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及時雨論功讓馬 青眼虎奉命築亭

  話說盧俊義當夜歸臥帳中,得一惡夢。次日天明起身,回思夜來夢兆,索解不得,心中好生蹊蹺,便獨自走出去,到右邊房舍內尋浪子燕青。二人見面,盧俊義便細訴夢中情景,只說這個怕不是好兆頭?他素知燕青心機靈巧,過人一等,管會圓解出此中奧妙來,到底是凶?是吉?不想燕青聽了,只是搖頭,一半分兒也不省得。沉吟了一回子,便道:「石三郎好機警,我們且訪他去。」盧俊義說好,一同走出房舍,徑來西山關上。石秀正在那裡坐地,見了二人,含笑起身相迎。當下彼此坐定。燕青就訴說夢兆,求他推詳。石秀道:「小乙哥休取笑,你為人恁地聰明,兀自不解,如何我倒省得。」三人正沒理會處,只見楊雄走入來,便問何事?石秀告知大概。隨問:「哥哥理會麼?」楊雄連說:「不懂,我是粗人,如何會圓夢……」正說話間,但聽咚隆隆一片鼓聲響,響了一回卻停,停了又響,如是一連三次。這便是梁山泊的聚將鼓。原來山泊中自晁蓋死後,宋江坐了頭把交椅,定下一例。在忠義堂上架起兩面大鼓,飭人把守。如遇商議緊急事務,便命擂鼓三通,四山頭領聞得鼓響,自會一個個趕將來,都在忠義堂上敘集。且說四人當下聽得鼓聲,不知甚事,一齊起身望忠義堂來。楊雄道:「只也巧事,員外可把夢兆說出,看誰人解得?」石秀搖手說道:「休說此話,這是個妖夢,如何可在人前直說。」盧俊義說是,就把此事撇在肚裡,沒曾告訴別人。
  一行四人同到忠義堂,只見高高矮矮,堂上邊人已擠滿,便各就自己座次坐了。只見宋江開言說道:「小可今日請眾位兄弟到此,有兩件事要說。」說著,把手一招,那預先立在階下的馬夫,就牽過那匹照夜玉獅子來。宋江指著道:「這馬,兄弟們都知道,這是段兄弟從大金國取將來,本待送與晁天王哥哥乘坐的。可恨曾頭市妄啟爭端,強將此馬奪去。天王哥哥一怒下山,因此喪命,掀起了幾場惡鬥。幸仗天王哥哥在天之靈,盧員外與眾兄弟戮力同心,卒將良馬奪回,惡賊史文恭正法,報復了這大冤仇。如何可喜!宋江想來,若論起這場大功勞,端的盧員外第一,如何不把此馬讓他,也見我山寨賞罰必信,功過分明。」吳用道:「前日小生也曾想得,都因夾雜東平東昌兩處之事,遂把此馬擱過了。」盧俊義不待他人開口,慌忙起身聲喏道:「盧某不當,量此微功誰都幹得,何敢受此重賞。哥哥為一寨之主,理合乘此好馬。若說讓與盧某,寧死不敢拜領。」宋江道:「員外太謙了,自古說的:『寶刀贈俠士,紅粉送佳人。』宋江出身鄆城小吏,文不能安邦定國,武不能斬將搴旗,微賤之軀,忝居尊位,已出非分,常自汗顏。員外乃河北英雄,人中豪傑,文精武熟,弓馬高強,此馬歸了員外,事得其主,不致埋沒良駒,願員外速領此馬,勿再推讓。」盧俊義哪裡肯受,竟至拜倒地上,不肯起身。此刻一個是讓,一個推辭,兩傍的人都呆了,沒有話說。只見黑旋風李逵闖出座位,叫將起來道:「我不曾見恁般鳥客氣,頭疼死我也!一頭瘟畜生,好歹只吃得一頓肉,直恁推讓。盧員外認真不要,就是你的,只管推來讓去假甚鳥!惱得我性起,一斧劈了這畜生,你們可沒甚鳥讓。」宋江喝道:「黑廝懂得甚事,又來多嘴,快閉口,否則就砍掉你的頭!」李逵才撅著嘴退去,卻又閃出活閻羅阮小七,叫聲:「公明哥哥,李大哥說話也爽直,你又何必推讓。」隨後林沖、楊志等一齊附和,都說:「小七哥所言甚是,既然盧員外不肯受領,哥哥何必多讓。」宋江方才說道:「恁般說時,宋江只得有佔此馬了。」那時階下的馬夫,聽了此話,便把馬帶了去;盧俊義也起身復歸座次。宋江又說第二件:「我們山寨近來十分興旺,聚集得一百八位生死弟兄,患難相扶,富貴與共,同心同德,沒一個背義之人,可真難得。但若非上天顯應,石碣留名,我們還不知星辰會合,前身都是罡煞應化,卻來此間聚義。這個石碣,如何不把來安置一個去處,常存儆惕,仰答上蒼,永保守此忠義二字。」青面獸楊志說道:「恁地,須想個安置方法。但灑家是個粗漢,這些全不省得,只請哥哥自主。」宋江道:「且問軍師吳加亮先生,定能理會。」吳用便道:「只也易辦,可擇山南清曠之地,命李雲監工築造一亭,就叫他做石碣亭。將石碣正供中央,承以寶座,飾以朱彩,傍設蠟台香爐,一應祭器,委派人員在亭司理。嗣後每逢月朔,眾弟兄可自往拈香致敬,以格天庥。只這麼辦可好?」吳用說罷,沒一個不道軍師高見,堂上一片聲叫好,各自散去。
  宋江便命青眼虎李雲總司築造,監督工程,限日完竣。李雲奉命,便去山南相度基地,備辦磚瓦木料,召集工匠人夫,山寨裡缺了哪一件,不上數天,早已一應齊備,剋日興工。李雲監督著工匠人等,只顧出力築造,哪個敢怠了工?待到限滿之日,已把一座亭子造得完整,便來宋江前稟報落成。宋江大喜,便同吳用、公孫勝前來觀看,但見這亭子宏敞高壯,金碧輝煌,外表莊嚴,內部整潔,果然好一座石碣亭,十分合意。宋江看過工程,便選個吉日良辰,備辦下豬羊醴酒,香花果品,那日率領了眾弟兄,齊進這亭子裡來行一個落成禮,祭告天地神明。只見亭中燈燭熒煌,香煙繚繞,躋躋蹌蹌,列著一百八籌英雄好漢,盡都衣冠濟楚,恭敬拈香,一派清靜肅穆,全沒些兒強盜氣象。
  話休煩絮。只說有一個朔辰,朱武同公孫勝來亭中拈香既畢,在內慢慢地踅著,且踅且看,把四邊看個詳盡。二人看到那裡,公孫勝忽然省起一事,便對朱武說道:「這亭子築造得極好!但我看來,還嫌少了一樣裝飾,這般粉白地的四壁,要加上點畫才好。」朱武便問:「壁上畫什麼才配?」公孫勝伸出一個指頭,指著說道:「這四壁須畫十大天君,五方神將,襯著諸天星斗,才行貼合這個石碣,這亭子便越顯得莊嚴。」朱武道:「說得極是!可惜山寨裡沒有高手畫匠!史大郎從前在少華山時,救了一個畫匠王義。聽說此人畫的極好,自從一去,不知下落。若還在北京大名府時,訪他來卻也容易。只怕不在那裡,可就難覓了。」公孫勝道:「說到王義名字,俺也省起,且去告訴公明哥哥,再做商量。」二人走出石碣亭,一同來見宋江,恰巧吳用、盧俊義、燕青都在那裡。公孫勝便告個原由,說要裝畫石碣亭四壁。宋江、吳用等都說好。朱武只說:「要尋王義來畫,最好訪得此人。將來裝畫亭中四壁,管教大有可觀。」宋江便問盧俊義道:「員外昔日在大名府時,曾知有此人否?」盧俊義還沒回答,燕青說道:「大名府確有此人,人稱高手畫匠,只是不曾見過。」宋江對吳用說道:「且差個能幹之人,卻去大名府走訪一遭。」說罷,便欲教史進前去。吳用道:「不可,史大郎性情欠穩,卻怕生事,如何可使他單身下山,須得了精明機變的伴當方好。」吳用說時,兩眼斜睃到燕青身上。燕青是個乖巧的人,一見這模樣,心上已自明白。便問吳用道:「軍師,我和史大郎做伴可好?」宋江接口道:「若個百伶百俐之人,怎的不好。只是前番大名城中事情鬧得太大,小乙哥又是個面熟的,如何去得。」燕青道:「怕甚的,改扮了就行。」宋江大喜,立召史進到來告說一番,史進只說:「小事,俺盡理會得。」便和燕青別過眾人,自去打點行程。
  次日,史進、燕青各自打扮,拴縛了包裹,藏好銀兩,換上八搭麻鞋,挎口腰刀,提條樸刀,扮做趕路的模樣,誰也識不透他們是梁山泊的好漢。燕青又把荷葉水抹臉,抹得黃黃地,左頰上貼個大膏藥,把真面目隱去一半。二人裝扮畢,便來辭行。宋江吩咐:「此去須當謹慎,勿露破綻,免得別生枝節。」二人領諾,下山而去。於路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那一日直抵北京大名府,二人進得城來。燕青是個熟識的,但見城關如舊,街市已非,有幾處尚留劫火殘痕,不曾修復。燕青不暇細看,同史進只向冷落處所走,尋個清淨的客店歇下。當晚,二人商議一番,卻是燕青定下主張:「明日為始,按方向挨日去訪問王義,此人若在大名,早晚總得有個下落。」史進叫好。次日,燕青同史進往東關一帶,直訪問了一天,卻訪不到王義的影蹤。第二天,第三天出去一天,到晚仍沒消息。連訪了五七天,二人心裡早就懶了,便商量再勾留三天,如果仍舊沒有下落,只得回山覆命。
  那日走到西關一條街上,史進厭倦了,拉燕青走入一家酒店,叫了兩角酒,切一盤牛肉,一大盤饅頭,待吃飽了再走。燕青正吃,只見外面走入一人,七尺左右身材,二十四五年紀,顴高面赤,全身做公的打扮。進內揀個座子坐了,便叫酒來。燕青一見此人,覺得好生面善,暗裡一驚,便欲吃了就走。怎奈史進酒落肚中,越吃越有味,不住口叫添酒。燕青何等人,一面吃酒,一面留心,但見那人常在偷睃他,真有些不尷尬,便催促史進:「快吃,我們有事,且去勾當了再說。」好容易催史進吃罷,算了帳,離了酒店。史進且走,埋怨道:「俺正吃得有興,卻被你催逼走了,滋味沒回到,落得半肚皮的悶氣。俺又不是眼瞎的,一個公人罷了,怕他鳥的,你卻……」燕青怕他多事,連忙承個不是,用話叉開,二人沒興兒再走,徑自回歸客店。上燈過後,正在房中坐地,忽一人閃將入來,望著燕青納頭便拜。燕青看時,來者非別,正是酒店內遇見的那人,只全身衣服盡都換掉,不是公人打扮了。那人拜罷起來,捱到燕青身畔,低叫一聲:「小官人,你害我想得好苦也!你如何又到這裡來?」燕青一時呆了,回答不出什麼。
  不是此人到來,燕青、史進怎會闖出一場大禍。正是:待欲隱藏偏露跡,似曾相識卻追蹤。畢竟來者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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