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
江石芸傳 豫章吳良樞璇在強意堂稿
江石芸,吳山桃花崖女子也。幼習經史,窮元會運世之數。及長,好兵法,鑄劍誅妖,攝人萬里外。一日過小孤山,遇白衣道士,授以書,盡通其義;人讀之,莫能曉也。以時無知者,遂隱於吳山。種桃花,無根,花四時常開,名其地曰桃花崖。
崖下月,當日午而明。或曰:「此龍宮女子也。有寶珠,其光奪日入月。」因聚群盜劫之,其珠不可見。石芸曰:「珠固在,若烏能得也?舍若珠,劫吾珠,若將失其珠,烏能得我珠?唯自寶其珠以無失其珠可耳。」
崖之中有黃夫人者,與之善。黃夫人家有虎,名白公,出入常騎之,能陟山渡水。石芸家有白牛一頭,臥桃花下,鼻無繩,常出入自如。人以為黃夫人虎,不敢近。久之,石芸與夫人亦不知也。於時構茅屋崖下,讀《易》終日,不為人所知。所著有《悟真注》。有為之序者,曰:「不知何許人也。」
予嘗見石芸,觀其所著書,其女子邪?其非女子邪?天乎,其不知我也!宜其不知何許人也!
張山來曰:補天立極,應歸女媧氏。其光奪日入月,則丹成矣;驅煙染墨,設想著語,皆不在人間,宜世人之不知也。
又曰:洪子去蕪,授我《強意堂稿》,美不勝收。僅登其一,餘者自當借光梓入《闡幽集》中,以成大觀也。
耕雲子傳 匯邨洪嘉植去蕪大蔭堂稿
耕雲子,秦人也,隱於楚江之西。嘗有人見其登匡廬頂,攜一竹杖,衣葛藟衣,不冠,冬夏不易;見月出,則撫掌大叫嘯,糜鹿不辟,從之行,見之者皆謂神仙人也。身長七尺,長髯而修下,雙瞳子炯炯如流電光。人問其姓字,不答。性嗜酒,有餉,則大笑盡飲,去亦不謝。卒有人終餉之不懈。人疾病過其前者,則止之,語其故,治以藥草,遂愈。酬以錢,不受,曰:「吾非醫者,惡用此?」其行事多如此類。然其不能與人以可見者,人遂不能知也。嘗入市,眾嘩之,謂其異人。趨而前,則不為禮;各相視無語,則又兩手爬搔,眼顧五老峰雲起,移時去。
或曰:「耕雲子,非秦人也。」耕雲子曰:「秦無人也。」或曰:「耕雲子,有道人也,龍蛇其身者也。人莫知其所自來,其隱君子邪?」
洪子日:古無神仙,無異人。天下有道,將安其身於煙霞泉石之中乎?夫何皇皇如也欲與天下之士日相見哉?顧天有不可逆者,而終皭然長往矣!鳳集於棘,鷃雀調之;神龍潛乎深淵,終能雨此九土也。
張山來曰:古無神仙,非無神仙也。耕田鑿井,含哺鼓腹,夫人而神仙也。古無異人,何以異於人哉?堯、舜與人同耳。然則神仙、異人之有,其於中古乎?讀此可以知世變矣。
吳孝子傳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
孝子姓吳,名紹宗,字二璧,建昌新城縣人,世居梅溪裡。性聰敏,幼善屬文。萬曆丙午,督學駱公日升,拔置諸生第一,時年二十,屢試輒高等。
孝子父道隆,善病,久之,痹不能起,前後血並下,醫藥十餘年,無效者。戊午正月病甚,孝子惶恐無所出,乃齋戒沐浴,焚香告天地,刺肘上血書,將謁太華山,自投捨身崖下代父死。
太華山者,撫州崇仁縣之名山也,距新城三百里,相傳神最靈異。諸來謁者,有罪輒被禍不得上,甚則有靈官擊殺之,同行人聞鞭聲錚然;或忽狂病,自道生平隱惡事。而神殿左有懸崖陡絕,曰「捨身崖」。人情極不欲有生者,則擲身投之,頭足盡破折死。
孝子既告天作疏,明晨獨身行。二日,至山上,宿道士管遜吾寮。同寮宿者,南昌鄉先生二人,同郡邑諸生三人。十八日,孝子升殿,默禱焚疏既,同寮人相邀游著棋峰,路經捨身崖。孝子於是越次前行,至崖所歘然投身下。同行人驚絕,不知所為,一時傳駭,聚觀者千人。道士使人買棺往就殯,自山頂至崖下,路迂折四十里。而殿上道士急奔崖所,呼眾人曰:「誰言吳秀才投崖死也?今方在神座下叩頭,方巾道服如故。」眾群走殿上視之,果然。
方孝子之自投崖也,立空中不墜,開目視,足下有白雲起;又遙望見石門,門上一大「孝」字。俄而見三神人命之曰:「孝子,吾左側石有仙篆九十二畫,汝謹記之,歸書紙食汝父,不獨卻疾,且延年矣。」更授催生、治痢瘧、驅瘟咒並諸篆。孝子叩頭謝畢,身已在殿上。孝子乃言:「吾如夢中也。」
孝子既定,疾走歸,一日有半而至家,至則父垂絕,不能言。孝子急書九十二畫篆焚服之,室中人皆聞香氣。甫入口,父即言曰:「是何藥耶?」明日起坐啜粥,旬日疾大癒。孝子徒步反覆六百里,不飲食者五日。而父乃益康強善飯,以詩酒自娛,年九十二,耳目清明,無疾終焉。
由是孝子名聞遠近。邑大塚宰涂公國鼎與為同道友,進士黃端伯、過周謀,舉人黃名卿、涂伯昌,貢士璩光孚,皆拜為弟子。孝子當國變時,避亂泰寧,以病卒諸生廖愈達家。愈達,予所傳三烈婦夫也。愈達來新城,主孝子子吳長祚,予故並得交。一日而見孝子之子,烈婦之夫,為榮幸焉。愈達言:「孝子生平好名義,輕財,往往出錢物為人解訟鬥。既感神應,益自修。人病苦者,恒用符篆救之,以施藥為名。」
魏禧論曰:聞孝子常詣太華山,登座附神耳語,為人祈禱,頗不經。然邑君子往往道其事甚悉。梅溪東出四十里,為南豐縣,縣貢士趙希乾者,與禧交。母嘗病甚,割心以食母;即剖胸,心不可得,則叩腸而截之。母子俱無恙。其後胸肉合,腸不得入,糞穢從胸間出,而谷道遂閉,飲食男女如平人。假謂非有神助,其誰然哉?其誰然哉?
張山來曰:古有以祝由治病者,今「九十二畫篆」,以及痢瘧諸篆,殆即其道耶?然吾以為必孝子行之,乃能有驗;若人人可行,斯又理之所難信者矣!
李一足傳 王猷定於一四照堂集
李一足,名夔,未詳其家世。有母及姐與弟。貌甚臞,方瞳微髭,生平不近婦人。好讀書,尤精於《易》,旁及星曆醫卜之術。出常駕牛車,車中置一櫃,藏所著諸書,逍遙山水間。所至人爭異之。
天啟丁卯,至大梁,與鄢陵韓叔夜智度交。自言其父為諸生,貧甚,稱貸於里豪;及期無以償,致被毆死。時一足尚幼。其母啣冤十餘年。姐適人,一足亦婚。母召其兄弟告之。一足長號,以頭搶柱大呼。母急掩其口。不顧,奮身而出,斷一梃為二,與弟各持,伺仇於市,不得;往其家,又不得;走郭外,得之,兄弟奮擊碎其首。仇眇一目,抉其一,祭父墓前。歸告其母,母曰:「仇報,禍將及!」乃命弟奉母他徙,遂別去。
時姐夫為令於兗,往從之。會姐夫出,姐見之,驚曰:「聞汝擊仇,仇復活,今遍跡汝,其遠避之!」為治裝,贈以馬。一足益恚恨,乃鐫其梃曰:「沒稜難砍仇人頭。」遂單騎走青齊海上。見漁舟數百泊市米,一足求載以濟,遂舍騎登舟。渡海,至一島,名高家溝,其地延袤數十里,五穀鮮少。居民數百戶,皆蛋籍,風土淳樸,喜文字,無從得師。見一足至,各率其子弟往學焉。
其地不立塾,晨令童子持一錢詣師,師書一字於掌教之,則童子揖而退,明日復來。居數年,積錢盈室。辭去,附舟還青州,走狹邪。不數日,錢盡散,終不及私。由遼西過三關,越晉,歷甘涼,登華嶽,入於楚,抵黔、桂,復歷閩海、吳、越間,各為詩文紀游。二十載,乃反其家。仇死,所坐皆赦。母亦沒,登其墓大哭,數日不休。自以足跡遍天下,恨未入蜀。會鄢陵劉觀文除夔守,招之同下三峽,游白帝、綿、梓諸山,著《依劉集》一卷。
其弟自母喪,不知所在。一日欲寄弟以書,屬韓氏兄弟投汴之通衢。韓如其言,俄一客衣白袷,幅巾草屨,貌與一足相似,近前揖曰:「我張太羹也,兄書已得達。」言訖不見。辛巳,李自成陷中州諸郡,韓氏兄弟避亂至泗上,見一足於途,短褐敝屣,鬚眉皆白。同至玻璃泉,談笑竟日,數言天下事不可為。問所之,曰:「往勞山訪徐元直。」韓笑之。一足正色曰:「此山一洞,風雨時披髮鼓琴,人時見之,此三國時徐庶也。」約詰朝復來,竟不果。
甲申后,聞一足化去。先一日,遍辭戚友,告以遠行。是日,鼻垂玉筋尺許,端坐而逝,袖中有《周易全書》一部。後數月,濟人有在京師者,見之正陽門外。又有見於趙州橋下,持梃觀水,佇立若有思者。韓子智度,不妄言人也,述其事如此。
張山來曰:觀一足行事,亦孝子,亦俠客,亦文人,亦隱者,亦術士,亦仙人,吾不得而名之矣。
孝賊傳 王猷定於一
賊不詳其姓名,相傳為如皋人,貧不能養母,遂作賊。久之,為捕者所獲,數受笞有司。賊號曰:「小人有母無食,以至此也!」人且恨且憐之。一日母死,先三日廉知鄰寺一棺寄廡下。是日,召黨具酒食,邀寺中老闍黎痛飲。伺其醉,舁棺中野,負其母屍葬焉。比反,闍黎尚酣臥也。賊大叫叩頭乞免,闍黎驚,不知所謂,起視廡下物,亡矣!亡何,強釋之。厥後不復作賊。
張山來曰:有孝子如此,而聽其貧,至於作賊,是誰之過歟?
王翠翹傳 餘懷澹心手授鈔本
餘讀《吳越春秋》,觀西施沼吳,而又從范蠡以歸於湖,竊謂婦人受人之托,以豔色亡人之國,而不以死殉之,雖不負心,亦負恩矣。若王翠翹之於徐海,則公私兼盡,亦異於西施者哉。嗟乎!翠翹故娼家,辱人賤行,而所為耿耿若此。鬚眉男子,愧之多矣!餘故悲其志,綴次其行事,以為之傳。傳曰:
王翠翹,臨淄人,幼鬻於倡,冒姓馬,假母呼為翹兒。美姿首,性聰慧,攜來江南。教之吳歈歌,則善吳歈歌;教之彈胡琵琶,則善彈胡琵琶。吹簫度曲,音吐清越,執板揚聲,往往傾其座客。平康裡中,翹兒名藉甚。然翹兒雅淡,顧沾沾自喜,頗不工塗抹倚門術。遇大腹賈及傖父之多金者,則目笑之,不予一盼睞溫語。以是假母日忿而笞罵。會有少年私翹兒金者,以計脫假母,而自徙居嘉興,更名王翠翹雲。
當是時,歙人羅龍文,饒於財,俠游結賓客,與翠翹交歡最久,兼昵小妓綠珠。而越人徐海者,狡佻,貧無賴,方為博徒所窘,獨身跳翠翹家,伏匿不敢晝見人。龍文習其壯士,傾身結友,接臂痛飲,推所昵綠珠與之薦寢。海亦不辭,酒酣耳熱,攘袂持杯,附龍文耳語曰:「此一片土非吾輩得意場,丈夫安能鬱鬱久居人下乎?公宜努力,吾亦從此逝矣!他日富貴,毋相忘!」因慷慨悲歌,居數日別去。徐海者,杭之虎跑寺僧,所謂「明山和尚」者是也。
居無何,海入倭,為舶主,擁雄兵海上,數侵江南。嘉靖三十五年,圍巡撫阮鶚於桐鄉,翠翹、綠珠皆被擄。海一見驚喜,命翠翹彈胡琵琶以佐酒,日益寵幸,號為夫人,斥諸姬羅拜。翠翹既已驕愛無比,凡軍機密畫,唯翠翹與聞。乃翠翹陽為親昵,陰實幸其覆敗,冀歸國以老,淚漬漬常承睫洗面也。
會總督胡宗憲開府浙江,善用兵,多計策,欲召致徐海,自戕麻葉、陳東,而離散王直之黨,乃遣華老人齎檄招降。海怒,縛華老人,將斬之。翠翹語海曰:「今日之事,生殺在君,降不降何與來使?」海乃釋其縛,畀金而遣之。老人歸,告宗憲曰:「賊氣方銳,未可圖也。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,左右視,有外心,或可借以殲賊耳。」
而羅龍文者微聞是語,自喜與翠翹舊好,乃因幕府上客山陰徐渭以見於宗憲。宗憲以鄉曲故,降階迎揖曰:「生亦有意功名富貴乎?吾今用君矣!」與語大說。遂受指詣海營,攝舊日任俠衣冠,投刺謁海。海亟延入,坐上座,置酒握龍文手曰:「足下遠涉江湖,為胡公作說客耶?」龍文笑曰:「非為胡公作說客,乃為故人作忠臣耳。王直已遣子納款,故人不乘此時解甲釋兵,他日必且為虜。」海愕然曰:「姑置之,且與故人飲酒。」錦繡音樂,備極豪侈,僩然自以為大丈夫得志於時之所為也。酒半,出王夫人及綠珠者見龍文。龍文改容禮之,極宴語不及私。翠翹素習龍文豪俠,則勸海遣人同詣督府輸款,解桐鄉圍。
宗憲喜,從龍文計,益市金珠寶玉,陰賂翠翹。翠翹益心動,日夜說海降矣。海信之,於是定計,縛麻葉,縛陳東,約降於宗憲。至桐鄉城,甲胄而入。是時趙文華、阮鶚與宗憲列坐堂皇,海叩首謝罪,又謝宗憲。宗憲下堂摩其頂曰:「朝廷今赦汝,汝勿復反。」厚勞而出。海既出,見官兵大集,頗自疑。宗憲猶憐海,不欲殺降,而文華迫之。宗憲乃下令,命總兵俞大猷整師而進。會大風,縱火,諸軍鼓噪乘之,賊大潰,殲焉。海倉皇投水,引出,斬其首,而生致翠翹於軍門。
宗憲大饗參佐,命翠翹歌吳歈歌,遍行酒。諸參佐或膝席,或起舞捧觴,為宗憲壽。宗憲被酒大醉,瞀亂,亦橫槊障袖,與翠兒戲。席亂,罷酒。次日,宗憲頗愧悔醉時事,而以翠翹賜所調永順酋長。翠翹既隨永順酋長,去之錢塘江中,恒悒悒捶床歎曰:「明山遇我厚,我以國事誘殺之。斃一酋又屬一酋,吾何面目生乎?」向江潮長號大慟,投水死。
外史氏日:嗟乎!翠翹以一死報徐海,其志亦可哀也!羅龍文者,世稱小華道人,善制煙墨者也。始以遊說陰賂翠翹,誘致徐海休兵,可謂智士。然其後依附權勢,與嚴世蕃同斬西市,則視翠翹之死,猶鴻毛之於泰山也。人當自重其死,彼倡且知之,況士大夫乎?乃倡且知之,而士大夫反不知者,何也?悲夫!
張山來曰:胡公之於翠翹,不以賜小華,而以賜酋長,誠何必乎?觀翠翹生致之後,不能即死,居然行酒於諸參佐前,則其意有所屬從可知已。其投江潮以死,當非報明山也。
戴文進傳畫苑三高士傳之一 錢塘毛先舒稚黃東苑文鈔
明畫手以戴進為第一,進字文進,錢唐人也。宣宗喜繪事,御制天縱,一時待詔有謝廷循、倪端、石銳、李在,皆有名。進入京,眾工妒之。一日在仁智殿呈畫,進進《秋江獨釣圖》,畫人紅袍垂釣水次。畫唯紅不易著,進獨得古法入妙。宣宗閱之,廷循從旁跪曰:「進畫極佳,但赤是朝廷品服,奈何著此釣魚?」宣宗頷之。遂麾去餘幅不視。故進住京師,頗窮乏。
先是進鍛工也,為人物花鳥,肖狀精奇,直倍常工。進亦自得,以為人且寶貴傳之。一日於市,見熔金者,觀之,即進所造,憮然自失。歸語人曰:「吾瘁吾心力為此,豈徒得糈,意將托此不朽吾名耳!今人爍吾所造,亡所愛,此技不足為也;將安托吾指而後可?」人曰:「子巧托諸金,金飾能為俗習玩愛,乃兒婦人御耳。彼唯煌煌是耽,安知工苦?能徙智於縑素,斯必傳矣。」進喜,遂學畫,名高一時。然進數奇,雖得待詔,亦轗軻亡大遇。其畫疏而能密,著筆澹遠,其畫人尤佳,其真亦罕遇雲。予欽進鍛工耳,而命意不朽,卒成其名。
贊日:立志探懸,鬼神所贊。孰是殫精,而屑近玩?戴君操捶,鍛金為生。感慨徙業,卒成高名。蓋人極而天呈矣夫!
張山來曰:明畫史又有仇十洲者,其初為漆工,兼為人彩繪棟宇,後徙而業畫,工人物樓閣。予獨嫌其略帶匠氣,顧不若戴文進為佳耳。且戴兼工山水,則尤不可及也。
髯樵傳 錫山顧彩天石手授鈔本
明季吳縣洞庭山,鄉有樵子者,貌髯而偉,姓名不著,絕有力。每暮夜樵彩,獨行山中,不避蛇虎。所得薪,人負百斤而止,髯獨負二百四十斤,然鬻於人,止取百斤價。人或訝問之,髯曰:「薪取之山,人各自食其力耳。彼非不欲多負,力不贍也。吾力倍蓗而食不兼人,故賤其值。且值賤,則吾薪易售,不庸有利乎?」由是人頗異之,加刮目焉。
髯目不知書,然好聽人談古今事,常激於義,出言辯是非,儒者無以難。嘗荷薪至演劇所,觀《精忠傳》所謂秦檜者出,髯怒,飛躍上台,捽檜毆,流血幾斃。眾咸驚救,髯曰:「若為丞相,奸似此,不毆殺何待?」眾曰:「此戲也,非真檜。」髯曰:「吾亦知戲,故毆;若真,膏吾斧矣!」其性剛疾惡類如此。
髯有兄進香茅山,墮崖折胸死。或傳其暮夜飲酒不誠,被王靈官鞭殺者。髯怒,走一日夜,詣茅山,飲大醉,數王靈官曰:「汝有罪三!人敬祖師,來進香,固有善心,飲酒小過,無死狀,汝輒殺之,不仁,罪一。祖師以慈庇下土,量甚宏大,汝居位下,行殘忍,不遵祖師意,不恭,罪二。吾兄,小人也,酬香而來,小被酒,汝輒殺之;吾來不酬香,昨實大飲,今日詈汝,汝反不能殺,無勇,罪三。汝宜毀撤,曷為橫鞭瞋目,坐踞於此?」欲奪鞭碎象,眾譬遣之,乃止,負兄骨歸葬焉。
洞庭有孤子陳學奇,聘鄒氏女為室,婚有期矣。女兄忽奪妹志,獻蘇宦某為妾。學奇泣訴於官,官畏宦勢,無如何也。學奇訟女兄,宦並庇兄不得伸,學奇窘甚。一日,值髯於途,告之故,且曰:「若素義激,能為我籌此乎?」髯許諾:「然需時日以待之,毋迫我也。」學奇感泣。髯去,鬻身為顯者輿僕。顯者以其多力而勤,甚信愛之,得出入內闥。鄒女果為其第三妾。髯得間,以陳情告,女泣如雨,訴失身狀,願公為崑崙。髯曰:「毋迫。」一日,顯者夫人率群媵游天平山,顯者不能禁。髯嘿賀曰:「計行矣!」於是密具舟河乾。眾妾登輿,髯舁第三輿,乃鄒氏也。出門,紿其副迂道,疾行,至河乾,謂女曰:「登舟!」舟遽開,帆疾如駛。群僕駭變,號呼來追。髯拳三人仆地,不能出聲。徐去,則女舟已至陳門矣。學奇得室忻感,謂古押衙不是過也。髯謂學奇,亟宜鳴之官以得妻狀。官始不直顯者,至是稱快,詢知義由於髯,賜帛酒花彩以榮之。顯者慚,杜門若不聞者。自是「義樵」名益著,年五十餘矣。
甲申,闖賊破京城,崇禎帝凶問至。或傳於市中曰:「李自成坐卻龍廷矣!」髯不信,歷問三四人,言如一口。髯大憤曰:「吾生年七八歲時,即知皇帝姓朱,今李賊何為者耶?故君安往耶?何文武滿朝,無一人出力救耶?吾年老,不能復為賊百姓也!」乃大呼天者三,投具區以死。死之日,義聲振吳下雲。
顧子日:義哉髯也!見義必為,矢志不屈,求之士人中,亦戛戛難之,況樵子乎?髯無姓名,吾師吳頌筠,曾為立傳,傳未悉。予又詢之朱子僧臣,所言如此,良不妄矣。彼附勢利、忘君親者,觀髯梗概,亦可以知所儆乎?
張山來曰:觀劇忿怒殺人,所聞者非止一事。此樵奇處,在後數段,劫鄒女尤見作用。至自投具區以死,真可謂得其所矣。
趙希乾傳 南豐甘表中素手授鈔本
趙希乾,南豐東門人,幼喪父,以織布為業。年十七,母抱病月餘,日夜祈禱身代,不少愈。往問吉凶於日者,日者推測素驗,言母命無生理。又往卜於市,占者復言不吉。希乾踟躕不去,曰:「何以救母病?」占者惡其煩數,曰:「汝母病必不治,若欲求愈,無乃割心救之耶?」希乾歸,侍母左右,見病益危篤。時日光斜射床席,形影孑立,寂寂旁無一人。希乾忽起去,笥中得薙發小刀,立於窗外,剖胸,深寸許,以手入取其心,不可得。忽風聲震颯,門戶胥動,以為有人至。四顧周章,急取得腸,抽出,割數寸。蓋人驚則心上忡,腸盤旋滿胸腹雲。希乾置腸於釜上,昏僕就室而臥。頃刻,母姑來視病,見釜上物,以為希乾股肉也,烹而進之母。再視希乾,則血淋漓心腹間,不能出聲,始知希乾為割心矣。城邑喧然傳其事,聞於令,令親往視之,命內外醫調治母子病。不數日,母病癒;旬日,希乾亦漸次進飲食。胸前腸出不得納,每日子午間,糞滴瀝下。月餘後,希幹起無恙,終身矢從胸上出。
趙氏故宋裔,為南豐巨族。宗黨以為奇孝,供贍其母子,而更教之讀書。學使者侯峒曾聞其事,取充博士弟子員。崇禎壬午,以恩詔天下學選一人貢於成均。學使者吳石渠既考試畢,進諸生而告之曰:「百行以孝為先。趙希乾割心救母,不死,不可以尋常論。建武多才,校士衡文,希乾不應入選。今欲諸生讓貢希乾,以示獎勸。」諸生咸頓首悅服。於是以希乾選補壬午恩貢。又三四年而有甲申、乙酉之變。希乾避亂山中,將母不遑,遂賣卜,逃走於四方,以養其母。又十餘年,母壽八十餘而卒。
予自幼時,常見希乾過先君談,飲食起居如常人,面黎黝,高准方耳,睛光滿眸子,欣然而長,多渾樸之風。與之立久,胸間時聞穢氣。予年十歲,先君請希乾入書室,命表肅揖再拜,求解衣開胸視之。兩乳正中間,腸突出寸許,色鮮紅如血;以絲帶係竹筒懸於頸,乘其腸糞出,洗換竹筒,日必再三換,常時滴黃水不絕;蓋已三十餘年。自是希乾少家居,母死未七年,而希乾亦卒,年六十一。
甘表日:朝廷不旌毀傷愚孝,尚矣!然希乾一念之誠,若有以通天地、格神鬼也,豈不可嘉哉?湯公惕庵最惡言希幹事,予則以為應出特典,一加旌賞。蓋事不可法而可傳,使知孝行所感,雖剖胸斷腸而不死,豈非天之所以旌之耶?天旌之,誰能不旌之?然旌而不傳,不若不旌而傳也。安得龍門之書以施於後世哉?嗚呼,古今忠孝之士,非愚不能成。而世之身沒而名不傳者,又何多也?悲夫!
張山來曰:予友王不庵曾為予言孝子事,惜屬口述,不獲載之簡鯿。今甘子中素以斯傳見示,乃知事之度越尋常者,終不能泯其姓字也。
萬夫雄打虎傳 江寧張惣南村手授鈔本
涇川有萬姓字夫雄者,少負膂力,以拳勇稱,初亦未嘗事田獵也。一日,與夙所莫逆爾汝昆季范姓友,早行深山中。忽林莽出巨虎,搏范以去。范號曰:「萬夫雄救我!救我!」萬亦茫然不知所措,遂撼大樹拔之,怒持樹往追。經裡許,震天一呼,虎為逡巡退步者三,范得以脫。因梃擊虎,中其項。虎負猙獰欲迎鬥,然項痛,竟不能舉。萬乘勢一再擊之,虎斃矣。母虎暨虎子相尋至。萬度不能中止,且卻且前,又奮鼓生平之勇,縱送格撲,而二虎復相繼而斃於其手。
嗟乎!萬夫雄一鄉野鄙人耳,素不識《詩》《書》為何物,亦不識交道為何事,而倉卒間不忍負異姓兄弟之意,卒斃三虎以救其友,其義豈不甚偉?萬夫雄亦誠烈丈夫哉!餘嘗見世之聚首而處者,交同手足之親,誼比金石之固,設有緩急,即蜂蠆微毒,不致貽禍殺人,當其紛紛未定之時,雖夙昔周旋,密邇徒輩,靡不潛跡匿形,鳥飛雲散,悄然而不一顧焉。其視萬夫雄為何如也?
或云:「一人而斃三虎,頗似不經,殆屬烏有子虛之談。」噫!誠有之矣!家九宣從涇川來,為餘述其事最奇。亦曾親見其人,短小精悍。與之語,意氣慷慨,鬚眉狀貌,殊磊砢不凡,飛揚跋扈,猶可想望其打虎時英風至今颯颯雲。蓋義憤所激,至勇生焉;即萬亦不自知其何以至此也。從古忠孝節義,蹈水赴火,為人之所不能為,並為人之所不敢為,往往以蚩愚誠樸而得之。萬夫雄有焉。
南村野史曰:餘友蒼略氏,聞其事而異之,太息曰:「士亦視所托身為貴耳!得交萬夫雄,其人雖陷入虎口,猛虎不能害也。甚矣,人固不可無義烈男子以為之友哉!」
張山來曰:孔子論寧武子,謂其「愚不可及」。匪獨愚忠愚孝,凡事之度越尋常者,大抵多近於愚耳。一結最妙。
又曰:今之義氣滿洲,類能生搏虎豹。使萬夫雄而在,當必與干城之選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