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 奔紫都玉兄弟說妖人 布檄文張指揮得美婦
無知自延秋亭留幸,已將花容四王子掛帥之議言於王。王哂之。無何,足足復奏曰:「丞相苦欲四王子出師,必有灼見。妾與白真妃,同心夾輔王子,何憂戰不克,虜不擒。」王曰:「妃子何所恃以克敵?」足足曰:「安不忘危,進不忘退,勝不忘敗,朝夕恐懼,虛其心以採眾議,妾所恃者此而已矣。」王喜曰:「嬌鸞惟不知恐懼,故無功。今妃子能為此言,國之福也。往時妃子鹵莽好殺人,自徵韓火產王子,便精細有謀略,妃子此言,軍國之福,亦妃子之福也,朕何憂。」會玉鯨飛、玉鵬飛兄弟,從黃石逃至紫都,無知喚至相府問之,言三弟散佈流言,謂王師欲盡誅玉氏,故玉氏子弟,人人自危,甘為之用。自恃城池深固,又有藍眉妖術,用毒霧籠罩諸險要,故可貴妃不能進兵,反為紙獸所敗。三弟自立為竹山大王,以婆胡弟子許小蠻為後,許粉兒、許朵兒為妃,皆傳脂粉作女妝。凡竹山、黃石、瞿谷、聖姥諸處,擇男子壯健而美者入宮,悉與淫亂。藍眉仙又以妖術攝四城婦女。初猶以小惠,籠絡百姓,自王師退後,益放恣。苛刑厚斂,日甚一日。今玉氏子弟,漸有知玉侯之冤而出怨言者。無知錄其言,與花容謀。相與奏王,擬於未出師之前,為玉夫人韓吉姐作一檄文,明玉侯之死,實為藍眉妖術所弒,以釋玉氏子弟之疑。王然之。乃召指揮使張小微服私往黃石,將檄文遍貼四城。張小領旨,約結義兄弟張珍、張布、劉士剛同往。花容作就檄文,呈覽,王大喜。繕寫停當,張小等,領了檄文,即日起行。
張小居黃石久,其地多產苧,居人咸織苧為業,遂扮作販苧客人。至黃石時,正值仲春天氣,花天草地,街市繁華。百雉高城,十分完固。乃私議曰:「當年王為黃石侯造這城時,只防不堅,今日卻嫌他太堅了。」劉士剛曰:「妖燄不長,雖堅奚益。」四人一面說,一面笑,正欲尋個客店安歇,忽有人從張小背後拍其肩曰:「張小哥別來無恙?」張小吃了一驚,回顧那人,正是舊日的博徒玉振之。振之曰:「聞小哥在紫霞做了高官,那得空到此。」張小曰:「雖曾做了不三不四的官兒,只是拘束得不耐煩,久矣被人參了。」又指著珍布等曰:「今與伙計們做些買賣,不知近來的苧價如何?」玉振之曰:「買賣的事我不懂得,我家裡有所空房子,可以安頓你四人。如你們舍館未定時,可搬行李來權時住著,好早夜攀話。」張小曰:「這個不須。我們做買賣的人,或一兩月,或一兩日,不能拿得定的。不如客店裡行止自如,較便。」振之曰:「恁地時,不強了。那西邊榆樹下這綠油招牌的客店,是有名的好客店。」張小點點頭曰:「我就在這裡安歇罷。明日得空,到店裡吃盞清茶,與足下慢慢的傾談。」振之遂拱拱手去了。
這振之原是玉無敵姪兒。無敵自以為先世舊臣,王居黃石時,甚禮重之。凝命元年表求黃石太守,王不許,以為黃石參將軍。及三弟稱王,又受偽將軍之職。然為人外;謙而內蒙暗,不達事體,亦罷歸。生一子一女,子名敬之,眉目端好。三弟召至竹山,逼淫之,旋放出。媳許氏,牢闌邑人。女名翩翩,美而黠。時竹山黃石,凡有孕的,無貴賤限三月內,在平天聖母衙門報名,滿八月,即將孕婦剖腹而取其胎,又剖胎而取胎之肝,以行邪術。如有隱匿不報,全家剝皮。玉敬之妻許氏,孕已五月,舉家憂懼,敬之謀之振之,振之謀之張小。張小曰:「此易耳。敬之若親來求我,必得當。」振之以張小之言復敬之,敬之恐客店中謀事易泄,乃具酒密室,請張小至家跪而求之。張小曰:「易易耳,何不令尊奶娘詐病,請醫請巫的鬧將起來,佯言不癒而死,將棺穴一竅,令閉目臥棺中,舉家假哭,送出西郊僻靜處,先使人通知牢闌尊岳丈處,使精細人具軟輿,豫伏在此,密將棺中人置輿中,承夜舁回牢闌,汝父子卻將空棺葬了,假哭而回。神不知鬼不覺,你道此計妙麼。」敬之撲的拜在地下曰:「此真妙計,難為張大哥想得出。」振之曰:「此計雖一時瞞過,終久卻怎樣呢。」張小曰:「悖天理的必亡,行妖術的必敗,竹山黃石之滅,旦夕間耳。那時夫妻父子完聚,須無忘小可今日。」敬之大喜,進內捧出紋銀五十兩謝張小,張小那裡肯受。正推與間,忽聞嚶嚶的啼哭聲,一女郎闌入,密室中哭拜於地曰:「兩哥哥為嫂嫂謀,獨不為妹子作地乎。」敬之曰:「翩翩有客在前,無作鬧。」翩翩曰:「哥哥,既請此客謀嫂嫂的事便不是外人,求貴客救兒一救。」張小驚曰:「汝處子亦有孕麼?」翩翩起而唾曰:「呸!這客人甚無賴來謔兒,只為黃眉好攝人家閨女,行採補術,若想到兒時,這就遲了。貴客善謀,當亦豫為兒地。」張小搔著頭想了一回,笑曰:「這個更易,三十六界,走為上界。」翩翩曰:「兒又如何走法?」張小曰:「汝有甚麼姑母、姨母、妗母麼?」翩翩曰:「問他怎的?」張小曰:「今時的風氣,凡偷漢的婦女,多在姑母、姨母、妗母處做出來。那姑母、姨母、妗母又百般的向他父母處彌縫。男子欲勾搭婦女,亦先用錢財買通那姑母、姨母、妗母,暗做牽頭,故有姑母、姨母、妗母的便好做事。」翩翩曰:「呸,呸!這風話給誰聽,兒的姑母、姨母、妗母並亡故了。」張小曰:「你既無姑母、姨母、妗母,你的老公呢?」翩翩曰:「呸,呸,呸!說甚麼鬼話?」以袖掩面又嗚嗚的哭。敬之見張小說這些話,又不敢惱,只得減著性子曰:「我這妹子,並未曾許親的,不知張大哥有妻室麼,如未娶妻時,可使渠跟著你走。」張小曰:「某雖無妻室,只是這小姐某不要的。」振之笑曰:「張大哥想是發了些財,志氣高些。我且問你我這妹子,千中不能選一的,論門戶呵,卻是一位千金的小姐,如何配你不過。」張小曰:「有兩件配某不過。」振之曰:「那兩件呢?」張小曰:「第一件,是年歲。某今年四十有一,這小姐才得十餘歲,如何配得某過?」振之曰:「第二件呢?」張小曰:「這一件更難,某這相貌,生得頭尖眼小,臉赭發黃,頭腦兒、身手兒,比他人的多不合。小姐的眼如秋水,螓首鳳鬟,與某的頭兒、眼兒、發兒不對了。桃花的臉,楊柳的腰,粉捏就纖纖的十指,與某的臉兒身手兒又不對了,如何配得某過。」言到這裡,引得那翩翩,啞的笑將出來。正笑不迭,忽聞拐兒響,一白髯老者,踱進密室裡來。張小大驚,旋點頭作個揖曰:「這位就是老將軍麼?違教了許時,養得白髮朱顏,阿小認不得了。」老者曰:「老夫就是玉無敵。你們的言語,老夫在屏後一一聽見了,至於婚姻的事,小女不嫌大哥,大哥反嫌小女,何也?」張小又作個揖曰:「老將軍前不敢說謊,只因阿小年長貌陋,斷不中小姐意,故此這般說。」無敵向翩翩笑著曰:「我兒你中意他麼?」翩翩不答,紅著面走出去了。
時日已黃昏,張小亦拜辭無敵父子,回寓而去,將此事言知珍布等。劉士剛曰:「此段婚姻,不可推卻。一來哥哥得了個慧美的嫂嫂,生個少爺,終身有靠。二來做了親戚,便好諷無敵父子投降,做個內應。倘平了黃石,哥哥的功勞不小,不是初出紫霞第一功麼。」張小然之。明日,玉敬之、玉振之又來寓所,致無敵意。邀請小酌,並請珍布、士剛。張小猜著了幾分兒,先佩了金玉獸環合歡寶為聘物。四人換了新鮮的衣服,隨著敬之兄弟,到景泰坊。只見無敵已扶著拐在門前拱候了。四人進了玉府,坐定。張小曰:「屢次踵府,未曾請老夫人的安,今番不得無禮了。」言著,便欲起身。無敵曰:「山妻已物故了。」張小曰:「未聆訓誨,那裡曉得。少間,延入內廳,已擺下極豐美的酒筵。遜了一回坐位,各人坐定。酒三巡,無敵舉杯,先飲珍布士剛曰:「老夫年邁,尚有一幼女未婚,今見張大哥,能慷慨急人難,願以小女奉箕帚,煩三位大哥代老夫做個冰人。」張珍曰:「老將軍的命,那敢不遵。只恐我哥哥貧賤無門閥,有辱門楣。如老將軍果不見嫌,敢不從命。」無敵笑曰:「這主意出在老夫,不必太謙遜。」張小曰:「老將軍雖不見嫌,恐小姐不豫意。與其他年琴瑟不調,不如此日葛藤先斷。」張布曰:「兒女子允與不允,多羞澀不肯明言。如肯當筵奉酒,便願俯就了。」無敵曰:「這是我笏山的古禮,即大哥等不言,老夫已排當定了。」乃目敬之曰:「可喚汝妹子出來。」敬之帶笑的進內去了。又飲了兩巡酒,漸聞玎玎璫璫環佩響。敬之掀簾先出,即有幾個丫頭老媼捧著翩翩出來,花花翠翠好一個妙人兒,比初見時,又不同了。翩翩奉了酒,張小向身上解下金玉獸環合歡寶,交與敬之,敬之交與老媼。一時麝蘭香散,步玎璫,進內去了。頃之,老媼捧出琥珀八稜杯一雙答聘。男女席間交聘,是笏山的故事,不足怪的。
筵散後,四人辭回寓所,便擇定三月初十日,招張小在玉府成了婚。明日,許氏即妝出病來,果然嚷嚷地請醫請巫的鬧著,敬之修一書,密令張小往牢闌邑,尋著丈人許宗照,言知此事。宗照看了書函,知張小係女兒的姑婿。遂令與兒子許鈞,備快輿往接女兒。兩家訂了時刻,依計而行。果然作得周密,無一人知覺。無敵益信女婿作事可靠,自是翁婿十分相得。張小遂承間將實情說知無敵,諷無敵降。無敵歎曰:「今王,老夫故主之婿也。倘錄前過,敢不為率土之臣。」於是修一待罪表文,使張小奏王,願作內應,將功折罪。三月末旬,趁著月黑,張小吩咐張布帶檄文二十張,潛入聖姥城,張珍,帶檄文二十張潛入瞿谷城,自己帶檄文五十張潛往竹山城,留五十張與劉士剛貼黃石。約定某時某刻,一齊張貼。各人換了黑衣,攜了漿糊行事。又吩咐玉振之帶書一封往寅邱投玉帶侯韓騰,令人接應。玉敬之豫備行李馬匹,先送妹子玉翩翩在紫藤城外白衣廟中相待。是夜甚寒凍,四城的居民閉戶甚早。這四城,惟竹山為三弟所居,巡邏嚴密。張小先於是日,扮作黃石的公差,混進城中。天已晚了,見宣化街前,有所酒店,甚幽雅。踱進店中,先有一個公人打扮的,據住東邊的坐位,見張小來,便拱拱手曰:「老兄何來?」張小曰:「某是黃石大軍師的公差,姓平名貴,有緊急文書,投戚平章府裡的。只是這雨如膏的,濘著街巷難走,天又寒,聞這店裡好酒,借幾杯暖暖手腳,才去投文哩。敢問足下何人?」其人曰:「我姓端木,名敦正。在戚平章府裡,專管文書的。」張小吃了一驚,曰:「足下偏得空在這裡飲酒?」其人笑曰:「我正奉本官的公文,往黃石投大軍師的,大都都為著此事。」言著,呼酒保:「不用另備平大哥的酒菜,有上好的酒餚,多搬些來。是我請這位平大哥的。」張小曰:「攪擾老兄,怎好意思呢。」端木敦曰:「大家俱是吃官飯的人,況且兩衙門甚耽干係,有甚麼事,須照應些。這小意兒,說甚攪擾。」張小懼他窮詰大軍師衙裡的事,對答不來,用甜話兒,拿酒向端木敦亂灌,看看的已有八九分醉意了。張小曰:「適才老兄言兩處投文都為此事,到底甚麼事呢?」端木敦曰:「你在大軍師衙裡做個公差,韓水的事,你不知麼?」張小聞韓水二字,又吃一驚,只得笑著曰:「韓水的事,那裡不知,只不信我們袋裡的公文,專為此事。」端木敦曰:「只為這韓水,晉王畫影圖形,捕拿甚急。前數日,帶幾個結義的兄弟,投你家大軍師處,軍師已奏聞天王。今天王要將他解回竹山,故我們戚相公,行文催取。難道軍師回覆的公文,別有事麼。」張小曰:「這事盡知,但韓水好意來投,天王何苦定要害他。」端木敦曰:「你真個不懂此中機關,因天王聞韓水生得美貌,欲取回宮中受用的。又忌著大軍師,不敢明言,故假說,」說到此處,<的吐將起來。張小趁勢將壺中的餘酒,灌他一回,已倒在桌上,不省人事了。時天已昏黑,酒保掌起燈來。張小曰:「我的結義哥哥飲醉了,天氣寒冷,防冒著風。你這裡可有鋪蓋,讓我們睡一夜,明早,好幹辦公事。」這店主人,原認得端木敦,係平章府裡的公人,遂與張小攙入客房裡,放倒床上。店主人泡著一壺濃茶,亮著燈。張小曰:「自便罷。」即關上房門,搜他的身上,搜出那文書袋來,浸濕封口,用口呵了十餘下,慢慢的用竹刀解開封口,並不缺爛,取出那公文,向燈下細看,果然是催解韓水的事。翻來覆去,看至將韓水首從,即日解回竹山數字。不覺計上心來。原來笏山的紙有泠水、新泉兩種,泠水造的薄而韌,新泉造的厚而鬆,凡官衙多用新泉紙。張小向身上取出小薄刀,將首從這從字輕輕的刮將起來,紙惟厚而鬆是以好刮。張小身上有自具的筆墨,取出筆墨來將刮去從字的字位,照原文筆法改作級字,改得甚是妥帖,照改的讀去,是「將韓水首級即日解回竹山」了。大喜,又取出些漿糊將原封的封口封固,回顧端木敦,尚呼呼的僵臥不醒,遂照舊放回端木敦身上。是時已打三更了。開房門出看,店主人猶摒擋東西未寢。張小曰:「求大哥看顧某的兄弟,呼茶呼水時,好好的給他。某趁這雨已息乘夜投這公文,免誤大事。」言著跑出門去了。
張小原有飛簷走壁之術,這五十張繳文不一時貼完了。剛貼至末一張,不提防這牆角有個燈籠閃將過來,正照著張小。又有兩個拿樸刀的隨著提燈的,先喝曰:「你這廝深夜裡貼甚麼,拿去見巡城官。」張小曰:「大哥,勿聲張,只因我的妹子被人勾引逃去,不知下落,今出了這張謝貼,或者有人報信未可知。」那人曰:「為何深夜才貼呢?」張小曰:「這是沒臉的事,白晝裡防人嘲笑。」那拿樸刀的哈哈的笑起來,曰:「有這等希奇的事?」將樸刀支在牆角,奪那燈籠向壁上晃著。張小欲逃,又被前時拿燈籠的揪著。無計可脫,情急了,乃向懷中拔出七寸長的小刀兒,暗向揪他這個人的腹裡只一戳,那人大叫一聲便倒。原來張小這刀是用毒藥浸煉,刺人見血,立死的。那個拿樸刀的昏鄧鄧倦眼麻茶,聞這一聲叫,剛欲動手,張小手快已將那拿燈看檄文的戳倒,燈已滅了。張小眼明,提牆角支著的樸刀,向那拿樸刀的腦後盡力削了半個天靈蓋,又向嗓裡一刀。所謂說時遲那時快,其實只一齊事,俱嗚呼了。張小殺死三人,即尋至僻靜處,爬城而出。時四更將盡,走至白衣廟,天已明亮。張珍、張布、劉士剛及敬之、翩翩等,已在這裡等候。張小辭別敬之,攜了行李馬匹及翩翩等,取路從寅邱回都復旨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