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據成案秉公量坍地 申國法持正抑豪強
大約居官的,上沐國恩,下關民瘼,固當奉職無私,守正不阿,獨行-己之是,不肯杜道以從,才是居官的本分。然必行權合經,暫仙己見,以求此事之伸,期於兩得其代,而不偏不倚。居下位不獲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。聖賢豈無所據,而做如斯流和之淪。逢迎脂書,固有氣骨者所不為;或執已是,而謂上台所見皆屬於非。則亦未必百醇而無-疵。上台摘其疵而推其類,顯登白簡。縱使名垂青史,在當境巳輸了一籌。何若陽順彼情,陰行我義,有兩美而無兩傷者之為愈乎
說便是這等說,遇著那務名的長官,原可遷就以全人體,沒非然者,彼欲枉法而即隨之枉法,彼欲行私而即因之行私,將來國罰不恕,同任厥咎,豈可為訓,則又不如秉公而開;詭隨者,尤有出頭之地步。即如梅巡道所丈坍地-節,倘隨眾徇情,揉曲作自,不惟難寬文網,亦且有玷官箴,這卻如何使得?
你道梅道爺下了衙門,為何不悅?因與田撫台辨論江坍之事,意見不合,當面就委了教他清丈坍地,以結數年未結之案。到書房合幕友商量一會,回到上房,鄒夫人間其根底,梅巡道說:「這是朝廷公事,與你們言亦無益。太太替我收拾行李,明日接了委牌,我要過湖踏看江坍、恐非一半年所能竣事。不過受些辛片,太太們只管放心。」鄒夫人聽了不懂,無可插言,只說了一聲「是。」梅調鼐在旁接口道:「這件事孩兒聽說江北有個江姓,霸踞各坍,交接衙門,已非一日。老爺查辦時亦不可過於頂真,以取眾怨。」梅巡道說:「我自有主見,汝小子何知國是!」說完,「吃了飯,又到書房與相公們商辦去了。
果然第二日,田撫院就行了牌來,委梅巡道「親自減裝,確丈近湖南界一帶江坍,當作如何升科派認,無得徇私乾咎」等語。梅道爺又上院稟了辭,並見過藩臬兩司。臬司張五錫,與梅巡道同年,因乘便說道:「此事已經數手,皆為江有龍阻撓,不能定案。老年先生亦當就事敷陳,不可排眾議以標孤見。這回田撫軍見委,雖屬器重鴻才,務望善留退步。弟非同科至好,不敢稍獻芻蕘。祈我兄大人酌之。」梅道爺再三謝教。又拜別了同城道府。到第四日,即帶了褚小鬆並得用家人劉升、劉興,伺候的得祿、鬱喜及本衙書役等眾,坐了船,就鳴鑼開船。.過洞庭,沿江一帶查丈下來。
嘗考大江形勢,自澧而東,與漢合流。其波瀾洄伏處,多帶泥沙,易致停湍。但其性無常,此岸淤則彼岸刷,往往報升之課不能刪除,而百姓亦冀他日復淤,不肯去根。常借己地之坍,以認彼淤之地。詞訟紛紛,終年不輟。地之漲於湖北者多,漲:廠湖南者少,推而安徽、江蘇以及海門,皆有此地,獲利固深,而受害者亦不淺。更有奇者,大江之中忽見灘影,居民遂報以升課,日積月累,果成灘地,且有綿臣數十里而不止者。此亦天地自然之利矣。
湖南巴陵屬內新淤天補沙,數年前即有巴陵詹定字、柳自興同數十人連名報升,尚未定科。緣此沙北界近於湖北,向來武昌城內有一木商,已經數世,家資鉅萬,富甲通城。傳到這人,叫做江有龍,甚有機謀,輕財以結勢要。凡郡城有利之業,彼皆圖占。江坍凡隸荊門以及武昌各屬者,彼已累世盤踞,幾不留餘。近因新漲天補沙與彼坍地尾接不遠,遂在督撫司道各衙門使了手腳;強要報升。湖南詹、柳數十家在幾年前見影報課,豈甘退讓,以致結訟,未能定案。每至秋後收刈草薪之時,大家聚眾搶打,漸至人命,牽纏不已。課不能定,無從著催,原被二處轉因以為利,亦不樂斷結。
梅巡道在舟,將一老丞行吏叫丁理原者,喚到艙中,賞坐賜茶,細細問其底裡。丁理原原是有能為的人,且此事經手多年,又見本官破格優待,遂即據實直言道:「老爺待書辦如此恩禮,書辦有見,敢不盡言。坍地約有二種,其一係就岸掛淤,本有糧冊可查,原無難辦。獨其中有首尖尾闊之弊,量到後路,便致地不敷糧。有得地者,即有不得地者。其中情托賄囑,難以縷悉。遂連年結訟,終無了期。其一係江中見影報課,即如現辦天補沙。這項本亦無難丈辦,但其中有首呈報之人,或無坍地,難以雲補。又有坍糧之戶,報課稍遲。彼仗著原有坍項,例應頂補。欲俟沙果能長,始行具報。則一遲一速之間,情賄一行,便可高下其手。此江有龍與詹、柳數十家,所以累訟而未結也。但此案要結,亦無甚難。丈清江有龍坍尾,將沙北一段畫伊為界,其沙南之地,斷給詹、柳諸人,情理允洽,即可定課結案。無如江有龍手眼甚大,彼意不肯兩全,以便聚眾搶奪。且收無課之利,以肥己橐。此意人所共知,因有不可硬斷之勢。每位經手大老,皆為敷衍,查丈總不能清,只此之故。老爺如此待書辦,遂敢直說。尚望老爺毋泄此言。熟籌兩盡之策為要。」
梅道爺聽了此番議論,心中洞然,便道:「難為你了。我回衙門另當青目相待。」便將帶的點心給了兩盒,說:「你去歇歇,我當有話問你。」那書辦謝了賞,拿著盒子,歡喜而出。
不數日到了巴陵地界,縣官差人迎接,隨即親來請安,送下程。梅道爺會過。那船剛到碼頭,即見數十百姓手內拿著呈子,合詞告狀。彼時縣官已經辭去,梅道爺叫人問:「你何事遞狀的?」承差傳下話去,百姓內走出一個人來,年紀五十餘歲?跪下說道:「為天補沙案具控的。」梅道爺叫:「接上他們呈子來。」那知告狀的人多,而呈子卻是一張連名的。只見上寫著:
具稟監生詹定宇、武生柳自興。下列名有五十餘眾,注明皆巴陵人。
為土豪霸產,隔省戕命,懇恩察卷勘丈,以振窮黎事。呈內敘出:
十餘年前,江中見有沙影,當即在縣報明升課,歷有卷據。不意前歲,忽湖北江有龍等在督院衙門報認此沙係伊灘尾接淤,該伊報認。疊經各憲勘丈,尚未定案。累年搶草,釀成人命。生等拖累破家,未蒙昭雪。
似此隔省認地,理法何存!伏祈憲台大人執法鋤強,則愚懦得全身命。等語。被稟:江有龍、白時顯、趙佶、滕子義皆江夏人。證據:身等十年前在巴陵縣報升成案
梅道爺看了呈子,吩咐道:「著他們候批去罷。」眾百姓遂即散去。
到了晚鼓,巴陵縣知縣馮國泰稟見,梅道爺請他上船相見。說了會話,梅道爺便提起詹定宇等所遞這張呈子來,便說道:「這天補沙既屬貴治,此案原委,貴縣自必盡知。況江有龍等以江夏之籍,如何隔省來認湖南漲地?本道實所不解。或者別有情節。我看貴縣人甚明白,何妨明以告我。便受將伯之助了。」
誰知這馮知縣新認了江有龍做門生,且受制台寇大人吩咐,要將此沙許歸湖北,並案辦理。因梅道爺來查此地,正要稟明商辦,但不知梅道爺來意。因逡巡了半晌,方說道:「卑職到任未及一年,此案原委尚非熟手,實不深知。然在縣治,卑職曾經親勘。此沙實從北面灘尾接淤,確有形跡可據。大人到彼一看就明白了。」梅巡道說:「如此則詹定宇等何故報升在前,而江有龍反爭控於後呢?再,江有龍等灘尾與此沙相去多遠,貴縣可曾勘過?」馮知縣道:「江有龍灘尾,係武昌、江夏二縣所管,卑職無從指實。但湖北之灘形,相隔約有十六七里江面,而水中沙影起伏,卻像銜接而來的。」梅巡道說:「水中影響,如何做得憑據?此沙既聚於湖南境內,自應湖南百姓報升。江有龍越界來爭,想必別有道理。貴縣愛我,何妨直教?」
梅巡道原因馮知縣措詞似有袒意,假作此言,逆探其情。那知馮知縣卻被梅道爺套住,遂說道:「請屏左右,卑職尚有一言。」梅巡道叫跟班的皆退出去。又說道:「弟看貴縣大有經濟,倘愛我,示以指南。明日回省;另行報德。」馮知縣道:「大人如此下問,卑職敢不敬陳。這江有龍與寇制憲原係世交,當年寇老大人做武昌府時,就合這有龍的父親江聲遠著實相好。寇制憲到任後,外面關防嚴密,若不聞問,其內裡,卻很相照應。即此天補沙,以湖南之淤灘,豈容湖北之人過問?片言可決,而終訟不結者,當事主人皆有所看耳。大人亦當仰體,不可執一而論。卑職淺見,大人裁之。」梅巡道聽了,心裡甚不舒服,外邊全不帶山。轉說道:「此事到彼白見,承愛了。」馮知縣還想替江有龍方便幾句,見構道爺意思淡然,轉不能進言,遂打躬辭出。
梅巡道回後艙,與褚小鬆備細說了,著實動氣。就要揭參馮知縣逢迎豪勢,不顧民瘼,褚小鬆說:「這個如何辦得?馮知縣承問進言,像是-團好意。雖立品稍卑,此亦居官之常態。遽動文洋,轉覺無據。此事斷平行不得。老兒生尚住再思。」悔道爺聽了,甚是近理,才歇了未辦。次日開船時,將居定宇等呈了批道:「候履勘後,集汛再奪。」掛出睥去,就鳴鑼開船,沿江一帶查去。
行至半途。忽見江北來了一隻船,飛櫓而來。將近大船,有四個人手舉呈廣,跪在船頭,口稱:「大人救命!」梅道爺吩咐將他搭住,叫承差問他:「何事喊冤?」他便說道:「是為天補沙搶草打傷人命的。」梅巡道說:「把他呈子接上來。」只見上寫著:
具察候選經歷江有龍、監牛白時顯。列名在下有六人,皆注著「籍隸江夏。」
為朋惡肆橫,攢毆垂斃?懇恩鋤暴,呈中備敘:
以安良懦事,身等灘地尾接新漲天補沙,係身等灘尾續淤,理應身等認報升科,當在制憲衙門報明有案。不意身等認地之後,連年草薪稍好。突有長沙監棍詹定守、武誦柳目興,率眾五六十人,將身等刈草僱工毆傷無限。現在被傷垂斃者二人,經秦維寧、何承光勸散可證。似此恃橫藐法。若不鋤暴,何以安良?望恩上稟。等語。
後開「被稟詹定宇、柳白興,刁;知姓名五六十人。替詹定宇指追於證:秦維寧、何承光,即勸仗人。」
梅道爺看完,就吩咐將江有龍、白時顯傳上船來問話。梅道爺遂在船頭坐了,將船靠邊拋下錨錠。承差將江有龍二人帶到船頭,梅道爺看江有龍,生得方面大口,三角眼,掃帚眉,相貌便帶險惡。白時顯卻是個平平之輩。
江有龍等見了梅道台,便就打了一躬,方才跪下。梅道爺刀:口問道:「你二人是何縣人?」江有龍道:「皆是江夏籍。」梅道爺又問道:「天補沙是何縣淤灘?」江有龍口中打花兒道:「是巴陵縣新淤。」梅道爺說:「既是巴陵新淤,你倆隔省如何認地?」江有龍道:「灘雖在巴陵境內,身等原糧灘尾卻與此沙相連,係身等舊灘接著新淤的。身等才在督院衙門報認。」梅道爺又說:「你等灘尾與天補沙相隔多遠?」江有龍躊躇未應。白時顯道:「江面約有三十餘里。」江有龍即接口道:「水中形勢實是相接不斷的。」梅道爺又問道:「你等打傷的人,縣裡驗過沒有?」江有龍道:「驗明有案的。」梅道爺說:「既這樣,候本道勘明再辦。你等出去候批.不可遠去。」江有龍答應道:「是。」梅道爺就回艙去。江有龍亦過自家船上,心裡想道:「這梅道台說話利害,必得打點,這官司方才得贏。」遂與心腹人計議去了。
梅巡道到艙中坐了一回,叫傳丁理原問話。丁書辦遂進艙來,請了安。梅巡道便將要過江勘地,叫他傳地方預備弓簟,以便開船到沙查辦的意思說了一遍。丁理原道:「老爺所辦很是。但江北坍地,係江夏武昌境內,須會湖北吉大老爺同查,方服人心而合政體。老爺如獨自查辦,於例未符。老爺先當移會,再訂期合勘,方可行得。」梅道爺聽了,便叫請褚師老爺來,同議一議。褚小鬆出來,梅巡道將前事述了備細,褚小鬆道:「這移會我們如何私自移得?就移會了,彼也付之漠然。據晚生想來,此事我們當據此二呈,稟明督撫,飭行湖北道憲來沙會勘,則彼奉上行,我們再加移會訂期,則有詞了。未知老先生以為何如?」梅道爺說:「此論甚好。就如此辦。」叫丁書辦退出艙去。褚小鬆就將兩張呈子摘出事由,稟中申說:「若非過江勘定,江有龍灘尾是否銜接新淤,則此軒彼輊,終無以服兩造之心,而成信撇。但灘尾係坐落江夏境內,不同湖北巡道履畝勘丈,礙難辦理。為此,稟請憲示,轉飭來沙會勘,實為公便。除稟明撫憲外,仰候憲鑒。」云云。一稟湖北制台、撫院,一稟湖南撫院,並備由移知兩省藩臬。發稟後,將船仍回巴陵候信。
誰知這稟湖南撫院的,遲了二十餘日方批回道:「如稟,飭行,仍候督部堂批示」。檄湖北兩處稟帖,將及封印,方始批轉,制台批道:「如稟,飭遵該道,須秉公勘丈,毋任袒徇,未便。仍候撫部院批示。此檄。」這個批頭,有許多不快活的意思在內。再看湖北撫院批道:「據稟,候飭行會勘,仍候督部堂批示檄。」梅巡道接了回批,便據批移會吉巡道去了。
直至開了印,到二月半間方有知會回來,內雲:「舊歲江漲,武昌一帶地方新蒙展賑,現有經手查辦事件,俟稍緩,另行定期來沙,以便會勘。」等語。梅巡道無如何,只得靜候。
三月半後,又催行了一角移文,遲到五月初方又接到回移,說:「江夏現獲鄰省巨盜,奉委會審,實難分身。況此刻江水甚漲,沙地多有浸沒,勢不能勘。須俟秋後,再行訂期。此事已稟明督撫二憲,合行移知。」等語。紙上空談,即已耽延一載。
原來吉巡道不激不隨,大有深意。要等江有龍打通關節,方來會勘。梅巡道接了此移後,不兩日,湖北制台寇即有牌行下來。不過吉巡道所言「秋後江水稍退,再行勘辦」的意思。
原來梅道爺在巴陵閒住半載,江有龍著人累次來通關節。初次叫丁理原進說,被劉升辭了出去。遂托巴陵門上楊應箕與劉升備細來說:「江有龍係武昌望族,因慕大人聲望,願托身宇下,以光閶裡。至沙地事,仍聽大人公斷,卻不為此。倘蒙收祿,備下白米千石,聊為贄敬。先送門儀四十金,倘邀憲允,並備隨封一數。」將這些話來慫恿劉升。誰知劉升深曉得梅巡道潔介自愛,難以利動,又不便直言謝去。遂婉言道:「敝上人處,弟等從未經手這樣事。但承雅意諄諄,容緩一言可否,再行覆命。」楊應箕說:「很好。弟再討教就是了。」遂辭而去。
到晚飯後,劉升便將此事稟了梅巡道。當下梅巡道便厲聲問道:「你可收了他們禮嗎?」劉升道:「小的如何敢收他的?當面就退還了去。」梅道爺說:「這還罷了。此事你也不必給他回信,我自另有主意。」劉升退出艙去。梅道爺便請褚小鬆來商議說:「吉巡道不肯過江,顯係受囑無疑。我意將他受賄情節通稟,先辦了江有龍,再行勘地。先生以為何如?」褚小鬆因見江有龍係寇制台世誼,此事一辦,寇制台必然袒護,便有許多不便。如將此意直言,又恐激怒東家,轉要任性強做。遂設了法,款款說道:「老先生這事不必過激。此時江水甚漲,地難查勘。何不就寇制台來牌稟知湖南田撫,我們暫且回省,將此情節面稟撫軍,再動文詳亦未為晚。」梅巡道見事多掣肘,亦有此意,便就允了。說道:「先生所見甚是。就這麼辦罷。」褚小鬆做了稟帖,稟請院示。又寫一封親切書信,托張臬司就中照應。兩角文書一同發了。
田撫院接了稟帖。冷笑-笑就要留中不批。全虧了張果司再四開說。才批個「孤稟已悉檄、梅巡道直到七月初接了回批,才起努。
回到長沙。見丁哀院,銷過差,教撫院微諷了數浯,心內著實動氣。又因話不相投,未便將汁有龍行賄事驟然說出,只得隱忍下來。秋後據實詳辦。就了「這官不做無甚要緊」的想頭,卻又不肯露出,恐惹人笑。謝了張臬司,回到署內,闔家相見甚喜。倒吃了兩日家宴。文赴了寅好們的幾席酒。這時已交九月初丁。忽然吉巡道義來了-角「訂期赴沙會勘」的移文,梅巡道亦付之不理。總俟冬初水退,自行束裝勘辦,便隨便回了移知。約於十月望前到沙。咨覆去了。
正欲稟明執院起身,忽報差進京去的家人謝祿、元升回來了。有賈副憲的回信。梅巡道聽見甚喜,就叫人將他二人喚到書房來回話。原來梅巡道從家眷到後,恐賈政都中記掛,遂差人進京,責了平安信去。今日回來,才傳他們問都中近事。未知所說何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