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
筠廊偶筆 商丘宋犖牧仲本書
今上御極之四年,鹿邑中翰梁公遂,以詔使過洞庭。風雨中,見一人,長髯,藍衣紗帽,氣度閒雅,乘一物似馬,半沒水內;侍者持杖,猙獰隨其後,與波濤上下。舟中數十人共見之,相距才數武耳。逆風而行,良久,迷離不見。其年八月,公返棹過齊安,與餘杯酒間細言之。或曰「此洞庭君迎詔使」,理或然也。
楚之黃安縣,野塘荷葉數百,為暴風捲起,插三里外稻畦中,一葉不亂。
揚州水月庵杉木上,儼然白衣大士像,鸚鵡、竹樹、善財皆具。
餘於武城見一小兒,四五歲,手足似螳螂,頭高起作兩歧,見人念「阿彌陀佛」;唯索錢無厭耳。
孝感夏孝廉振叔煒,見一兒六七歲,浴水中,勢與谷道各二。後不知所終。
樵人於王屋山得茯苓如屋,送濟源某公,服之十年不盡。
一閩人山居,門前忽現宮闕數重,巍煥插天,須臾不見,蓋山市也。
同里孝廉王皞之,有妹生不能言。及笄,有道人過門乞食,雲善治病。或問能治啞否,曰:「能。」孝廉遂以妹請。道人命取水、油各一盞,咒之,傾一處,以簪攪成膏,漸結為丸,曰:「以水調服,即能言,但須焚香謝天耳。」孝廉以藥授妹服之,頃刻能言。急覓道人不見,舉家向空拜謝,聞仙樂喧闐,冉冉而去。
閩中洛陽橋圮,有石刻雲:「石頭若開,蔡公再來。」鄞人蔡錫,中明永樂癸卯鄉試,仁廟授兵科給事中,升泉州太守。錫至,欲修橋,橋跨海,工難施。錫以文檄海神,忽一醉卒趨而前曰:「我能齎檄往。」乞酒飲大醉,自沒於海,若有神人扶掖之者。俄而以「醋」字出。錫意必八月廿一日也,遂以是日興工。潮旬餘不至,工遂成。語載錫本傳中,乃實事也。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,且以為傳奇中妄語矣。錫官至都御史,以才廉聞。
張山來曰:宋先生,予父執也,撫吳時,以大集暨此帙見贈,獲之不啻拱璧。敬彩異事數條載入選中,蓋仿前人節錄《搜神記》《續齊諧記》之例,非敢有所去取也。
金忠潔公傳 毗陵董以寧文友國儀集
金鉉,字伯玉,武進之剡村人也。因殉節,諡「忠潔」,人稱金忠潔雲。初以順天籍領解,成進士,時年十九;不習吏,請改教授。其大父戶部主事汝升,舊多藏書,乃與弟錝日夜讀之。繼擢國子監博士,遷工部主事。
先是時,明懷宗已誅魏忠賢,而太監張彝憲等旋用事。至是而賊李自成兵始熾;添內餉,命彝憲總理戶工錢糧,建別署。忠潔曰:「此天下存亡之機也,奈何誅忠賢,復任一忠賢?且我為工曹,必將屬視我矣。」乃抗疏言,先言彝憲既有獨踞之庭,必強二部郎官匍匐進謁,挫士節,辱朝廷。疏上不報,而總理已建署,果檄郎官以謁尚書儀注見。復上疏固爭之,旨諭職事相關,自當禮見,餘不必通謁,金鉉亦不得激陳。彝憲意甚得,與其黨議接侍郎官禮。或曰:「視尚書當稍倨。」憲曰:「我當稍恭,而待金鉉倨耳。」
金遂集諸郎官倡議曰:「職事可令椽吏移之,我曹有一人登彝憲堂,即屬彝憲假子,毋許入孔子廟。當提我靴擲腫其面,辱之朝堂。」於是諸郎官詣尚書,各請以公事出。至期,彝憲坐堂皇,黃衫緹衣,倡贊畢,但見吏,不見郎官。曰:「諧尚書始來乎?待午乎?」久之,又不至,乃恚曰:「避金鉉,不即來,待晚乎?」命小豎竊伺門外,望扇導來即報。已而馬蹄前後過之,無一人入者,乃大慚憤。借驗放十六門火器,誣指十八位無火門,劾以故誤軍機,曰:「必殺鉉。」會尚書爭之力,僅削籍歸。
家居益與弟錝盡讀所藏書,尤善《易》學。而父汀州太守顯、母恭人章,更時時慰勉之。至父死,服闕,復起為兵部車駕司主事,分守皇城,益修城守火器。時崇禎十七年二月也。李自成已陷大同,而宣府鎮方有太監杜勛監視。又上疏曰:「宣府京城之蔽,宣府不救,慮在京城。撫臣朱之馮忠勇足恃,恐受內臣之掣,請亟撤之,並撤居庸關監視。」不聽。至三月,果聞杜勛以宣府迎賊,朱死之。因哭語弟錝:「目今我哭朱公,數日後汝曹旋哭我也。」
及賊至居庸關,太監杜之秩果復迎降,遂進薄彰義門城下。杜勛縋城上,入見大內,唯張皇賊勢以逼帝,遍語諸璫,謂我黨富貴自在雲。忠潔則倉皇點禁兵,歸謀匿母,因哭告母曰:「鉉守皇城,城亡當與偕亡。今日從母乞此身殉王事。」母曰:「噫!久謂汝讀書知大義,乃今始向我乞身哉?且我命婦,與汝偕勉之。汝魂歸,可會我於井矣!」趣之出,又命僕追往,以朝衣隨之。
見賊入京城,殺監察御史王章於城上,王章亦武進人,字芳洲,與忠潔素厚。方為之欷歔數聲,見市中宮人遍至,言賊入皇城,帝後已死社稷。欲趨入宮,又傳聞提督京城太監王承恩從死,曰:「微獨吾鄉王御史也,若輩中尚有一人知大義者,我乃後之,不已為若笑耶?」遂衣朝衣,投御河死,死時有呂胖者,亦內監也,儽然而至,兩手反接而睨視之,曰:「是金兵部耶?是人素不居我輩於人面,豈渠能死,吾獨不能死哉?渠生欲遠我,我偏近之!」亦自沉於此。
僕以奔告其母。母曰:「孝哉鉉也,既信於王公,又能激呂監死,吾安可以誑鉉?」急正冠帔,投井中,妾王氏隨之下,遂與俱死。錝歸,收葬畢,焚其書而長慟曰:「吾母乎!吾兄乎!此時會相見而相依乎!」哀號數日,又死井中。其後清兵至,家人請入皇城,求得忠潔屍,已與呂監骨相雜,不可分斂。而皇城又不得入櫬。竟合兩骸稿葬御河堤,而王御史之喪歸里。
〔張山來曰:明末死於忠義者,較前代為獨盛。特存此一編,以當清夜聞鍾,發人深省。〕
核舟記 嘉善魏學洢子敬茅簷集
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,能以徑寸之木,為宮室器皿人物,以至鳥獸木石,罔不因勢象形,各具情態。
嘗貽餘核舟一,蓋大蘇泛赤壁雲。舟首尾長約八分有奇,高可二黍許。中軒敞者為艙,篛篷覆之。旁開小窗,左右各四,共八扇。啟窗而觀,雕欄相望焉。閉之,則右刻「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」,左刻「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」;石青糝之。
船頭坐三人,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,佛印居右,魯直居左。蘇、黃共閱一手卷,東坡右手執卷端,左手撫魯直背;魯直左手執卷末,右手指卷,如有所語。東坡現右足,魯直現左足,各微側。其兩膝相比者,各隱卷底衣褶中。佛印絕類彌勒,袒胸露乳,矯首昂視,神情與蘇、黃不屬。臥右膝,詘右臂支船,而豎其左膝;左臂掛念珠倚之,珠可歷曆數也。舟尾橫臥一楫,楫左右舟子各一人。居右者椎髻仰面,左手倚一衡木,右手攀右趾,若嘯呼狀。居左者右手執蒲葵扇,左手撫爐,爐上有壺,其人視端容寂,若聽茶聲然。
其船背稍夷,則題名其上,文曰:「天啟壬戌秋日,虞山王毅叔遠甫刻。」細若蚊足,鉤畫了了,其色墨。又用篆章一,文曰:「初平山人」,其色丹。
通計一舟,為人五,為窗八,為篛篷,為楫、為爐、為壺、為手卷、為念珠各一;對聯題名並篆文,為字共三十有四;而計其長,曾不盈寸。蓋簡桃核修狹者為之。
魏子詳矚既畢,詫曰:「嘻,技亦靈怪矣哉!《莊》《列》所載,稱驚猶鬼神者良多,然誰有游削於不寸之質,而須麋瞭然者?假有人焉,舉我言以復於我,亦必疑其誑,乃今親睹之。由斯以觀,棘刺之端,未必不可為母猴也。嘻!技亦靈怪矣哉!」
〔張山來曰:眼鏡中有所謂顯微鏡者,一蝨之細,視之大如棗栗。由此推之,則一核未嘗不可視為東瓜矣。〕
沈孚中傳 武林陸次云云士北墅緒言
沈嵊,字孚中,居武林北墅。不修小節,越禮驚眾。作填詞,奪元人席。好縱酒,日走馬蘇、白兩堤。髯如戟,衿未青,不屑意也。
崇禎末年,當九日,攜酒持螯,獨上巾子蜂頭,高吟浮白。有僧濡筆竊記其一聯雲:「有情花笑無情客,得意山看失意人。」為之叫絕。拉歸精舍,痛飲達旦。
家人覓至,曰:「今邑試,郎君何不介意耶?」嵊方醉睞未開,履無詳步,扶入試院,則已幾席縱橫,置足無地。嵊乃積墨廣硯,立身高級,大書《登高詞》於粉壁之上。其首闋曰:「萬峰頂上,險韻獨拈糕。撐傲骨,與秋鏖,天涯誰是酒同僚?面皮雖老,盡生平受不起青山笑。難道他辟英雄一紙賢書,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條?」題畢而下,有拍其肩狂叫者曰:「我得一賢契矣!」嵊視之,則令也,潛視其後良久矣。令宋姓,兆和名,字禧公,雲間名士,不屑為俗吏態者。把嵊臂曰:「昔賀監遇李白,為解金龜當酒。我雖遠遜知章,君才何異太白?此日之事,今古攸同,盍拈是題,與君共填散曲,志奇遇乎?」嵊曰:「善!」令未成而嵊脫稿,更復擊節,擢之冠軍。薦之學使者,補弟子員,聲譽大起。
嗣是非令醉嵊,即嵊醉令,交誼既狎,略師生而爾汝,更冠易服,戲樂不羈。嵊弟有訟,對簿於令,令佯為研鞫。嵊躍出廳事,大呼曰:「錯矣!錯矣!」令拂袖起。事聞直指,以白簡斥令,令恬然勿怨也。
明鼎既移,閣部馬士英卷其殘旅,遁跡西陵。嵊往談兵,士英偽為壯語雲:「當背城決勝。」嵊馳歸語裡人曰:「此地頃為戰場矣。」裡人群嘩曰:「丞相宵奔,將軍夜遁,誰能任戰,欲殃吾民?」爭擊斃嵊,燒其著書,所存者,獨《息宰河》《綰春園》傳奇二種。《綰春園》尤為詞場稱豔雲。
陸次雲曰:餘童子時,嘗從道中見孚中策騎過,有河朔少年風。及長,讀其詞而歎其死。語雲:「凡人之死,有重於泰山,輕於鴻毛者。」孚中之死,鴻毛耶?泰山耶?吾烏能論定之?
〔張山來曰:文人不諳世務,是以為世所輕,稍不得意,輒作不平鳴。若止觀其文,誠足令人敬之重之。甚矣全才之難也!〕
愛鐵道人傳 古黔陳鼎定九留溪外傳
愛鐵道人,逸其姓名,雲南人也。少時曾為郡諸生。明亡,即棄家為道士。冬夏無衣褌,唯以尺布掩下體。不火食,所食者,瓜蓏蔬果。滇中四時皆暖,雖臘月有鱗物,故道人竟辟穀。性愛鐵,見鐵輒喜,必膜拜,向人乞之。頭項肩臂以至胸背腰足,皆懸敗鐵,行路則錚錚然如披鎧,自號曰「愛鐵道人」。久之,言人禍福多奇中,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。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,更號曰「愛鐵神仙」。
嗜飲,市人爭醉以酒。婦人持酒與,則傾潑不飲。或詰之,則厲聲曰:「若不聞孟聖人云:男女不親授受乎?」於是神仙之名四走。有不遠數十百里,來問吉凶。時道人寄跡破廟,日環繞門者數百人。道人大怒,罵曰:「我何神仙,我貪酒花子耳,知底吉凶?汝輩來問我?」即擎穢撒之,眾乃散。
與蜀中銅袍道人張閒善。銅袍者,聯銅片為衣而服之者也,故號曰「銅袍道人」。常攜杖頭錢,與愛鐵飲與市,醉則歌嗚嗚,大慟而後休。甲寅亂,二人不知所往。
外史氏曰:以鐵為衣,以銅為袍,豈炫異以駭人耳目耶?抑道家別有所屬,而寓意於銅鐵耶?皆不可得而解也。
〔張山來曰:既有鐵,便應有銅。愛金銀者為貪夫,則愛銅鐵者自是異人矣。〕
北墅奇書 陸次云云士大有奇書
順治時,山左有李神仙,遊行京邸。庚子北直鄉試,有兩生密詢試題。李笑曰:「公皆道德仁藝中人也,無庸卜。」題出,乃「志於道」全章,二人皆中式。辛丑會試,又有以場題問者,李曰:「五後四可。」場中首題,乃「知止而後有定」一節,果五「後」字;二題乃「夫子之文章」一章,三題乃「易其田疇」二節,果四「可」字。靈異最多,此特其一事耳。
〔張山來曰:先君視學山左時,李神仙來謁,自署曰「治仙」。先君延入署中,仙命人於架上隨手取書一冊,復令信手揭開,隨於袖中取出字紙一條,乃其首行也。又云:「明日有貴人送禮至。」及次日,衍聖公以叵羅見贈。後不知所之矣。〕
陳我白瞽目,善揣骨。居揚州,吳江相國金豈凡召之。先令遍相諸人,多驗。後及公,陳遍摸之,雲:「此窮相,不足道。」公不語,傍人曰:「子無誤言!」陳復遍摸,輒搖首曰:「不差!」公復不語。陳摸至公眼,遽跪曰:「此龍眼,當大貴!」眾愕然。公笑曰:「果神相也。」重贈以金,復為延譽。蓋公未生時,父翁禱於神廟,甚虔,夜夢神許賜以一子,視之,即寺傍丐者。私念有子如此,不如無矣。神復曰:「汝勿慮,當易其眼。」取殿廡龍眼納之,未幾生公。故公以為神也。
〔張山來曰:審若是,則富貴之後身,仍為富貴;乞丐之後身,仍不免貧賤耶?真不可解!〕
餘卜居維揚時,陳我白已大富,不復為人揣骨,故無從一詢休咎,聞其頗精於弈,目雖瞽,人不能欺之,尤為奇也。
河南劉理順,鄉薦久不第。讀書二郎廟中,聞哭聲甚哀。問之,乃婦人也:其夫出外,七年不歸,母貧且老,欲嫁媳以圖兩活,得遠商銀十二兩,將攜去。姑媳不忍別,故悲耳。劉聞之,急呼其僕曰:「取家中銀十二兩來。」僕曰:「家中乏用,止有納糧銀在,明早當投櫃矣。」劉曰:「汝且取來,官銀再設處可也。」因代為其子作一書,稱離家七年,已獲五百餘金,十日後便歸矣,先寄銀十二兩等語。覓人送其家,姑媳得銀及書,以告商。商知其子在,取銀去。越十日,其子果歸,所得之銀及所行之事,與書中適符。母以問子,子駭甚,但曰:「此神人憐我也!」唯每日拜謝天地而已。劉公是年會試,廟祝見二郎神親送之,中崇禎甲戌狀元。其子後於廟中見公題詠,乃知書銀出自公手,舉家往謝,公竟不認,尤不可及也。
薊門有人,新置繭袍一領,衣之過蘆溝橋。值推車者碎其右袂,其人自顧,絕無一語。推車者跪而請曰:「小人誤碎君服,貧不能償,乞賜痛責以懲過。」衣者曰:「衣已碎矣,責爾何為?」拂袖竟去。推車者歸,忽顛狂曰:「吾冤不能報矣!」鄰人聚觀,詰問其故。曰:「衣繭袍者為某,與我仇積前生。今日我數當盡,碎其衣,欲致其擊我,我則隨擊而斃,使彼受法抵償。而無如其不較也,吾如彼何哉?其量若此,吾怨已解。然彼於前世,尚負我五金。乞鄰翁為我語彼,持此金來,資我殯事,我則與彼釋此冤矣。」鄰人走訪,詳語其人。其人大驚,拜推車漢於破坑之下。推車漢歷敘前因,碎衣者浹汗,叩求上五金償夙負。復上五金,曰:「以此為君祈福,修佛事。」推車漢曰:「如是,吾不唯不汝冤,且汝德矣!」一笑而逝。
順治戊戌進士湯聘,為諸生時,家貧奉母。忽病死,鬼卒拘至東嶽。聘哀吁曰:「老母在堂,無人侍養,望帝憐之!」岳帝曰:「汝命止此,冥法森嚴,難徇汝意。」聘扳案哀號。帝曰:「既是儒家弟子,送孔聖人裁奪。」鬼卒押至宣聖處,曰:「生死隸東嶽,功名隸文昌,我不與焉。」回遇大士,哀訴求生。大士曰:「孝思也,盍允之以警世?」鬼卒曰:「彼死數日,屍腐奈何?」大士命善財取牟尼泥完其屍。善財取泥,若旃檀香,同至其家,屍果腐爛,一燈熒然,老母垂涕,死七日,尚無以殮。善財以泥圍屍,臭穢頓息,遂有生氣。魂歸其中,身即蠕動。張目見母,嗚咽不禁。母驚狂叫,鄰人咸集。聘曰:「母勿怖,男再生矣!」備言再生之故,曰:「男本無功名,命限已盡,求報親恩,大士命男持戒,許男成進士,但命無祿位,戒以勿仕。」後聘及第,長齋繡佛,事母而已。迨母死,就真定令,卒於官,豈違勿仕之戒歟?
〔張山來曰:大士慨發慈悲,吾夫子獨不為裁奪者,以死數日而復生,是為索隱行怪,非中庸之道,故不為耳。〕
順天江霞子雲:其母舅汪公,於崇禎十三年任四川巡道。經略到省,單騎往謁,中途所乘馬無病而死。蜀道難行,計無所出。忽有少年對馬言曰:「我當變馬與公乘之。」左右以為奸人,擁至公前。公雲:「此狂人也。」釋之。少年出門去,而馬忽活。公喜甚,乘之,至轅門,甫下馬而復倒矣。公入謁,事畢,乘肩輿歸。方行,見一老者牽一人至,喊雲:「救命!」視其人,即少年也。老者雲:「適見公乘馬死,小人隨藏身山穴,變馬負公。出馬腹而尋身,不意宅舍竟為此人所占,伏乞敕彼更換,各還故有。」公語少年,少年雲:「此係難得之物,願受官刑,斷不還矣。」公欲繩之以法,而無法可加。老者知不可強,拳詈交及,少年唯有笑受。公勸老者:「爾有此手段,不若另覓好舍何如?」老者曰:「公肯為某留心,某當從命。」少年拜謝去,老者亦隨公回署。越半載,一日向公雲:「公書吏之子,今夜暴亡,明晨弗令掩蓋,使移置郊外,當拜公佳舍之惠。」公許之。明早升堂,問某吏:「可有子昨夜死否?」吏曰:「有之。」公雲:「汝欲令其重生否?」吏曰:「安能得之?」公雲:「汝命無子,雖生必命出家,不則生而復死。」吏曰:「與其死隔,寧使生離。」公令其舁之郊外,吏泣謝去。公歸語老者,老者求一新衣,隨公出郭。吏夫婦已先迎候,觀者萬眾。見老者扶屍起,脫其衣,以己衣衣其身,隨脫己衣,以其衣衣自身。老者忽臥地,棺中人突然起矣,拜謝汪公。吏夫婦呼之,絕不應,亦唯有向之拜謝而已。吏夫婦痛哭去。是人遂作道人妝,雖若舞勺之年,而所出者盡神仙之語。謂公雲:「時事不可問,宜急隱。」答曰:「君父事了卻,稍俟之。」後再促公,公言如故。因歎雲:「固有定數,不可強也!」遂辭去。明年寇大警,公卒於官。裘武宋口述。
明末,關東有為玉器之工李宛者,白皙無髭之人也。其裡中有張遠者,長髯傾黑之人也。宛、遠俱抱病,宛先三日死,遠後三日死。宛至冥,冥官曰:「張合死,李猶未也,放轉生。」鬼卒曰:「李舍壞矣!」冥官曰:「即借張舍舍之。」鬼卒送宛魂附遠體而去。屍忽起,遠之父驚喜曰:「兒生矣!」妻曰:「夫活矣!」子曰:「父能動矣!」宛張目曰:「我李宛也。此何地,爾何人,而子我夫我父我耶?」竟趨李宅,李闔家怪而逐之。宛曰:「我李宛也,父何以不我子?妻何以不我夫?子何以不我父耶?」其父曰:「我子死且腐,我子無髭,而爾多髯,大異矣!何詭說耶?」宛曰:「此張遠之軀,冥曹判而假我生者也,盍辨我之聲乎?」其家人曰:「聲果宛聲也。」張之父子追至,亦曰:「聲誠非遠聲也。」而李之家究不敢納也。宛曰:「不信,試取我器具來。」須臾,剖玉磨濾,為璧為珪,事事俱宛之素藝,遠所不能者。於是信其果為宛也。張不能強之歸,李不復驅之去。此王艾衲游邊,雲親見其事者。
〔張山來曰:冥官亦舞文如此耶?雖與受賄者不同,然亦恐宜掛彈章也。
不識李宛之妻肯與之同宿否?以白皙無髭之婿,而忽易以長髯傾黑之夫,能無怏怏?即張遠之婦,見其夫復生,而為李宛之妻所踞,心能甘乎?俱不可解。〕
鬼母傳 興化李清映碧古今文繪
鬼母者,某賈人妻也。同賈人客某所,既妊暴殞,以長路迢遠,暫瘞隙地,未迎歸。適肆有鬻餅者,每聞雞起,即見一婦人把錢俟,輕步纖音,意態皇皇,蓋無日不與星月侔者。店人問故,婦人愴然曰:「吾夫去身單,又無乳,每饑兒啼,夜輒中心如剜。母子恩深,故不避行露,急持啖兒耳。」
店中初聆言,亦不甚疑,但晝投錢於笥,暮必獲紙錢一,疑焉。或曰:「是鬼物無疑。夫紙爇於火者,入水必浮,其體輕也。明旦盍取所持錢,悉面投水甕,伺其浮者物色之。」店人如言,獨婦錢浮耳。怪而蹤跡其後,飄飄颺颺,迅若飛鳥,忽近小塚數十步,奄然沒。
店人毛髮森豎,喘不續吁,亟走鳴之官。起柩視,衣骨燼矣,獨見兒生。兒初見人時,猶手持餅啖,了無怖畏。及觀者蝟集,語嘈嘈然,方驚啼。或左顧作投懷狀,或右顧作攀衣勢,蓋猶認死母為生母,而呱呱若覓所依也。傷哉兒乎!人苦別生,兒苦別死!官憐之,急覓乳母飼,馳召其父。父到,撫兒哭曰:「似而母。」是夜兒夢中趯趯咿喔不成寐,若有人嗚嗚抱持者。明旦視兒衣半濡,宛然未燥,訣痕也。父傷感不已,攜兒歸。
後兒長,貿易江湖間,言笑飲食,與人不異。唯性輕跳,能於平地躍起,若凌虛然。說者猶謂得幽氣雲。兒孝,或詢幽產始末,則走號曠野,目盡腫。
〔張山來曰:餘向訝既已為鬼,亦安事楮鏹為?今觀此母,則其有需於此,無足怪矣。〕
狗皮道士傳 黔中陳鼎定九留溪外傳
狗皮道士者,不知何許人,亦未詳其姓氏。明末,嘗冠道冠,躡赤舄,披狗皮,乞食成都市。每至人家乞食,輒作犬吠聲,酷相類。家犬聞之,以為真犬也,突出吠之。道士輒與對吠不休。鄰犬聞之,亦以為真犬也,輒群集繞吠之。道士怒,忽作虎嘯聲,群犬皆辟易。每獨居破廟,至深夜,輒作一犬吠形聲,少頃,作眾犬吠聲,儼然百十犬相吠也。久之,通國之犬皆吠,而達乎四境矣。
歲餘,獻賊入寇,道士突至賊馬前數十步,大作犬吠聲。獻賊怒,令群賊策馬逐殺之。道士故徐徐行,賊數策馬,馬不前。獻賊益怒,令飛矢射之,如雨,皆不中。獻賊益大怒,以為妖,親策馬射之,中其首不入,矢還中賊馬,馬斃。獻賊大駭,乃已。
他日獻賊僭尊號,元旦朝賊百官,忽見道士披狗皮,列班行,執笏作犬吠聲。獻賊大怒,令群賊縛之。道士乃大作犬吠聲,盈庭如數千百犬爭吠狀,聲徹四外。合城之犬,聞聲從而和吠之,聲震天地。獻賊大聲呼,眾皆不聞,為犬聲亂也。獻賊大驚而退。既退,犬聲息,道士亦不知何往。
外史氏曰:世之言神仙者比比,餘則疑信相半。今觀狗皮道士之所為,豈非神仙哉?不然,何侮弄獻賊如襁褓小兒哉?
〔張山來曰:人皮者不能吠賊,狗皮者反能之,可以人而不如狗乎?〕
烈狐傳 貴州陳鼎定九留溪外傳
明末有狐,幻老人狀,年可六、七十,詣崑山葛氏,欲僦其荒圃以居。葛謝以無屋,老人曰:「君第諾我,勿論屋有無也。」葛異而諾之。老人即與葛約曰:「我異類也,與君家有夙世緣,故相依耳。徙來,請戒從者勿相擾,則佩君高誼矣。」葛曰:「謹奉教。」乃去。
越數日,老人投刺進謁曰:「徙來矣!」既至,從者數十人,皆衣裳楚楚,陳幣悉珠玉錦繡,值數千緡。葛辭之,老人固讓,葛然後納其幣。及去,達圃扉,即不見。葛愈異之,使人私瞷之,見圃內皆高堂大廈,畫棟雕題,儼然縉紳家也。他日治酒招葛,樽俎之盛,帷幄之富,極人間之異。
葛有子方弱冠,風流都雅傾一邑。偶過其居,見一麗人,年可十五、六,如海棠一枝,輕盈欲語。歸而思之不置。久之,遂成病,且欲死。父知其情,走告老人以姻請。老人曰:「恐吾輩異類,不足以辱君子耳!」葛固請之,乃許。擇吉迎之,奩贈以萬計。既歸,夫婦篤好,事舅姑甚孝。未幾,國變,亂兵入其家,見婦豔,欲污之。婦大罵,奪刀自剄而死;乃一九尾狐也。
外史氏曰:狐淫獸也,以淫媚人,死於狐者,不知其幾矣。乃是狐竟能以節死,嗚呼!可與貞白女子爭烈矣!
張山來曰:曩於友人處,見小書一帙,皆紀妖狐故事。狐之多情者固不乏,南烈者則未之前聞。今得此文,可為淫獸增光矣!
葛翁肯與聯姻,亦非尋常可及。狐之以烈報之固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