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
  黃鄉紳連遭橫逆 梅俠士一怒揮拳

  話說賴嘯吟向勞有義道:「既然你答應了,我也不好再說什麼,早點子拿了錢來,我們就把網巾假髻還他。」
  楊穩婆道:「銅錢現在總來不及,明天我到庵裡去拿。」
  次日,楊穩婆到慈雲庵,見了夢曇,從容說出勞賴撞破之由,妙相買和之議,或可或否,請為一決。夢曇聽了一徵,半晌才道:「丟掉幾塊洋錢,買個安靜,倒也罷了。不過三百塊,好似太大點子,洋錢究不是蘿蔔片兒,切切就是一盤。」
  楊穩婆也不致辯,連應是是。夢曇道:「這會子,自然一概要拜托媽媽了。其中倘有可以減省之處,悉憑媽媽大才斟酌是了。」
  楊穩婆見夢曇很有懷疑自己的意思,遂道:「曇老師太,我也無非是為好呢。」
  俗語說熱心人招攬是非多,這話真是不錯。夢曇本是個老奸巨滑,見楊穩婆這麼說了,恐怕事情變卦,忙轉語道:「媽媽,你不要多心,我並沒有怪你呢。不過洋錢這東西,拿進門,多做多,總不會嫌多;拿出門,少做少,總有點子不捨,這是人人如此的。我說錯了句巴話,你總不可見氣。」
  楊穩婆見他這樣說了,自然也只好不響。夢曇忙差人費公館去。請王阿根,交待說有很要緊很要緊的事,無論如何總要叫他馬上來一趟。阿根見說,果道有甚急事,跟著來人就來。夢曇把此事向他說了,叫他快去張羅銀子。阿根義不容辭,急到祥記見春泉如數拿著三百塊錢,重到慈雲庵,交給夢曇。夢曇轉交給楊穩婆,楊穩婆拿了家去,一會子,又來了。阿根幸還沒有去,問他為甚又來?楊穩婆道:「這二十塊洋錢,說是不好用,叫我來調換。」
  阿根接來瞧時,見是北洋龍洋,詫道:「一般的洋錢,怎麼就不好用?」
  楊穩婆道:「北洋銀圓,上海是不通用。」
  阿根道:「英洋是外國的,怎麼反又好用?」
  楊穩婆道:「這個我可不知道。」
  阿根無奈,只得重到祥記,向馬靜齋調換。春泉道:「北洋銀圓怎麼不通用?銀子成色又不歹。我記得前天到藥房裡去買魚肝油,計價三元四角,我身邊只有四塊龍洋,叫他們找出來,藥房裡伙計把四塊錢反覆瞧看,挑出一塊北洋的,叫我調換。我此時身邊沒有別的洋錢,向他婉商,可否通融用一用?那伙計定管不肯,我道,這樣罷,這塊錢暫時抵一抵,少停拿了角子來取贖。店伙道,那個不成功,你這會子說來取贖,停會子不來取贖起來,又怎樣,我又不認識你,到那裡來尋你?我詫問北洋銀元,四角錢都值不到麼?店伙道,上海既然不用,就一個錢也不值。我心下不勝詫異,中國自鑄的洋錢,在自家國境裡頭,會得一個錢也不值。」
  靜齋道:「中國事情,本都是解釋不來的。」
  阿根見春泉和靜齋只顧談天,心下萬分焦躁,好容易等他們談天談罷,才拿著洋錢回去。靜齋道:「阿根拿洋錢去,什麼用場?」
  春泉皺眉道:「不要去談他了。」
  忽見老司務進來道:「馬先生,外面有個人,請你出去講一句話,叫他進來,又不肯進來。」
  靜齋道:「是誰?」
  老司務道:「不認識。」
  靜齋道:「你可問他過姓氏?」
  老司務道:「我問他,他不肯說,只說請馬先生出來自會知道。」
  靜齋疑惑道:「是誰,這樣鬼鬼祟祟?」
  春泉道:「你且出去瞧瞧,想來此人,必有很要緊的事故。」
  靜齋聽說,跟著老司務走出大門,見牆角邊站著一個蹩老官。那人一見靜齋,趨步上前,口稱靜哥,還認得小弟麼?靜齋一呆,細細打量那人,覺著有幾分面善。只見那人二十左右年紀,滿臉的煙容,瘦得眼眶都陷了進去,穿著件竹布長衫,舊的已不成樣子,顏色不像藍又不像白,前後補釘倒打上了八九個,從領圈裡望進去,裡頭也不像有甚短衫襯著。下身穿著已經變成灰色的白洋布褲子,那襪子也與褲子差不多顏色。一雙鞋子倒是京緞的,不過頭上已開了兩個眼珠子,大約是垃圾堆裡頭搜羅來的。短髮已有近寸來長,太陽穴裡倒還貼上兩小方頭痛膏藥。靜齋瞧了半天,失聲道:「你不是我譜弟黃子英麼?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?」
  黃子英道:「一言難盡。靜哥,你這裡可有隱僻點子的地方,我同你談談。」
  靜齋道:「就到我店裡去罷。」
  子英道:「我身上這個樣子,自己覺著不好意思。」
  靜齋道:「不要緊,店裡又沒什麼外人。」
  子英道:「貴同事見了,不要笑話的麼?」
  靜齋道:「不妨不妨。」
  子英見說,跟著靜齋進內。眾伙計見老大先生同著這麼一個鱉腳生進來,便都在背後做嘴做臉。靜齋只當不知,直請黃子英到帳房中坐定,問他為甚弄到這般地步?子英道:「我們黃姓,在湖州總算是第一個大族,遠房近支,並算攏來,有到四萬多丁,遠近各姓,那一家比得我們上?說起老鄉紳來,總是推著我們。現在卻衰敗得不成個樣子了,闔族房派共分二十三房,我們這一房是第三房。敝族的制度,每一房立一個房長,凡一房裡的事務,統由房長管理。這二十三房都是老房,老房裡還分出各小房來,各小房也各立有小房長。管理一小房事務。小房裡再分出小小房,立有小小房長,管理一小小房的事務。敝族二十三房,每房裡共有八九個小房,每個小房裡,共有六七個小小房。族制是小小房統於小房,小房統於老房,老房統於族長。其實小小房的事情,族長很是隔膜,都由小小房長一個兒決斷施行。各家子弟有什麼爭端,又不能超過小小房長小房長,徑到老房長跟前來告訴,族長是更不必提起了。敝族合族一二百個小房,一干五百多個小小房,各房的房界最是嚴不過,這個小小房瞧到那個小小房,就同別姓人家差不多,痛癢從不相關,榮辱從不相顧。所以敝族房族雖大,說穿了,竟是一千五百多個小族呢,形勢渙散得同散沙一般,這就是敝族衰敗的第一層緣故。再者敝族族長的權柄至尊無上,各房長各小房長各小小房長,也同族長差不多尊貴。各房裡的子弟,任你怎樣聰明才智,一點子主都作不來。就有好法子好計策,家長房長終不肯聽一句半句。這就是敝族衰敗的第二層緣故。有這兩層緣故,所以已經敗得個不成樣子了,不要說兄弟藍縷到如此,敝族裡子弟,那一個不同兄弟一樣,走出來都是拖一爿,掛一塊,窮得像化子,憔悴得像癆病鬼,那裡還有紳衿人家氣派?」
  靜齋道:「貴族不是湖州著名的首富麼?田房屋產,占了府屬八分之一,就金珠首飾,古玩玉器,拿出來變賣變賣也值到幾百萬銀子呢。貴族怎麼會患窮,貴族的家計怎麼會敗盡?」
  子英道:「家產不論多少,總要有人經理才好,總要經理的人懂得家政學才好。敝族的家產,一半是經理不得法,烏裡烏糟烏光的,一半是被鄰舍人家硬占軟騙奪去的。」
  靜齋道:「像貴族這樣的聲勢,還有人敢來占奪產業麼?那真是奇聞了。記得令先祖那時聲勢暄赫,不論什麼人家,聽見了黃氏宗族四個字,嚇得什麼似的,都要讓你們一步呢。那時與你們通譜認族的也有好多家呢,就像東鄰韓姓,劉姓;南鄰綿性,越姓,宣姓,都把孩子過繼給貴族,借著過房親勢力,保護保護,免得豪強欺侮。這時光,貴族的勢力不但能夠保全本宗,還能夠兼庇外姓隆盛,真是隆盛到個極頂。」
  子英歎道:「不要談起了,現在的家世,與祖宗時代相比,差了不知有多少。我們死下去也羞見祖宗臉子呢。」
  靜齋道:「你們這樣的大族,那裡會一窮就窮。俗語說的好,百足之蟲死而不殭。想來現在也不過是拿著金飯碗討飯,不知變計罷了。如果整頓起來,那口苦飯總有得吃的。」
  子英道:「恐怕已經晚了呢。現在四五家豪強都已計議定當,要瓜分我們家產,不日就要動手了。闔族的人,卻還喝酒的喝酒,賭牌的賭牌,看戲的看戲,寫意得沒事人似的,你想那裡還會好?我的祖宗不知作了甚麼孽,會生出這班敗家蕩產的不肖子孫來。也或者家運使然,我真是再也想不出這個緣故。」
  靜齋道:「貴族當時盛極的,怎麼蕭索得這般的快?」
  子英道:「敝族在湖州東門外聚族而居,一竟很太平,六年前,忽搬了一家姓白的人家來,這姓白的是個暴發戶,聽說是山西人,敝族裡人素來不很喜歡同外人交接,張長李短越發不喜預聞,所以雖在鄰莊,沒有通問過一遭兒。他們吃他們的飯,做他們的事,過他們的日子。我們吃我們的飯,做我們的事,過我們的日子。靜哥,這姓白的搬到鄰莊居住,原不懷什麼好意,只可惜我們沒有仔細,不曾提備他是了。」
  靜齋道:「姓白的竟不是好人麼?」
  子英道:「這姓白的你道是誰?就是現下鼎鼎盛名的白食鬼呢。」
  靜齋道:「唷唷,白食鬼是個著名的惡霸,心思十分刁深,手段十分狠辣,從前幾家舊家,像印姓、宗姓、洪姓,都敗在他手裡。」
  子英道:「可不是麼,姓洪的子孫差不多消滅盡了,印宗兩家的後代,現都在白家裡充當底下人。自從白食鬼搬了來,我們就沒有安逸日子過著過。」
  靜齋道:「貴族是素來不惹事的。」
  子英道:「我們不惹上去,他惹上來,可怎樣?」
  靜齋道:「他怎樣惹上來?」
  子英道:「有一天,白家裡兩個孩子,闖到我們莊上來玩耍,不知怎樣,和本莊上孩子打起架來。這裡人多,他們人少,白家兩個孩子吃了虧,跑回去哭訴大人,說被黃莊上人欺侮了。白食鬼本是巴不得有事的人,聽說孩子給我們欺侮了,馬上叫老婆到我們莊上來交涉,說孩子給我們打傷了,要我們拿出養傷費去,還要懲辦自己孩子,還要立一個約,以後白家裡孩子到我們莊上來玩耍,須要我們擔任保護之責。我們當時聽了這種無理取鬧的話,那個有工夫理他,這婦人見我們不理,頓時放出蠻悍手段,敲台拍凳鬧一個不休。直鬧到族長房間裡,族長素來怕事的,見這婦人如是悍潑,不便同他計較,就答應了他,圖一個耳根清淨,約也立了,孩子也懲辦了,養傷費也出了,這事總算過去。」
  靜齋道:「照理你們也應加上一筆,黃家的孩子到白莊上去玩耍,也要叫他們保護,方才公允。」
  子英道:「能夠這樣就好了,無奈我們家法,自己孩子從不許到別家莊上去玩耍,所以只有我們保護人家的約,沒有人家保護我們的約。這個約一立,我們莊上從此多事了,白家孩子,便成群結隊到我們家裡來玩。他們的孩子偏是頑皮異常,玩得的地方玩,玩不得的地方也玩,種著的花草樹木,擺著的骨董古玩,任意取動,可厭得要不的。呵斥了他幾聲,就哭喪著險回去挑唆父母出場,說我們欺悔了他,孩子的父母又來向族長噪聒。族長回他,你們的孩子頑皮不過,不能不呵斥一兩聲。姓白的道,既然我們孩子頑皮,我就派一個人來管束管束,果然有甚不是,我們派來那人自會教訓他,兩家孩子倘有拌嘴等事,兩家家長會同判斷,誰家的孩子就照誰家的家法處治,各人各管各的孩子。」
  靜齋道:「住在人家家裡頭,管教自己孩子,世界上從來沒有這門理數。你們可曾答應他沒有?」
  子英道:「我們族長是個好戶頭,也不問問闔族子弟,就這麼馬馬虎虎答應了。從此我們家裡,便多了個不三不四的惡客。這惡客真是惡不過,因族裡大人小孩受盡他的累。白家派來管理小孩的那人,蠻橫得不堪理喻,我們孩子和白家孩子有拌嘴打架的事,告訴到他跟前,他總偏護著自己孩子,說白家是有家教人家,孩子出來都是管好了的,從不會惹事,你們不欺侮他已經夠了。我們孩子倘有了點子過分舉動,他就逼著我們家長,要當面打給他看。家長駁了他一兩句,他就說家長偏護著自己孩子,不講理性。我們退讓一步,他就進占一步,我們愈退愈後,他們愈進愈前,弄到這會子,我們的家差不多是他們的了,要怎樣就怎樣,凡我們各種值錢東西,他瞧得中意就拿去。面子上說得很好聽,我向你們借用一借用,租用一租用,我們答應得略略遲一點子,他就說我們不顧交情,有意和他嘔氣,男男女女一大群子,打上門來,逢人便毆,遇物便毀。靜哥,我們是詩禮人家,這種野蠻舉動那裡經得慣?弄他們不過,只得同他講和,講和下來,總是賠禮認不是。所以每講一回和,姓白的氣燄便漲起了一寸。最好笑不過,就是借款一樁事。」
  靜齋道:「甚麼叫做借款?」
  子英道:「白家裡人見我們房子舊了,便勸我們翻造。我們回他翻造原是好事,只是眼下木料貴不過,我們沒錢,想緩一下子。他就道,沒有錢不要緊,我們借給你,房子舊了,住下去是有礙衛生的。我們聽了,只道他是好意,那裡知道寫起借契來,他便要載上許多款子:一、造屋所用水料木料,須向白姓所開磚瓦行木行裡採辦;一、所有工匠,須由白姓舉薦;一、借款須用物件抵押,即以造好的房屋抵給債主;一、俟本利收清,即行交還;一、立契之日,即行起息。靜哥,你想罷,這種契據我們受虧不受虧?」
  靜齋道:「水木料他家舖子裡買,是先替他銷掉一票貨物了。造好了房子,就把房子抵給他,是這座房子差不多替他造的了。他白住了新房子不算,還要你們給利錢與他,這算盤未免太精工了。」
  子英道:「倒不是麼。造房子還好,弄到後來,娶老婆也是這麼辦法了。敝族中子弟,有年已弱冠,還沒有娶老婆的,他就說,我借錢給你,娶個老婆,娶了家來,就把這老婆抵給他,卻還要貼還飯食費。」
  靜齋道:「笑話笑話,我聽也沒有聽見過。」
  子英道:「這還不好笑呢,最好笑的是姓白的到了我們家來,心心念念要占奪我們的家產,向人前說起來,口口聲聲保全黃氏家產。你想我們的家產干他甚事,卻要他費心費思?今天說要保全,明天說要保全,現在索性說我們教訓孩子不得法,經理家政不得法,要派人來替我們代辦了。」
  靜齋道:「姓白的這樣沒道理,為甚不到衙門裡去告他一狀?」
  子英道:「這惡霸神通廣大,縣裡府裡,都和他通同一氣,就告到當官,也不見是准,而況我們族中,心志是不齊的,各人只知顧累自己私室,公家的事情,素來不放在心上,別房裡受累,只要礙不著自己,就沒工夫來管理了。幾個沒志氣的,還要拍姓白的馬屁,同他認過房親,兩個過房給姓白的孩子,便仗著姓白的勢力,反倒欺侮自己同胞,好似自己身子不是姓黃生的。」
  靜齋搖頭道:「這真沒可救藥了。」
  子英道:「還有樁事情好笑呢。前年子,我們因受姓白的累,受得再也忍耐不住,闔族中子弟,便大開宗祠,會議對付之策,議了好半天,議出一個辦法來,大家說,我族的壞壞在族長一個兒辦事,沒人幫他的忙,現在我們當立一個族會,各房裡公舉出聰明才智的子弟,充當會員,一應事務,由會裡議定了,呈請族長核定施行。家法也重行改過,黃姓子孫,務須破除房界,一意為公,萬不可稍存自私自利的意見。」
  靜齋道:「這樣好極了。」
  子英道:「好麼?那知我們到族長跟前去請願,族長說我們孩子氣,不懂事情,倒大大申斥了一會子。」
  靜齋道:「這事就此不成功麼?」
  子英道:「那時間,族中子弟的心志堅不過,竭力請求,總算爭到一半的地步。族長應許了九個月的預備,說等預備工夫做到了,你們果然有辦事的本領,才應許你們立族會。靜哥,敝族現在的情形,那裡還等的到九個月?等到九個月,恐怕已經敗盡了呢。」
  靜齋還沒有回答,早見一人雄赳赳氣昂昂的進來,大喝一聲,靜齋子英都嚇一跳。回頭見進來的不是別個,正是行俠仗義的梅心泉梅俠士。只見梅心泉揎拳捋臂,大有尋人打架的樣子,欲知梅俠士何故揮拳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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