰明一世,卻懵懂一時!現放著公孫勝的師父羅真人,乃當世神仙。況宋公明哥哥曾拜見過他,他已悉知其事,我怎不去求問於他,討一個真實消息,卻在此胡思亂想。」一時想定了主意,便拜別三墳道:「不是燕青捨不得性命,貪偷一日之生。只為要問個明白,好與哥哥到地下來同樂。」
  拜罷,遂潛離了蓼兒窪,竟取路往薊州而來。不日到了薊州,細細訪問公孫勝的住居。原來此時公孫勝的母親已死,公孫勝辭歸之後,便不復家居,竟隨著師父羅真人在山上修真養性。燕青再三尋訪,並無蹤跡。因又想到:「公孫勝哥哥既脫離塵網,留心向道,自埋名隱姓,不知下落,蹤跡難訪。何不徑到二仙山紫虛觀去見羅真人,我公孫勝哥哥的消息,自然曉得。」
  想定了主意,遂志志誠誠齊戒了三日,遂投二仙山紫虛觀而來。來便來了,因無人引進,心下還餒餒的,恐怕羅真人不容他相見。不期才轉過一帶長林,忽林子中走出一個人來,道:「燕賢弟來了麼?」燕青見有人叫,忙抬頭一看,不是別人,恰正是公孫勝,便滿心歡喜,急上前相見,道:「我燕青那裡不尋哥哥,並無蹤跡,誰知卻在這裡相逢。不知哥哥還是無心撞見,還是有意來迎?」公孫勝道:「適才在觀中隨侍本師,本師跌坐觀空,忽然對我說道:『你結義的燕兄弟要來見我,你可出去接他入來。』故愚兄在此伺候,不然愚兄何以得知?」燕青不禁吐舌說道:「真是神仙!我此來必要問個分曉。」公孫勝道:「賢弟高識遠見,已為天外冥鴻。更有何事關心,特若遠來見本師?」燕青道:「據哥哥這等問我,想是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近日的事還不知?」公孫勝道:「我自從謝了世緣歸來,只日侍本師,連觀門也不出。宋、盧二兄長做官的事,我那裡曉得?近日又有恁事,賢弟可細細對我一說。」燕青見問,便忍不住大哭起來,痛說道:「宋公明哥哥與我盧主人,我當日恁般勸他,他只認定人不負我。誰知竟被蔡、童、高、楊設計,暗暗害了性命!」公孫勝聽說,吃了一驚,也不覺墮下淚,說道:「原來二位兄長遭此大變。但他二人已為臣子,又係有功之人,奸臣怎生加害?」燕青含淚將賜飲食下水銀,並賜藥酒與宋江,宋江轉以酒藥死李逵,恐他生亂,及吳用、花榮縊死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說到傷心不勝,又大哭了一場。哭罷,因又說道:「不然我也拼著一死,相從二位哥哥於地下。只因他二人這一死,不知還是惡報該死,特假奸人之手;又不知是已經赦宥,罪不應死,苦為奸人所害?若是惡報該死,便當含笑受之;若是罪不致死,而暗遭奸人之手,則此仇豈可不報。因再三思想,不得明白,故特遠來,要求真人示個端的。」公孫勝聽了點頭道:「這也想得有理。本師既已知你到此,又叫我來迎,定然有個主見。我與賢弟可快去拜問。」
  說罷,遂相引著同入觀中。先自去稟真人道:「弟子奉法旨,已迎燕弟到此候見。」真人道:「可請過來。」燕青聞命,忙走至座前,哭拜於地,道:「弟子燕青,只為弟兄情義,不忍見其死於非命,痛入骨髓,不知還是宿孽當受,不知又是數命應該?祖師具天人冰鑒,自悉其中來去,特來懇求,萬望指迷。」羅真人忙叫公孫勝扶他起來,說道:「燕義士請坐,待我與你細說。」燕青領命,坐在旁邊凳上。真人說道:「大凡天道有個循環,氣數有個劫運,國家有個成敗,善惡有個報應,一一察來,不爽毫釐。其間生忠生佞,或為國,或害民,往往觸怒人心,以致生變作亂,不一而足。從眼前所見所聞看來,雖若人事差池,若就大頭腦算來,實皆國家之敗運與氣數之劫運使然也。譬如大宋當興,自生出太祖、太宗仁聖之主來,創成帝室。當時豈無魔業,但聖明在上,便自然消散。到了後來敗運,又恰當劫數,故生庸主,洪太尉放走了妖魔,蔡、童、高、楊奸臣妒賢忌能,將一班虎狼好漢都驅逐於水滸中,以造就國家之衰敗。雖眾義士以『忠義』為心,欲『替天行道』,然弄兵水滸,終屬強梁。虧得後來知機,改邪歸正,縱有十分過惡,已消八九。況又蕩平三寇,款服一方,盡忠報國,其功足以謝罪。若有賢臣當國,優禮用之,一場冤愆,俱消散矣。無奈國家之前劫雖消,而後劫尚隱伏於未起,故不得不借奸臣屠戮忠義,以釀後患。此宋公明眾義士所以遭其暗害,重結新冤以為後劫者也。莫說宋、盧二義士身受其害,自然造成劫數,就是燕義士這等憤憤不平一段激烈之氣,亦是劫數中的種子,何況於他!」燕青因又問道:「奸臣造惡,轉成劫數;劫數之滅,不禍於國,即殃於民,卻於起釁的奸臣無損。這樣天理,不幾漏網?」羅真人道:「怨氣不消,造成劫數,此氣數操其大網耳。至於細小奸人,今日算人,異日受人之算;今日害人,異日得人之害。此又善惡之報應也,如何得能漏網?須知劫數自劫數,報應自報應;又須知劫數中亦有報應,報應亦有劫數。此天理所以昭彰,天運所以循環也。」
  燕青聽了,方豁然大悟,又拜伏於地,道:「燕青愚昧,不識仙機,感蒙祖師指示,一旦了了,始知宋、盧眾弟兄雖死於奸人之手,實劫運尚未曾消完。今始知奸人雖弄權肆惡於而今,終必改頭換面,受惡報於異日。天理既不爽毫釐,人心又何煩過激。燕青自茲以後,當安心從眾弟兄,再托生,以完劫運,以報奸仇矣。但不知眾弟兄異世浮萍可能復聚?」羅真人道:「鳥自投樹,魚自歸淵,氣之所致也。一氣而來,自一氣而往,怎麼不能復聚!但一百八人中,陣亡者已應其劫;坐化者自歸其位。今後聚者只不過受職被屈及辭去憂悶而死這班人耳!今各已托生人世。就是我弟子公孫勝,雖雲修道,劫亦未消,也要去走遭。」燕青聽了,暗暗屈指一算。因說道:「將來幾人既能復聚,弟子前日過梁山水滸,見其山枯水竭,樹木凋殘,恐不能復興忠義。」羅真人道:「生一豪傑,自生一靈地,以發其跡。天下皆水,是水皆滸,何定於梁山一泊?」燕青說:「水滸若不定限於梁山,則前差後別,恐失本來。」羅真人道:「斗轉則星移,朝廷尚不能世守於汴京,水滸安可認定梁山?當日一百八人,是應罡煞,近日吾見二十八宿與九曜,俱已沉晦失度,將來幾人,魄應罡煞以消冤,氣應星曜以應劫。到了冤消劫盡,魄聚氣升,罡煞原是罡煞,星辰仍是星辰。燕義士諄諄叩問,自是有心人所為。但天道難知,即聞之而天機亦不敢盡泄。義士但略識其大意可也。」
  燕青聽了,因又問道:「天機固不敢盡泄,但弟子情深,尚有不盡之請,望祖師慈悲指引。」真人道:「燕義士還有甚言?」燕青道:「這幾位弟兄,祖師說已托人世,不知弟子此去天涯海角,可能親見得一二人否?」羅真人點頭道:「真情重也!吾今有四句偈言,汝當記之。」因說道:
  有婦悲啼,在於水溪。
  懷藏兩犢,盧兮宋兮。
  真人說完,遂喚公孫勝近前,暗說了幾句,道:「你今送燕義士下山,完卻前因,來尋後果可也。」二人遂拜謝而出。公孫勝因留燕青到小房中,以敘久闊。只因這一敘,有分教:
  求福招愆,因貪反失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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