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
  留學生甘充十尾龜 小大姐揭破銷金窟

  話說費太太仰著頭,正欲聽單龍吟講說新聞,忽聽有人喊叉麻雀,回頭瞧時,不是別個,正是周鳳姑。馬小姐道:「人家正要聽講新聞,你又要來擾了。邀了客人來,躲在裡頭,不曉得出來陪陪,虧你還好意思見我們。」
  周鳳姑道:「誰在講新聞,我也要來聽聽。」
  說著,一眼瞧見龍鳳兩人,詫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龍弟鳳妹,你們兩位貴客倒還會踏到賤地來。」
  回問周太太道:「嫂子,今天不是西南風麼。」
  周太太道:「不要說了,我們正要聽龍弟講說新聞呢。」
  鳳姑才不言語。周太太催道:「龍弟快點子講罷。」
  單龍吟道:「我和朋友兩個,正在講戲,那洋行朋友也來搭嘴。我們吃香煙,沒有帶得火柴,問他借時,他馬上把火柴送過來。後來纏纏纏熟了,我偶然談起上海地方沒有好玩所在。這洋行朋友就說『我有一處地方,倒頗有點子景致。二位如果不棄,明日橫豎禮拜,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。』
  我聽了就大喜,問這洋行朋友姓名,才知他姓郜。這郜老友,人也好玩的很,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煙來送給我。我見小小一紙包,解開來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煙,問他有何用處。
  郜老友道:『這個鼻煙真是第一樣好玩東西。』問他怎樣玩法,他向左右兩邊一瞧,見近幾間包廂裡都是女客,排得個密密層層,他就道:『你不要問,且把一包解開來。』我聽了他,把紙包解了開來,問他怎樣?
  他道:『你用口輕輕的吹著,吹上三吹,包你就見顏色。』我當時真莫名其妙,聽他的話,輕輕吹去。才吹得兩吹,頓覺一股異樣的氣味,從鼻子管裡直鑽進來,再也忍耐不住,接二連三打那噴嚏。霎時間本間裡的人,個個都打噴嚏,左右兩邊包廂裡的女客,哈欠哈欠,噴嚏之聲,宛如落花流水,足打了五分鐘工夫方才定當。
  我就問他這鼻煙那裡來的,可有地方買處?玩倒果然好玩。郜老友道:『買可真沒處買,我這幾包是行裡外國人帶來的樣子。』我聽了只得罷休。
  到明朝是禮拜,約著二點鐘惠芳樓喝茶聚會,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。一到兩點鐘,我就坐車子到四馬路惠芳茶樓。姓郜的還沒有來。我這朋友倒先來了。閒談一回,姓郜的也到。他一見面就說:有勞久候,剛巧有點子事情絆住了身子,不克早來,對不起對不起。』我就向他道:『等候一會子倒也不要緊,你說的好玩所在在那裡,可就同我們去走走。』
  姓郜的連說可以可以,立催我們動身。我會過茶鈔,同著朋友,跟著他走。曲曲彎彎,走了好多的路,才到一條巷堂。進巷轉彎到一家門首。見也是石庫門,門首也貼著公館條子,只條子上的字,卻已剝蝕去了一半,瞧不出是什麼姓氏。郜老友舉手碰門,才碰得三五下,就有個老娘姨,開門出來。一見姓郜的就笑說:『郜少爺為甚好多天不請過來,我們奶奶在牽記你呢。』
  姓郜的道:『奶奶在麼?』
  老娘姨道:『奶奶在樓上。郜少爺自家上去便了。』姓郜的領隊,我們跟在後邊,一同進內。我見客堂里長凳高椅,七橫八豎,擺得雜亂無章,我心裡就有點子疑惑。倘說是做生意的,不應雜亂得這般地步。到得樓上中間裡,娘姨大姐一大群。
  我見了倒又愕然,估不透他是何道路。若說是做生意的,該應收拾得潔淨點子,就地方也不應處在這偏僻所在。說是私門頭,不應這樣的招搖,用了這一大群子的人。此時姓郜的招呼我們坐下,不一會一個寡老出來了,(上海流氓黑話,稱婦女為寡老,詳見新上海。)
  這寡老真叫做標緻,渾勾勾的面孔,水汪汪的眼睛,滑膩膩的皮膚,軟條條的身體。走近人前,一陣香水香,直刺進鼻子管裡來。香的我遍體酥麻,渾身融化,滿身上不得勁兒。這寡者向姓郜的點了點頭,就笑瞇瞇問我姓名。我被他這一笑,魂靈都幾乎丟掉了,竭力支持著同他講話。那時候全身渾陶陶,講點子什麼話,連我自己也沒有明白。
  一會,這寡老糾合我們叉麻雀。我當時還有甚定力來抵拒,自然謹遵台命,就在他房間裡搬開桌子來叉麻雀。叉的是二十塊底二四小麻雀,叉到八圈結帳,我只輸了三十多塊,那朋友輸了二十多塊,姓郜的只輸得十幾塊,都是這寡老一家贏的。臨末還要我們每個人拿出三塊錢頭錢來。房間裡娘姨,搬上一席碰和萊,倒也十分齊整。這寡老陪著我們吃喝,談談說說,覺得十分有興。敲過十一點鐘才回來。我問姓郜的:『這地方到底是個什麼所在,台基不像台基,私門頭不像私門頭,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。」
  姓郜的笑道:『隨你說罷,你算他什麼就是什麼是了。』於是約我下禮拜六再會面。流光如矢,禮拜巴工夫一轉眼就到了。這日下午,依舊在惠芳樓取齊,我的朋友卻沒有去。走到惠芳樓,姓郜的已經先在,於是同著行走。再到那寡老家裡。偏偏寡老不在,問娘姨大姐,都回不知道,我心裡就非常的失意。姓郜的倒依舊坦其自然,向我道:『他不在家,我們到別處去逛罷?』我道:『除了這裡,還有奇怪所在不成?』
  姓郜的笑道:『你不必問,儘管跟我去是了。』我雖然狐疑,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個究竟。於是雖離了那寡老處,回向東行。走不多時,又抵一處,這處同前一處更自不同。一所三樓三底兩夾廂房屋,雜雜夾夾都是人,大門也不關閉。
  我們走到客堂裡,有一個洋裝朋友出來迎接,與姓郜的扳談,好似很熟識的。那洋裝朋友問了我姓名,連說久仰久仰,談吐之間十分的恭維。我忽見他向娘姨道:『快請少奶、小姐出來,郜少爺同單少爺在此,快出來陪陪。』
  我聽了他這句話,不覺糊塗起來。暗想上海地方開私門頭當開眼烏龜的也很多,這樣彰明較著的亮鬧,卻從沒有見過。正想著,早見走出兩個寡老來,一肥一瘦,打扮得雖瘦十分路,兩副寶容,那裡有上禮拜那個標緻。
  這兩個寡老,倒都異樣慇懃。那洋裝朋友向我們介紹道,這個是山荊,這個是舍妹。我才知那一團和氣的就是他令妹,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,我倒也不好說什麼。洋裝朋友向我道:『單先生與兄弟是初交,見兄弟這麼的行景,出妻見妹,未免也有點子詫怪麼。其實無用詫怪得,兄弟在外洋唸書時光,見外洋上自王公,下至士庶,那一家不這麼著。不瞞單先生說,外國那怕皇后,也和小百姓親嘴的。外國皇帝,眼睜睜瞧在旁邊,倒也不曾見他吃什麼醋。外國所以強盛呢,我們中國樣樣不如人家,獨有這極腐敗極可惡極沒道理的臭規矩,比人家來得講究,比人家來獨得密。男和女,除了結髮夫妻同胞兄弟外,就是三族六親,輕易也不許見面。照理就應得富起來強起來了,為甚窮到這般地步,弱到這般地步,可知都是這臭規矩弄壞的。兄弟既然受過點子文明教育,便不能夠同那些腐敗種子一般的行徑。再者現在要造就中國,須先從破壞入手。兄弟捏定宗旨,把這歷古以來頑固老頭兒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,先行打破,為國民作一個榜樣。所以每有人來客往,總叫山荊和舍妹出來應酬。兄弟這點點苦志,無非也是要拯救中國。』
  單龍吟講到這裡,眾人都笑起來。周太太道:「做開眼烏龜,竟也有這樣體面話兒好遮蓋,真是奇聞。」
  單龍吟道:「這一番話還好,後來幾句話,聽了真是要笑煞人。」
  周太太道:「還有甚麼好笑的話?」
  單龍吟道:「這幾句話,不過不是對著我說的。是對著別個客人說,被我在隔壁間聽著的。我坐在廂房裡,聽見他送客出去,一路講著一路走,只聽他道:『山荊蒲柳之姿,荷蒙不棄葑菲,許令侍寢,兄弟曷勝感激。』又道:『舍妹小有觸犯,望瞧在兄弟面上,勿再介介。』我當時正在喝茶,聽了他的話,再也忍不住,不覺噴了一地。」
  周小燕道:「這位洋裝朋友,人倒也老實的。不知他姓什麼?叫什麼?」
  單龍吟道:「好像是姓徐,問過我也忘記了。」
  周太太道:「是真留學生,還是假留學生?現在世界的留學生,簡直有點子靠不住。聽說蘇州地方有一個和尚,要做起不端事情來,總穿著洋裝。人家問他,他總回答是留學生。」
  (事詳士諤新著之《蘇州現形記》。)單龍吟道:「留學生倒不是假的,我見他客堂裡還掛著張日本速成法政學堂畢業文憑呢。當時見了面,那留學生的夫人像風擺荷花般擺過來伸出雪白粉嫩一隻玉手叫我捏,我這個臉可真有點子老不起,別轉面孔,只好裝做不懂。那姓郜的卻已與他令妹親嘴抱腰,親熱得要不的。他們的親嘴工夫,更是門市貨,吮咂有聲,吞吐得勢,那副情形真叫很形,頗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邊,竟像沒事人似的。這副涵養工夫,我可真佩服他。
  後來他夫人勸我們樓上去坐坐,我和姓郜的就到樓上房裡頭。卻見先有一個人在那裡,我見了此人,不覺猛吃一驚。你道此人是誰,原來就是上禮拜和我們碰和的那個寡老。那寡老見了我,面孔上也露出驚異的樣子,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。
  一會子留學生也走上來,死活拖我叉麻雀。我推說不會,他們只得邀那姓郜的。於是姓郜的就和留學生夫妻兄妹四個兒叉麻雀。我在旁邊閒看,這寡老也在旁邊閒看,暗地把我袖子一扯。我見他們心都注在牌上,就趁便溜出來。這寡老隨步跟出,向我道:『你怎麼會到這裡來,這裡不是好地方呢。』
  我正要詳細詢問,那留學生已在裡頭喚我。寡老道:『這裡不便講話,明日六點鐘嶺南春三號聚會再談罷。』
  我回到裡頭,只見那留學生嚷道:『單先生你來瞧,郜君這副牌這麼和下來,倒說便宜,你看他便宜在那裡。』
  我忙應道:『麻雀我是外教呢,看了也不懂。』口裡雖這麼說,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,見了整整齊齊攤在台上,十四張都是萬子,是一二三、三四五、四五六、五六七四搭牌,另外兩張麻雀頭,也是三萬。郜老友道:『如何會錯,我方才六萬本是一扣,摸起了一張七萬,才把六萬打去一張的,現在來了張一萬,和下來。十和一倍二十,二倍四十,三倍八十和,怎麼會錯。』
  留學生道:『差是原沒有差,只成全我們少輸了幾個錢。你摸起七萬,打掉六萬,不過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門罷了,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萬的,打掉了七萬不過七八兩門不和,一萬到六萬一樣要和的。你方才來一萬,一樣和下來,四萬做了麻雀,一二三、三三三、五五五、六六六,要多到三副釦子,二十二起翻,一翻四十四,再翻八十八,三翻一百七十六和。你自己算算,錢要多進帳幾許。』性郜的果然懊悔不迭。八圈麻雀碰完,天已湊夜。吃過晚飯,我就興辭回家。
  次日,一起身就望天晚,因為寡老六點鐘約我在嶺南春相會。偏偏這日的天,分外來得長,左等右等,等煞不肯晚。好容易等到五點半鍾,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,奔向嶺南春來。跨進嶺南春門口,摸出表來瞧時,離六點鐘還有五分時光。西崽上前招呼,我叫他開了三號房間,坐在裡邊老等。六點不來,六點十分還不來,只道有甚變卦了,直等到六點十五分,才見那寡老姍姍的來了。
  我那時獲著活寶貝相似,就問他來的為甚這麼的晚。那寡老道『沒有晚,六點鐘敲過得不多時光呢。』於是請他點菜,點過菜,巴望他總有緊要話同我講了。那裡曉得夾七夾八盡是閒談,並沒半個字緊要的。又是初交,不便十分細問。這寡老酒量倒很好,連喝了三杯勃蘭地。吃畢大菜,要我陪去看戲。我想大菜館裡有西崽在旁,不便講,或者到了戲園子裡才講給我聽。我就欣然應命,到了戲園子。這戲錢不用說得,總是我會鈔的。坐定看戲,直看到戲完結,依舊沒有一句真語。我耐到這時光,再也耐不住了,問他你今日約我來講要緊話兒,到底是句怎樣要緊的話。
  他笑了一笑,回說『這話果然很要緊,只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。橫豎我們家裡你是認識的,明日清晨八點鐘,請你到我家裡來談罷。』我只好答應,心裡卻十二分的疑惑。這夜回到家裡,翻來覆去,差不多一夜沒有合眼。到明朝一早就起身,鳳姊問我為甚起身得這樣的早,我推說有兩個壽而堪的壽頭朋友,約著吃羊肉面,所以早點子穿好衣裳。點心也沒有吃,出門先到剃頭店,梳了一條辮子。
  差不多已有八點鐘了,一部東洋車趕到那裡。見一個小大姐,候在門口向我道:『今天恰恰不巧,老爺在家,不便講話。奶奶說請單少爺明日九點鐘來罷。』我聽了宛如兜頭澆著一桶冷水,把興透透的火一齊澆滅,只得敗興而回。回到家裡,見鳳姊正在吃稀飯,覺肚子裡也有點子餓了,忙叫娘姨盛一碗來。坐也不及,拿了筷立著就吃。
  鳳姊道:『你說吃羊肉面呀,怎麼荒到這般地步。』我只得推說出去已經晚了,這壽頭朋友已經吃了自去。我於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歡的,所以沒有吃。過了一天,到九點鐘,只得再去。走到那裡,只見雙門緊閉,這種地方是不便敲門打戶的。徘徊瞻眺了好一回,才見呀的一聲,走出一個大姐來。大姐一見我就說,少爺裡面請坐。我就問奶奶起身了沒有?大姐道奶奶還睡著呢。單少爺請上去是了。
  我這時候心裡真是委決不下,想了他的姿容豔態,上樓去趁趁熱被頭也好。想了他這奇異不可思議的舉動,倒又有點子膽怯。後來決計不上樓去,隨向大姐道,既然奶奶沒有起身,不必去驚動他,我且去了。大姐連忙攔住道:『單少爺為甚這麼的要緊。請上樓去坐坐呢。』我回說沒有工夫,說著要走。大姐見留不住我,站在天井裡,兩手攔住了窗口,高聲叫媽媽,單少爺要去了。
  只見客堂背後轉出一個四十左右年紀的娘姨,飛奔而出,一把抓住我的袖子,說:『不許去。』
  我回我還有點子事情。那娘姨道:『你要去,等見過奶奶再去不遲,奶奶吩咐,叫我們留住你。現在放你去了,我們做娘姨的可擔當不起。』我聽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。無奈這娘姨力大無窮,被他拖住了,再也掙不脫身。
  那大姐已飛奔上樓去通報了。我只得在客堂裡少坐。娘姨道:『這裡齷齪的很,單少爺請裡邊小房間裡來坐。』我想樓上樓下通已到過,從沒見有收拾得清淨一點子的地方,甚麼大房間小房間。此時大姐也跑下來了,向我道:『奶奶請單少爺小房間裡坐會子。』
  我這時光身不由主,跟隨他們走到一間極精緻的房間裡。這間房我真沒有見過,雖只豆腐幹那麼大小,卻收拾得十分清潔,擺設得十分精緻,裡頭也有小小一張鐵床,並小小的妝台和凳子。娘姨說聲請坐,我只得坐下。不多會子就聽樓梯上小足聲響,大姐報說奶奶來了。我忙著起立恭候,只見那寡老鬢髮蓬鬆的進來,睡意惺忪,春情滿面,那一副嬌憨的態度,煞是可憐可愛。笑瞇瞇的向我道:『對不起的很,我昨宵因為肝氣陡發,睡得晚了點子,勞你候得長遠了。』
  我道你原來有點子貴恙,我沒有知道,再來驚擾不當的很。
  寡老道:『你倒會得客氣,說甚當不當,你我都是自家人呢。』說著坐下,一面叫娘姨倒茶,誰料他依舊是閒談。才談得三五語,聽得外邊一陣腳步響,一個娘姨極吼吼奔進,飛報『老爺來了。』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戲,頓時面孔唬得失色。瞧那寡老,倒依舊舒徐暇豫,悄俏向我道:『不要緊的,你儘管坐著是了。』
  那娘姨早出去擋住來人了。只聽娘姨道:『老爺今天怎麼倒又回來,奶奶在肝氣發作呢。』又聽那老爺道:『他身子不曉得保養,弄的舊病時常發作,我去張張。』他說著一路腳步響,舉步上樓去了。寡老皺眉道:『真討厭,你一個子且坐坐,我去敷衍一會子就來。』說著便也上樓去了。
  這時光,小房間裡只剩我和小大姐兩個人,我便打聽那小大姐,你們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?既然有著老爺,為甚一切舉動倒又很自由?我第一回來碰和那副情形,竟像是碰和台子。後來又同我吃大萊看戲,好是沒有人管束似的,怎麼現在無端的又跑出一個老爺來。這裡頭情形,真叫人測度不透。
  那大姐聽了我的話,只是笑,並沒有一語回答。我問他笑點子什麼?大姐道:『我不笑別的,只笑你很乖,一個乖人,也會上起人家當來。』
  我詫問,我也上人家當麼?大姐道:『你要不上人家當,這裡趕早不要來,這裡並不是什麼好地方,你一樣要花錢,堂堂正正的地方什麼去不得,定要到這裡來,花了錢還要偷偷摸摸,像做賊行竊似的。我替你想想,很是不合算。』
  我被大姐這麼一說,頃刻恍然。隨問你們這位太太到底是甚麼路道?大姐道:『這個不問也好,倘然不信我話時,儘管玩下去是了。』
  我道:『我並不是不信你的話,因為你們這位奶奶來得過分奇特,倒不能不打聽個青紅皂白,不然我心裡頭總有點子不這麼樣。』說著,就摸出皮夾子,取出十元一張鈔票塞在大姐手裡道,這十塊錢給你買點子零碎東西的。
  大姐見了十塊一張鈔票,頃刻眉開眼笑。向我道了謝,悄悄道:『現在不便講,少爺有空時,索性茶館裡去泡碗茶讓我細細講給你聽罷。』正說著那個娘姨又進來了,向我道:『奶奶說現在有樁要緊事情,缺個三百多塊洋錢,叫我來向單少爺商量,倘然有調處,就托單少爺暫時調一調,應應急,過天兒本利奉還,一點子不要缺少的。』
  我就胡亂應道,調一調沒甚不可以,只是現下身邊倒沒有預備。我橫豎出去調起來,停會子三點鐘,叫這大姐到四馬路惠芳茶樓聽回話是了。說著把手向那大姐一指,隨即起身辭出。娘姨道:『請少爺走後門罷。』我回到家裡,心想這寡老究竟是甚麼個路道?那姓郜的又是甚麼個路道?想來想去,總猜不透這悶葫蘆。
  到下午三點鐘,跑到四馬路惠芳茶樓去,不想在路上又碰見了那個姓郜的。我因疑他是壞人,不大高興和他招呼,敷衍幾句就想走開。姓郜的倒和我十分關切,問我姓徐的那裡可曾去過?我道那個姓徐的?可就是那東洋留學生?沒有去過。姓郜的道:『沒有去過很好,姓徐的那裡,不是個好地方。我去走走,定不到一禮拜送掉了三千多塊洋錢。你想晦氣不晦氣。』
  我問他怎樣送掉的?
  姓郜的道:『都是賭裡輸掉的。』
  我道你們麻雀叉的很小,怎麼會輸到三千多塊錢?
  姓郜的道:『麻雀底碼果然不很大,後來擲老羊,幾盤老羊擲下來五六百塊錢。聲音都沒有就完了,輸了不服氣,那裡曉得手色不好,愈擲愈輸,直輸到三千開外,弄得到虧空了一大票。』
  我就問他虧空了想怎樣?姓郜的道:『有甚怎樣,無非想張羅點子銀子來彌補這虧空。上海地方做生意,全靠著名氣,弄穿繃了那裡還好站腳。』
  我敷衍他道,講的不錯,上海都是空場面,就是幾個闊天闊地的商界道台、洋行買辦也並沒有什麼真實家計,無非靠著虛名,東首擄來西首去,倘然沒有名氣,就真真家裡有著幾十萬家計,也投濟事呢。
  姓郜的道:『很對很對,兄弟也是個光身子,就靠著稍微有點子名氣,外頭總算相信得過。二三千銀子,手裡頭常常划出划進,不過全靠著自家有算計,生意裡借轉點子,碰著法有甚進益,補湊補湊,就這麼弄下去了。』
  我道老兄手段這樣敏活,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難彌補。
  姓郜的道:『這回倒真有點子尷尬,新買辦可不比老買辦。老買辦非凡的四海,不論什麼事求告到他,總無有不答應。新買辦是個精刮鬼,尖得要不的。』
  我問,你們的新買辦是誰?姓郜的道:『叫李希賢,聽說從前開採票行的。他這買辦,也是用計謀成功的。」
  「我此時心記著那大姐,遂與他作別道,我們再會罷,我還有點子小事呢。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談,點頭作別而去。我到慧芳茶樓,見掛鐘上長短針並在一起,已經三點十五分了,恐怕大姐已經來過,心下萬分的懊惱。等到三點半鍾,正要想走,只見扶梯上走上一個女子,左張右望,正是寡老家那個大姐。不覺大喜,連忙招手叫應。大姐一扭一扭扭過來道:『單少爺方才在那裡,我已經來過一趟了,瞧瞧你不見,才去張一個小姊妹的。』
  我道路上碰著了個人,兜搭了-下子,所以來遲一步。隨把開杯,倒了一杯茶,授給那大姐。再問他寡老的來歷,大姐道:『我們這奶奶,原底是堂子裡出身。自嫁給了我們老爺,兩口子倒也算要好。老爺在奶奶身上,前後總算,倒也花過有一二萬銀子。碰著這幾年,運道不好,老爺做生意年年折本,現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。
  老爺家裡的大奶奶,又趕了出來,把老爺管了去,這裡的家用,也不來顧顧,弄的奶奶沒奈何,只好私下做點子生意,貼補貼補。老爺曉得了,倒也眼開眼閉。有時光房間裡有人著,恰巧老爺走來,我們知會了他,他也會在小房間裡頭躲避的。我們這位老爺,說也可憐,場面上總算老爺,其實堂子裡的燒湯烏龜差不多。幾個勢利點子的底下人,見了這倒霉老爺,理睬都不大理睬,還要背地裡披嘴呢。』
  我道你們老爺原底做什麼生意的。大姐道:『聽說在什麼廠裡頭當總辦的。』又問你們這位奶奶生意是怎麼個做法?
  大姐道:『他是沒有定法的,隨機應變,你喜歡甚麼,他就做甚麼來應你。他拉攏著一個人,總先要問你要錢,三百元、四百元、五百元、六百元多少不等,他現在虧有六千多銀子債在身上,連我們娘兒兩個工錢也積欠了兩年多了。我的媽在他房裡做梳頭娘姨,六塊洋錢一個月。我做個大姐,兩塊洋錢一個月。娘兒兩上工錢已經有二年零三個月不發了。我一竟要歇出來,他定管不許我歇,說你們一歇出去,欠著的工錢就不給你。單少爺,你去想罷,我們現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,錢是半個兒沒有見面。要歇又怕他真個賴掉,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塊洋錢呢。』
  我又問,他那家姓徐的留學生,你們奶奶怎麼也會認得。
  大姐道:『講到那家徐公館,真是又好氣又好笑。徐家少爺,在東洋讀過書的,到北京去考洋翰林,運道不好,沒有考中,鑽來鑽去謀差使偏偏又謀不到手。吃盡當光,窮得要餓煞快。也是他命裡應該發財,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來做生意這一妙著,無奈小姐是個大胖子,少奶又是個削骨臉,一瘦一胖,太差得遠了,人家嫌不得情,都不大的高興。做了年巴生意,堪堪弄一個過去,要發財兩字簡直繁難。徐少爺又想出個計較來,先借給了一百塊錢與我們奶奶,卻逼著要還。我們奶奶還不出,他就要我們奶奶常去走走,替他做個招牌兒,引誘點子人來。我們奶奶欠了他的錢,只好聽從他。你想他這個計較,巧妙不巧妙。』我聽了這大姐一席話,這個疑團方才打破,那便是我這幾天遭著的際遇。沒有到此地來,也就為這樁事情。」
 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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