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 張剃頭出盡當場丑 胡太守偷窺隔院春
話說周介山在祥記春號和春泉靜齋談天,談起李希賢請酒,席上兩個江西紅員吃醋鬧笑話,春泉靜齋一齊大笑道:「真是做官的人,沒一件事做不出。」
靜齋道:「採辦軍裝,為甚要連派兩個人來?」
介山道:「現在各處革命黨,頗有浮動之勢,上頭把辦軍裝的事,看得非常鄭重,特特派了兩個人也未可知。」
春泉道:「革命黨的心思也真惡毒,聽說黨裡頭有班實行員,都是死都不怕的。他們要行起刺來,兩個人斟酌好了,一個到官府衙門告發,說某處有一個革命黨,約定某月某日前來行刺,官府自然相信,派差拿捕,果然拿著了,手槍炸彈,沒一件不備。開堂審問,那人直認不諱,那人的性命自然沒了,告發的那個,官府自然引以為心腹。那裡曉得,這個人才是個真刺客,一得機會,就要開放手槍傷掉你的性命。你想陰險不陰險。利害不利害?」
靜齋道:「今天報紙上,不是載著一個甚麼溫生才,刺殺了廣州將軍麼?看來也是革命黨了。」
介山道:「革命黨這麼的吵,終不是好路道。」
春泉道:「朝廷辦理革命黨,總算嚴厲的了,怎麼還辦不怕?」
介山道:「索性不辦,不知怎樣?」
春泉道:「辦尚且如此,不辦還了得?」
靜齋道:「革命不革命,吵起來總管吵掉點子生意。」
春泉道:「毛惠伯,這幾天會過面麼?」
介山道:「昨天碰頭的。惠伯這幾天,忙得不亦樂乎。」
靜齋道:「敢是為商團事情麼?」
介山道:「商團已經成立了,沒什麼事情了,他忙的就為蘇州那爿舖子。」
春泉道:「慎記蘇州也有分號麼?」
介山道:「蘇州的舖子是他自己的。」
春泉道:「惠伯這樣一個人,也會做小伙生意。」
說著,老司務送進一張紙條來,靜齋接過略瞧一瞧,隨手授給春泉。春泉見上面寫的是:
要事面商希即駕臨一談此致
馬費兩老爺
台照
弟張咸貴便頓三月十八
春泉道:「張咸貴邀我們有甚事?」
靜齋道:「想來總為錢財事情。」
春泉道:「不見得麼,他和我錢財上從沒有過交易。」
靜齋道:「我不去了。」
春泉道:「你不去也好,我左右閒著,且去瞧瞧,看有甚麼事?」
靜齋隨向老司務道:「關照來人說費老爺就來。」
老司務應著去了。春泉站起身,向介山道:「介翁且請坐坐。」
介山道:「不用客氣,儘管請便。」
春泉坐馬車徑向張咸貴公館而來,一時行到,咸貴接著,笑道:「春翁真誠實人,一請就來。」
春泉道:「你請我有甚事情?」
咸貴道:「請你叉麻雀,不是要緊事情麼?靜翁怎麼不來?」
春泉道:「他有點子事情,不來了。」
咸貴道:「他不來,少一個人了,怎麼樣?」
春泉道:「還有什麼人?」
咸貴道:「賈箴金怕要來快了。」
說著,只見一人大笑而入,正是箴金。箴金道:「我曉得你搗鬼,要事要事,總不過叉麻雀和喝酒罷了。」
咸貴道:「三缺一,局湊不攏呢。」
箴金道:「三缺一,乏味了。」
咸貴道:「你可有熟人沒有?」
箴金搖頭。春泉道:「既然局攏不攏,我要去了。」
咸貴著急道:「不要走,不要走,果然沒人,就叫張司務來湊一個數罷。」
春泉道:「張司務又是誰?」
咸貴道:「你不要問是誰,儘管有人來碰和是了。」
春泉就不言語。咸貴匆匆走到裡頭,灶上阿土生瞧見,忙站了起來,問老爺要什麼?咸貴道:「你給我快去喊剃頭張司務來,要緊要緊,快快快。」
阿土生道:「老爺的頭昨天才剃呢,今朝又要剃了麼?」
咸貴道:「不是剃頭。」
阿土生道:「姨太太要打辮麼?」
咸貴道:「也不是打辮,你叫他快點子來是了。」
阿土生詫怪道:「不是剃頭,不是打辮,叫張司務來做什麼?」
咸貴怒道:「叫你去喊就去喊是了,多問點子什麼?」
阿土生應著自去,一會子,張剃頭挾包而來。咸貴道:「張司務你來了,包放著,叉麻雀去,叉麻雀去。」
張剃頭聽了一怔,忙問和那個叉麻雀?咸貴道:「我因為氣悶不過,邀兩個朋友來叉麻雀解悶,偏偏邀不齊集,三人缺一,你想難過不難過?」
張司務道:「三缺一,果然是最難過不過的事情。」
咸貴道:「你能夠明白到此就好了,我曉得你打幾隻牌,總算還不差什麼,所以叫你來補這一缺,湊成功一局。」
張剃頭驚道:「小人是何等樣人,敢和老爺們叉麻雀?」
咸貴道:「這又礙什麼?所說賭場沒上下,並且他們也不曉得你是剃頭司務,你不要響就是了。」
張剃頭道:「小人終有點子膽怯。」
咸貴道:「放大膽子,怯些甚麼?」
張剃頭才勉勉強強答應了,跟著咸貴到書房,認得一個是電報局賈老爺,一個濃眉大眼的卻不認識。咸貴道:「人齊了,人齊了,可以攏局。」
春泉道:「此位何人?尊姓台甫,還沒有請教。」
張剃頭頓時跼蹐無地,不知怎樣回答才好。咸貴道:「他也姓張,打兩張牌還可以。」
春泉道:「是貴本家?」
咸貴聽了,面孔也慚慚紅起來。箴金道:「我們扳莊罷。」
春泉道:「咸翁這位貴本家,既是麻雀好手,倒要領教領教了。」
四人扳莊入座,碰起和來,鬥過兩圈,倒也沒甚進出。忽報胡大人來拜,咸貴未及起迎,胡大人已經跨進來了。眾人抬頭,見那胡大人頂帽補服,客氣異常,見了眾人,逐一打躬為禮。春泉箴金也忙打躬還禮。張剃頭嚇得一身冷汗,連忙站起身,躲過一邊,直挺挺的站著。胡大人詫異,忙問:「此位何人,為甚這般的見拒?」
張剃頭囁嚅道:「小人是個剃頭司務,大人和我打躬,不用折殺小人麼?小人家裡還有個十八歲標緻表妹呢,折殺了叫那個去受用?大人你這個禮,行得真是黃鼠狼爬在雞籠上,不懷好意。」
眾人聽了,一齊大笑起來。春泉才知這位貴本家是做待詔的。胡大人笑道:「咸翁益發高貴了,連剃頭司務都相與起來。」
箴金攙言道:「雅士先生,你不要看輕了他,任是王侯將相,見了他沒一個敢不低頭呢。這個身分,比了你我就要高起許多了。」
胡雅士又大笑不已。咸貴道:「雅翁今天怎麼公服光臨?」
雅士道:「好叫咸翁得知,藩脾已經掛出來了,兄弟特來辭行。」
咸貴道:「恭喜恭喜。兄弟沒有知道,欠賀得極,欠賀得極。雅翁榮任是那裡?」
胡雅士道:「是釐局差使。」
此時張剃頭早趁大家講話當口,一溜煙逃去了。賈箴金道:「兄弟在一家春設個便酌,務懇雅翁賞個光。」
隨向春泉咸貴道:「奉屈二位作陪。」
胡雅士道:「謝謝了,兄弟末班車就要上省的。」
賈箴金向咸貴道:「費心替兄弟代勸勸駕。」
咸貴道:「雅翁既然就要動身,我看恭敬不如從命,箴翁就不必客氣了罷。還是兄弟來作個小東,略備水酒一杯,也不添請別客,就這幾個人,在這裡敘叔如何?」
箴金心想,唷唷,你倒會得奉承呢,我總算可以的了,誰知你竟跑在我前頭。只見胡雅士道:「咸翁。你我知交,何必鬧這餞行的故套?」
咸貴道:「算不著什麼餞行,無非敘敘罷了。」
胡雅士道:「既然這樣,兄弟也不客氣了,請就擺起來,兄弟吃了便行。」
咸貴喜極,就叫阿土生到雅敘園喊一席菜來,趕快趕快。阿土生應了一聲,如飛的奔了去。一會子,酒菜送到,咸貴就叫把檯面擺起來,一面按席敬酒,果然不請別客,賓主四人,說說談談,異常有興。胡雅士舉杯在手,一飲而盡,很有洋洋自得的意態,笑向咸貴道:「現在世界,官真是難做,咸翁是閱歷過來的人,此中況味,瞞不過你。兄弟此去,雖蒙著聖恩高厚,仔細想來,究竟沒什麼意思。像我們舍弟,在山西地方,總算有著丈人的靠山,尚且弄不下呢。他的丈人,是山西很紅的紅道台,在撫院跟前真是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今回舍弟鬧出了個小小亂子,尚且彌縫不住呢。」
咸貴道:「令弟是什麼班子?」
胡雅士道:「是知縣班,去年還得過明保的,今年調任到萬泉縣,就鬧出兩樁小小亂子來。我們舍弟煙癮是大不過,總要吸到一兩八錢一天,兩位姨太太一邊一個,手不停簽的替他燒煙。調著手把槍,所以他公事是不大有工夫辦的了,衙門裡一應事情,都是家丁們辦理的。」
咸貴道:「現在禁煙當口,怎麼倒又能安然無事?令弟的法力倒真不小。」
胡雅士笑道:「咸翁枉是做過官的人,連這點子關子都不曉得。不要說官場公事,都是照例文書,作不得准,就真個公事公辦,也只有幾個黑透的人員,填填晦氣洞罷了,要什麼法力?而況山西那位撫部院,先是個爛癮頭,他一天聽說竟要抽到半斤多烏煙呢。你想下頭辦公事,還嚴得來嚴不來?」
春泉道:「半斤多烏煙,怎麼抽法的?一個嘴巴恐怕來不及呢。」
胡雅士道:「他果然不是一個嘴巴吃的。」
賈箴金道:「從前有一個鎮台,烏煙聽說是從肛門裡吸進去的。他把煙膏像攤膏藥般攤在紅布上,貼在肛門口,隔掉三四個鐘頭,揭下來,已經乾掉了。換上一張,又是如此。一天一夜,要換上三五回呢。這位中丞,可也是這個樣子麼?」
胡雅士道:「不是。這位撫院,早晨沒有起身時光,先要當差的吸了煙向帳子裡噴,總要噴得滿床上煙霧騰天,帳子裡青白色的煙,像雲根般一縷縷透出來,他老人家才能夠轉側翻動,姨太太才上來替他燒煙過癮,他才能夠呼吸。當差的沒有噴煙時光,他老人家宛如半死似的,一動彈都不能夠動彈。」
春泉道:「這麼吃法,不要說半斤鴉片,就一斤也容易。」
胡雅士道:「中丞合家子八九根槍,合算攏來,怕不要一二斤鴉片一天呢。最奇怪的是中丞的大少爺,蹺了辮子還要抽鴉片,那真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。」
咸貴道:「人已經死掉,怎麼還會抽烏煙?敢是像焚化紙錠般焚化的麼?」
胡雅士道:「焚化倒不是焚化,大少爺的柩停在衙門裡,每天到癮發時候,就叫兩個當差的吸了煙,向棺材戶頭川流不息的噴,噴的大少爺過過了癮才住。」
咸貴道:「大少爺癮發不癮發怎麼會知道呢?」
胡雅士道:「大少爺生前甚麼時候過癮,自然死後也甚麼時候過癮。最奇怪的是,到了過癮時候,不給他過癮,那個鬼就要吱吱的叫。」
春泉道:「這個鬼倒靈呢。」
胡雅士道:「中丞既是這個樣子,禁煙的公事,自然不問可知了。舍弟倖免,又何足為奇?」
咸貴道:「令弟這樣,好極的了,怎麼又鬧出亂子來?」
胡雅士道:「萬泉地方,有一所官立高等小學堂,學生的習氣本是壞透壞透的。有一個學生,不知為了什麼事故,和舖子裡人口角起來,生意人是吃虧不起的,就到縣裡來告了一狀。我們舍弟本底最恨的是學生,立刻出大簽提拿到案,狠狠申飭一番,並打了三百手心。照這麼的辦,本也沒甚麼不是。那裡曉得這起學生,竟然起起罷學風潮來,想挾制我們舍弟,我們舍弟鎮定力本是可以的,一任他們罷學,不去睬他。」
春泉道:「照例總要設法挽留,不挽留總要另行招考。」
胡雅士道:「我們舍弟,挽留也不去挽留,招考也不去招考,只當沒這件事。」
咸貴道:「上頭派視學員來查著起來,又怎樣呢?」
胡雅士道:「這有甚難處?只消到私立學堂去,借幾名學生應一應卯,就敷衍過了,有甚大不了事?這是一件。還有一件,是自治籌辦事務所,那事務所的所長,原和積穀倉董事、書院董事差不多的。我們舍弟是地方官長,照例應有派送的權柄。有個姓李的鄉紳,為人很是和氣,與告弟的家丁拜過把子的,家丁再三求告舍弟,叫把李紳派充事務所所長,舍弟答應了,親把李紳送到所裡頭去,向所員說了。那裡曉得這班所員,竟然無法無天,同聲嘩噪起來,說什麼所長是要眾所員公舉的。官長沒有派送之權。一派的胡言亂語,我們舍弟也沒工夫和他們爭論,向李紳道,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,我們還是到自治研究所去罷。李紳就打一躬道,全仗公祖栽培。那裡曉得研究所所長,也不肯通融一點子,我們舍弟奔來走去,走了半天,倒計了兩回的沒趣。後來李鄉紳到縣控告事務研究兩所長許多劣跡,我們舍弟自然公事公辦,立刻出火簽簽提。那裡知道,作事不密,反被他們得著了風聲,邀齊紳學兩界,到省城去上控了。兩樁亂子,一齊發作,將來不知怎樣結局呢。咸翁,你想現在的官,還有甚做頭?」
咸貴道,「雅翁當的釐差,究竟和地方有司有別,這種風潮是不會有的。像令表兄吳亦堂,在陸軍學堂充當監督,終年沒甚事情,薪俸倒是鎮百鎮千的,這才叫開心。上年子還新納一位姨太太,水蔥兒一般的身子,雪藕兒一股的皮膚,問問年紀,只有得十七歲。這位姨太太原是房東的小姐,令表兄用強硬手段勾搭成功的。後來房東曉得了,和令表兄不答應,令表兄跪著哀求,左央右央,才說定一千塊錢聘為姨太太。倘換了地方有司時,此事如何了得?」
胡雅士道:「你還提起家表兄呢,他差使早早的撤掉了。」
咸貴道:「令表兄撤了差麼?幾時的事?」
胡雅士道:「月初的事情。』他因為吸烏煙事,被撫憲得了風聲去,馬上傳進禁煙公所查驗。查驗員自然照事行事,那裡曉得煙癮沒有查出,渾身上下的楊梅毒瘡倒全都披露了。查驗員因為搜檢夾帶,脫卸他的衣服,只見上上下下,楊梅瘡生了個通,幾幾乎沒一處是好皮膚。查驗員嚇得舌頭都拖出來,連學堂裡總辦都難為情的,只得稟知撫台。撫台大怒,馬上撤去他的差使。」
咸貴道:「宦海風波,真是異常險惡。然而令表兄也未免太風流了。」
春泉道:「說起風流,我又想起一事了。前晚十二點鐘時光,後馬路百德裡一家甚麼公館裡,鬧得反沸搖天,看的人不知擠了多少。說是捉奸,又說是紮火囤,後來瞧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,從人叢裡抱頭鼠竄奔出來,情形十分狼狽。有認識他的,說就是南頭甚麼捐局裡的委員。兄弟齊巧因事經過,倒瞧的明明白白。」
胡雅士道:「上海這種公館,真是多不過,像前幾年,還不大看見的。」
咸貴道:「想來總為市面不好之故,不然這種沒廉恥事情,誰願去乾呢。」
春泉道:「現在的風氣,真也壞透壞透。新出的一部小說,叫甚龍華會之怪現狀,倘講的都是真話,那還了得。和尚是出家人呢,竟敢這麼的無法無天。」
咸貴道:「那倒不是虛話,和尚本是最為造孽的。記得我在蘇州時光,恰好碰著獅林寺招徒傳戒,我因為傳戒是釋門最重的典禮,特去瞻仰瞻仰。走到寺中,見裡頭婦女雜沓,眾賊禿軋在裡頭,任意調笑,做出許多賊形怪狀。長老的雲房,與傳戒各女尼臥室,只隔得一層薄板。這薄板只有三尺來高,爬進跳出,很容易,陳倉暗渡,再要便當也沒有。走到寺後,忽聽得草堆裡淅淅瑟瑟的怪響,闖過去瞧時,跳出兩個人來,一個是婦人,見了我穿衣不迭;一個是光頭,倒突出兩個眼珠子問我做甚麼?你想奇怪不奇怪?」
賈箴金道:「蘇州風氣,和上海本是不同。我前禮拜在蘇州,瞧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,在茶館裡向人家作揖打躬的賠不是。我很是詫異,堂倌告訴我,這小伙子是審判所的錄事,因為假冒調查員,向各煙戶敲詐,被人家察破了,軋到這裡來吃講茶。他自己曉得理虧,才肯賠禮央告呢。」
春泉道:「審判廳是新衙門,怎麼也這樣的腐敗?應該有點子新氣象才是。」
賈箴金道:「任你怎樣的新事業,新政令,到了中國人手裡,總是弄不好,因為中國人都是舊人。兄弟曾講過一個笑話,中國果然樣樣要維新,件件要維新,事事要維新,色色要維新,除非把二萬萬個女子,全伙兒嫁給外國人,中國人一個都不要嫁,二萬萬個男子,老婆全伙兒娶外國人,中國人一個都不要娶。這麼一來,人種先攙和了,外國人的新氣過給中國人,中國人的舊氣過給外國人,以後中國外國作事才能夠一例。
兄弟此番回去,曾到地方審判廳瞻仰過一番。先到繕寫狀紙室,見那間房子,只有豆腐乾般大小,桌子倒橫著三隻,那點子地位,已經差不多了。三四個小伙子據案高坐,想來就是書記生了,都低著頭,執著筆,正在寫點子什麼,窗外立著的人不知有到多少,挨肩擦背,擠得要不的,你一聲,我一句,搶著訴說案情。書記生一邊問,一邊寫,大有應接不暇之勢。
有一個控訴人告訴我道,書記生太少,控訴人太多,繕寫狀詞,又限定上午十二點鐘,過時不候。所以寫狀時光,七手八腳,忙得要不的,張三的事情,錯寫到李四狀詞上;李四的事情,錯寫到張三狀詞上,停會子質審起來,就不免要鬧出許多笑話來呢。
繕狀室隔壁就是發賣狀紙室,我走進去時,見裡頭站著八九個人,都是候買狀紙的。那個有鬍子的司事,一味吃水煙,望屋頂,做出一副舒徐暇豫的樣子,好像發賣狀紙不是他管理似的。那幾個買狀紙的人,都等侯到個不耐煩,忽見一個白圓險的胖子,一埋一埋埋進來。那司事見了,慌忙起身招接,連說煦翁好早,請坐請坐。又問煦翁光臨,要辦一張狀紙麼?胖子大剌剌地似理不理的道,我要辦一個伙計,你揀張民事狀紙與我。司事聽了,屁滾尿流,忙把狀紙送上。胖子略瞧一瞧,隨把錢給了,站起身,一點頭便走了出去。我見了很是詫異,詢問旁人,才知這胖子就是鹽商。暗想發賣狀紙的司事,怎麼也這般的勢利?
隨到承發吏室,見只有三五個守衛庭丁,在裡頭吸水煙。還有幾個體面民事訴訟人,三三五五,隨便坐著閒談,不要說承發吏,連承發吏影子都沒有見一個。我見了那種樣子,不勝詫歎。後來經過待質室,聽得裡頭拌嘴的聲音,鬧得狗咬一般。旁人告訴我,這是原告和被告爭鬧呢。我問原告被告押在一起麼?旁人回說是的。等到開庭,那幾位審判官更是七精八怪,有有辮子的,有沒辮子的,有的身上穿著便服,頭上倒戴一頂大帽。那旁聽處的兩扇玻璃門,更常常的開閉,依呀依呀,鬧得訴辯的話都聽不清楚了。所以我說新法子到了中國人手裡,就要弄不好。」
四人說說談談,早已五點過後。胡雅士道:「兄弟酒有了,再會罷。」
咸貴再要留時,雅士道:「火車要開了,我們後會的日子長呢。」
咸貴只得起身相送,春泉箴金也就告辭回家。暫時擱過。且說胡雅士趁坐末班火車到省,先到撫藩兩轅,稟謝稟辭一應照例公事,不必細表。即日帶領家眷到差,租了一所公館,每天到局只辦一兩點鐘公事,就回公館來歇息。這所公館本是人家的別墅,雖然不甚寬廣,亭台花榭,倒頗有點子山人風趣。胡雅士公餘之暇,賞覽賞覽園亭風景,很是開懷。這日飯後無事,一個兒踱向後園來,忽聽得一派絕清脆的喉音,嚦嚦鶯聲,乘著風從隔牆裡一聲聲吹送過來,那聲音好似念什麼詩句似的。胡雅士觸動舊病,忙摳衣奔向假山去,想瞧一個清楚。一口氣奔上,向隔院望去,只見嫩綠如茵,落紅成陣,綠楊樹下,站著一個女子,手裡拿著一本書,在那裡低頭微唱。因是背影,瞧的不甚親切,然而望見這苗條的身裁,輕盈的骨格,已可斷定他面貌必定美麗的了。瞧了好一回,偏偏這女子不轉過臉來,忽一陣微風,把這女子極清極脆的聲浪,一字一字吹送進耳輪裡來。只聽道:「似水光陰春又暮,困人天氣日初長。」
不聽則已,一聽時心裡頃刻癢將起來,正在著魔,不防背後有人道:「老爺,蔣老爺來拜。」
回轉頭去,見是門上李福生,喝問做甚麼大驚小怪?福生先應了兩個是,回道:「蔣老爺求見,說有緊要公事。」
胡雅士皺眉道:「偏這會子就有緊要公事了,早不來回,晚不來回,這公事來的這麼的湊巧。都是你這忘八搗的鬼,我出去會客,倘然沒有公事,我只問你這忘八。我把你這忘八送到縣裡頭去,叫縣考爺打折你這狗腿,問你下回還敢搗鬼不敢。」
福生一邊答應,一邊想道,怪呀怪呀,我們老爺怎麼好好的,忽地改了常也,不好不好,天變下雨人變死,他這改常,一定是變死。胡雅士見福生沉吟不語,問道:「福生,你想點子什麼?」
福生道:「我想老爺花園裡以後不要來的好。」
胡雅士忙問何故?福生道:「這座宅子,一竟荒廢著沒人住的,園子裡地又幽靜,花奴草魅,不免時常出沒,老爺今天這個樣子,一定是觸著甚麼邪了。老爺,這是小人的金玉良言。」
胡雅士不待說完,連喝放屁放屁,一路放屁放出去了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