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遇壽頭穩捉甕中鱉 行險著飛來天外兵

  話說周太太等姑嫂三人,串合了單家叔姪,做弄費太太。這出倒脫靴巴戲堪堪要開場,不意就來了兩個意外之人。品純忙說一聲雙龍會,周太太回頭瞧時,只叫得連珠的苦。原來這兩個不是別人,一個是輪船買辦張咸貴一個就是自稱江蘇候補知府的胡雅士。春泉初到上海時光,曾被他們抬過一回轎子,輸掉過六百多塊洋錢。第二局約在同春坊沈彩林院中,春泉因為達卿告密的事,把身子纏住了,沒有去赴。看官們瞧過第一集《十尾龜》的,諒還記得。你道周太太見了這兩個人,為甚要吃驚。這其中很有一段奇妙情節。編書的在初集結梢,曾表過「女翻戲棧房設計」與「紗廠密設女總會」兩句話,就是指這樁事故。因為奇聞怪事,絡繹奔赴筆端,講了這端,不免就放過那端,一竟沒有詳細描寫。這會子他們既然突如其來,倒又不能不補寫一番了。脫枝失節在所不免,那總要看官們原諒的。
  原來周太太姑嫂三個初學會活手時,上海地方,人頭還不很熟識,每天便到張園愚園品物陳列所與各家戲館,諸凡熱鬧地方,游遊逛逛,乘便弔幾個膀子,拉幾個空子。賭色兼施,無投不利。一日,在春貴荼園看戲,恰恰同包廂碰著一個闊老,這闊老不住的把銅鈴般兩隻眼珠子,瞅著三人,逐個逐個的打量,瞧了去又瞧了來,一瞬都沒有瞬,一停都沒有停。
  小燕與他恰好坐的最近,見他瞧的志誠不免回眸-盼。只見此人五十左右年紀,穿著呢金色緞子灰鼠袍子,天青緞子青種革馬褂,灰色縐紗棉褲,白絲絨襪,新式暖鞋,頭上尖頂緞帽,紐子般大小一個小帽結子。一手托著個香煙咬嘴,在那裡吃香煙。手指上亮晶晶三個鑽石戒子,映著自來火光格外的耀眼。蹺起幾根鼠黃鬚,露出滿口板牙,嘻嘴凸眼,那副賊形怪相,真是難畫難描。
  小燕慧心一轉,想這老東西既然找上門來,不妨串他一局倒脫靴巴戲,就與鳳姑、巧寶咬耳朵計議了一會子。回轉頭去,見那人還目不轉睛的瞧著,小燕放出手段,把爍亮的眼睛,先向那人一溜,微微的笑了一笑,早把那人三魂六魄一齊勾了過來。那人就七搭八搭把言語來勾動小燕。
  這時,台上正演茂州廟。小燕與鳳姑議論道:「照理花蝴蝶不應武生扮演,他那種行為,那裡像什麼正人君子。」
  鳳姑道:「不用武生應用何種角色?」
  小燕道:「據我想來,用武二花才對。」
  巧寶道:「看看戲,你又要瞎批評了。」
  那人忙插口道:「這位的見識,高炒的很,佩服佩服。我小時光跟著老人家,到上海來看戲,記得那時的茂州廟是武二花正戲,花蝴蝶係涂石灰色臉。謝虎係紫黑臉,額上畫出一枝桃的。」
  小燕道:「我說武二花扮演才對。原來從前本是武二花唱的,可知我並不是瞎說了。」
  那人道:「從前茂州廟,還唱演過崑腔戲呢。其中情節,比了二簧戲,真是大不相同。那時串謝虎的是孫春恒,其中情節,謝虎是紅旗李煜之徒,綽號一枝桃,雖在綠林,卻肯濟因扶窮,德州一帶稱他為善士。一日大蟒山於七逃出,投到謝虎家裡,恰碰著施公到德州下馬,謝虎叫於七扮了頭陀,把頭髮披在額上,人家見了不能認識。
  這時光,茂州廟齊巧賽會,謝虎領著兒子和於七到廟喝酒取樂,黃天霸同著季全也到廟裡來遊玩。這季全綽號叫神眼季全,不論何人,經他碰過一面,就能終身不忘。於七雖已喬裝,難逃季全神眼。黃天霸卻還沒有曉得,玩了一回,一同出廟。季全就問『座上的頭陀,乃是於七喬扮,你難道沒有瞧出不成?』
  一句話提醒了黃天霸,同季全重複進廟。於七見他們出而又進,知道不利於己,馬上離座逃走。黃、季兩人不肯相舍,緊緊追趕。見於七逃向人叢裡去,黃天霸立發一鏢,誤中謝虎的兒子。於七倒逃脫了,謝虎通只一子,一旦死於非命,得著了從人驚報,就把天地神明,恨得要不的,以為素來廣行善事,天公爺竟沒有眼珠子,使我中年喪兒,遂立志報仇。
  回到家裡大排宴席,叫許多姬妾都來同飲,哭向妻妾道:『我將與黃天霸拼命,為兒子報復大仇。倘能把黃天霸殺死,我也避跡天涯,倘然鬥不過他,被他殺死,一世英雄,就此完結。今天的酒筵,是我夫妻永別的酒筵,你們各人自家打算。』於是哭而唱,唱而哭,謝妻自刎身死,眾妾也一一畢命。謝虎哭了會子,忽又放聲大笑,然後放火燒屋,藏了鏢,拿了刀,去找黃天霸。
  謝虎與天霸並不認識,只認得個季全。因見季全同著一人行走,估量總是黃天霸,遂與天霸理論,黃天霸自命英雄,反責謝虎,不應容留欽犯,拿到當官,全家都宜正法,傷掉你兒子性命,值得甚麼。謝虎忿極,就和天霸交手。打了一會子,敵不過天霸,拔步奔逃,天霸追上去,謝虎反手一毒鏢,打中天霸而止。這齣戲,通場全唱崑腔,是孫春恒拿手好戲。」
  這席話聽得巧寶等三人津津有味。那人就問小燕:「你們公館在那裡?」
  小燕笑而不答。那人道:「問問住處打甚麼緊,難道曉得了就有甚麼不成。」
  小燕道:「我們的住所,你要打聽來做什麼,你我這會子,不過浪跡萍蹤,偶然聚首。我也不曉得你姓甚名誰,你也不曉得我名誰姓甚。」
  那人聽到這裡,連忙自己通名道:「我姓張名叫咸貴,從前也曾替皇上家出過力,做過小小微員,因為宦海無常,棄官就賈,改做了生意,充一個市隱。現在長江輪船上,暫當買辦之職。(好實貨,虧他老臉,聞之令人欲嘔。)敝眷都在漢口,所以在上海地方倒很自由。」
  小燕再也忍不住,撲嗤的笑了出來。巧寶、鳳姑也都抿嘴微笑。咸貴見三女粲然,錯認都與自己有了意思,忙道:「小寓就在孟淵旅館,房間很寬敞,很潔淨,是我一個人包著的,可否同去坐坐?」
  (上海地方果有如是的壽頭,想士諤先生必親眼瞧見過也)小燕道:「坐坐也不妨,散了戲館,就同你去坐一會子。」
  咸貴見小燕應允棧房裡去,快活的像窮漢拾著金子相似,渾身不得勁兒。眼望著戲台,巴望立刻就散場。一會子,茂州廟演畢,台上改演空城計了。咸貴道:「我們走罷,這出是送客戲了,沒甚瞧頭。」
  小燕笑道:「還有新安驛、天水闕、小放牛好多出呢,怎麼說是送客戲。你真欺我們是鄉下人了。」
  咸貴道:「明天是禮拜,戲還要好呢,我包一間包廂請你們,今天就這麼著罷。」
  小燕見他已經情急,就道:「就去也好,只是我一個兒作不來主。」
  咸貴連忙拱手道:「那兩位,費神勸駕勸駕罷。」
  巧寶、鳳姑見咸貴壽到個不堪,戲園子耳目眾多,一竟纏下去,究竟不很便當。遂不約而同的向小燕道:「這戲也沒甚瞧頭,我們就早點子散罷。張先生既然明天請我們,我們准期領他情是了。」
  咸貴喜道:「還是這兩位說得有理。」
  於是巧寶、鳳姑、小燕跟著張咸貴出了春貴戲園,徑投孟淵旅館來。好在春貴到孟淵,為路無多,車子也用不著,一瞬眼就到了。咸貴包著的房間,果然寬敞。鐵床炕榻,幾椅桌凳,位置井井。眾人坐下,咸貴忙喊當差的泡茶,一面與小燕等周旋。鳳姑見桌上放著一副烏木嵌背的麻雀牙牌,隨道:「這裡倒有著副麻雀牌,我們恰恰四個人,格子倒是齊了。」
  小燕道:「叉兩圈小麻雀玩玩,可高興?」
  咸貴大喜,暗想一叉麻雀,時光必定晚了,那就可以留他們住下了,穩穩的一箭三雕。心裡這麼想,嘴裡早連應「好好,叉麻雀是我最喜歡,我來拿出洋燭出來。」
  一面又叫當差的出去買點心,買香煙。巧寶道:「小麻雀誰耐煩去叉他,要叉叉得大一點子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大一點子也好,五十塊底二四如何?」
  巧寶笑道:「張先生,虧你也是場面上人。五十塊底麻雀,算是大了。我們從會叉麻雀到今,幾十塊錢一底的麻雀倒也沒有叉過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此地是棧房裡,太招搖了不便的,巡捕房不時派人來查看呢。你們喜歡大一點子,我明天領你們一個地方去,五百塊底,一千塊底都可以。」
  小燕道:「我看就一百塊底么二罷。再要小時,自家也覺著難為情。」
  巧寶道:「一百塊底就一百塊底,張先生說的那地方在何處?明天須得再碰一場大點子的。簡直說這一百塊底,我不過是應酬戲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這地方就是女總會,裡頭玩具不止麻雀一樣,牌九、搖攤圈的溫都有。」
  小燕道:「甚麼叫做圈的溫?」
  張咸員道:「圈的溫是外國紙牌,鬥起來便當的很。」
  鳳姑道:「外國脾我們不懂的,不必講他。」
  巧寶道:「女總會不是已經禁掉了麼,怎麼這會子還有女總會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禁掉的女總會在珊家園,現在的女總會在虹口。」
  小燕道:「虹口也有女總會,聽都沒有聽著過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虹口這女總會,是個紗廠老闆開設的,就設在紗廠裡頭。秘密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,可以保的住永沒有風波。」
  巧寶道:「紗廠老闆為甚要開起女總會來?奇怪的很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紗廠老闆有位姨太太,很喜歡賭錢,老闆又很是怕他,姨太太要開女總會,老闆不敢違拗,只好任其所為。」
  巧寶道:「這老闆叫什麼名字?」
  張咸貴道:「姓洪,名叫明生。洪明生起初本是個軍犯,從四川本籍充發到這裡的。初到時光,靠著小本經紀度日。苦熬省吃積下了好幾十塊錢,他就拿來放印子錢。印子錢的利息,最是厚不過,頓當放出,零碎收回,盤盤算算,不到幾年,頓積了近千八銀子。他就拿這筆錢,開了爿押當鋪,押當鋪取利以十日為期,按期二分,一月三期,就要六分,長年計算,就要七分二釐。一百塊錢,一年工夫就要嫌到七十二塊利錢,並且他們都以三個月為限,利上加利,計算起來差不多要對合利呢,怎麼不要發財。明生發了財,就專門的翻造房屋,賤買貴賣,盤出盤進,十年工夫竟漲了六七十萬家私。現在在虹口開著一爿紗廠,他姨太太在廠裡設了個女總會,每日賭客男男女女,總有好幾百人,包車馬車汽油車停了個滿,紗廠門口用著印度老管門,任你仙人也猜不出裡頭有女總會。你想這地方好不好。」
  說著時,當差的香煙點心都買來了,咸貴忙著張羅。巧寶道:「何必費事,又要去買點心。」
  咸貴連說怠慢。當差的早搬上四色點心,擺下四副牙筷。巧寶見是蛋糕、杏仁酥、蝦仁燒賣、雞絲春卷。當差的又提著開水壺,把茶衝熱了。咸貴再三相勸,巧寶等見他一片至誠,只得努力應命。吃畢,當差的絞上手巾,各人接來揩過,點好洋燭,四個人碰起和來。四圈碰畢,已經兩點鐘相近,牌風甚穩,各人沒甚進出,只小燕輸了五十多塊錢,咸貴贏進三十二塊,巧寶贏進十八塊,鳳姑贏進五塊。照咸貴意思,就想留他們住棧。小燕已經覺著,咬著咸貴耳朵道:「你的心思我也很明白,只是今天他們都在,不很便當,好在我們聚首的日子長呢,何必性急。」
  咸貴究因第一道兒碰面,不便十二分狼形。又因小燕的話,說得入情入理,只得點頭應允。巧寶臨走,回問:「明天我們在那兒再會面?」
  咸貴想了一想道:「十二點鐘四馬路一枝香六號相會如何?」
  鳳姑道:「是日間十二點鐘,是夜裡十二點鐘?」
  巧寶道:「自然總是日間十二點鐘,夜裡十二點鐘大菜館都打烊了,還跑去做什麼,」咸貴道:「是極是極,明日十二點鐘我在那裡恭候是了。」
  一宵易過,次日巧寶、風姑、小燕穿衣洗臉,撲粉梳頭,一切收拾定當,已經十二點三刻。點了點饑,坐車子到一枝香。張咸貴已等得不耐煩了,忙請巧寶等入了座。巧寶等並不客氣,各人點了五樣菜,老老實實擾了他一頓。喝過咖啡,由咸貴簽字惠帳。僱上兩部馬車,巧寶、鳳姑合了一部,小燕咸貴合了一部,馬夫拉動絲韁,兩匹馬拖著八個輪盤,飛一般滾向虹口而去。
  霎時行到,果見很大很大一所大紗廠。外面一拷圈竹籬笆,竹桿上都抹著烏煤柏油,門口掛著塊木牌,寫著富本紗廠。兩個紅頭黑炭,金剛似的站在那裡。馬車直由大門而入,只見籬笆裡十二三畝廣闊的草地,馬路縱橫,當前一所高大洋房,煙囱巍然,機聲震耳,黑煙沖霄,知道就是紗廠。
  馬車到紗廠正門口,並不停車,一徑駛過去,兜抄橫路。抄到紗廠後面,忽然別有洞天。馬路兩旁,滿栽著矮樹,一斬斯齊,都只一人來高。草地上東一簇西一簇,盡是海外的奇花異卉。遠遠望去,一所三層樓洋式院落,門前停著無數包車馬車。正觀看間,恰好行到。見院落前另掛著塊牌子,上寫古蜀洪公館五字。下車進內,徑行上樓,支過穿堂,到一間洋房裡。見先有四五個女子,兩三個男子,在那裡說笑閒話。一個女子見了咸貴,起立相迎,又向巧寶等說了聲請坐。巧寶一面歸坐,一面把那女子打量一番。見描眉畫眼,並不十分的出色,估量去像個招待員模樣。談笑有頃,那招待的女子開言道:「可以攏局了。」
  張咸貴問:「搭子怎樣搭配?」
  那女子道:「悉隨尊意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我們四個人,齊巧是一個搭子。」
  那女子道:「原班很好,省得湊搭生客。」
  早有娘姨上來調開桌子,擺上牙牌籌碼。巧寶、鳳姑、小燕、咸貴四個子扳莊入座。這一回叉得大了,是一千塊底麼半頭。起初兩圈,沒甚進出。第三圈挨著咸貴做莊,小燕和下副三番倒勒牌。剛剛敲一記莊,是發財一扣,北風坐著開拱,九萬一扣,二萬一對,五六七萬一搭。接著便是鳳姑做莊,又連和了兩副大脾,一副是九十六和同子清一色,一副是三元格倒勒三百和。後四圈重新扳,莊張咸貴輸掉了鋒頭,捏著很好的牌,總是和不出。就和出副巴,也不過是平和起碼牌。碰完結帳,張咸貴足足輸了兩底半碼子,輸的他面孔都失色。小燕道:「逢場作戲,輸點子贏點子都算不著什麼。張先生,你這麼一個人,難道還輸不起麼。張咸貴道:「吃過晚飯,索性推幾方牌玩玩,好不好?」
  小燕道:「麻雀裡輸了錢,牌九里翻本,真好算計。」
  咸貴道:「說甚翻本不翻本,不過牌九全靠著天運,不比麻雀還有手段好做,好似爽氣一點子,我是素來喜歡爽氣的。」
  小燕道:「難道我們鬥幾張麻雀,還有甚手段不成。張先生,你也疑心太重了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,你纏錯了。我說手段,就是牌張鬆緊,鬥法凶善的講究。並不是說你們不規矩,你們不要多心。」
  鳳姑道:「張先生同他講什麼,我們這小燕,人雖這麼的大,還沒有清頭的呢。」
  說著時,那起先招呼的女子也走過來了。笑問:「誰沒有清頭?」
  張咸貴道:「我這女友說玩話呢。」
  那女子問「誰是贏家?」
  張咸貴把手向鳳姑、小燕一指道:「他們兩人都贏,我最輸。」
  巧寶道:「我也輸到一底多呢,怎麼不提起了。」
  那女子道:「輸幾個錢不要緊,吃過晚飯連一局翻翻本是了。」
  咸貴道:「麻雀這東西氣悶不過,我說過吃過晚飯玩一場牌九。」
  那女子道:「好極了,我也來和和興致,湊個數兒。」
  一時娘姨過來請吃晚飯,四人跟到隔壁那間裡,見台上擺著一席很齊整的碰和菜。略讓一讓,相將入座。張咸貴執壺敬酒,巧寶道:「張先生,你自己請多用兩杯,我們都是不會喝酒的。我們的喝酒,都不過陪陪你罷了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大家喝兩杯。來來來,我們照照杯,我先乾了。」
  說畢,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,把杯照給眾人看。小燕道:「多喝了酒,頭裡渾沉沉,如何再好鬥牌。」
  鳳姑道:「一點子不喝,太失人家興致了。張先生,我來陪你一杯。」
  說著,也乾了一杯。巧寶道:「鳳丫頭也是個酒鬼,你們兩個倒是一對兒。」
  鳳姑聽了,瞅了巧寶一眼道:「嫂子,你講點子甚麼話。講出來的話,也要有個分量呢。」
  說著旋轉身子,使性子不喝了。巧寶央道:「好妹妹,是我一時說錯,快不要動氣。」
  鳳姑別轉頭,只是不理。張咸貴幫著勸道:「那都是我不好,罰我一杯酒。」
  說著自斟一杯,又一飲而盡。鳳姑見他這樣貪杯,不禁好笑起來,撲嗤的笑。張咸貴道:「好了好了,回過意來了。理應恭賀一杯。」
  舉起杯來,又喝了個傾盡。喝畢,起身執壺,向鳳姑道:「來來,我來敬你一杯。他說,盡讓他去說,不要理他就是了。」
  回問小燕道:「我的話對不對?」
  小燕沒有回答,鳳姑早把酒壺推住道:「張先生,你不要斟罷,才喝得一杯酒,人家肚子裡已經不舒服了。說出這種好聽話來,經不起再喝了,不知還要說得怎樣呢。我勸你還是去敬給人家罷,人家面子說不會喝,心裡實是要喝的很,不然也用不著這麼吃醋了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醋這件東西,酸溜溜有甚吃頭,還是酒好吃。」
  說得三個人都笑起來,咸貴自己也笑了。隨提酒壺,給鳳姑斟了一滿杯,又給巧寶、小燕斟過。姑嫂三人喝了幾杯,先叫娘姨盛飯。咸貴因要推牌九,也不敢儘量。吃畢飯,絞上手巾,大家接來揩過。回到那邊,見麻雀牌已經收去,桌上擺著一副簇新的竹背牙面天九牌,和兩粒牙骰。咸貴向外坐下,小燕道:「我來扳門。」
  遂在咸貴對面天門位上坐下。鳳姑坐了上門,巧寶坐了下門。小燕道:「張先生你推多少輸贏」咸貴道:「先推一千塊錢小玩玩。」
  小燕道:「輸光了讓我來做莊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哎唷,替我發得好利市,只恐你不是金口玉音呢。」
  說著,早把牌碌碌碌洗起來。洗畢砌好,推出第一條牌九。小燕道:「第一條是毛關,略為打點子,試試財運看。說著摸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,打在下角。鳳姑打了十塊錢橫宕,巧寶只打得五塊錢。莊家擲動骰子,乃是八落底。拿了一個別十,自然通配。小燕此時,放出手段,用掏字訣,把牌張暗暗掏上個記號。看官記清,他這通天本領,就從單品純處學來的。可憐壽頭壽腦的張咸貴,還在夢裡,一點子沒有覺著。吃吃配配,推不到三方牌九,三十二張牙牌,多謝他全都做下了暗記,一目了然,宛如朝天擺著一般。牌張一認得,他老人家就下重注了。看準了眼子,三百四百的重打。並且巧寶、鳳姑都跟著小燕打一路。不到三條牌九,一千塊錢早已輸完不夠。咸貴發起火來,又摸出二千兩一張匯票道:「再輸掉了,就讓別人推莊。」
  正要再推忽覺肩上被人一拍,回頭瞧時,不覺大喜過望。原來背後站著的不是別個,就是自己的性命至交胡雅士。這胡雅士也是(外囗內欒)霸隊裡出色人員,一竟在輪船上做那最巧妙不過的事業。咸貴是輪船買辦,俗語說得好,水靠船,船靠水,日親日近,自然就要好起來了。並且銅錢這東西,一個人總不會嫌多的。雅士做著了空子,劈起帳來,總提一分客帳給咸貴。咸貴見有利可圖,自然要好得愈加要好了。兩個人因此便成了性命至交。這日,雅士到孟淵旅館瞧咸貴,碰著當差的,曉得咸貴到了女總會裡來,也忙趕到女總會。心想碰著機會,乘便做點子生意。走到時,恰遇咸貴摸出匯票來,向眾說再輸了,就讓別人推莊。遂把他肩膀一拍,問道:「你已經輸掉過多少?」
  咸貴見是雅士,心下喜道:「有了他我就不怕了,他是活手呢。」
  隨答:「不多,牌九里只輸掉一千洋錢,倒是日間麻雀裡輸的大,我今天真是交著了輸運。」
  胡雅士道:「既然風頭不利,做甚上莊。我看還是把莊讓給人家做了罷。」
  咸貴道:「你來做可好?」
  胡雅士道:「我也不大利市,在城裡頭小玩玩,也輸掉了三百多塊錢,還是讓別個做罷。」
  咸貴聽畢,立起身來讓眾人。小燕笑道:「我來推兩方看。」
  張咸貴道:「很好,你推我來打,我也不巴望贏錢,能夠翻本就好了。」
  胡雅士道:「我也陪你打幾下,輸贏不必講,大家不過玩一個熱鬧。」
  小燕錯認胡雅士也是個空子,並不放在心上。胡雅士道:「就這幾個人,覺著人頭太少。」
  咸貴道:「洪姨太於脾九一道很起勁的,為甚不來?」
  雅士道:「你我同去邀他,他或者沒有知道呢。」
  咸貴點頭,就跟著胡雅士向外而去。走到穿堂裡,雅士站住腳問咸貴道:「你今天共輸了多少錢?」
  咸貴道:「麼半頭一千塊底麻雀裡,輸了兩底半碼子,牌九里又輸了一千塊。我也不知為甚這麼的輸,你肯同我想想法子麼?」
  雅土道:「我看這幾個女子,像是(外囗內欒)霸,你也是進過門檻的人了,為甚還這麼的上當?」
  咸貴道:「我也有點子疑心,只是拿不著他們破綻又怎樣。現在有了你,就不要緊了,你總有法子好想。」
  雅士道:「那也只好看事行事,老阿哥,不是兄弟今天說你,你這好色的毛病不改掉,總管處處受虧。」
  咸貴道:「我也知不好,只是再也改不掉又怎樣。」
  雅士道:「我們談了好一會子了,快進去罷,他們要動疑了。你停會子動手,瞧我樣子而行,我怎樣你也怎樣。」
  說著,重又進內。見小燕等等得不耐煩,已先在搭台了。鳳姑問:「你們二位怎麼去了這許久,我已贏了三百多塊錢了。」
  咸貴道:「我們去邀洪姨太,誰料他老人家自己也在做莊。」
  雅士拉著咸貴,就在天門坐下。這回張、胡二人下手都很把細,都不過五塊十塊,並沒有下過一回重注。可煞作怪,那上風偏偏是個爛莊,差不多記記都是通配。巧寶向咸貴道:「張先生,你怎麼倒膽小了,不見我已贏了六百多塊錢麼。」
  咸貴目視雅士,雅士道:「我們就打得大一點子,只怕賭運不好,大了就要輸呢。」
  巧寶道:「那有這般湊巧的事。骰子與牌,又不會認識人的。」
  小燕已把牌洗好,推出一條牌九來,這已是第四方了。胡雅士眼光果然利害:用不著掏甚暗記,瞧過兩方牌九,已經一目了然。張張都能認識,卻故意道:「我是不懂什麼眼子不眼子的,隨便瞎打打,你們不要笑話。」
  咸貴道:「專打眼子,輸掉辮子,活門不活門,本都是瞎講張。」
  雅士摸出四百兩一張莊票,就在天門一擺。咸貴就把那張二千兩匯票也放在天門,指道:「五百兩。」
  小燕心裡歡喜,瞧牌時,第四副恰是副至尊大牌,(么二二四,上海人稱為至尊)擲出骰子,偏偏是個八點,疾忙放出搶字訣手段,不等眾人拿牌,趁收骰子時,把那副大牌夾手槍了過來。隨把手指略略一帶,彌補得一點子破綻沒有。只道萬妥萬當,穩穩可以贏進九百兩銀子了。胡雅士明明看見,只當不知,肚裡頭不住暗好笑。暗想你這副至尊不要開心,管教你進得出不得。欲知胡雅士用甚奇計破這黃河陣,且待在下略略休息會子,再行饒舌。
  下集書中,更有豪商遇刺,俠士傾家,巡撫甘戴綠頭巾,警董願作護花幡,種種熱鬧節目,不止六七萬言。無非要警醒迷人,同超覺岸。那三集書卻就此煞尾了。再會再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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