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拂權臣竟遭枉禍 囑佳婿同上長安

  詞曰:
  說到人情劍欲鳴,偶因卻聘惱權臣。重來底事非非想,怨粉愁香靜掩門。無別計,急登程,明珠金釧語諄諄。長安有路須同往,看取奇謀為脫身。
    右調《鷓鴣天》
  話說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,當日起身,行了四日,才到錢塘江口,一齊渡江,各自歸家料理。光陰迅速,忙忙就過了兩個來月,他三家的六禮都備得整齊。蔣青岩親自到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來,定起身的日期,三人同議定七月初三日,一同起程。到了初二日,三家都將行李收拾停當,各家派了幾房家人,僕婢相隨。初三日早飯後,一同到銀杏樹前,渡江前去。不數日,早到苧蘿山下了,三家共尋了一所大家莊院,歇住行李、家屬。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見天氣尚早,便商量著一個老成院子先去報知華刺史,觀其動靜。商議已定,當下喚了一個老成院子來,吩咐道:「你可到華老爺宅中去,稟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,先著小人來稟知,討了回話,即來覆我。」蔣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認得這山路,著伴雲同去,伴雲領命,同那院子忙忙走到華宅門首,只見門上悄無人影。院子和伴雲打門甚久,裏邊才走出一個院子來,開了門,認得伴雲,忙問道:「你幾時來的?」伴雲和那院子答道:「我家相公和張相公、顧相公同來完婚,今日才到,住在山下,先差我兩人來稟知你老爺。」華家的院子道:「二位還不知我家老爺被禍麼?」伴雲和院子驚問道:「被甚麼禍事?」華家院子道:「只因向日楊越公家來求親,我家老爺不曾允他,他懷恨在心,平白地上一本,說我家老爺是前朝的廢紳,躲居深山,謀為不軌,半月前奉旨將我家老爺扭解進京去了,將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。婚姻之事,還說不起。」伴雲和那院子大驚道:「怎生有這等變異的事,我們相公豈不空來了?借重你進去稟知夫人,討個回信吧。」華家院子道:「我家夫人因見老爺年高路遠,放心不下,也同去了,只有三位小姐在家,留下韓香陪伴,門戶封鎖,開閉有時。」伴雲和那院子聞言,沉吟半晌,只得告別,一齊回到下處,將華家這一節事,細細述與蔣青巖、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知道。他三人聽了,驚得目瞪口呆,半晌無語。蔣青巖向張、顧二人說道:「奇哉,奇哉!那自觀和尚的詩,又應驗了,此事怎生是好?我們三人須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,他年老無子,將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慨然許我三人,知我三人非碌碌輩,可以娛他夫婦二老。于今他既遭此禍,我們若不作個計策救他,不但半子之道有愧,並知遇之德全無矣。」張澄江和顧躍仙齊聲應道:「兄長之言,講得最是,倘有可以用力之處,我們三人自當同心合意前去,但恨一時沒個計較。」三人沉吟半晌。張澄江道:「我想岳父岳母進京時,料我三人必來完娶,定有甚言語說在家中,明日須差一人前去,問個明白,再作商量。」顧躍仙道:「此言有理,但聞他宅內不容男人出入,若差院子去,終是無用,須著一個停當的家人媳婦,直入他內宅,一則去看看三位小姐,二則討個下落,倘岳父岳母有甚說話,三位小姐定知。」蔣青巖道:「有理,有理。小弟有個奶娘在此,此婦極其精細停當,兼且華家人多半都認得他,待小弟去吩咐他,即刻前去。」蔣青巖隨即起身,到後面莊房邊,喚過那奶娘到眼前。那奶娘姓方,年紀有五十來歲,果然生得精細。蔣青巖細細吩咐他一遍,叫他即刻換了簪環衣服,前往華宅去問候,又悄悄說道:「你見他家大小姐之時,可悄悄說道:『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,因人眼眾多,不便寫書,叫小姐寬心等待,老爺在京,吉人自有天相,料無甚事,小姐莫要憂壞了身體。』不可忘了。」那方奶娘牢記在心,忙去換了一身新衣,蔣青巖著伴雲領了他,前去不題。
  卻說那華家的三位小姐,自父母入京之後,終日提心挈膽,慮著京中,不知怎生發落,廢寢忘蝕,朝啼暮哭,一個個花容瘦損,昏昏眠睡。間或起來坐坐,又未免對景傷情,還虧韓香在旁勸解。這日三位小姐聞得外面傳說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都到了,都不覺長嘆。忽然又聽得一個丫頭進來說道:「中門外傳說蔣家差了一個奶娘在外,要進來問候三位小姐,要取鑰匙開門。」柔玉小姐聞言,躊躇了一會,方才取出鑰匙,遞與一個當事的家人媳婦道:「你將這鑰匙去開了門,放那奶娘進來,倘有甚書僮、院子,不得放入。」那家人媳婦領命前來,將中門開了,見了那奶娘,說道:「原來是方奶娘,多年不見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鎖上中門,竟領這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來。此時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,園中不便,卻移在華夫人房內同韓香安歇。見方奶娘到了,柔玉小姐含悲忍淚,起身迎住,低聲說道:「勞你遠來,請坐看茶。」絳雪聞言,忙去捧茶,韓香走來相陪。方奶娘看著柔玉小姐,澤如捧心西子、出塞明妃,容光憔悴,精神棲楚。方奶娘不好便開口說,就提起他心上的苦來,直待茶罷,方才從從容容說道:「我家官人和張家、顧家兩位官人,不知姑老爺遭此風波,有事來遲,特著老身前來問候三位小姐,兼問姑老爺、姑奶奶臨行可有甚話,留在三位小姐口中,吩咐老身問個明白,以便替姑老爺作個計較。」柔玉小姐聞言,不覺哽哽咽咽,說道:「我家老爺,不幸生我姊妹三人,致有此大禍,臨行時止說道:他無子姪可托,你家官人們來時,若念親情,肯同到京中一會,好歹共作個商量;倘不肯去時,請各自回家,靜聽消息,別無他話。你回去可對你官人們說,我老爺當初將我姊妹許他三人,雖為免禍,寔是憐才,萬一不能替我老爺出力,異日不過山高水低,我姊妹三人,那將惟有一死,以報相思,你官人們年少才高,將來前程遠大,佳配甚多,料不似我姊妹們這般薄命。」柔玉小姐說到其間,將衫袖慍著著臉兒,嗚嗚痛哭,韓香也哭將起來。連那方奶娘也著寔淒慘,讓柔玉小姐哭罷,欲將蔣青巖叫他致意的一節話與柔玉小姐說,又礙了韓香在前,欲說又止。柔玉小姐會意,低低說道:「這韓姐是我心腹之人,有話但說無妨。」方奶娘方才說出。小姐聽罷,長嘆一聲,道:「你可回去悄悄替我拜上你官人,道你官人比張官人和顧官人不同,須要進心竭力,才是豪傑。」說罷,向粧盒中取出金釧一雙,明珠十顆,將一方汗巾兒包了,悄悄付與方奶娘,說道:「內有金釧明珠二事,煩你送與你官人,叫他將此二物變些路費,急急進京,至囑,至囑。」方奶娘接了,暗暗收入身邊,再去見掌珠、步蓮二位小姐,那二位小姐的言語,也與柔玉小姐的一樣。此時天色已晚,方奶娘起身告辭,韓香及眾家人媳婦都道:「天氣晚了,山路多虎,明早回去吧。」方奶娘不得已,只得住下。這夜柔玉小姐在枕上,聽得秋風鐵馬之聲,愈增悲苦,因口占一詞道:
  風波惡,秋聲碎碎秋雲薄。秋雲薄,雙親去後,寸腸如割。佳期不遂今時約,梧相鐵馬魂蕭索。魂蕭索,孤燈雙淚,把人耽擱。
    右調《憶秦娥》
  次日,方奶娘絕早回來,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一齊來問消息,方奶娘將柔玉小姐的話說了一遍,道:「三位小姐,都是一般說話。」蔣青巖等三人聽得,都十分感嘆道:「三位小姐不但才色過人,且知孝道,可敬,可敬!既然岳父要我們入京商議,我三人義不容辭,況三位小姐的說話又這等激烈,我們雖蹈湯赴火,亦難迴避。」三人商議已定,次日著人去回覆三位小姐,道他三人即刻入京,叫他三位寬心。那三位小姐聞言,都著寔歡喜,寫了一封平安家信,寄與父母。那方奶娘拿著柔玉小姐的明珠、金釧,直繞眾人少散,方才悄悄遞與蔣青巖,更把小姐致意的言語詳詳說了。蔣青巖接過珠、釧到手。暗暗拆開,仔細觀看,想道:這兩件東西,料是小姐親用之物,俺蔣生雖貧,也斷不肯廢了,留在身邊時時把玩,只當見俺那小姐一般;想小姐的本意,也未必不然。因成絕句二首,就題在汗巾之上。詩道:
  忽地風波欲斷魂,重來含淚掩朱門。
  黃金寶釧遙相贈,把玩依稀玉腕痕。
  又
  十顆明珠著意長,開緘猶作鬢雲香。
  今宵枕上權同夢,留取他時助曉粧。
  蔣青巖寫罷,仍舊將汗巾兒包了,藏在身邊,當日同張澄江、顧躍仙一同收拾行李起身,轉到家中。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,各去稟知母親,同了蔣青巖,星夜望京中進發。
  行了一月,方才到京,三家主僕先將行李安在一個潔淨飯店中,然後到四處找問華刺史的下處,聞知華刺史到京,尚未審結,權發入羈候所聽候,華夫人就寓在羈候所左邊。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聞言,連忙就尋到華夫人寓所來。華夫人見他三人到了,放聲痛哭道:「三位賢婿來得極好,你丈人時時相望,只恐三人未必肯來,于今足見高情,只不知你丈人這禍事,後來怎生發落。三位賢婿可速到所中去相會,同他商談一個全生之計。」蔣青巖等三人聞言,不及細說寒溫,便喚了華家一個院子引道前來,華刺史見這三個女婿到了,悲喜交集,說道:「我華某只因不曾死得國難,上天見怒,故有今日之禍,料難逃避,專望三位賢婿來此一決。」蔣青巖和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一齊道:「岳父平生忠孝,自有天相。今日之事,不過是那權臣懷恨而起,又無一絲反形惡跡,料不足憂。小婿們此來,倘有可圖,定當齊心竭力,以報岳父知遇之恩。」華刺史忙忙搖手道:「禁聲,恐外邊耳目眾多,聞知不便。」因扯他三人近身旁,附耳低言道:「老夫帶得金珠古玩頗多,賢婿們可悄去訪覓,趁此未審之時,倘有門路可通,聽憑三位賢婿主張。」顧躍仙道:「小婿有個年伯姓臧,今聞他現做冢宰,小婿一向見薄其人,今不得已,待小婿明日去候他,探他與那楊素交情如何,再作計議。」蔣青巖又取出三位小姐的平安信,遞與華刺史看了,仍帶回與華夫人觀看。當下他三人一齊別了華刺史,轉到華夫人下處,回覆過了,吃了酒飯,同回飯店,當夜不題。
  次日,顧躍仙寫了一個「年姪」的名帖,又開了一個極厚的禮單,帶兩個院子相隨,坐了轎,前往那冢宰衙門前來。行不半晌,早已到了,只見那冢宰門首,好生熱鬧,怎見得,有詞為證:
  滾滾烏紗滿道,紛紛紫袖排衙。六卿之長勢誰加,職掌周官最大。有賄奸貪高擢,無錢清正俱拿?陳隋兩代臉兒花,不畏千秋唾罵。
    右調《西江月》
  顧躍仙見那門首官僚雍塞,只得吩咐且將轎子歇在一邊,待其稍散再去投帖。候了半日,直到傍午,那些官僚才略略散去。顧家的院子拿了名帖,帶了一個傳帖的賞封,到門上來投遞,那把門的官兒,半晌不睬。這院子將那封兒送與他,再三相煩他,然後才去傳稟。又等了半晌,只見一個聽事官兒出來回道:「老爺說近日公令森嚴,不比前朝,一切年家世好,都能相諒,著小官出來,多多拜上,原帖不收。」顧躍仙聞言,長嘆道:「世事至此,令人髮指,這老畜生,他只道他官尊勢重,忝不知愧,不知將來地獄中何處著他哩。幸得我顧躍仙不是來作秋客,若是來作秋客的,豈不做了失路之人!」忙忙坐轎回寓。蔣青巖和張澄江忙來相問,聽得恁般說話,兩人都齊聲唾罵,只得去回覆了華刺史,再作道理。
  又過了兩三日,蔣青巖等三人坐在寓中,千思萬想,沒個計策。張澄江偶到門前聞望,只見遠遠一乘轎子,後面跟著三四個小廝,走近前來。張澄江細看那轎內坐的,卻是一個鬼眼愁眉、白髮短項的老頭兒,坐著轎子,竟進隔壁三四家一個大曹門裏去了。張澄江問店主人道:「寶店隔壁那個大曹門,是個甚麼樣人家?」那店主人道:「說起他的門第來,到也好笑,只是他一時的造化到了,遇著貴人看顧,十分炫燿。」張澄江道:「他是個甚麼人,遇著那個貴人看顧?」店主人道:「張相公你道他是個甚樣的人,他本是一個老風鎰,姓李,道號半仙。他少年時曾許楊越公老爺位極人臣,于今果如其言,因此越公老爺信他如神,請他到俺京中買這所房子,與他居住。這京中大小事,凡有越公老爺案下的,有他去說了,便依行了,便是他也肯替人方便,人都感激他。那越公一刻也離他不得,他每日早去晚歸,賺的銀錢也看得過哩。只是無妻無子,自已受用。」張澄江聞言,口中不語,心下想道:「此人既是楊素的心腹,我們何不將岳父的事托他,或者是個機緣,也未可知。」故意又和店主人說了幾句閑話,然後走將進去,將這一節事和蔣青巖、顧躍仙商議。顧躍仙道:「既然有這個好門路,何不竟去拜那個相士,與他當面商議?」蔣青巖道:「此事不是輕向人說的,且去請那店主人進來,待小弟再細細問他一問,自有處治。」當下著伴雲去請了那店主人到房中,大家起身請他坐下,蔣青巖問道:「老丈,適聞向張舍親說的那李半仙,老丈平素可與他相認麼?」店主人答道:「不敢相瞞,在下年來極承他炤看,凡是到小店中來的客人,有甚事求他,都是在下去請,到常時賺他幾兩銀子用用。」蔣青巖聞言,便扯了那店主人的手,低著聲音,將華刺史這節事的始末,細細向店主人說了一遍,又道:「那華老爺無子,止生三位小姐,十年前便許了我們三人,那楊越公不知,只道是華老爺假辭推托,故此下手。奈華老爺當年為官清正,宦囊蕭索,無力謀為。于今我們三人各替他設法些須,尋個省便的門路救他,以見我們半子之情。既然這李半仙是老楊的腹心,敢煩老丈,晚間無事到他那裏,將此情與他說知,探他口氣如何,可肯擔當做否?」店主人道:「此事不難,待在下少遲就去,晚間便有的信奉復。」說罷起身,蔣青巖等三人齊齊送他出房,轉到房中,著院子去買了些酒餚,三人同飲,候李半仙的回話。直到上燈後,那店主人方才走來,向他三人說道:「在下方才見過李半仙,他道令岳華老爺這節事,他細細曉得,他道三位相公若真個要救令岳之時,先送他三千兩銀子,他有句話兒對三位相公說了,事體便妥。若三位相公得便,今夜便同在下去會他一會,當面講講,如何?恐他明早又進越公府中去了。」蔣青巖道:「這也有理,只恐夜晚不是拜客之時。」店主人道:「他與人說話議事,都是晚間,這有何妨!三位相公可速穿了衣服同去。」蔣青巖、張澄江、顧躍仙三人果然一齊整了衣巾,著院子帶了三個「侍教生」的帖子,竟來拜那李半仙。不知李半仙怎生計較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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