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回 造蜚語黑夜起罡風 下毒手晴空來霹靂
話說胡雅士的狗屁一路放出來,直放到會客所,見過蔣委員,談了好一會公事,才把他的屁放完了。李福生見老爺走了出去,爬上假山,就站在雅士所立的地方,向隔院一望,早瞧見了一對玉人,卻是一男一女,男的丰神跌宕,女的骨格輕盈,暗道怪道他著魔,原來瞧見了這麼一對兒尤物,但是這沒辮子的要他來何用?想著時,早見那男子和那女子手攙著手,並肩兒走進去了。福生退到外邊,見來客已去,胡雅士一個兒在書房裡,轉去轉來兜圈子。瞧見福生,就喝一聲來,福生只得走進。雅士道:「隔壁那家子做甚麼的?」
福生道:「老爺問的是西隔壁,是東隔壁?」
雅士怒道:「誰問甚東隔壁,西隔壁那家做甚麼的?你曉得,快講給我聽。」
福生道:「西隔壁那家子,門是終年關著的,我們搬到這裡一個多月了,也沒有見他開過一回兒,只見門條上寫著鎬京汪寓四個字。」
胡雅士道:「鎬京那總是陝西長安縣人了。離了這麼的遠趕來做什麼?」
福生道:「小人可不仔細。」
胡雅士道:「你替我去打聽打聽,打聽明白了,自然重重賞你。」
福生道:「回老爺,這個差使小人可不敢當。老爺的賞賜,還請賞了別人罷。」
胡雅士道:「這又為什麼?」
福生道:「這家子的門比牢門還要嚴緊,裡頭沒人開出來,外頭沒人走進去,差不多是斷絕交通,叫我怎麼樣探聽得出?」
胡雅士道:「你這個人只會吃飯,叫你辦一點子小事情,就這麼的推三阻四。」
福生道:「老爺,就是名偵探福爾摩斯,也要有隙孔,才能夠鑽研。像這麼沒頭沒腦,叫他從何處入手呢?」
胡雅士道:「你怎麼也曉得福爾摩斯,不福爾摩斯。」
福生道:「金師爺不是常常講起福爾摩斯,是外國有名的大包打聽,所以小人也這麼的學說一句,總算用了個外國典故。」
胡雅士道:「不要胡說了,快給我辦事去。」
福生道:「老爺明鑒,小人沒這個本領,怎敢答應老爺。」
胡雅士怒道:「混帳東西,你敢刁難我麼?限你三天,替我辦妥,不辦妥休來見我。」
李福生見主人發怒,不敢再說什麼,應了幾個是,退到門房裡,咕嚕道:「你老人家只曉得尋開心,卻把難題目擱在我身上,也不管我乾的了乾不了。」
小二爺金泉聽了,就問老阿哥和誰拌了嘴,一個兒發歎?誰欺負了你,告訴兄弟,兄弟會替你出氣呢。福生道:「老弟,就這麼著罷,這樁事情,你不能夠幫忙的。」
金泉道:「怎麼料定我不能夠幫忙?你且說了出來,做兄弟或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,也未可知。」
福生道:「你去助罷。」
隨把這麼長這麼短的事說了一遍,金泉道:「哎喲,你早為甚不說?只要打聽石老五,他可一竟在汪公館進出的。」
福生喜道:「有這麼一個人好極了,現在那裡?就費老弟的神,帶我去見見。」
金泉道:「石老五人果然很好,打聽到他,一定能夠曉得仔細,只可惜已於去年鼠疫裡得病死掉了。」
福生驚道:「此人竟死了,除了他,還有別個知道沒有?」
金泉道:「石老五的兄弟石老六,也不時在汪家裡走動的,只怕沒有他哥哥曉得的詳細。」
福生道:「就石老六也好,帶我去見見罷。」
金泉道:「那裡見去?」
福生驚道:「敢也死掉了麼?」
金泉道:「死呢沒有死,只可惜跟袁四大人進京去了,隔了二三千里的路,那裡去見?」
福生道:「怎麼這樣沒緣分,你說的兩個人,死的死,去的去,一個都沒有在眼前。」
金泉道:「也是叫巧呢,我想石老五的老婆石嫂子,作興也曉得一二,他可就住在前街小屋裡,你高興就去問問他。」
福生道:「好極了,只是我和他沒有會過面,如何好去?」
金泉道:「你不便去。我就喊他來也好,只是你拿什麼來謝我呢?」
福生道:「停會子三元館吃局如何?」
金泉大喜,興興頭頭去了。一時,果然同了一個半老婦人來。福生曉得是石嫂子了,慌忙起身迎接,敬茶敬煙,慇懃備至。福生道:「隔壁汪公館細情,嫂子曉得的。」
石嫂子道:「也不很仔細。」
福生道:「他家的門,為甚一竟關閉著?我們搬居到此,從沒有見他開過一回兒。」
石嫂子道:「這是汪少爺脾氣兒古怪,不喜歡同人家交接,關門做皇帝,門外的事一點兒不管,他只曉得和少奶兩個尋歡作樂。」
福生道:「汪少爺做什麼事情的?」
石嫂子道:「是唸書的,他肚子裡不特本國書念的通透,連紅毛文字,都咭咭格格認了一大堆子呢。老爺在世時光,曾叫他漂洋到紅毛國,念過好多年書,所以他辮子都沒有的,學著紅毛人裝束,戴的是紅毛帽子,穿的是紅毛衣裳,著的是紅毛靴子,走在路上,猛一瞧時,只道是個紅毛人,仔細看起來,只不過皮色還像本國人呢。」
福生道:「汪少爺家裡共有幾個人?」
石嫂子道:「只剩少爺少奶兩夫妻是主人,其餘三四個都是底下人。」
福生道:「親戚朋友總有的。」
石嫂子道:「汪老爺是陝西人,所有親戚都在陝西。汪少爺的朋友,也都是沒辮子的。」
福生道:「弟兄伯叔,也都不在一塊兒麼?」
石嫂子道:「汪少爺一竟單傳,到他已經三世了。」
福生道:「汪老爺從前是做什麼的?」
石嫂子道:「汪老爺是做官人,頂子翎毛,外套補服,出來起來,哎喲喲,真真叫顯輝,銜牌,執事,旗鑼,傘扇,喝道,跟轎,哎喲喲,勢鬧得和出會差不多呢。」
福生道:「做什麼官你可知曉?」
石嫂子道:「不容說得,一定是大官。」
福生道:「有多麼的大?」
石嫂子道:「這沒有仔細,想起來,縣老爺那麼大總不止的。」
福生道:「汪老爺幾時去世的?」
石嫂子道:「怕不要一年快了。」
福生道:「汪少爺年紀,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呢。」
石嫂子道:「今年堪堪二十一歲。」
福生道:「少奶娘家還有甚麼人?」
石嫂子道:「沒有曉得。汪老爺的墳,就做在公館裡頭,現在少爺少奶,總算替老爺守墳呢。」
福生詫道:「怎麼墳好做在公館裡頭?真真奇事奇聞。」
石嫂子道;「老爺的棺材現放在花廳上,不是墳做在家裡頭麼?」
福生不覺撲哧的笑了出來。石嫂子去後,福生就到書房,回稟了雅士。雅士道:「既是唸書人,我和他近在貼鄰,不妨就去拜會拜會。想我這麼一個紅員,他總無有不思仰攀之理。」
想畢,就喊伺候,不料轎子到汪公館門前,投進帖子,隔了半天,不見主人出來迎接。胡雅士呆呆的坐在轎內,等得好不心焦。又等了好一會,才見一個家人,拿著名帖慢吞吞的走了出來,走到轎子面前,說聲擋駕,請一個安,回身關門自進去了。
胡雅士見了那個得樣子,氣攤化在轎內,半晌說不出話。回到公館,兀自氣憤未已。吃過飯,又到後園假山上閒望,巴望瞧見意中人。那曉得直望到夜,影兒都不見半個。明朝又去了望,望到第三天,才望見了,只見那女子腰肢嫋娜,骨格輕盈,眼含秋水之波,眉鎖春山之翠,倘叫小說家描寫起來,一定又是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了。
胡雅士一見,滿身上頃刻不自在起來,頭也渾了,心也癢了,眼睛也花了,百節四肢,經裡絡裡,異常的不得勁兒,身子覺著蕩悠悠的,不知怎樣才好,停了好半天,魂靈兒才慢慢的收回了軀殼,回到房裡,倒下床就睡,滿肚皮打算,這樣一個尤物,怎麼想個法子弄他到手才好。這晚眼望著帳頂,差不多一夜沒有合眼。姨太太問了他幾遍,終是不答。次日,局裡都沒有去,捏著支水煙袋,滿間裡亂轉。忽地笑道:「有了有了,這會子革命風潮很是厲害,各處文電交馳,正在搜捕那些餘黨,這汪小子,堪堪又是個沒辮子的,索性報了他革命黨,豈不乾淨了當?那沒主兒花朵兒,就不怕他逃上天去了。」
主意已定,就密喊福生去請警長錢子剛、營官蒯法善到公館商議要事。錢蒯二人不敢怠慢,立時應召而至,相見畢,齊問大人呼喚有何尊諭?胡雅士向後望了一望,見沒人,才道:「二位的功名要不保了,難道還沒有曉得麼?」
錢蒯二人齊嚇一跳,忙問大人從何處得來的消息?卑弁們一點子沒有知道呢。胡雅士道:「本地藏有革命逆黨,不日就要起事,你們想想這處分可卸得乾淨麼?」
錢子剛道:「本地有革命黨?那裡來的消息?胡雅士道:「就本公館隔壁那個姓汪的。此人行蹤詭秘,兄弟本有點子疑心,昨晚也是合當有事,吃過夜飯,睡到床上,不知為甚緣故,翻來覆去再也唾不穩。夜裡頭心是最靜,就聽得汪家裡有人聚議的聲音。」
錢子剛道:「竟有這等事?還了得。大人可所得他們商議點子什麼?」
胡雅士道:「起初聽得三四個人聲音,說的都是革命徘滿流血等叛逆話頭。後來靜了一靜,又聽著一句四月十九三點鐘,此外就不大清楚了。」
子剛道:「姓汪的名叫汪宗漢,是已故牙釐局總辦汪慶棠的兒子。」
胡雅士道:「我也曉得他是汪慶棠兒子,真真不是好東西,只要瞧他的名字,叛逆之態已顯然了。」
子剛道:「汪宗漢是逆黨,今天才知道。」
胡雅士道:「二位回去作速預備預備,今晚就來拿人,遲了恐怕就要漏網呢。」
蒯法善道:「可要府裡去稟一聲。」
胡雅士道:「那個悉隨大裁。不過你們不動手,兄弟可就要電稟督撫兩憲了。」
兩人聽了,嚇得連聲應是。蒯法善道:「卑弁回去,馬上點齊人馬,就來拿人是了。」
胡雅士道:「這才是正辦。」
二人告辭而去。胡雅士又坐轎到府縣兩衙,講了會子話。只可憐汪宗漢坐在家裡,夢也沒有做著,這晚吃過晚飯,正和他夫人蘇氏手談解悶。忽聽外面喊聲大震,一個當差的,慌慌張張進來,報說不好了,外面到了無數的強盜,大門都要撞穿了,快請少爺作主。蘇氏聽說,嚇得抖成一堆兒,忙道:「這便如何?這便如何?」
宗漢道:「不要慌,自古水來土掩,將至兵迎,何況這幾個草賊?我有兩支六門手槍,是朋友送給我的,一竟藏著沒有用過,今晚倒可以試一試了。」
說畢,站起身,開箱取出手槍,裝好彈子,急匆匆走將出來。此時外面已攻打了許久,只聽震天價一聲響,兩扇大門齊齊倒下,吶喊聲八九個人一窩蜂擁將進來。汪宗漢雙槍並舉,勃勃勃兩道青煙,擁進來的人早倒了兩個。餘人喊聲不好,一齊狂竄而退。汪宗漢只道是強盜,奮不顧身,直追出去,剛剛奔到門口,不提防鋼叉鐵鉤一齊上來,膀上著了兩下,一個鷂子翻身,早給眾人拿下了,橫拖倒曳而去。
蒯營官下令入內細搜,三五十個如狼似虎兵丁,揚旗喊吶而入。擁進門,先向空處放一排槍,槍彈打在牆壁上,打得灰泥磚塊,紛紛散下。錢子剛督同眾警察跟隨而入,十幾盞警察燈,像電光般探照進去。眾人一路喝,一路行,霎時,早搜查到房間裡。蘇氏嚇倒在一邊,眾人翻箱倒籠,見了值錢的東西,只恨自己袋小藏塞不下。前前後後,抄了個遍,並不曾抄見什麼,於是簇擁著汪宗漢,到警察局,略問幾句,隨教押下。錢警長、剿營官連夜進府稟報,拿獲革黨汪宗漢,並被拒捕槍傷兵丁兩名的一應情事。府大人聞報大驚,問道:「只拿獲得一個人麼?我想總不止一個的,你們檢搜檢搜細到,不要被他漏網,漏了一個網,可就要有無窮的患害。」
蒯營官道:「卑弁協同錢警長,在汪逆宅子裡,前前後後抄了個遍,並不見有別個可疑的人。」
錢警長道:「大人明鑒,革命黨行蹤詭秘,最好明天城門不要開,按戶搜查一遍,果然沒有什麼,再行開放不遲。」
府大人道:「閉城搜查,好果然好,只怕上頭曉得了要講話,說兄弟臨事張皇,兄弟如何吃得住?」
蒯營官道:「這逆犯今晚提審麼?最好改發縣監,似乎謹慎一點子。」
府大人點頭稱是。錢蒯兩人退出後,府大人就傳首縣,叫把汪宗漢發押縣牢,嚴密監禁。卻說汪宗漢夫人蘇氏,聽說強盜打劫,已嚇得花容失色,抖成一堆兒。宗漢拿著手槍奔出去時,蘇氏本要阻攔,無奈嚇昏了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後見一大隊人擁進房來,翻箱倒籠,搜了個空,呼嘯著去了。等了半天,不見宗漢進來,未免有點子著急。一時,家人進報,少爺被強盜拿捉去了,蘇氏兩眼一瞪,倒在地下,昏了過去。僕婦丫頭忙著捏人中灌救,救了大半天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吐出一口濃痰,方才醒了轉來。這夜哭哭啼啼,沒有好生兒睡覺,直到天明,才覺有點子疲倦,剛要合眼,家人進報隔壁胡大人來拜。蘇氏道:「少爺不在,那個接待呢?」
家人道:「胡大人轎子都不坐,步行來的。胡大人說,曉得你家少爺遭了意外,現在這麼樣了,因為彼此是鄰居,特來問詢問詢,少奶又是女流,沒個幫手,叫他如何得了?家人瞧胡大人很是一片好意,現在急難當口,幫手多一個好一個,倒不可辜負他呢。」
蘇氏一想不錯,就道:「你去請胡大人書房待茶,說我就來是了。」
家人應著出去,蘇氏對鏡約略把兩鬢掠了一掠,叫僕婦扶著,一步一步行將出去。將到書房,一僕婦緊行幾步,打起簾子,說一聲少奶出來。胡雅士慌忙起身相候,那兩隻賊眼,直上直下只向蘇氏打量。只見他雲鬢半卸,脂粉不施,淚眼惺忪,愁容寂寞,那一副嬌怯怯的體態,彷彿是帶雨梨花,嬌柔欲墜。雅士暗暗喝采,慌忙作揖,口稱世嫂。蘇氏含羞帶怯,回個萬福。胡雅士道:「宗漢兄是當世人豪,一時俊傑,辱在比鄰,神交已久。此回不知怎樣,官府竟把他當了革命黨?我也不勝扼腕。」
蘇氏道:「哎喲,是官府拿捕的麼?我還認是強盜呢。」
胡雅士道:「我也聽得人說,昨晚拿著了個革命黨,那革命黨就是我的鄰居,所以過來問問,倘果是冤枉的,情願進衙門去保他。我是一片熱心,世嫂可不必藏頭露尾,有話儘管告訴我是了。」
蘇氏道:「胡大人這樣熱心,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。」
胡雅士道:「不必客氣。見義勇為,是我們做男子的分內之事。宗漢兄是黨人,不是黨人,世嫂諒總曉得的。」
蘇氏道:「我們宗漢一竟安分守已的,終日在家裡頭讀書修學,世事概不預聞,如何說是革命黨?」
胡雅士道:「我也曉得他是冤枉的。世嫂放心,我胡雅士既然出來管得帳,無論怎樣,總要保他出來。世嫂停會子到舍間來聽回話是了。」
蘇氏萬分感激,謝了又謝,說道:「我是個孤伶女子,沒腳蟹圖似的,沒個兒幫手,全仗胡大人鼎力。」
胡雅士嘴裡隨便敷衍著,肚裡頭卻十分暗好笑。辭著出來,徒步回去,叫門上李福生到縣衙打聽,一時回來,報說革命黨案子已經問過一堂了,汪宗漢不肯承認。縣老爺問他,既然不是革命黨,為甚家裡藏著手槍?為甚拒捕打傷兵丁?他說倉猝聞變,只道是盜劫,才拿手槍來自衛。縣老爺駁問再三,他始終不肯認帳。縣老爺只得把他還禁獄中,現在進府衙去稟復了。胡雅士道:「吩咐提轎,到府裡去拜會。」
見了知府,就打躬賀道:「恭喜恭喜,季翁破獲革命黨重案,一定指日高升。」
知府道:「可惜逆犯還不肯招認。」
胡雅士道:「難道不好用刑罰麼?」
知府道:「現上欽奉在諭,審判案件,一概不准用刑,兄弟怎敢違旨?」
胡雅士笑道:「季翁太拘泥了,諭旨雖下,各處審判廳審理刑民各案,尚且多用刑罰,何況革命黨本是謀反叛逆的事?就照新律,審理謀反叛逆,也沒有禁用刑罰的專條。」
知府聽了,連說承教承教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