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  霞洞酒杯盟足足二女同逃 竹山醋碗歃香香眾姬齊鬧

  足足更生既誅了金毛洞三寇,取路向夷庚鄉進發。才至白藤嶺下,忽聞金鼓吶喊之聲,後面塵頭大起,有軍追來。問降軍追來的何軍,降兵曰:「紫霞洞有三個尼姑據住:一名小智,是入地鵬的妹子;一名大智,是飛天豹的妹子;一名無智,是三界魔君的妹子。這三尼據紫霞洞,原欲與金毛洞作犄角之勢的,今見滅了三人,多分是起兵為哥哥報仇。」足足謂更生曰:「咱們一發滅了三個妖尼,平了紫霞洞才回。」遂將軍兵擺列白藤嶺下,以待來兵。
  原來無智的母親列氏,是小夷庚人。曾隨母謁外家途中為惡獸所逐,母女同墮深溝,性命呼吸,會更生獵於野,射殺惡獸,將無智母女救起,因認為姊妹,自後稍稍往來,常呼更生為恩姊。是時,更生橫著槍當先出馬。來軍約有四五百人,一字兒擺著,門旗下三個尼姑皆不滿十七八年紀。一個黃衲衣的,正是無智。光著圓圓的頭兒,手提一百環禪杖,薄眉細眼,桃花臉色,嬌滴滴暈兩個微渦。足足歎曰:「好個美人兒為何做了強盜。」尼姑降卒曰:「左邊綠臉紫衣的,名大智;右邊黑臉白衣的,名小智。這兩個臉色雖奇,皆柳眉杏眼,圓准絳唇。有嬌媚容,無兇悍氣。騎著的皆豬首鹿身,不知何名。」指問降卒,降卒曰:「此獸名耿純,是紫霞洞產的,進退緩急皆如人意,不用鞭捶。」言未已,只見更生在陣前簽衽曰:「賢妹別來無恙,久不相見,今帶兵追殺為姊的,的是何故?」無智在耿純上問訊曰:「貧尼自別恩姊時時思念,不知為甚得罪恩姊,害了貧尼三個哥哥性命。」更生曰:「實不知這三個就是賢妹及兩位師兄的俗家哥哥。只因你哥哥盜了足足娘子兩個死虎,追尋到此。你哥哥出言無禮,刀箭之下本是無情,故一時傷了性命。賢妹縱念當年活命之恩,既出了家須慈悲為主,各修各的行,何苦相迫。」無智曰:「殺兄之仇如何不報,恩姊請閃開些,待貧尼殺了這悍婦,然後邀請恩姊入洞,同念彌陀。」足足聽到這裡,更忍不得揮著鏟,直衝過來。那三個尼姑,三面兒圍著足足廝殺。更生欲發矢相助,又不忍加害,只射斷大智的槍纓。大智回身便走,又一矢射中無智的禪杖,貫在環裡。無智亦虛揮一杖而走。小智側著戒刀,向足足馬下一搠,足足橫鏟一掃,誰知掃個空,小智亦走了。足足隨後趕去,更生叫曰:「娘子不要趕,由他走罷。」足足那裡肯聽,獨自一騎,揚鞭追殺。更生妨足足有失,只得揮軍隨著足足又追了十餘里,那裡趕得上。足足駐馬問更生曰:「這紫霞洞端的在那裡?聞有許多寶物都是洞中產的,咱們何不殺進洞中擒了三尼,採些寶物歸獻莊公,博個笑話兒。」更生曰:「由他罷,他們三個本無仇釁,何苦定要擒他。」足足曰:「不擒他也罷,只要往那洞中看看。眾軍誰識這路?」一降卒向北邊指曰:「過了這坡坳,沿怒龍山而左,便是紫霞洞。」
  足足引著眾軍,轉過怒龍山。但見紫霞鬱鬱,不知何處是洞。足足揮著鏟,衝開霞光,尋那洞門。誰知那霞過了正午,重重疊疊的釀起來,向前惟有紅綃滿眼,回顧只覺五色迷離。欲回馬時,南北東西都失去向。正在驚猜,忽聽得喊聲四起,又不見一人。一個人舞著鏟,左衝右突,不覺得撞下馬來,霞堆裡被人綁得牢牢的,掙不脫。但聞有人叫曰:「兩個都綁住了。」被人牽進洞門裡面,一些兒霞光沒有。遙望最深處,如髻如眉如屏如閣,疊嶂層巒,翠微無際。洞門內,左邊一院,正是三尼的巢穴。推進去時,見更生亦縛在這裡。無智坐禪椅上喝曰:「你平時倚著顏少青的勢欺壓莊鄉,斷人手足,今日被擒,更有何說。」足足曰:「咱被霞光罩住了眼,故此吃虧。量你這鳥尼,有何本事,卻在這裡做強盜。強盜做尼姑,猶可說也,尼姑做強盜不可說矣。」無智大怒曰:「你再說一句時,先拔你的舌,然後尋著顏少青拌命。」足足呵呵的笑曰:「你害娘子時,不爭你只是尼姑犯殺戒,那有好結果。你動了淫心,欲尋顏公,只怕顏公不要你。」言未已,只見那綠臉的尼姑從裡面走出來,大叫曰:「這人殺不得。」遂將足足帶至一處釋了縛,問曰:「娘子妙齡十幾?」足足曰:「咱十八歲,問咱怎的?」那尼姑拜將下來,叫一聲師姊,恕俺得罪了。足足拉他起來曰:「師兄何人幾時認得咱。」大智曰:「我師顓和聖姥曾將兩頭鏟漏景刀授娘子,娘子忘之乎。是俺與娘子皆顓和之徒也。我師又曾道俺終非出家人,囑俺見娘子時便隨娘子去蓄了發,佐顏公平定笏山。前兒見娘子的鏟法,知是俺教門中人,故此讓娘子追來,不傷娘子。如不見嫌,願拜姊妹。」足足沉吟著:「草坡授鏟的事,並無一人窺見,他如何得知。」又記起學他的技與貧尼無異,數語,不覺大喜。曰:「師兄即大智麼,不圖此處相會。量師兄年紀未必長似咱。」大智曰:「少娘子一年,十七歲了。」於是又互拜了幾拜。使人備齋供設房中,與足足敘飲。曰:「更生娘子是無智恩人,他們自會款待。」足足頷之。酒闌各道平素。是夜,正八月中旬。明月麗天,下方的山水草木,映照如晝。大智收拾愛好的物,纏在腰際,帶足足連夜偷出洞門,又尋著鏟刀鞍馬交還足足,自己亦提槍跨耿純,一對兒踏著月影投南而去。
  足足沿路招集殘兵約得七八十人,天明時又有一隊女兵追上。復整隊伍,取路直回桃花鄉。比到桃花鄉時,那金毛洞的虎皮、金銀早有夷庚鄉的鄉勇送至。足足引大智拜見連錢,備說前事。連錢恚曰:「失了更生如何見得莊公,你們逃走偏丟了他,是何意思。」大智曰:「若驚動更生娘子時,便一個也逃不脫,況更生娘子與我們的師兄有恩,必不加害,只是歸遲了些。」連錢沒奈何,只得辭別云云夫婦,令秋娥點齊軍馬,奉母親回竹山。
  明日,連錢又帶著足足、大智往黃石見少青,將足足的事細說了。少青聞更生失陷,定要大起軍馬,親征紫霞。大智曰:「這洞斷斷乎徵不得的。洞外的霞迷人目睛,對面都看不見。那洞中群山簇簇,盡是猩熊狒豹。欲搜人時,任搜十年,一個人也沒有。你懈著時,他便四面殺出,不知從何而來,轉瞬又不見一人。英雄無用武之地,如何徵討。若必要徵那洞時,須緩緩的籌畫,方得萬全。況更生娘子不過暫爾羈留,原無可慮。昔吾師顓和聖姥能相人,曾言師兄無智師弟小智,皆非吾道中人,他日俱貴。眉心白氣退時,即紅鸞照命時也。安知造物非故留更生娘子,為此中針線乎。」少青不答,終惱著足足,罵了一回,罵得足足有氣沒泄,只得朝著牆角兒哭。連錢勸住了,有氣沒泄,向襟上扯了那錦囊出來,曰:「沒來由且與他看。」連錢接著見上有「顏莊公開」四個字,便遞與少青。拆開看時,上寫曰:「一壞土,巴山之傍,有一老,叱下口,仍留日上?@。止剩半絲兒,曳不休,雨在上,水在傍。假若無人,吾當與同。」共計四十一個字不知何解。問足足,曰:「你且說這錦囊誰給你的。」足足曰:「咱只不說。」少青沒奈何,拉著足足的手曰:「娘子說給我聽。」足足曰:「不說,不說。」少青笑著曰:「娘子愛我,說與我些個。」足足回秋波瞅少青一眼,格的笑了一聲,曰:「呸!原來浼著咱說,咱便說。」遂將草坡上怎麼遇這病尼姑,怎麼授了神鏟,怎麼薦大智作竹山女教師,臨去時遺這錦囊的話一一細說了。少青點頭,只是解不出來。連錢擬了一回,亦不明白,謂大智曰:「這錦囊既是汝師聖姥所遺,汝必能解。」大智亦擬了一回,解不得。少青使嬌鸞持往養晦亭問龍飛。嬌鸞去了一會,回時先搖著首,那裡解得。只見香香嚷將起來曰:「那裡解得,解不得,只是沒解的罷了。終日裡嚷他怎的。」少青喝退了他,忽然想起一個人來,不覺喜動顏色,恐人阻當,並不說破。連錢將回竹山,私謂少青曰:「妾觀這大智容色異人,況是顓和弟子,必非等閒之輩。明日妾準備筵宴,郎可回竹山與他合巹,俾好死心塌地出死力事郎。」少青允諾。於是攜諸娘子回竹山而去。即令大智改妝,賜名雪燕。香香聞之,大怒。糾合炭團、秋娥、銀銀、鐵鐵往見嬌鸞,曰:「咱們皆出過死力,有功才得做個娘子,這野尼有何本事,卻來攙位。」嬌鸞曰:「這是夫人的主意,你們自去吵他,乾儂甚事。」這些人果然吵到連錢處,恰雪燕在那裡改妝。眾娘子齊聲曰:「咱們娘子非容易做得的,量你野尼有何本事,有何功勞,卻來攙位。」雪燕笑曰:「你且說甚功勞甚本事。」香香曰:「你洗著耳,說娘子的本事功勞給你聽:當顏郎被困可莊,咱提三尺刀斬莊勇,鏖莊兵碣山門內,徒步救顏郎;鴉嘴峰頭,赤手擒飛虎,誰不知香香娘子的威名。」雪燕又問炭團,炭團曰:「我炭團莊主呵,顏郎被困時,兒手提雙鐧,花月之下打死莊勇莊兵六十餘人,斬讒人陶士秀,以謝顏郎。火焚鸞樓,兵奪碣門,然後擊怒鯨之鼓,敗飛熊之軍,寧負父母,不負顏郎,誰不知,炭團娘子的威名。」秋娥曰:「鉤鐮坡之役,火劫韓莊,棒降韓杰,救出玉公;虎坑岡之役,提五尺鐵棒,打破百里石垣,斬韓超,虜韓木,逐韓卓,遂奪韓莊。秋娥娘子的威名,誰不知道。」銀銀曰:「當顏郎為可兵所逐,馬濘淤泥,性命咫尺,咱揮巨鋤鋤盡可軍,救回茅屋,顏郎親解龍鳳鉤聘咱。至於磨刀嶺下,力敗韓軍,從徵木棉,韓卓授首。銀銀娘子的威名,誰不知道。」鐵鐵曰:「咱鐵鐵呵,亂山一曲,遂遇顏郎,指點迷途,情由此定。提九齒耙,偕姐姐築盡可軍,救郎性命。蒙郎不棄,親解黃金絡索,手納咱懷。磨刀嶺下誅韓煦,降韓貢,咱力最多。木棉之役,龍飛陷馬,咱獨自一人,左手提龍飛,右手揮鉅耙,殺出重圍,轉敗為勝。故能擒韓水於馬下,縛韓火於溝中。鐵鐵娘子的威名,燕然之石不能銘,麒麟之閣不能畫者。汝只合向蒲團中討生活罷了。何苦覬覦娘子的位,致傷面顏。」雪燕聞這一篇話,不覺大笑起來。曰:「諸娘子的威名已聞命了,只是俺的運數好,莊公夫人都看上了,滿河海的醋娘子們,如何吃得許多。」香香怒曰:「莊公夫人肯時,只怕咱的大斧頭不肯,咱的斧頭也會吃醋的。」足足曰:「你們少嚷,不如往女教場上較個輸贏,你們贏了他時,咱情願退了位讓他。你們輸了他時,須貶做女兵勿怨。」連錢沒奈何,只得依了足足的言語。雪燕曰:「槍下無情,倘傷性命亦無怨。」足足向雪燕耳邊才說了幾句話,只見連錢傳令點女軍,即刻下教場俟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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