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聚黑獄三虎談情 揭覆盆萬民屬目

  葉縣中,未成獄的犯人押處,有大黑班小黑班兩所。小黑班,是最易打點的好去處。這大黑班,有俗語專道他的苦:「莫到大黑班,生難死更難。」言犯人到這裡,求死不得,是十分難過的。此時武舉滿身腥血,不能走動。眾差役扛到大黑班門首,班子接著,知他是城中有名的財主,大喜,將他拋在煤地上,黑洞洞地,覺得滿身釘子,釘入肌肉裡來。伸手扌門時,似地下鋪著起稜的瓦礫,轉側觸著棒痕,嘶叫得聲都啞了。但聞有人罵曰:「你平日仗著交結官府,無惡不為。人有一碗飯吃,你都奪了;人有妻兒女兒,你都淫污了;人有半間房屋,一件衣服你都拆了剝了。人有肢兒體兒一樣是父母生的,偏吃你的棒打刀割,以為你的財兒勢兒,可撐得一萬年了,誰知你的鐵扇子不靈了。惡已貫盈了,今日也落在老爺的手裡。」武舉曰:「我的哥呵,可憐見呵,丁某被人陷害的忒毒,哥若照顧我時,情願送半扇兒鐵與哥裡哩。」又聞那人冷笑曰:「若要老爺覷顧呵,須要個十完十全的鐵扇,缺些角兒也不要。你依著我,我便拿紙筆來與你寫,著人帶去你老婆處,你老婆愛你時,這鐵扇便早交些。今夜交鐵扇時,今夜便有好宿頭,明日交鐵扇時,明日便有好宿頭。再等到明年今日交鐵扇呵,明年今日便有好宿頭。俾你三虎一窩兒坐地,你想想哩。」武舉哭著曰:「不爭一個鐵扇呵,只是有名無實的家私,我又不在家,誰張羅得許多呢。大哥,饒些罷。」那人大怒曰:「賊狗才,你積年積月,詐得人一起一起的雪花白好紋銀,只想孝敬那不通世務的板老玉老爺是最圓活的。卻怎地慳吝。」正千狗才萬狗才的罵著,似黑暗中有人拉著那人的手,一竟去了。覺得渾身濕透了,捫著嗅時,腥腥的大都是血了,復打點叫起冤苦來。
  忽見一人提著燈籠,拿著一件舊布衫,從黑影裡閃將出來,大都是前兒被罵的班子了。笑嘻嘻曰:「這裡不是丁老爺的宿頭,隨我來。」武舉那裡挪得動,那班子只得攙著,慢慢地行至一處。將拿來的舊衣,替他穿好,拔去木板,教他蹲將入去。這裡陰閃閃一盞燈兒,先有兩個人藉地坐著,齊聲曰:「丁老爺你也來麼。」細認時,正是日間所見韋監生刁照磨兩個。武舉曰:「正要問你,因甚事押此呢。」刁照磨曰:「這知縣的脾氣,最是猜不出的。放著我們的鐵碗鐵瓶,不留著自己受用,卻要存庫繳上司,又不知怎地,劉李氏劉全貴的案,已經前官駁翻的,今兒一齊發作,真真不解。」韋監生曰:「岳廟前新來一占卦的,說我近日必犯官刑,被我一頓地打碎他的招牌,他一溜煙逃去,誰知就是這知縣扮的,大都我們都喪在這人手裡哩。」武舉詫異曰:「這知縣是雲南人,岳廟前占卦的,聞說是廣東人,未必便是他,若是他時,我命休矣。」監生曰:「你居城內,衙門的事最能把持的,誰敢告你,聞說錢姑娘的事發作是麼。」武舉拍著膝曰:「呵,是了是了。前兒聞兩個婦人攔輿告我,這狀子聞是岳廟前占卦的做的,占卦的果是這知縣時,我命休矣,休矣!」言著,哭個不住。兩人勸住了,問曰:「錢姑娘的事,我們究竟未知底細,兄可實對我們說說,萬一有個酌量。」武舉歎氣曰:「說起來不由人不惱,這錢大,住著我的左鄰,不該生個女兒,花枝似的,惹得人人喚他做錢姑娘。又不該招個最窮酸的女婿,是縣前教童館的,混名叫做章書櫃。據我平時的性子,本該白搶了他受用的,因近來供著佛,修些善果,使面面毒將著十貫足錢,給那書櫃,教他老婆讓我睡三五晚,未便虧他。他竟不依,將錢擲回。你說可惱麼。」兩人齊聲曰:「惱得不錯。」武舉曰:「這書櫃攬著老婆,絕跡不到書塾,誤了人家子弟的歲月。俗語說得好,優、娼、皂、盜、師。這些教童館的師,還在優娼皂盜之下哩。」照磨曰:「兄的話太甚些。」武舉曰:「還甚些哩,這人其中,不可問。學那優孟衣冠,妝著為師的幌子,是優;巧言令色的媚東家,濃圈密點的媚學生,是娼;東家有些事,奉東家如奉官長,頭做腳行,於中取利,是皂;某家沒錢,某家有錢,平日看在眼裡,百般的央人做腳,乘隙鑽穴,向有錢家鑽得個館,漸漸將月去篋探囊的故智拿出來,暗取東家的財,是盜。這一項人,還兼著四項哩。就是老婆與人勾搭,亦不辱沒的。我浼錢大退了那不長進的女婿,他亦不依,你說可惱麼。」兩人曰:「惱得越發不錯。」武舉曰:「這一日,我撞進他屋裡,將這姑娘抱住,又減著性子,好意兒親個嘴,未曾有怎的,他反哭將起來。錢大率著兒子老婆媳婦,一齊哄攘攘,將我趕出門外,關著門,你說可惱麼。」兩人曰:「這回惱得越發不錯不錯了。」武舉曰:「我想的沒法,教北門內這個翟大毒,偽著那書櫃典老婆一紙文契,便喚齊街鄰,搶了那姑娘歸,正待快活,誰知他沒福分,撞石死了,你說可惱麼。」兩人曰:「可惱可惱,不錯不錯。」武舉曰:「正惱不了,這書櫃還拿狀子告我,被我捉住,一刀斲死。斲得性起,又尋著錢大父子,都斲個爛瓜似的,叫人將他的房屋拆了,什物燒了,錢大的老婆媳婦,不知逃往何處,攔輿告我的兩個婦人,多分是他了。這狀子一定是這狗官兒代他做的,自做的狀子向自己處告,有王法麼,你說可惱麼。」說著又惱將起來。監生曰:「惱也無益,兄平時好結交那有勢力的,想個法兒才是。」武舉曰:「是呵現今撫院衙裡,有個周巡捕官,與我最相好的,明日打發面面毒拿些銀子,與他酌量,告那知縣,出我們的鳥氣。」言未已,棒傷又發作起來,乾叫了一會。早打五更了,三人倒在草地上,那裡睡得著。
  天明,班子引著面面毒,及老管家送飯來,面面毒曰:「昨夜怕爺受委屈,是八百兩銀子,說妥了班子的,才能夠與這兩位爺一處,不受老犯的氣。」武舉正埋怨著銀子太多,韋刁二人曰:「我兩個亦各人要六百銀子,據兄的家私,不多哩。」管家曰:「爺吝惜這銀子麼,一發說與爺知,不由爺不氣,昨夜不知何人,將少爺拋落井中,淹死了。六奶奶、七奶奶、二奶奶都跟著小廝們去了。三奶奶被原丈夫搶回,又搶了小姑娘,兼春英春燕兩個丫頭。八奶奶與四奶奶,怎的亦打伙兒挾著幾個丫頭去了。家私搬個淨盡,單剩著大奶奶五奶奶抱著哭哩。」武舉呆著眼,聽著忽的大叫一聲,吐出鮮血來,昏鄧鄧倒著。眾人扶起,為他摩揉腰腹,漸漸的回過來,這送來的飯,都不能吃。正忙著,只見班子嚷將進來:「你們送飯的快跑出去,大老爺傳審哩。」管家與面面毒,剛跑出班門,見公人提著牌,帶了武舉上堂。堂上已有兩個婦人跪著,見武舉來,一齊哭罵:「還我丈夫來,還我兒子,還我女兒女婿來,還我公公小姑來。」武舉尋思:「這狀子是這官兒做的,左右是挨刑具,罷了。」一一招了。錄了口供,畫了結。又帶上韋監生刁照磨。這邊原告的,是生員陳燕、米阿彩、米三女、劉李氏、劉全貴、韋倫光、田顯宗、郭林氏,一案一案的訊明。韋刁二人,亦一一招了。堂下的人,看的越多了。正喧嚷著,猛聽得練子響,數十個公人,在人叢裡一串兒牽出十餘個人來,眾人認得,中有個面面毒,迫近兩旁,聽他的訊供。原來是三虎的爪牙,正打得狗嗥豬叫,又有十餘個人,拿著樸刀鐵鐧,擁著三個少年上堂,有認得的,卻是韋氏三彪,乃韋監生的兒子,俱行了刑,畫了供,押往死囚牢裡,聽候處決。玉公退了堂,疊成文案,打點申詳,原告亦散去。眾人指著天曰:「不期也有今日。」有歎息的,有圍著原告說話的,有朝著大堂上的琴台亂拜的,鬧哄哄嚷了一回,才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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