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左金童性定悟前因 右玉女夢游登大覺

  話說榮府中,從祖上見過異人,得受仙方,用真生麝二錢,辰砂二錢,頂好天麻子十粒去殼,拿乳缽搗爛,將前二樣拌人麻子中,仍在乳缽內研細成膏,擇五月五日午時,將小兒頂門、前後心及兩手足心,通行搽上,藥盡為度。七月七日傍晚,九月九日清晨,亦照前方搽抹。每次搽後,通身皆出紅點,多少不等。搽過三年,便可不生天花,即出亦不甚多。此方行了數世,極有奇驗。傳得親友家,亦皆照著搽治。
  這閂芝哥兒偶發潮熱,宅釵怕是當差,請鄭月坡看了道:「這小扮兒是出花兒,皮膚滋潤,脈息平和,是極順的症必服藥的。」王夫人聽了甚喜。
  寶釵急將房內收拾。供起娘娘來。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、李貴家的同正奶母在房看芝哥兒,門上掛了紅綢,禁止生人來往。芝哥燒了二三日,見苗。三日長起,通共出了不過四五十個花兒,飲食照常,大小便通快。到了六日上,毒化漿行,俱灌的圓湛,光澤似珍珠樣的。鄭月坡說:「這哥兒真是狀元花。可賀之至。」八日後,即茶花色。漸老結痂。到十二日,便脫了個乾淨,-個麻廣也沒有。
  寶釵送了娘娘,一塊石頭方才落地。王夫人備了厚禮,謝鄭月坡。璉二爺常在坐糧廳裡辦事,有時來家,遂叫賈蘭寫了稟帖,稟知賈政。賈政不放心,特又差林之孝回府,細細問了,知是好花兒,過十二天已經要出外頭來跑著頑耍。回去面稟了,賈政方才放心。重備重禮,寫書來謝月坡。這是鄭月坡好運,治了個極順症。不用吃藥的哥兒,一點心兒沒費,出了花,又得兩次重謝,幾可小康。無可為報,只說著實感激罷了。
  芝哥兒出花後,越發精神強健,飲食大加。滿了月,各處頑耍。儒儒雅雅,從不淘氣。
  看看到了八月以後,天氣漸涼,寶釵取出書來教芝哥兒隨便讀些,寫了字格,把著小手教他寫。芝哥最愛寫字,漸漸不用把手,照著影兒即寫上來。且字畫勻淨,亦甚看得。寶釵除料理家事外,朝夕這倒是一件事了。
  芝哥兒賦質聰明,記性更好,讀過書再不能忘。到臘月間,《四書》連小字兒皆讀了。《詩經》念到第四本。魏晉六朝及唐宋各家詩,從三四歲時,寶釵口授,到此時已念二百多首。寶釵愛如珍寶,時刻留心。王夫人心裡著實歡喜。
  忙著過了年,賈政坐糧廳二年差滿,進京謝恩畫聖。奏對稱旨。回府後,三月初即蒙恩升了左副都御史。報到榮府,舉家歡慶。次日,賈政入朝謝過恩,又召見了,得好些溫旨獎勉。到過副憲任,家中親友賀喜者,數日不絕。
  稍暇,賈政與王夫人上房正坐,寶釵領了芝哥兒走進房來,後頭跟王嬤嬤、柳五兒。寶釵替老爺、太太請安,芝哥上前打千兒,替賈政請安;又走過來替王夫人請安,起來就撲到王夫人懷裡躺著。賈政叫到跟前,拉著他問道:「我聽見你唸書了?」芝哥說:「才念了不多日。」賈政說:「你記得麼?」芝哥不答應。賈政又說:「你念什麼書?」芝哥說:「念《詩經》。」賈政說:「我提你句,背得過,我好賞你。」芝哥兒只是笑。賈政就提了一句「白露為霜」,芝哥即接著把「所謂伊人」一節全背了。賈政大喜,又提了一句「白圭之玷」,芝哥兒就把「尚可磨也」背了,又背了「無易由言」一句。賈政即摟在懷裡,說:「好孩子,我知道你的書很熟了。」向王夫人說道:「這個芝哥大是不凡。若賞銀子,便輕了他。可將我最愛那方端硯,藏的那兩匣頂煙陳墨,賞他罷。再給他一套寧綢,-套羽呢,做衣裳穿。我今日實在樂的很了。可有什麼好點心,賞他盤吃。」
  王夫人及寶釵聽了,亦喜的不知怎麼樣的。即叫琥珀將捧盒端過來,裡頭裝著十幾樣糕點。又叫玉釧兒取出寧綢、小呢,王夫人自己走到.內屋,箱子裡找出端硯、藏墨來,一齊放在炕上。向著芝哥兒說:「這是爺爺賞你的,你快謝賞廠芝哥兒即跪下去磕頭。賈政笑著說道:「這個頭要你磕了。」芝哥兒站起來,停了停,便朝著王夫人跪了,也磕下頭去。王夫人喜極了,幾乎掉下淚來,忙忙拉住道:「我兒多禮了。」即將身上帶的一個汗玉鴛鴦兒解下,又叫玉釧兒取了兩掛香串來,遞給芝哥兒。不意芝哥兒一個六歲孩子,又打個千兒,將東西接過來,看著寶釵。當下寶釵又謝了老爺、太太賞,即將端硯、陳墨、寧綢、小呢、玉鴛鴦、香串兒,替太太要個紅氈包放好。即叫柳五兒先拿回去了。
  芝哥兒站著,將捧盒內的奶酥餅手裡舉了一個,送給賈政吃。賈政說:「這是我孫兒的孝敬,我倒要吃的。」用手接了,覆笑著說道:「你不給你娘個吃嗎?」那芝哥兒走到盒子邊,檢了半會,拿了個綠豆百果糕,雙手捧了,看著寶釵,卻走到王夫人身邊,說:「給奶奶吃。」王夫人笑的什麼似的,說道:「多謝我孫兒,你快吃罷。」他仍不吃,撿個松子仁的七星餅,手拿著,送給寶釵,卻不則聲。寶釵亦用手接了,說:「你不給你媽個吃嗎?」芝哥兒瞧著王嬤嬤,只是笑。用手拿個雞蛋卷兒吃了。又拿個芝麻澄沙小餑餑吃,卻不送與他媽。王奶母假作生氣,他看著盡是笑。
  王夫人便對賈政說道:「這個芝哥兒,舉動得林,絕不像個孩子。將來必大有出息。」賈政點頭說:「我也是這麼想。看來此子年紀雖小,倒要請個好先生,教他上學才妥。」王夫人說:「還早哩!到八歲也不遲。」賈政說:「你莫心疼,求先生學規鬆些就是了。早念一年書是一年的事。」說著把那酥餅兒到底吃了。彩雲端上茶來喝完。才起身要走,王夫人說:「可是呀,.前日薛姨媽說,他虎哥兒托我求老爺,替他請個先生。何不就同芝哥兒一伙唸書,豈不有個伴兒?」賈政聽了,點點頭,就出去了。
  珍珠倒茶給王夫人,王夫人不吃,就遞及寶釵。寶釵接了,給芝哥兒喝了兩口,遂自己通喝了。王夫人拉著芝哥兒手,說:「我同你娘兒們瞧瞧三姑娘去。」走出房,便往探春那邊閒話去
  再說賈政卸了坐糧廳,幕友、長隨辭去了好些,因敬褚小鬆學問,就同閔師爺皆留下了。這日走到書房,叫人請過褚小鬆,將替芝哥兒請先生的事寫了書,托聞翰林替請。束佾、節禮皆聽聞翰林主政。開蒙學生二人,伴讀小家人一個,要請一位博學的高明先生。就叫焙茗騎了馬,拿書到聞翰林家去。聞翰林覆了書,說是留心聘請,有人再行請命。
  果然過了六七天,聞翰林親到榮府來回此事。賈政自從一任坐糧廳回來,手頭不似從前拮据。升了副憲,官雖大了,倒不同戶部司官,每日卻無甚事。與程、詹諸門客,不過著盤大棋,敘些閒話。便算了雅集一天。這日書房正坐,聽見聞翰林來拜,忙忙接人,到內書房來。聞翰林要執晚親之禮,賈政再三不肯。才讓得照常坐了。賈蘭亦出來相見,遂就辭出。又說了幾句閒話,賈政方問及芝哥兒請先生的事來。聞翰林道:「末親正為此事請教。敝同鄉有位拔貢,甚有抱負。姓張,名鴻漸,號越存。為人通達,秉性正直。來此鄉試三次,總未一售。意待今科,欲就一館,以省旅費。此亦寒士謀食之善策。昨日對他說了,他素慕高風,甚願領教。議佾飾金四十兩,節儀每節八兩,在館供饌。他帶家童廣人伺候。不識老姻伯以為何如?」賈政道:「很好。」看了憲書,十六日入學大吉。即於十二日送過官書,便請張越存先生十六日到館。聞翰林見賈政做事爽快,心亦甚悅。因係至親,就留吃了便飯,方才別去。
  榮府請定了先生,賈政就叫賈璉令人將院門外西邊一所獨院,四間正房、兩間廂房,向日做賬房的挪出,從新裱糊乾淨。內一間做先生臥榻;外間明的三間,就作學房;西廂房做下人起坐處,預備茶水。安排定了,王夫人也走到薛姨媽家,將虎哥兒同學讀書的事說了。薛姨媽甚是願意。你道虎哥兒是誰?就是邢岫煙養的,今年五歲,身量倒不矮,學名薛尚義。王夫人說定了回來。
  十六日一早,請到先生,虎哥兒先跟了薛姨媽過賈府來候著。先生吃了點心,天交巳初,賈赦因有年紀,懶怠動,著賈珍過來。王夫人、探春、李紈、寶釵、平兒同薛姨媽看著芝哥兒、虎哥兒,帶了伴瀆的周岐鳴,這岐鳴卻是周瑞的兒子,年到八歲了,叫他伴讀,周瑞家的甚得意,也隨著太太們送他兒子。到了院門,賈政領著他倆,珍、璉、賈蘭、薛蝌後頭跟著,一同走人學堂來。焙茗、林天錫拿著書包。到了房裡,越存張先生拈香稈了聖人,學生拜過先生,惟伴讀的教了兩遍,仍磕了頭起去,不會作揖。賈政謝了先生,薛蝌、珍、璉等亦皆作揖謝了。賈政說道:「諸承善誨,再來請教罷。」就同珍、璉、薛蝌等同出書房去了。薛蝌遂同賈璉喝茶去。
  賈政走歸屹房,因今日不見賈環送學,遂叫人到處將他找來。問道:「你有何事,今早你姪兒入學,你怎不送?」賈環嚇的一聲不敢喘,王夫人因替他解釋,帶著笑道:「他為不讀書,有什麼臉來送姪兒上學?他不是臊的慌嗎。」賈政道:「這卻未必。他又何嘗有氣性來?」遂向賈環說道:「你自己瞧你這熊調,連替你提親的通沒有了。」便回過頭對王夫人道:「環兒年已大了,怕他外務不學好。你看各房丫頭有合式的,給他一個伺候,收他的心。從容再替他議親。這也是虎毒不食子,無可如何的事。」王夫人道:「老爺這話很是。」賈政又道:「現在開館纂修各史書,我欲替他辦個謄錄,邀得議敘。他讀書無成,也是他一生資生之計。」王夫人連連說道:「這是極應該的。環兒,此後你要自己成人,才不負老爺這番意思。」賈環聽說辦謄錄,全不在意。倒是要給他丫頭來伺候,卻甚心喜。又不敢露出來。王夫人說完,他只答應道:「是!」賈政便叫他去了。
  過了兩月,王夫人因見彩雲平日與賈環常說頑話。遂私下問應了他,就擇日將趙姨娘住房與賈環住。做了新衣服、鋪蓋,把彩雲給他了。不贅。
  再說越存張先生,送出賈政,歸了師位坐下。便叫賈茂:「拿書來我看。」芝哥將書拿了,走到師傅前,做了個揖。張先生接過來一看,卻是《易經》,通本皆點了句讀。遂問道:「你念過書嗎?」芝哥兒道:「念過。」又問:「前頭從那個師傅?」答道:「沒有從師,跟我母親念的。」又問:「你念過什麼書?」答道:「念過《四書》、《濤經》,這《易經》念到「元吉在上,大有慶也」,底卜泫念「泰卦」。」張越存聽了,無意中遇著泰卦,甚喜。說道:「很好!你今日就從泰卦念起。」遂將泰卦找出,叫他正字,他就問了「以其匯」的一個「匯」字,其餘皆順口讀去不錯,毫不費力。他便上位,各自念了。
  過便叫薛尚義,虎哥也把書拿著,到先生前,作了揖。張越存接過瞧,卻是《詩經》,未點句讀。問道:「你念過書嗎?」虎哥道:「我沒念。」又問道:「你幾歲了?」虎哥兒道:「五歲,屬豬的。」張越存將《詩經》點了數篇,因宋文公《詩柄》句法太長,蒙童難瀆,先將大字逐句葉了韻,把《關雎》首章教給他念。虎哥兒也不甚夯,教了十數遍,就念得來了。張越存亦叫歸位去讀。
  惟這伴讀的岐鳴老官,他見虎哥去了,就拿了《千字文》,到先生桌上,倒放著,請先生上書。張先生見了,也不言語,將《千字文》點了八句,教給他讀。只開首二句不用教,他就念下去。到「日月盈昃」.這個「昃」字。教了三十餘遍,總不認得。費了先生多少氣力,才學會了四句。指了字認,仍舊不識。張先生無奈何,說:「你且拿四句書先念著去。」他歸到位上,念了上句,忘了下句。到放學吃午飯時,他順口兒也念得來了,字卻不能認得。
  今日賈政盛席管待先生,請了聞翰林作陪。張先生就把學放了,說:「你們明早來罷。」眾學生作了揖,遂各回去。周瑞家的接著他的兒子,問他念的書,就把四句《千字文》順口背了,把個周瑞家的快活的過不得。說他兒子是個才子,也自領回家去,給好的吃,任他意兒頑去。
  芝哥兒、虎哥兒見了王夫人、薛姨媽、李紈、寶釵、平兒,皆作了揖。丫頭們在焙茗手裡接著書包,焙茗等便出去了。王夫人、薛姨媽各問了學房的事,就說:「這倆孩子定是餓了。」叫拿菜端飯,先給他倆吃。他倆爬上炕去,也不推辭,將菜就著飯,每人吃了兩碗。要茶漱了漱口,便跳下炕來。玉夫人道:「乍戴籠頭,受了一天。你倆可到院子頑頑去。」二人手拉著手兒,就走了。
  薛姨媽吃畢飯,領著虎哥兒回去。到了家,寶琴、香菱、邢岫煙接著,請了安。寶琴便拉著虎哥兒手兒,問道:「你念過什麼書?」虎哥兒道:「是《詩經》。」寶琴說:「背過了麼?」薛姨媽道:「好孩子,你背給你姑娘聽聽。」虎哥兒就把今日念的書,淌淌的背了一遍。邢岫煙喜歡的看著虎哥只是笑。薛姨媽摟過去,說道:「這麼的才是個好小子。」就給了兩個洋錢。邢岫煙接了,向虎哥兒說:「你不給奶奶謝賞嗎?」虎哥兒就跪下去磕了個頭。寶琴旁邊也喜的什麼是的。
  孫嬤嬤帶著月娥站在跟前,月娥就向寶琴說:「我也要唸書!」寶琴道:「你是個姑娘人家,該學著描鸞刺繡。這上學的事,不是你們做的。」月娥見不叫他上學,便就哭了。寶琴疼得慌,就抱著他,到自己房裡。月娥仍是哭,寶琴因哄他道:「別要哭。明日先跟著我念。等你再大一大,可送你學裡去。」月娥道:「虎哥比我還小哩,怎麼他倒上學?」寶琴道:「好孩子!你別怄我。虎哥兒是個小子家,應該早上學的。」月娥道:「他小子家便是人,難道我就不算數嗎?」寶琴又是疼,又是好笑。只得哄著他道:「昨日聽說你爺爺差待好滿了。一到家,就替你請個先生,你好上學。」月娥方才喜歡,住了哭。寶琴待他定了會,叫他吃了些飯,也就掌上燈來,收拾著便就睡了。
  月娥睡下,像個不大寧靜樣的,寶琴怕他挽住委曲,夜裡又要虛驚,就把他胎裡攥來的金如意--早用掐金線、五福捧壽的大紅緞百折荷包盛了。取出來,替他拴在小布衫大襟頭上。說也奇怪,拴上荷包,月娥便就酣然睡熟了。寶琴總是惦心,就叫孫嬤嬤帶著,連自己也在裡邊靠定月娥,一同躺下。
  誰想月娥睡去,恍惚自己像個大人樣的,不知是何緣故,坐著船,到了一處。一片大水,毫無邊岸。耳邊聽得人說是洞庭湖,月娥像同著孫嬤嬤,還有好些人,上了一山。說道:「這是君山。」遙看煙水迷離,蒼翠滿眼。像似梅翰林指著說道:「這是雲夢,這是瀟湘。江山之勝,不可不玩。」月娥口裡忽吟道:
  吳楚東南坼,乾坤日月浮。
  寶琴連忙將他叫醒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就叫翠墨倒口茶給月娥吃。原來各家親戚皆按史老太太叫寶玉的規矩,凡小阿子,家中上下皆叫名子,便於好養。月娥喝了口茶,也不言語,仍舊睡了。寶琴聽他夢裡吟詩,甚是詫異。就睡不著,點上燈,同孫嬤嬤睜了眼,守著月娥。只見月娥睡著,口裡忽叫:「姐姐!」像個睡不甚實在的。
  那知月娥躺下,重人夢景。坐著船,到了一片水的中間。波濤洶捅,心裡害怕起來。不覺把帶的金如意忽然拿在手裡,往水一擲,就變了極大一隻船。月娥滿心歡喜,就坐過這只船。來到船一看,只剩隻身。前坐的那船已不知流在何處去了。自己無法坐著,想個人來,叫他好使這個船送回家去。不料這船篷上來了一陣風,把這船刮的逆流而上,漸漸像凌空而起似的。忽走入一大河,水色澄澄,甚是皎潔。河邊一個人,牽著牛,像要飲的。河那邊有個女子,在塊石磯上坐著,拿一金梭,不知何事。月娥見了女子,心裡要過去問問,那船就靠這岸來。月娥下了船,走到那女子身邊,一見,像是認得的,一時卻想不出來。那女子見了月娥,忙站起,笑嘻嘻說道:「玉女妹子從那裡來?」月娥一聽此言,便想起這是織女,也便笑著答道:「想壞我了!織女姐姐。這些時總沒見面。」織女才記起玉女奉帝命臨凡,他已昧卻前因了。遂說道:「好!懊!我到瑤池有事,妹子可肯同我去嗎?」月娥聽說要見王母,心中大喜,遂說道:「我去!」兩個人仍上了這船,便向西來。
  正走著,忽見雲霞縹渺,鸞鶴飛翔,知是到了。不覺的兩人皆站在金闕門旁,那船兒仍是金如意,忽拿在月娥手內。門兒一響,走出兩位仙女來,說:「有金旨,宣帝女帶著右玉兒進去。」月娥進金闕門一看,琪花瑤草,.古柏仙鬆,頓覺塵心一淨。未到殿前,階甬上站著兩個人,說:「有金旨,叫問玉兒手裡拿的什麼?從何處來?」月娥一看,彷彿認得是許飛瓊、董雙成樣子,便大著膽道:「飛瓊、雙成二位姐姐,難道不認得我嗎?我心裡著實糊塗,來處實在說不上來。」雙成走了一步,說:「有金旨,叫你吃這沆瀣,臼然明白。」飛瓊便將一杯湛綠的水,拿他金如意一攪,遞給月娥。旁邊織女說道:「妹子,你還不謝恩嗎?」那月娥將水一氣飲完,朝上磕了個頭,起來便覺到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,同金童奉命落凡。自己是個女身,縱然上學唸書,也是全靠著金童的。豁然大悟,重行稽首。雙成又道:「有金旨,叫你了卻塵緣,再證仙果。去罷!」織女即同月娥走出門來,月娥才要向織女說什麼話,早被織女推了一下,說道:「塵緣未了,尚有何言!」月娥便一交跌倒,即「噯喲」一聲,出了一身汗,便坐了起來。說道:「我懂得了!我也不要上學了!」倒把寶琴、孫嬤嬤嚇一大跳,說道:「我兒覺怎麼的?只說夢話。」
  月娥醒了醒,悟徹來因,瞧了瞧金如意不在荷包,仍在手中,說道:「我不是夢話。娘呀,你看這如意怎麼到我手裡?」寶琴見了,亦甚詫異。說道:「只怕是你未睡著時就拿在手的。」月娥心裡了然,不肯說破。笑了笑,就要茶喝。翠墨剔了剔燈,倒上茶,寶琴喝了口,試試冷熱,就遞給月娥,喝了兩口,那時雞便叫了。寶琴不肯叫他再睡,怕作糊塗夢。叫孫嬤嬤哄他頑丁必,天亮就起來梳洗。月娥悟了來處,年紀雖小,凡事皆能看破,隨緣度去,倒是一位大智識。別人那裡曉得?
  再說芝哥兒同虎哥兒讀書,不覺秋末冬初。芝哥兒著實聰明,就把《易》、《書》二經讀了,現讀《春秋》。虎哥兒質性雖未及芝哥兒,然甚是肯念。從朝至暮,大有氣力,總不覺乏。一部《詩經》也就讀到第四本多半本了。張越存因芝哥兒讀《春秋》,就把《左傳》教他合讀,便隨意將《左傳》事跡替他講講,不過是教他容易讀些。那知這芝哥兒一日讀到晉惠公夷吾回了晉國,負了秦夫人之約。申生降神曲沃,將要以晉畀秦,並說請了上帝這段話。他就不悅起來,拿了書,到越存前,說道:「先生,這晉夷吾所做甚是不好。申生是個故去太子,難道晉家別無祖宗,就叫他以晉畀秦,斷了晉家血食嗎?再,以自己江山畀了別國這樣話,怎麼在上帝前說法?這個書似乎不可信的。」張越存聽了,吃了一驚。暗暗想道:「這個孩子真是不凡。」因說道:「這書的意思,不過是極說晉惠公的不好。看後來畀於韓這段說,此一節總是文章的波折,不可泥了看的。」芝哥說了聲:「是。」歸位自念去了。張越存心中卻著實誇獎。
  蚌見周岐鳴拿著本上《論語》走來,指著個「醢」字來問。此字已教過十數遍,總不認得。張越存只得拿著一塊仿紙。將臨字旁邊寫了個「西」字,說:「你可認得嗎?」岐鳴拍著手道:「我認得,這是個西字。」先生道:「就照這字讀去便是了。」岐鳴歸位念去。張越存思忖半晌,忽然口中說道:「人之度量,相去豈不遠哉!」起身便向院內走動去了。
  這位伴讀老官,讀書雖是不濟,至於淘氣頑兒,翻天踢井,所意想不到處,他皆想得來。動不動告假逃學,三兩日不上學。周瑞家的又溺愛,只覺其好,不覺其惡。漸漸習學性成了。張先生才出了門,他便將他所批的竹篾用紅絨線捻成繩子,縛起一張小小杯兒,又將紅竹筷子頭上,綁了一個大針,刮的細細的,預先藏著,此時就下了幾兒,繞在屋裡跑馬射箭。芝哥兒不則聲,虎哥兒只是笑,也要下來頑頑。先生一步走進門來,看見了,就把弓箭取餅來看了,要拿板子打他。這位伴讀老官,卻會央告,說是:「再不敢了。先生可憐,饒我這次。我昨日才病起來,求師傅饒我罷。」張越存見他樣子可憐,遂把板子放下,說道:「我且寬你這次,你可用心讀書。倘書再背不過,我就不寬你了。」就叫進林天錫來,「把這小杯箭拿去燒了罷。」林天錫遂拿了出去。待不多回,周岐鳴就摘牆上牌子,要去大解。張先生亦不理論。周岐鳴卻趕上林天錫,著實央求道:「好大舅,把我這小杯箭賞給我罷。我拿到家裡頑去,再不敢拿進書房。」原來林天錫是周瑞家的結義的姊弟,不好意思,將這小杯箭仍給了他。他遂藏在衣服底下,手裡拿著牌子,走進來掛好,就上位去。
  這是十月天氣,向陽屋子又暖,蒼蠅兒飛來飛去。這位伴讀又高起興來,用糖拌了些飯,放在桌上,瞅著張先生看書,他便支起薄薄塊板來做拍子,拿細棍兒支著,拴上一根繩子,遠遠拉著。候著那蒼蠅吃飯去,他便將繩一抽,把些蒼蠅兒皆合在拍子底下打著,也有飛的,也有飛不動被他拿的。芝哥兒、虎哥兒看了,不覺大笑起來。先生要責他兩個,細查方知這個緣故。二罪並罰,把這伴讀阿哥打了十個手心。岐鳴哭了好一會。放學回去,明日便又病了告假。張越存因其頑劣,又是伴讀,亦就不深問了。
  一日冬至,賈政拜過冬,回到家裡,設一席酒,請張越存,又請閔鵬騫、褚小鬆,連主人四位,皆知心莫逆。午後請過來,下盤大棋,就擺上酒來,吃了二十四個小碟,隨後端上菜來。上了碗火腿白菜,雞汁作的。張越存深贊為好。又上了一樣冬筍野雞片,大家說是好。隨後火鍋端上秦鰉魚來,把個褚小鬆吃的只是吃,並贊不及好。又吃了一道奶酥油做的鬆仁白糖餡的點心,吃了著實歡喜,用了飯,撤去傢伙。點上燈,隨又端上三十二個酒碟來,現開一壇南酒。嘗了嚐味,覺淡些。又開了一壇陳滄酒,汁濃味厚。也有單飲滄酒的,也有對了南酒喝的。
  四人談今論古,說的快暢。張越存忽然說道:「咱們評騭千秋,前日叫學生芝哥兒幾乎將我問倒。」賈政連忙說:「是什麼事體?莫不無知,開罪了先生嗎?」張越存遂將芝哥兒議論申生的一席話述了一遍。褚小鬆道:「真正難得I像我們這些討論古人的,終日發大見解,何嘗一個窺到這裡。不知今年幾歲了?」閔鵬騫道:「今年六歲了。別說這時,就是那抓周兒,那個不道他是不凡的?」張越存道:「我學生閱人多矣,從未見過這樣聰明。每日讀書四五十行,讀的書就刻板在心裡,再不能忘。這是老先生厚德,才有這等千里駒。怕不名震一時嗎?就是學生,得此英才而教,亦非等閒的奇遇。」賈政聽得眾人交贊芝哥兒,心中甚喜。只得一味偽謙道:「小子何知,全望先生造就。」為此一節,大家快樂,酒卻吃有大半壇。天已三鼓,遂告止了。又喝了會茶,方才散去。未知芝哥兒後來讀書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