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代鴻雁一女戴星霜 效鸞皇兩雌誤雲雨

  自是公挪眉螺鎖綠,靨獺銷紅,無知勸慰技窮,沒奈何將前夢解了一回。曰:「據妹妹這夢,是最吉祥的。扯妹的發,是結髮的兆。以鞋打妹,是和諧的兆。只是獅子吼,想是顏公夫人是妒忌的,也未可知。只要耐著性子,勿令削減了花容,終有個緣到的時候。」公挪曰:「若果緣有到時,萬年也耐得。只是憑虛的,有何准信呢。」無知曰:「我有個下下的策,沒來由,只管這樣行。」公挪問:「是何策?」無知曰:「沒奈何作封情書,須要哀藻豔思,挑得他情動的。待為姊改了男妝,與你帶去,看他看了書,怎的言語,隨機將妹妹心事告訴了他,他若是個有情的,必想妹妹,他若不想時,便是無情的了。我們早將心裡的情苗划去,一納頭做個長守寡罷了。」公挪點點頭曰:「這封書,須姐姐代作,才能悉這委屈。」無知應充了。想了一夜,才擬出這一篇駢體的稿來。公挪曰:「我不識字,念與我聽些個。」無知念曰:
  無力鄉長趙公挪斂衽百拜,書奉顏莊公才郎麾下:妾生十五年矣,垂髫稚女未解回文,赤腳村娃,何知習禮。只以生居瘠土,忘箕帚原婢妾之流;遂令力冠群雄,以巾幗儕鄉長之列。塵淹鬢影,未圍孫氏之屏,黛賤眉痕,敢冀張郎之筆。固安之而如命,豈偶也其必嘉。乃者全家沐德,許收先鄉長之屍骸;不圖上谷觀儀,得睹賢莊公之顏色。何郎拭面,粉光豔射千人;荀令振衣,茸彩香聞十里。加以文經武緯,德望日隆;大畏小懷,威聲風播。固男願為臣,女思請妾者也。妾以蒲柳陋姿,雲泥癡願;顛風頓雨,難展蕉心。恨水愁煙,空縈槐夢。懨懨絕粒,千牛之猛力全銷;裊裊餘絲,孤燕之殘魂將斷。徒以男家女室,終身思托命之鑱;非關暮雨朝雲,一夕戀貪歡之枕。倘憐黃口,許列小星,永矢白頭,有如皎日。妾將以無力鄉之田籍,作妾奩資;以無力鄉之人民,作妾媵僕。入則妍爭巾櫛,笑啼甘效鴉頭,出則力佐鞭菙,生死長隨馬足。若拘彼俗情,以女求男為無恥;泥於成格,謂貴御賤為不倫。則待年有願,江汜難償。悅己誰容,鉛膏永廢。妾當骨毀形銷,訂良緣於再世;山長水闊,結幽怨於無窮。倘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者耶。雖然,重義者必能通其義;以義合義,鍾情者必能推其情。以情孚情,知公必不遐棄妾也。貌離神合,淚盡魂馳,臨楮不勝悚惶;羞赧之至。
  公挪聽罷,歡喜曰:「書中典故,我雖不懂,只是這裡的意思,甚合我心。」遂拍著無知的肩曰:「姐姐真個女相如哩。」取幅白綾,教無知細細謄好,用針線縫著,佩在貼肉身上,選個精細有力,貌頗端正的女兵,扮個書童,無知扮做書生,帶些散碎金銀,公挪又脫金釧兩枚,親與無知帶在手裡,又解玉連環一具,贈與無知。無知曰:「妹妹懼我不還,故贈我玉連環麼。」公挪曰:「非也,只是配那金釧,取金玉因緣的意思。」無知曰:「前夜妹妹指著投南的雁,想他帶書,誰想今日我做了妹妹的雁兒了。只是天下事,不如意的十八九,況妹妹年輕,未到得K梅時候,須忍耐著,不要性急。」公挪曰:「若果事有成時,就等一年二年,也使得。即不然,等到白了頭,生等到死,死等到生,也是沒奈何的。」兩個又喃喃的互屬了一回。
  無知跨馬揚鞭,帶著女兵投南而去。行了兩日,黃昏的時候,恰到那石棋鄉,正投鄉中求宿。過了幾條街巷,都是靜悄悄的。行到那楊柳邊,思量尋個老者問問。不提防頭上有件物,打將下來,正落在鞍橋裡。拾起看時,是個沉香雙魚扇隊(墜)子。翹首望時,見那綠楊樹裡,夾著一面紅樓,樓上一個女郎打扮得十分齊整,向無知笑了一笑,便垂下簾子。無知心裡尋思,這女子倒生得嬌媚,多分是垂涎著我,把這香墜兒調我。待我耍他一耍,賺個宿頭。遂下了馬,立在垂楊下,朝著樓上那簾子呆看。那女子又揭起那簾,向著無知丟個眼色,笑一笑,又垂下簾子。無知瞧破了九分,走前幾步,見個大門,上有個匾,鏤著「鄉勇第」三個金字。無知吩咐扮書童的女兵叫門。一老者扶著拐,開了門,走將出來。見是少年的美貌書生,大喜。請無知進屋裡坐地。問曰:「相公高姓尊名,從何來的?」無知曰:「小生姓趙,名無知,是無力鄉人。因往黃石探親,道過貴鄉,見天色已晚,求宿一宵,明早便去的,不知老丈容納否。」老者曰:「不嫌慢客,權在茆舍下榻。某聞無力鄉人,形狀殊眾,相公這等風儀,吐屬溫雅,是鶴立雞群的了。」無知曰:「不敢,請問老丈尊名。」老者曰:「老夫姓山,名嵩子。曾為本鄉鄉勇,今年老,已退回了。」無知曰:「老丈令郎幾位?」嵩子曰:「某只生一男一女。男喚山維周,在唐埗鄉作個鄉勇。女喚山翠屏,是某晚年生的。某累世皆尚武惡文,偏某這翠屏女兒,好弄管、讀書、吟詩、作畫,必揀個風流女婿,才合得他。不然,他便一百歲也不嫁。相公你想想,我這西北百余鄉,那裡有這等人,豈不是癡麼。」無知曰:「可是呢,即如我無力鄉,只有我好讀書、弄管、吟詩、作畫,被鄉里的人,鄙薄的了不得。欲要娶個風流的女子,那裡尋得出呢。」嵩子聽了,偏打著他的心坎,呆呆的想著。恰有個丫鬟,捧茶出來。飲了茶,又一個小孩子,頭上綰著個丫髻,向嵩子耳邊說了幾句。嵩子謂孩子曰:「你且陪著這相公說笑話兒,我去便來。」言著,進內去了。無知見孩子生的唇紅臉白,氣健肢粗,便拉他過來,問曰:「你叫甚麼。」孩子曰:「我姓山,名阿正。這白髯的,就是我的公公。」「你幾歲呢?」阿正曰:「八歲。」「你父親在屋裡麼?」阿正曰:「我爹爹媽媽,都在唐埗鄉。我是前兩日才跟著公公回來的。」你屋裡還有甚人麼?」阿正曰:「有個婆婆姑娘。」「你曾讀書麼?」阿正曰:「我爹爹是最惱那讀書的,常言男子讀書必為盜,女子讀書必為娼。我姑娘是最好讀書寫字的,嘗與爹爹角起口來。姑娘曰:『今之為盜的,皆讀書的麼?』爹爹曰:『今之盜,竊人室中所有,其害小,讀書的,竊人心中所有,其害大。』姑娘曰:『今之為娼的,皆讀書的麼?』爹爹曰:『今之娼,以容色媚人,其技淺,讀書的,以文字媚人,其技深。為盜為娼,比那讀書的還強些哩。』故此不肯教我讀書,只教我捻槍弄棒。」無知曰:「你姑娘讀的書,是誰教他呢?」阿正曰:「誰教他呢,只是私浼著舅公公,不知何處羅得這一櫃子的書,自讀自吟罷了。」言未已,只見嵩子笑嘻嘻走出來,曰:「相公駕賁荒鄉,無以將敬,略備些隨便酒菜,請進裡面坐地。」無知謝了,隨進內室,見席上的酒菜,豐盛異常,已有幾分疑惑。飲至數巡,嵩子教丫頭請姑娘出來,奉相公一杯兒酒。無知起立曰:「小生異鄉孤客,蒙老丈厚待,感荷已深,何敢辱及寶眷。」嵩子正未及答,即聞環佩響,早有幾個小婢,扶著那翠屏姑娘出來,正是那紅樓上掀簾一笑的女子,纖手捧碗,向無知深深道個萬福。無知接了碗,一面還禮,一面暗暗地拿著那香墜兒給他看。翠屏看了這香墜,紅雲都暈上兩頰來。瞅無知一眼,退去了。嵩子曰:「敢問相公貴庚?」無知才坐下答曰:「虛度一十九年了。」嵩子曰:「長我女兒兩歲。今有句話,欲屈相公,未知可說否。」即拿酒盞來飲無知。無知酬了盞,曰:「老丈有話,請明說。」嵩子曰:「我那女兒,百般的他看不上,見了相公溫文俊雅,是要高攀的。欲屈相公做個女婿,相公肯麼?」無知曰:「小生原是個窮儒,食無隔宿之糧,居少立錐之地,縱老丈不鄙寒酸,小生實無室家活計。誤了老丈的令嬡,斷乎不敢。」嵩子曰:「相公不必推辭,如相公果係清寒,不費相公一文錢,招在老夫屋裡,當個半子兒,替你養著老婆,替你老婆養著老公,不好麼?」無知曰:「小生尚有個六旬老母,恨小生孱弱,恐人欺侮,發願娶個有氣力的健婦。違之不孝,願老丈別選名門,休題這話。」嵩子又浼了許多言語,只是不從。是夜,嵩子拿著燭引無知到花園裡一個小小的亭子下榻。那扮書童的女兵,亦緊緊隨著。無知送嵩子出亭子去,閉上門,正欲就寢,忽聞女子叫門。女兵開了門,見了豔服的丫鬟,提著燈籠,上前斂衽曰:「家主謂這裡狹小,不能容得兩榻,請那哥哥別處宿。無知曰:「不用費事的,我主僕一床兒罷了。」丫鬟曰:「使不得。這是家主人恐待慢了貴客的主意,哥哥隨我來罷。」女兵只不肯去。丫鬟惱著曰:「你們好不懂事,主人這麼說,你便依著才是,為甚麼執拗起來。」這女兵沒奈何,隨著丫鬟,曲曲折折的,引至一個所在。丫鬟放好了燈籠,剔明了桌上的燈,呀的一聲,將房關上,女兵吃了一驚。但見那丫鬟笑嘻嘻的走上前,道個萬福:「哥哥尊姓,尊名?」女兵曰:「某姓趙,名春桃。」丫鬟曰:「呀,哥哥是個好男子,為何取個女人的名呢。奴亦名春柳。春桃、春柳,同此春宵,敢是與哥哥有宿緣的麼。」言次便挨著春桃坐地。春桃低了頭,只是不語。春柳曰:「我今年十七歲了,敢是與哥哥同庚的麼。」春桃曰:「我長你一年,十八歲了。」春柳笑曰:「哥哥,黑夜裡走進我臥房裡來,做甚呢。」春桃曰:「是你引我到這裡的,干我甚事。」即起來,欲開門跑將出去。春柳一把扯住,摟在懷裡,提起那小腳兒,勾著,又在春桃臉上親了個嘴。笑曰:「與你取笑的話兒,怎麼當真,好哥哥,我愛得你狠哩。」春桃心裡七上八下,提防他識破了真相,左掙右掙,才掙脫了。笑曰:「你這姐姐,忒性急。縱然要我怎地,便有句話,為何只管摟著親嘴。」話得那春柳面龐兒白一塊紅一塊,挨著床柱兒,手弄那紅綃帕子,不做聲。春桃又欲開門,春柳上前拉住曰:「我不摟你時,你便跑去,與哥哥一塊兒,坐著說話罷了。」於是相攜盤榻上坐地。春柳又將小腳兒,疊在春桃的膝上,春桃把他的腳兒弄了一回,笑曰:「姐姐這小鞋兒繡得好呵,是誰給姐姐繡的。」春柳曰:「是我自己繡的。哥哥若不嫌時,明兒繡個暖肚兒,給哥哥做個記念。」春桃曰:「你這鞋尖兒的蝴蝶,好像是兩個蝶兒摟著的麼。這裡看不分明,待為哥的替你脫下來,燈下看看。」春柳笑嘻嘻提起右腳,直翹到春桃的胸膛裡。春桃趁勢,一手托著他粉捏就的腿兒,一手褪那繡鞋,褪將下來,走下床向燈下翻覆的看。贊曰:「繡得好呵。」一頭贊著,一頭開房門,跑出去了。春柳欲下床趕時,腳上又沒了鞋,只得千哥哥萬哥哥的叫著。春桃乘著朦朧的星月,尋到無知那小亭子裡。在窗外張時,只見裡面燈光如晝,無知懷裡摟著一個人捺乳兒。細看時,那人正是翠屏姑娘。無知從他衫衩裡捫將上去,翠屏興動,兩個摟做一團。春桃為他捏著把汗,肚裡尋思,露出本相來,不是耍。只聽得嬌滴滴的聲兒,翠屏曰:「心肝,你愛著奴時,何苦苦的辭那親事。」無知向他的桃花臉上,輕輕的打了一下,曰:「姑娘,你不知道,我下面的東西,是最軟弱的,未知育得男女兒沒有,恐耽誤了姑娘一世,是我待姑娘的一片好心,姑娘倒怪起我來。」翠屏曰:「你這樣俊俏的書生,是必解領情趣的,我不信你下面的不動一動。你何苦兩股兒緊緊的夾著,不肯給奴一捫。」言著,又把那尖尖的玉指兒,向無知股縫裡亂插。春桃看到這裡,急得沒法,正欲敲他的門,猛聞呻吟了幾聲。哎呀呀,無知大叫曰:「疼煞我也。」兩手撐著胸腹,捶床搗枕的叫起腹疼來。翠屏吃了一驚,抱著無知的腰,一手摩著腹,那裡摩得住。「呵呀,姑娘,一陣一陣的痛煞我也。」大叫春桃拿藥來。春桃在窗外應著曰:「為甚麼舊時的病復發了,速速的開門,我救你哩。」翠屏沒奈何,忍著羞,開了門。春桃剛入門,瞅了翠屏一眼,翠屏紅暈了面,低著頭,不語,又不去。春桃曰:「相公你乾的好事,若主人知道呵,卻連累著我,你這病多分是花風病,舊時的藥,怕不對症。」無知喝曰:「好狗才,把話來傷我。快拿藥來,你若多嘴時,我再與你計較。」春桃曰:「我這藥,昨在楊柳樹邊鬧扇墜時丟了,你這病要好,待我喚醒你那丈人來醫你。」言著便走。無知詐作又痛又惱的光景,忍著氣,喝轉曰:「春桃你且轉來,你快拿藥來,切勿聲張,壞我的行止。我教姑娘把那春柳給你做個老婆便了。」春桃向外邊,將花盆上的泥,和口涎搓作個丸兒,又立了些時,早打五更了,噓噓地拿著藥丸進來。那翠屏仍在這裡,一手按著無知,一手拿繡巾兒拭眼淚。春桃將藥丸放在燈下,曰:「藥已取來了,姑娘你要我相公好時,速教人拿滾水來和藥。」翠屏挪步出亭子,繞欄杆喚春柳。那春柳正被春桃騙了鞋子,惱著,聞翠屏喚,沒奈何只得尋雙舊鞋子穿好,問出情由,忙忙地去燒滾水。心裡頭想曰:「我姑娘教我絆著這春桃,他好調那相公,誰知我沒造化,遇著這無情漢子,有名無實,他卻幹得熱鬧,不乾出病來不休。眼見是個花風的惡症候,半夜裡有甚好藥,卻教我燒滾水,莫不送了那相公的性命。我且拿滾水去,看他怎的。」提著燈籠,拿著水,往亭子裡來。只見春桃陪著無知坐床上呻吟。翠屏仍立在欄角裡,癡癡的朝著殘月兒哭。正欲問他怎的,忽聞春桃呼曰:「春柳姐有滾水麼。」春柳曰:「有。」遂走上前,將滾水交與春桃。因問:「這病因甚起的,可是花風的症候麼。」春桃曰:「我是那麼想。」無知罵曰:「你這些人,好沒道理。我與你們姑娘,不過坐坐,談些心事,那肯幹那不長進的事。」春柳啞然笑曰:「是好話也呵,難道主僕們都是一輩子的,我不信。」春桃曰:「信不信由你。你且出去,我這藥,是畏陰人見的。」春柳才出房門,春桃便把那門關了,又向那窗櫺裡張他,春桃又把那窗板兒上了,帳兒下了,一絲兒張不見了。春柳自言自語曰:「這病是從陰人得的,為何也怕陰人見呢。我猜這兩個,是吃著南風的,多分是一窩兒,在床上幹那女不女,男不男的事,也未見得。明兒須討他的利市錢旺床哩。」言罷,見欄角裡翠屏猶朝著那殘月殘星,癡癡的哭。春柳乃曳著燈籠,扶翠屏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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