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報仇 定陶縣刁椿遇害
話說癩頭黿張魁鬥張順不過,下水圖逃,混江龍李俊看得分明,一拋分水虎頭鉤,跟蹤入水。你想李俊綽號混江龍,水底裡張得兩目,空手捕得魚蝦。張魁水性恁好,到底不是李俊對手,只逃得五七丈水面,就吃李俊一把拿了。李俊跳到船上,張順便一索把張魁綁了,張魁長歎一聲,默然不語。李俊換過水靠,收拾起分水虎頭鉤,卻待登岸,只見穆弘、蘇大隆都回來了。穆弘連稱痛快,叫一聲:「李大哥,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半路上就撞見一班狗男女,張牙舞爪,奔來救應,吃俺們迎頭大殺一陣,殺得落花流水,死的死,逃的逃,竟沒一人到得這裡。俺們殺得順手,就由蘇大隆引去張魁家中,不問男女老幼,逢人便殺,將他一門斬盡殺絕,搜得不少金銀財物,都取將來;臨走時分,索性放起一把火,把這廝的房子也燒了。」李俊當下把張魁提到船頭上,手執尖刀,指定他說道:「你這廝實屬惡毒,俺叔父須不曾干犯你,你卻平地掀風作浪,將他老人家和於貴害死。你殺了分水犀朱小八不算,又殺他全家,又放火燒掉他的房屋,實在罪大惡極,你如今還有何說?」張魁把眼睛一瞪,說道:「沒有什麼話。俺只願早死!」李俊喝道:「你要死麼?俺偏不教你快快死,也使你消受一回。」說著,就把尖刀在他身上亂搠,渾身搠了幾十個窟窿,才兜心一刀,從胸前直畫到臍下,把綁的索子也割成數十段,口銜尖刀,兩手伸入肚子裡一掏,掏出心肝肚腸,一一拋入江內。最後,才一刀割下首級,望空祝告道:「俺的叔父,俺的好兄弟於貴、朱小八,你們陰靈不遠,今日今時,李俊在此誅戮惡賊張魁,報仇雪恨,願你們早脫輪迴,超生天界!」祝告罷,不禁灑了幾點英雄淚。隨將張魁屍身首級,拋向江中,船頭血跡,教火家打掃乾淨,李俊自回艙內。
這個時候,揭陽鎮上那件大血案,早已鬧動了,只見寨柵內殺死五名土兵,路上更夫一名被殺。馬雄全家,共殺死男兒老幼二十三名口,屍骸滿地,血肉狼藉,官府蒞臨相驗,中間有個汪二的屍身。有些人說,汪二近來和馬雄作對,定是他勾引賊人到此。殺害馬氏全家,但他如何也被殺在內,這卻不知道了。相驗過後,官府正沒擺佈,不意又到兩個警報,卻是小孤山張魁全家被殺,揭陽嶺下的新村,被強人縱火焚燒。後來追查之下,才知都是梁山泊好漢做的勾當,只得例行一角公文,上緊採緝李俊、穆弘、張順三名首惡,歸案法辦。其實,此時三人早回梁山泊,哪裡緝捕得到,變成個懸案罷了。
話休煩絮。且說李俊誅了張魁,大家叫聲聒噪,立刻開船,商議回轉梁山泊去。不料姚明老在船中,傷勢漸輕,神智已復,眾人說話,他都聽得清楚。便喚穆弘道:「穆大郎,你們要回梁山泊麼?那所在我不願去,請你送我回家。」穆弘道:「你們一家是自焚死了,莊院都變做白地,你待回哪裡去?」穆弘說的口快,旁人待要阻止,卻已不及說,話給全說出來。姚明老聽了慘然不語。兩隻船離了小孤山,扯足風篷,直向大江中駛去。駛了一程,姚明老忽叫淨手,穆弘便教兩個火家幫扶,將他扶到後艄,不提防姚明老慘叫一聲,踴身一躍,跳入江心,但見波濤幾卷,人已不見,江流浩浩,無從救取,大家付之一歎。穆弘更連連跌足,說道:「他好端端一家人家,只為俺一到,弄得家破人亡,這是俺害了他也!」不勝悲歎。船行幾日,穆弘悶得慌了,便道:「俺們行了這多路程,便有官兵追襲,也奈何不得了。這樣悶在船中,真會悶得使人生病,不如把這鳥船棄掉,趕旱道回歸山寨,可爽快得多。」張順道:「俺也打算的,若取水路回山,非大寬轉不可,好生麻煩,俺擬明日捨舟登陸,你道好麼?」穆弘大喜,只說:「再好沒有。」次日,兩隻船駛進一個口子,便行停泊,大家趕緊收拾,把不值錢的東西,盡都拋掉,一齊登岸。李俊、史全僱好車馬,隨口說個濟州左近地名,那趕趁的夫役自也不疑,一行人充做商客模樣,分為三起,取路前進。李俊、童威、童猛是走的第一起。穆弘、史全、胡永走第二起。第三起是張順、蘇大隆等。各帶新入夥的弟兄,陸續向前進發。不止一日,那日已抵濟州地界,夫役就向李俊問道:「客人,休怪小人多嘴,當日動身時分,只說是濟州左近,如今已入濟州地界了,仍不住的向前趕路,到底要到哪裡才定?」李俊道:「你也休問,多趕一程,便加給一程的銀子,只管趕去。」那夫役道:「這可不能。再趕過去,須要打梁山泊邊經過,聽說那裡很怕人的,俺們不願再走了。」李俊道:「莫怕,有俺在此,只管走!」那夫役哪裡肯走,只逼著李俊算帳,要卸僱回轉了。李俊拔出刀來,大喝一聲道:「當真不願走麼?老爺便是梁山泊混江龍李俊,後面走的是浪裡白跳張順,沒遮攔穆弘,都是慣會殺人的好漢。俺好意僱你的車輛馬匹,待回山後重重有賞,你卻不識抬舉,要半路上退回去,誰人再說不去,俺就一刀砍他的腦袋下來。」說罷舉刀作勢,唬得那夫役一齊跪下哀求,不住口說願去。李俊把刀插好,說道:「既是你們願去,俺便饒了!」說也可笑,前面李俊這般處置,不想第二第三起也是如此,都吃張順、穆弘駭唬了才走。又趕了半日路程,來到一個去處,大家正催趲前進,火家來李俊前稟道:「前面一座大林子,有人在林子裡張頭探腦,莫不是有歹人在內。」李俊笑道:「哪裡還有比俺強的,可不怕天高地厚,敢來撩撥人,他來十個,管教他一齊都死。」說罷,便手捻樸刀,大踏步搶到前頭,走近林子,果見人影一動,有人閃了進去。李俊高聲叫道:「裡邊什麼人?不要鬼鬼祟祟,是好漢,快些出來見面。」只聽得林子裡一聲叫,一條大漢跳將出外,倒提樸刀,直奔到大路上,李俊打一看時,卻是赤發鬼劉唐。劉唐哈哈大笑道:「俺一路趕快過來,望見大路上一簇車輛人馬,不知是什麼夥兒,閃向這林子裡偷看,不想卻是李大哥。俺要問你,穆大郎、張二哥怎的不見?」李俊回頭,用手一指道:「那不是穆大郎麼?」劉唐看時,又一起車輛人馬來到,為頭的正是沒遮攔穆弘。劉唐站在大路上,高叫了幾聲夥計,只見飛毛腿劉通背負包裹,手提哨棒,從林子裡走將出來,大家相見。李俊便問二人:「你們上哪兒去?」劉唐笑道:「就為你們幾個人。公明哥哥因你們一去多時,不見一個回來,近日山寨有事,哥哥很是憂愁,命俺同劉通下山,一路上過來探候,倘使不見你們,要直到潯陽才定,不想走得也巧,在此地就遇見了。」當下李俊把此番做下的公案,約略告訴二劉知道,二劉不住口叫:「痛快!」這時第三起張順也到了。此地離梁山泊已不遠,只有一二日路程,路上可沒大顧忌了,三起人便並做一處,催趲前行。那日到了山下,二劉先行上山稟報。一干人將帶來的財物卸下,搬入酒店,李俊、張順打發夫役,重重賞與銀子,眾夫役歡喜,叩謝而去。
只說眾人下了酒店,店中自有分例酒食供張,大家先吃個醉飽。史全等看在眼裡,說道:「人說梁山泊如何興旺,眼前看到這副排場,果然話不虛傳。」半日光景,飛毛腿劉通來了,傳大頭領宋江之命,教引新入夥的上山相見;接著小嘍囉進來,扛抬了那些財物先走。李俊、張順、穆弘、童威、童猛五位好漢,便將引史全、胡永、蘇大隆一干人上山。出了酒店,但見山下許多人馬,刀槍耀目,旗幟鮮明,一隊隊向那邊大道上走動,好生威武。史全等看了,也不知為的甚事,只覺驚心駭目是了。眾人且走,渡港登山,見另有一種雄峻氣象,直抵忠義堂前。李俊等五位好漢上堂稟話,引眾人拜見宋、盧二頭領,又見了吳用、公孫勝兩位軍師。宋江照例問過一番,便把眾人撥在李俊、張順部下,都入水寨。眾人自也歡喜,謝過二位大頭領,就向水寨而去,不在話下。
且說李俊、張順歸至水寨,得知一個消息,次日來各處探望,走到西北水寨,果真不見了活閻羅阮小七。李俊便問七哥哪裡去?童猛道:「俺昨日回到此間,頭目上來說,前日七哥為了一件閒事,氣忿萬分,獨自趕到定陶縣去,吃那裡的贓官拿了,下在牢裡。公明哥哥異常憂心,如今正派人前去救取。」李俊道:「劉唐曾說山寨有事,遮莫就是此事了?」張順道:「一定是了。」二人退出西北水寨,再行上山詳細一探,阮小七真的陷在定陶城裡,宋江已派楊志引人馬前往救取。
卻說阮小七此事起因不遠,石碣村裡有一家姓刁的,兄弟二人,哥哥名叫刁桂,綽號無毛螃蟹,兄弟叫做扁頭鯔刁椿,二人打魚為生,都是光身漢子,沒有娶妻。家中只養著一個老母,兄弟都十分勤懇,忙著打魚,倒也能夠賺錢過活。刁桂為人性剛而誠樸,不善周旋,一年中常在村裡住,難得出外。每逢捕捉到魚蝦,總是兄弟刁椿上鎮去賣,易些柴米回來,一家母子三人,卻也很安逸過度。當初三阮沒上樑山泊時,本也住在石碣村裡,打魚為活,都和刁家兄弟熟識,也曾結了大夥,同去湖泊裡打魚,賣錢均分。阮小五、阮小七都喜賭錢,每上鎮去大賭,回來時輸得精光,家中沒有東西吃了,便往刁家婆婆那裡借些錢來,婆婆總照數給他,不曾回絕過,所以阮家兄弟,常說刁家婆婆是好人。刁椿不比他哥哥那樣誠樸,人很靈敏能幹,鎮子上去得多了,人家都認識了他,漸漸和他廝熟,大家都稱他是石碣村的孝子,可也敬重。鎮上有個姓畢的牙子,家裡只生一個女兒,名喚桃奴,年紀和刁椿相等。刁椿為了賣魚之故,漸和那牙子相熟,牙子看他做人誠懇,幹事又好,合上他的心意,就挽人說合,招了刁椿為婿,和桃奴配為夫婦。刁椿雖做了畢家之婿,但是石碣村裡的老母,他仍不斷供養,一月中總得去探省幾回。不上幾時,他的丈人翁得病死了,刁椿就做了牙子,生涯更比從前好上數倍。刁椿雖然年輕,婦女身上那種情趣,他卻不很理會,哪知道桃奴青春年少,水性楊花,成婚以後,見丈夫不解風情,花晨月夕,常在暗中掉淚,自傷薄命。畢家住宅隔壁,那是一家老客店,叫做平安客店。店中來了一位客人,此人姓何,衣裝華煥,年紀尚輕,舉止異常風流。據說他哥哥做的定陶縣縣尉,可也有一點小小來頭。此人在客店裡一住幾時,不知如何,暗裡和桃奴勾搭上了。這婆娘正在春心搖蕩之時,忽地碰到這般風流年少,知情識趣的漢子,哪不打得火一般熱烈,蜜一樣甜膩。可憐刁椿如同睡在夢裡,怎知妻子在乾這無恥勾當。不久,這風聲傳播出外,那姓何的一聽不對,連忙動身而去;可是沒多幾時,卻又來了。這時丑聲四播,閒話更自沸騰,有一班好事的子弟,竟做成了幾支曲兒,在大街小巷唱動。那何姓聽得不成話了,又早走了。一天黃昏時分,左近鄰舍人家,忽聽得畢家大呼大叫,有人在那裡哭喊救命,大家連忙趕進門去,只見刁椿怒容滿面,不住口大罵淫婦,桃奴披頭散髮,雙足亂跳,帶哭帶罵,口裡只喊要尋死。當下鄰舍做好做歹,極力解勸了一場,好容易將他們夫妻勸住。哪知不上幾日,夫婦又吵鬧廝打起來,刁椿一氣,便走回石碣村老家去,這也不在話下。
不想一過幾天,忽有人奔到石碣村來,忙忙地尋到了刁椿,告訴他道:「刁二哥,你家娘子不見了,人家都說好奇怪,不知她走向哪裡去,特來報個消息。」刁椿大驚,跟著那人就走,待到鎮上看時,但見家門緊閉,門前擁了不少閒人。刁椿進內搜尋,哪裡有他老婆的影蹤,房中箱籠物件,盡行打開,零亂得不成樣子,一應細軟東西,早已捲得精光。刁椿心裡明白,悶下一肚皮的氣,且出門來告訴街坊鄰舍,一面央人去四下探聽。約莫半月光景,忽地得到消息,這婆娘見在定陶城裡,和一個漢子同居共宿,如夫若婦。此人非別,就是那何姓客人,這婆娘蹈空逃走,不問而知是預先設的計策。刁椿聞訊之下,氣忿得人也昏了,回家告訴母親和哥哥,只說要往定陶尋這婆娘。如若她不肯回家,或尋不到她的話,俺性命也不要了!說罷,掉頭徑去。刁椿去後不多幾日,忽有人奔入村來報信,連稱禍事,原來刁椿到了定陶,被人在路上謀害死了。刁桂子母得了此信,宛如青天裡起個霹靂,登時大哭,那婆婆竟哭得昏暈過幾次。次日,子母相商好了,端正下行李盤費,奔到鎮上,邀請了畢家的四鄰八舍,說個大意,要往定陶去收屍告狀。街坊中也有善心的,見他子母如此可憐,有二人自願做伴前去。刁桂子母甚喜,便和兩位街坊登程而走。那日到了定陶,下在一家客店裡,刁桂是個誠實漢子,又是在村子裡住慣的,一到這縣城裡面,弄得沒有半點頭腦,還虧這兩位街坊盡心竭力,替他奔走探聽,好容易探明下落。刁椿是被殺在東門外一條小路上,已由官府相驗,發封厝壇,若要收屍改殮,扶柩還鄉,必須向衙門中投下狀紙,得官府批准了才行。子母二人聽了,可又是一件難事。那同來的街坊,又探得那婆娘確在城裡,堂皇地做這何姓的外室。此人真名叫做何二,渾號何二虎,倚仗他哥哥做的縣尉,在這定陶城裡無惡不作。人家懼怕他的勢燄,都敢怒而不敢言。他和那婆娘這樁情事,縣裡哪一個不知道。刁椿被殺之前,有人親眼看見他到何家吵鬧,那婆娘不認他是親丈夫,一次鬧得最厲害,曾驚動過街坊,後來刁椿就被殺死在路上了。這件血案,大家背地裡都說蹊蹺,這婆娘多少有點干係;可是和姓刁的非親非族,又懼怕何二虎的勢燄,誰敢出頭說話,只不過替死者歎幾口氣,呼幾聲冤枉罷了。子母二人聽得這些說話,又自大哭一場。刁桂想到兄弟這般慘死,怎肯干休。子母在客店中商議之下,刁桂便決定先去尋婆娘說話,且待鬧破了再理會。那街坊以為姓何的勢大,只怕鬧不過吃了虧。刁桂道:「俺只思替兄弟報仇,別的可不管,便死在這裡也甘心!」那街坊自也無話。
次日,刁桂安排好了老母,便同一位街坊走出客店,徑向婆娘那裡而去。
此一去不打緊,卻鬧出了一場大事。有分教:人情鬼蜮光明少,世道崎嶇陷阱多。正是:不學冥鴻脫羅網,翻成猛虎趨牢籠。畢竟刁桂此去鬧出什麼大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