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  混江龍重臨舊地 分水犀追訴前情

  話說混江龍李俊要去潯陽省親,宋江問他:「何時起程?」李俊回說:「明日便行,俺前日說起此話時,童威、童猛都願相隨同行,浪裡白跳張順也說要去,若得幾人做伴,路上倒不寂寞。」正說時,只見張順、童威、童猛一同走來,三人拜見過宋江,告說要隨李俊去潯陽的話。宋江道:「俺早已知道了,李賢弟此去省親,俺正替他打算,孤零零沒個伴當。今得你們做伴,再好沒有,明日吃過酒筵,就可動身。」四人大喜,退到外面,不防背後閃過一人,一把揪住李俊叫道:「你們倒好,撇了俺回鄉去樂意。」李俊和三人住步看時,乃是沒遮攔穆弘。李俊道:「兄弟休得取笑,你敢是要同去不成?」穆弘放手笑道:「不是同去,只要跟著你們走。」大家都笑,再來見宋江告說一遍。穆弘問道:「哥哥許俺去否?」宋江點頭笑道:「穆大郎也動了鄉思,此去途中更不寂寞。」穆弘道:「哥哥此話是實。俺的莊院田園雖都變成白地,不知何故,聽到他們回鄉,俺的鄉思難卻,要往那裡走一遭。」宋江道:「無論何人,哪有安心著意拋棄鄉土,一點不思念的?離鄉背井,總是一件萬不得已的事情。如今你們要回鄉探望,俺須不來勸阻,自然一個個都答應;只是你們各有重大職事,不可久離山寨,要早一日回來為是!」五人齊說:「謹遵哥哥吩咐,俺們自早去早回。」次日,宋江排下送行酒席,又拿出五份路費,贈給李俊、童威、童猛、張順、穆弘五人。五人拜受了,吃了一個暢快,便打疊起包裹,換上行路衣服,各人挎口腰刀,提了樸刀哨棒,另行藏過慣用兵器。張順帶的半月鐮刀,李俊攜一對分水虎頭鉤,萬一遇著甚事,使用時自也順手。當下一行五人,辭過眾頭領,拜別了宋江,徑下山來,渡過了金沙灘,取路前行。張橫、穆春、阮小二等,直送至李家道口而別。
  五人在路,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止一日,到來潯陽地處,五個人暫分三起,各去勾當。李俊、童威、童猛去揭陽嶺,張順去小孤山下,穆弘去揭陽鎮傍邊一個村莊上。待勾當完畢,相約在揭陽嶺下李福家會敘。
  且說李俊和童威、童猛一路趕來,直趕到揭陽嶺,走過嶺腳邊,只見昔日李立賣酒的草房,久被風打雨淋,已頹破得不成樣子。山色依然,人事大變,舊地重臨,不勝感喟。李俊立了片刻,拔步便走,二童相隨,迤邐過去,早到李福居住之所。抬頭看時,不禁大吃一驚,童威、童猛也自呆了,三人立著沒得話說。但見李福所住草房,東倒西歪,牆塌壁倒,門前長滿青草,哪裡還像有人居住的樣子。從前此地共有三二十戶人家,大都是打魚為業,如今那些草房盡都坍塌,留著些劫火殘痕,大半變成一片白地。李俊看了,心頭只是突突亂跳。三人呆立一回,不見一個人跡,便慢慢踅轉去,只見遠處西北角上,炊煙隱隱而起,李俊又覺詫異起來。從前那邊只有荒林墳家,沒得人家的,何有村落炊煙,且去看來。李俊招呼二童,拔步就向那裡趕去,約莫二里路程,早已趕到。李俊看時,果然是個村落,一帶都是竹籬茅舍,不下三二十戶人家,那些房屋,望去很新,看來蓋造得還不久。當下三人踅入村來,但見臨流種樹,繞舍編籬,雞鳴犬吠之聲歷落,有幾個科頭赤足的男子,在籬邊收拾魚網。李俊看見幾個中的一個大漢,頭挽雙丫髻,身穿棋子布背心,腰束一條藍布圍裙,赤著雙足,此人兀的眼裡廝熟。李俊嫌遠看不很清楚,索性再行近前,走到彼此相差十步光景,那大漢恰好轉身,二人打個照面,大漢把李俊認了一下,口呼:「李大哥。」納頭便拜。李俊連忙扶起,再一看他面龐兒,脫口問道:「你不是分水犀朱小八麼?俺們緣何在這裡相會,可知俺的叔叔何處去了?」朱小八歎氣道:「李大哥,說也話長,難得今日廝見,且請到舍下詳細奉告。」李俊應聲:「好!」招呼二童上來,也相見了,朱小八吩咐幾個火家,好生收網,自引李俊等三人家去。三人到了小八家中,只見是新蓋的三五間草房,門前有樹,宅畔有籬,地方倒好。小八讓三人坐定,他的娘子出來拜見過了,便呼著茶。李俊叫道:「俺們又不是貴客,甚事麻煩,有酒,乾脆的拿出來吃。」小八便叫娘子去廚下殺雞,又煮了幾尾鮮魚,打出一大桶家釀白酒,喚兩個火家抬了,小八掇一個桌子,去門外柳樹下放著,又移幾條板凳,把酒桶放在桌邊,桌上擺下雞魚碗碟,引李俊等都到樹下,各佔一方桌子坐了。小八道:「李大哥,舊時兄弟,你知我曉,大家都不是斯文人,盡放懷樂意,不用拘謹,這桶兒放在桌邊,要吃酒時,自己動手舀取,今日俺們須吃個醉飽。」這時是七月裡的天氣,斜陽初墜,夜色未深,晚風遠遠吹來,令人神清氣爽,好不涼快。李俊剛吃過兩三碗酒,開口便道:「小八哥,俺的叔叔到底哪裡去?」小八見問,一手擦著眼睛,應道:「李大哥,若提起俺那師父,他老人家早已亡過了,至今……」李俊起身大叫道:「真的麼?俺千里迢迢趕來,不想已見不到一面,怎不傷心!」說罷,只見他一足踏著板凳,兩手按定桌沿,仰頭不發一語。童威道:「哥哥暫勿傷心,且問小八哥,老人家如何身故?」李俊恍然道:「也見得是,小八哥,你且說來。」便重行坐下,酒也不吃,只聽朱小八講說。
  原來李福是去年冬天死的。在去年重陽節邊,一連幾日大風雨,江面上不能行舟,人都坐困在屋裡,他的徒弟潛水鯤於貴,和分水犀朱小八也是如此,每日但拿酒來消遣。那日天氣晴了,於貴大喜,便帶領火家,開兩隻船去江中趕買賣,恰好撞見一隻大號官船,在對面行駛過來。這是一位官員卸任回籍,舟中滿載箱籠物件,油水很足。於貴因好幾日大風雨,不曾到過江上,魚兒沒捉一條,販私鹽又折了本,正苦得沒說處;難得今日出來就撞到行貨,好好發個利市,足可資助幾月吃用,豈肯當面錯過。當時不問他什麼船隻,就打個哨子,搶上大船,動手飽掠一頓,揚帆便走。於貴行不多遠,不想後面忽有一隻船追來,船頭上跳出一人,自稱是小孤山張魁,聲言方才這宗行貨,是他一路趕下來的,要將船中財物各半均分。於貴當下哪裡肯應,回說在江中趕買賣,各碰一點天來運,誰撞見便是誰的,不能均分。張魁強欲分取一半,於貴不應,說道:「同是江湖上人,省得傷了和氣。大家臉面不好看,俺今便與你十兩銀子,助個順風吉利,要便拿去,不要就休。」張魁不要,你言我語,各不相讓,爭些兒動手,幸經兩邊夥伴勸住。張魁對於貴說道:「俺自認識你的,你是李福的徒弟,敢在當港行事,佔取人家現成買賣;是好漢子,須不放你便宜到底,早晚得有一個報應!」說罷,悻悻開船而去。於貴回舟,就趕往師父李福處,把此事告個備細,說張魁如何無禮。李福道:「俺在這潯陽江邊做買賣,有上好幾十年了,當初誰不知道鬧海龍駒!便是俺揭陽嶺畔的李福,哪個敢來相惹。俺自天不怕,地不怕,什麼都不怕,倘使趙官家親身到此,至多也只讓他三分,別人都不在俺眼裡。這幾年來,俺因年紀老了,洗手不乾,巴圖一個好死,只讓你們弄些現成的來吃;使俺姪兒李俊和李立出名,成就了揭陽嶺一霸。自從俺姪兒上了梁山泊,張家兄弟和穆家哥兒們都去,這裡的三霸一齊沒了,怎地躥出個什麼張魁來,敢來撩撥人家,俺須不曾見這般人!」於貴道:「張魁口氣多麼強硬,他說是好漢子,早晚要有個報應。」李福道:「孩子,怕甚的,俺今年活上七十多歲,從沒碰到個厲害的對手。俺的本性,倒最喜會這一類人,越凶俺越不怕,索性一文也沒,看他怎樣?」李福吩咐徒弟:「不要氣餒,盡去江面上打趁,有誰人來尋是非,趕緊報知,俺親自來理會。」說這話時,朱小八也在傍側,聽得師父肯出力幫助,自然膽子越壯。不想三五七日等待下去,張魁竟沒有來,江面上也不曾撞到。約莫過了十天光景,那日,李福和兩個徒弟在家坐地,忽有人從揭陽鎮趕來,自稱奉馬姓主人之命,相邀李老丈去鎮上飲宴,投下一個名帖而去。李福是不識字的,交給於貴一看,帖上具著馬雄姓名。於貴道:「師父認識這個馬雄麼?此人是個破落戶出身,綽號黑煞神,又稱酆都黑煞,近來倚仗他哥哥馬英,在江州衙門裡當個吏目,得了一點小勢力,自己又會出得幾路拳棒,便在地方上擅作威福,獨自稱霸起來,人都懼怕他。」李福道:「卻是此人,俺在前沒曾聽到馬雄名兒,自穆家兄弟上了梁山,才知鎮上出了這個人。俺與他素昧生平,對面不認識,因何忽來相邀,其中定有道理。」於貴道:「此人出名未久,聽說異常奸惡,只喜尋事生非,設計詐陷人,師父不去為是。」李福大笑道:「偏我怕他,俺活了七十多歲,生平不曾逢過對頭,如今他來相邀,倒要去見識一下,是怎樣奢遮的好漢子。他不相惹,是他運氣,若來捋俺虎鬚,敢說他的死期到咧。」兩個徒弟聽了,不敢多說。只見李福換上一套新布衣,戴頂頭巾,穿一雙鐵葉包頭鞋子,赤手空拳,不帶一件兵器,興匆匆趕往揭陽鎮去了。李福走後,二人不敢離開,坐守在屋子裡;待到傍晚時分,李福回來了。但見他怒容滿面,氣吁吁地說道:「真不出你們所料,馬雄這廝,敢吃了豹子心肝,他竟提起前日江上那件公案,說俺放縱徒弟胡行勾當。如今失主已報官,嚴限追緝,非要拿回原贓不可。他的意思,直要逼俺獻出這宗買賣,你道氣惱不氣惱?」二人齊問:「師父怎生回答?」李福道:「俺說上天下地,人在中間,好漢子幹事,不作興抵賴,案子真有的,只你不是官府,休來問人長短。俺將杯兒一放,起身便走,他引領許多閒漢追趕,直趕出鎮子來,要同俺講理。俺說沒有理講,如今天下都沒個理,你喜歡尋事,彼此盡可較量一下。好漢一個對一個,打死便休!他沒得話說,恨恨地倒退了去。」李福道罷,兀自怒氣不平。二人忙打上大壺好酒,煮一隻羊腿,兩隻肥雞,師徒團坐吃著,各人吃得大醉,都去安歇。一連數日,不見鎮上有個人來,李福因對徒弟說道:「馬雄這狗男女,和張魁是一流人物,只要欺壓良懦,見凶便住,俺只一番說話,便不敢再來尋事,就此罷休。要知生當今世,便是一個小百姓,也須做不得善人。」
  那日晚上,於貴在李家吃過夜飯,端正好船隻,待向江中趕趁,乘便捕些魚蝦來吃;只見一個火家奔來報導:「大事不好,今有兩名捕快都頭,帶領數十做公的,要來這裡拿人了,快做準備。」於貴問道:「你哪裡知道,遮莫為江中那件事而起?」火家回說不知:「這是俺的一個朋友在揭陽鎮上私自奔來通報,他沒有說明原由,告訴了這幾句就悄悄地走了。」李福道:「這也無須探問,定是馬雄這廝走的線索,前日說過的,他的哥哥馬英,不是在衙門裡作吏目麼?好!一不做,二不休,來一個殺一個,來兩個殺一雙,索性鬧出事來再處。」李福正說,忽見朱小八也聞言奔至,叫聲:「師父,俺前日撞見鎮上一個閒漢,名叫油簽子汪二,他背地裡告訴俺一事,馬雄與小孤山的張魁,卻是暗裡私相勾結,江中做到買賣,彼此均分,有事彼此暗助,常自掀風作浪害人。馬雄倚靠哥哥勢力,人家都因碰他不過,雖明知就裡,誰敢聲張。我們江中趕的那起買賣,張魁因沒曾到手,懷恨在心,私下去告訴馬雄,設法將師父誑去,想逼取這宗財物,誰知分文未得,反受一場奚落。馬雄心裡恨極,可是也懼怕師父厲害,不敢出頭放對,但說有日施個計較,要把姓李的除去方休。這汪二是個有名閒漢,曾與馬雄廝混多時,二人交情很厚,前日不知為的甚事,馬雄著惱起來,將他痛打一頓,不許他同夥廝混,且要將他逐出揭陽鎮。汪二心中冤抑,便說破他的隱事泄憤,這幾日俺因娘子生病,忙著奉事,不曾來這裡說知,爭些兒壞了大事。」那火家聽罷,說道:「可也巧極,俺的朋友,就是這油簽子汪二。」當下李福便道:「恁地,俺們作速準備起來。小八,你是有家有妻小的,這事幹不得,須防連累。不比俺和於貴都是光身,便失腳出岔兒,也只丟一條性命,你快快去休。」朱小八哪裡肯應,只要幫助師父出力。李福道:「俺也知道你一片忠心,不是貪生怕死之徒,只是你有家累,這事萬萬乾不得,你快些走開去,休得兜搭。今夜,倘俺和於貴不幸都死,你休聲張,慢慢想法報仇好了。」小八素知師父性子,說了甚話,不能違拗,只得走回家去。李福立時喚齊火家,將屋中所有財物,盡數移往船上,教兩人在船守候,其餘各仗器械,都去屋子兩傍伺伏,專等人來一擁突出,殺他個措手不及,等到二更時分,村人都入睡鄉,李福師徒在暗中窺望,只見遠處一簇火把,著地卷來,正是兩個捕快都頭方明、趙亮,引領三十名丁壯,來村子裡拿人。師徒防人驚覺,始初不則一聲,待得近時,才喊一聲:「殺!」各挺一條樸刀,當先撲去,眾火家各仗刀叉棍棒,一擁向前,逢人便殺。黑夜之中,那班人看不清楚,不知有多少敵人,先自慌了手腳,吃李福師徒如砍瓜切菜一般,當著便死,眾火家又拚命亂打亂搠,更覺難當,不到一個時辰,盡都殺死地上。只有一個都頭方明,腳快想走,吃李福瞥見趕上,拿住,喝道:「鳥人,到底誰教你們來的?好好實說,俺便饒你性命。」方明回言:「這是馬英在衙門裡告密,說揭陽嶺鬧海龍駒李福,勾結強盜,坐地分贓,俺們奉了官諭到此。」李福道:「真個如此!」只一樸刀,把方明也殺了。命眾火家一齊動手,把死屍都拖到另一船上,只見共有三十二個,開去江中拋掉,地上一應器械,盡都收拾乾淨。李福叫道:「尋根究底,都為張魁身上而起,待俺先去殺了這廝,回來再殺姓馬的狗男女。」一聲唿哨,師徒率眾登舟,揚帆直駛小孤山而去。
  且說分水犀朱小八,當夜別了師父回家,哪裡能夠安睡,便提條樸刀,走出家門,悄悄踅到李福草房附近,隱身在林子裡,窺探今夜是何動靜。沒多時,只見師父率眾埋伏,只見眾多公人趕到,只見大殺一陣,只見眾人收拾死屍,最後,聽得師父吩咐,開船往小孤山去,他才捏手捏腳出了林子,閃回家裡安歇。不知睡過多少時候,小八朦朧中,突被打門聲音驚醒,慌忙跳下床來,掩到門傍一聽,卻是一個火家的聲音。小八忙問:「何事碰門?」外面答說:「小八哥快開門,你師父回來了,他因受傷很重,叫你速去!」小八聽說,哪敢怠慢,急行開門而出,已經是五更天氣,曉霜滿地,寒冷襲人。小八奔至看時,師父躺在一張榻上,面如黃蠟,神思萎頓,幾個火家環立那裡,都不作聲。於貴影跡不見。小八走近榻前,叫聲:「師父。」李福微微閃開眼來,強打起精神,說道:「小八,俺往那裡和張魁廝拚,不想受他們暗算,前胸中了藥叉,即今命在呼吸,多分就要死了。你師兄殺到山下,不知下落,諒也被人暗算,丟了性命。俺死以後,你須……」說到這裡,前胸創口痛裂,登時昏暈過去。眾人手忙腳亂,好半晌救醒來,延挨到寅牌時分,只聽得李福慘叫一聲,竟自死了。可憐他空負一身本領,活到七十多歲,仍受人暗算身亡。這是去年十月裡的事。
  如今朱小八向李俊備述,從頭至尾,說到李福咽氣時情形,李俊心鼻俱酸,兩眼發熱,一股英雄淚奪眶而下,痛叫道:「不想叔父死得如此苦楚,俺若不替他報仇,也枉生人世了!」說罷,拭乾眼淚,跳起身來,立刻要往小孤山去殺張魁。
  正是:立身天地鬚眉漢,要把恩仇記數清。畢竟混江龍李俊此去殺得張魁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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