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風波 單老爺鶉奔鬧中冓
話說周鳳姑聽了那姑娘的話,笑道:「這種事情,我那裡有妹妹那麼明白。」
那姑娘問:「王家妹姊可曾來?」
鳳姑道:「在樓上呢。候了你好一回兒了。」
那姑娘道:「你和我一同上去。」
周鳳姑道:「我有客在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周家妹子,你我自己人,何必拘禮,儘管請便罷。」
周鳳姑道:「太太第一遭兒光臨,我就這麼的放肆,行的去麼。」
馬小姐道:「不要緊,你請先行,我們隨後也要上來的。」
於是鳳姑同著那姑娘,手攙手的進去了。費大小姐道:「這是准家的姑娘?生得恁地玲瓏?」
馬小姐道:「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,他的老子是朝廷極品大員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敢就是康總督家千金麼?」
馬小姐道:「怎麼不是。」
費太太道:「康總督家千金,怎麼也肯降尊紆貴到這裡來?」
馬小姐道:「不要說個巴康總督千金,比他再大點子的人物,也多的很。太太少頃上樓去見了才知道。」
費太太道:「朝廷的官員,外官到制台撫台,內官到尚書侍郎,總算碰到極頂了,再大點子的人物是什麼,難道是皇親國戚麼?」
馬小姐道:「雖不是皇親國戚,卻與皇親國戚差不多尊貴,停會子再講給你聽罷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康總督是官宦人家,怎麼他家的小姐也這麼的佻達?兩個烏黑的小眼珠子,溜來溜去,活像流星一般。我倘是做了男子,三魂六魄也被他那雙眼珠子勾了去也。」
馬小姐道:「你不要說別人了,自己對鏡子瞧瞧,你的眼風也不算歹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這位康小姐,瞧上去也未必是規矩人。」
馬小姐道:「康小姐的事情,講起來人都笑得煞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你就講給我們聽聽。」
馬小姐道:「我要講他,也覺著有點子難為情。」
當下就悄悄地講了一遍。費太太、費大小姐果也稱奇不置。
原來康小姐是康總督的末拖女兒。康總督平日十分的溺愛他,所以康小姐竟異常自由。康總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,輪奐壯麗,冠絕全埠。一應玩好的東西,沒一樣不備。論理康小姐生長在這種人家,居住這種所在,自應謹守閨門,足不出戶,這裡頭花園也有,麻雀牌也有,琴棋書畫也有,要消遣時儘可以消遣。並且康總督內寵又是多不過,五六位姨太太,都是花一般的容貌,鬼一般的心思,年紀又都是差不多。大家都是二十來歲的人,談談講講,何至再憂寂寞。
這位康小姐,卻偏要到外邊來浪蕩。每日打扮舒徐了,坐著馬車兜圈子,游張園,闖戲館,吃大菜,各處熱鬧所在,沒一處不有康小姐的車塵馬足。那幾位姨太太,大半是堂子裡出身,野慣的鳥,籠子裡如何關得住。況且康總督既不能管教女兒,又何能禁止姬妾,只得眼開眼閉,盡他們去擾。
初時還不過看戲遊園吃大菜幾樁,帳上交得出,人前說得響的事情。弄到後來,索性行起那極秘密的外交政策來。這極秘密外交政策,在康總督身上,總是喪失的利權多,得著的利權少。初時康總督還不曉得,後來風聲大了,也漸漸有一二句吹進他老人家耳朵裡來。然而處置之策,倒很煩難。一來溺愛慣了,心裡究有點子不忍。二來鬧了個穿,於自己聲名,究屬不無有礙。思前想後,只好拿裝聾做啞四個字來對付。
康總督的治家妙法,就是這四個字兒。外邊那班不知道的人,只道康總督量大福大,就造出許多讕言來。甚麼宰相肚裡好撐船,甚麼大人不作小人過,其實康總督也有康總督的難處。這班造讕言的人,沒有體會到罷了。
那年子上海發起了個避暑花園,癡男怨女,浪蝶狂蜂,趨之若鶩。康小姐此時,興高采烈同著幾位姨太,真是無夜不游,每宵必到。
看官,上海的避暑花園,說來雖是好聽,表出直堪發噱。你道這花園是甚麼個樣子?在沒有到過上海的,聽了花園二字,總以為亭台樓閣,曲樹水沼,雖不及蘇州留園的富麗,總也有杭州曲園的清幽。那裡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,只有一所洋房,幾間蘆席棚,幾座茅亭,三三五五,散處於荒墳野草間而已。蘆棚茅亭裡,疏疏朗朗,點綴著三五盞電燈,擺列著十來雙彈簧沙發,此外一無所有。就是灘簧影戲煙火各種東西,也不是稀世難逢的奇物。這麼一個所在,還有甚麼玩出來,比了康總督的精舍,真是不可同年而語了。
康小姐與這幾位姨太,卻偏丟了輪奐壯麗,清華絕俗的精舍,巴巴的到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園來,你道奇怪不奇怪。不但是康小姐一個,凡公館裡宅眷,堂子裡倌人,稍微有點子名氣的,沒一人不到夜花園裡來兜兜,好似不到了夜花園,於場面上就有許多損失似的。
且住,這許多名姝、豔妓、闊少、富商,趕得來究為點子什麼?在下寫到這裡,不能再賣關子了。太史公有句話,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。歐陽公有句話,醉翁之意不在酒。這幾位遊園的仁兄,並不是真要避暑,並不是真要遊園,並不是真要瞧甚煙火影戲,聽甚小調灘簧。他們的本意,無非要弔兩個膀子,軋兩個姘頭。借這草地茅亭,作一個無遮大會。所以這避暑花園,就是上海第-等傷風敗俗所在。在下曾向朋友說過,上海的夜花園,可以算得絕大的賑捐局。許多綠頭巾,烏木頂,各種特別頭銜,異樣封典,都從夜花園裡捐出來的。那遨遊夜花園的家屬,總算都是志切顯揚的。看官,在下這句話,你道錯了沒有。
閒言掃過,卻說康小姐自有了這避暑花園,每天老規矩,敲過十二點鐘,一部馬車風馳電掣趕到園裡頭,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。一會子幾位姨太也到了,團坐講笑,好不逍遙。那些滑頭浪子,一個個梳著油鬆的辮子,穿著絕斬的紗衣,身上滿漉著香水,襟前滿掛著花球,像穿花蛺蝶般,不住的穿來穿去。康小姐左顧右盼,好不心曠神怡。
這日,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講話,忽見一個滑頭滑腦的人,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,帶一副金絲眼鏡,頭上邊的劉海發,前面只五分不到,兩旁漸漸長下去,竟長到二寸開外,剪得斬齊,嘴裡銜著支蜜蠟香煙,嘴內插一支金頭香煙,襟上插一個茉莉花球,香風觸鼻,搖搖擺擺的晃過來。走到桌子邊,卻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,著實瞧了一會子,重又踅過去。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,卻不住的把眼風飛來。大姨太嘴裡與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談,暗裡卻早還飛了那人兩個眼風。康小姐何等乖覺,早已看見,只作不知。一會子,大姨太道:「我們去瞧瞧影戲罷。」
康小姐道:「今晚聽說有五色片子呢。」
說著起身,卻見那個滑頭也跟在後面。走進影戲場,見前面戲排都已坐得結結實實。大姨太道:「我們就靠外點子罷,省得擠。」
剛剛坐定,影戲已開場了。影戲開演時光,電燈是熄去的。烏漫漫地,正是弔膀子的好機會。康小姐趁著影戲裡的光亮,留心瞧大姨太時,見已與那人在講話了。一時影戲演畢,灘簧開場,電燈重又旋亮。大姨太偶爾回頭只見康小姐紅暈梨渦,春融杏靨,水汪汪一對秋波,對著自己和那人,像要講什麼話似的。大姨太見了這副神情,心下早已了然,就附著康小姐耳朵,悄悄地講了好一會話。不知怎樣,康小姐面孔越發紅起來,頭兒越發低下去,那一副嬌羞的態度,書也畫不出來。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:「我們外邊去逛一會子,你們就在這裡坐坐罷。」
說著,攙著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。這滑頭隨步跟來,三個人丁字式的行走,漸慚走入茅亭背後那簇樹林裡去了。好一會,大姨太先出來,康小姐第二個出來,兩個人依舊手攙手的行走,那滑頭依舊跟在後面。此時草地上正在放煙火,流星滿地,月炮橫飛,火樹銀花,五光十色。喝采之聲,雷鳴谷應,大家要緊著瞧煙火,誰有工夫來管他們事情。康姨太、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,覺著鬢髮蓬鬆了點子,大姨太就在懷中模出牙梳小鏡,照著鏡子把兩鬢掠光,授給康小姐。康小姐接到手照樣掠了幾掠,看看光了,把小鏡牙梳還了大姨太。這時光,煙火恰好放完。二姨三姨也都進來,問大姨太道:「你們方才在那裡?」
康小姐道:「我和大姨姨兩個也在瞧煙火。」
三姨道:「怎麼我們不見你。」
大姨太道:「煙火這件東西是要飛開來的,站得遠點子方免火星飛著,我們都站在北角上呢。」
說著,見一個賣荷蘭水的,拿著兩瓶荷蘭水,一路兜售過來。走到桌邊問道:「冰荷蘭水,可要開兩瓶?」
康小姐不知就裡,問玫瑰的有沒有。賣荷蘭水的道:「有有,攻瑰、寧蒙、香蕉,都有。」
說著拿出兩支玻璃杯來,正想開時,大姨太忙道:「不要不要,今晚荷蘭水不要。」
買荷蘭水的人急道:「我這荷蘭水,是老德記牌子,很好很好的,開一瓶嚐嚐就知道了。」
大姨太嗅道:「對你說不要就完了,多纏點子什麼,拿去拿去。」
康小姐再想開口時,大姨太悄悄道:「你作死呀,這會子要喝起冰荷蘭水來。這冰透的東西,現在喝得的麼。」
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,才醒悟過來。也向賣荷蘭水的搖頭道:「不要了,不要了,改日買你罷。」
賣荷蘭水的胰了康大姨、康小姐一眼,笑吟吟的去了。此時天已將明,遊客紛紛散去。康小姐道:「我們也回去罷。」
康大姨太道;「索性等一等罷,這會子馬車擠不過。」
說著見小馬夫在門口探頭,康小姐把手招招,馬夫進來稟道:「馬車上燈已經點好了,馬車已放在這里門口。」
康小姐道:「大姨姨,我們去罷。」
兩人坐上馬車,馬夫因為園裡人多,不敢行駛快車,按轡徐行,出了園門,加上一鞭,那匹馬便追風逐電,飛一般駛將來。此時馬路上萬籟俱寂,只有桿上電燈朗照通衢,與淡月曙星,互相煥映而已。夜花園出來的馬車,接尾銜頭,聯成一線,宛如在水晶宮裡馳驟一般。涼風拂拂,衣袂飄飄,樂得真不堪名狀。
行至三叉路口,忽見斜刺裡一部享斯美馬車飛一般駛出來,直趕上康小姐的馬車,並轡而行。那馬車上坐著的少年,只有二十不到年紀,丰神嫵媚,骨格風流,穿著一身極時路的衣裳。自拉著韁,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,知道在遊玩場中資格是很深的。
這少年趕上康小姐馬車,不住的飛遞眼風,向康小姐打照會。康小姐見了這樣風流跌宕的少年,已經神魂飛越,心花怒開,經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連三溜過來,溜得骨節皆酥,通體遍軟,心窩裡癢癢地說不出的一種難過。想還要矜持時,怎奈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,也顧不得身旁有人沒有人,把水汪汪一對秋波注定了那少年,不住的點頭微笑。
兩個人正在調情,不防背後有幾部著名快馬車,風馳電點跑將來,想要催過前去。不知怎樣,恰恰在享斯美車一撞,撞痛了那匹馬。那馬負了痛,四蹄發起蹶來,連顛三顛,顛得這少年幾乎跌下。馬夫忙慌跳下來,把馬竭力扣住,總算沒有出甚毛病。康小姐見少年沒事,一塊石頭落了地,然而已經嚇得芳心突突,香汗盈盈了。
這少年受了這個驚嚇,倒把邪心嚇了回來。於是拉著韁,與康小姐分道揚鏢,各自回去。康小姐回到公館,吃了點子稀飯,天已大明,重新解衣歸寢。這一覺直睡到下午三點鐘,穿衣起身,梳頭洗臉,行好一切照例公事,差不多已經夜快了。吃過晚飯,馬車已經伺候好了。這夜是二姨姨的東,春掛茶園定下一間包廂。二姨太等都打扮定當,一同上車先向四馬路、黃浦灘一帶兜了兩個圈子,才到戲館瞧了幾齣戲。約模十二點鐘相近,送客戲還沒有散場,康小姐就道:「這裡熱的緊,我要外邊去散散。」
大姨太道:「你先走罷,我們略遲一步兒也要來了。」
於是康小姐坐著馬車先行,到得避暑花園,遊人還不甚眾多,大約是時光太早之故。那裡知道昨夜碰著享斯美馬車上那個少年,早已在大洋房裡泡荼相候。康小姐見了,宛如拾著寶貝相似,卻故意裝出嬌羞的樣兒,低著頭冉冉進去。就在少年對面那張桌子上,泡茶坐下,低頭斂足,默默不語,暗裡不住飛眸瞧那少年。不想那少年流星般兩條眼光,恰恰向自己射著。這一來,堪堪成了個交互線,兩個人眉來眼去,那副淫蕩的神情,正同戲劇裡的挑簾珍珠衫差不多樣子。
這少年,此道中本也閱歷有所,見了康小姐那副淺笑佯羞的態度,知道這光已挨著五分了。於是放出偷香手段,搭訕著尋些閒話,和康小姐扳談。康小姐十句之中,倒也回他二三句。後來愈講愈起勁,兩個人竟熟習起來。這少年便請康小姐上樓吃大菜,康小姐倒也並不謝絕。吃過大菜,居然是舊識了。
等到康姨太等大隊人馬到來,康小姐早與這少年暗中成就了這件事兒。外交手段的敏捷,真與乃父康總督差不多。等到人家知道,已只剩得哎喲兩字。康小姐與這少年,私下結了個密約,每晚到避暑花園來互換知識。
俗語說得好,若要不知,除非莫為。康小姐與這少年訂的密約,以為沒有第三國加入,秘密到個極頂,總可以安然無事。不知怎樣有一回,竟被大姨太觀破行藏。
這康大姨太,本是花界中一個強國,素來不肯居於人後,何況康小姐又是自己帶出道的,附庸私交外國,如何肯罷。頓時擺出上國的威嚴來,與康小姐嚴重交涉。康小姐曉得國力不敵,沒奈何只得許他加入同盟,於是已得的權利,生生的被大姨太奪去了大半。
康小姐勢雖不敵,心裡卻終有點子氣不過,就想出了個報復的妙計,暗地約下幾個流氓(總督千金會與流氓相約,奇文奇事),叫趁大姨太與這少年密會時光,驀地裡把他捉住,出一出他的丑。這幾個流氓,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,自然奉令惟謹。
這夜避暑花園裡,就鬧出一樁大笑話。康大姨太同這少年,被眾流氓在草地裡活捉出來,聽說身上邊一絲不掛,這幾件衣服,不知本來沒有穿,還不知是被眾人剝掉的,在下也沒工夫去打聽他。只那少年被眾流氓軋住了,問出姓名籍貫,才叫懊悔不迭。你道這少年是誰?原來不是別個,就是康總督的東床客,康小姐的未婚夫。這才叫大水沖坍龍王廟,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。
且住,編書的你不是在扯謊麼,天下那有弔成功了膀子,下了水,這個姓名籍貫都沒有曉得的。編書的答道,呵呵,在下於弔膀子一道,原是門外漢,不是膀子慣家。於下弔時光,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?用沐恩門下手本稟見的?還是像投考應試般報著三代履歷?具著身中面白無須的甘結,以理測之,總不會這樣。那麼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異了。當下康小姐鬧出了這樁事,知道軋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,懊悔不迭。這件事各小報上幾乎登了個遍,弄的無家不知,無人不曉。現在馬小姐講出來的,就是這樁事故。
卻說周鳳姑陪了康小姐,上樓去了。馬小姐道:「他們倒寫意,把我們都丟在這裡,我們也上去瞧瞧。大姐姐,上頭鬧熱的很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很好。」
當下由馬小姐引導,到得樓上。果見人聲嘈雜,笑語喧嘩。廂房裡花團錦簇,坐著兩桌麻雀。一桌上是三女一男,一桌上是兩男兩女。旁邊還圍著許多看閒的。費太太見周鳳姑、康小姐都不在座,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認識的。正要詢問,只見邀門啟處,一個美人兒似的女子含笑出迎。不是別人,正是周介山夫人,小名兒叫做巧寶的。費太太忙問:「聽說身子有點子不適意,現在敢是大好了?」
周太太道:「多謝掛念,這幾天因為熬了點子夜,略略有點子傷風,睡了大半天倒好了。」
馬小姐道:「周家嫂子,你身子生得嬌弱,自家總也要當心點子。」
忽聽一人接口道:「他那裡曉得什麼當心,曉得了當心倒好了。」
馬小姐瞧時,見是周小燕,冉冉從內出來。費太太、費大小姐不免招呼問好。廝見畢,周太太讓眾人房裡去坐。跨進房門,忽見一個男子避向大床背後去了。隨聽得亭子間房門啟閉聲,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。瞧那男子的背後影,很像自己父親馬靜齋。詫道:「我父親那麼的精明,難道也會中人家計策,被罩入迷魂陣不成,想起來總不會的,但是此人的背形,宛然是我父親,可惜沒有瞧見他的面貌。」
馬小姐正在轆轤似的轉念頭,娘姨早送上茶來。周太太聲請用茶,方才提醒,只見周太太和費太太談得異常親熱。周太太交際場中果是老手,知道費太太喜嫖,看風使帆,就專講那嫖經玩訣。費太太、費小姐果然都聽得津津有味。費大小姐道:「這麼說時,周太太也是過來人了。我們在堂子裡逛逛,外邊人就三三四四說我們壞話,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夠在堂子裡玩耍似的,好像我們的行為都是違眾越例似的。」
周太太道:「逢場作戲,也不值什麼。女子不好玩耍倌人,男子怎麼又能玩耍相公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通極通極。」
此時費大小姐站在大洋鏡前,照了又照,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鬢角。一會子又摸出一面小鏡子,旋轉身子,把髮髻對著大鏡,右手反撐過去,右摸左模,模一個不了。周小燕忙上前,替他把髮髻用力的按兩按,扳下一支白蘭花,整理了重又插上。端詳一回,因見費大小姐的髮髻,盤旋伏貼,十分有樣。乃問道:「姐姐的髮髻,那個替你梳的,倒有樣式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葉小月家的阿珍姐呢,梳得可還過得去。」
周小燕道:「很好很好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被他梳得太低了,一宕一宕,碰在領頭上,很是不適意。」
周小燕道:「稍微低了點子,還好,上海時路是低頭呢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說是說低頭,真真宕在頭頸裡,很難過。」
費太太插嘴道:「我們這位妹妹,生來古怪脾氣,不喜歡時路,就是穿幾件衣裳,像他心總要寬袍大袖才好。」
周太太道:「這倒和梅太太一個脾氣。我們常說梅太太那般背時,上海地方可尋不出第二個了。現在大妹妹喜歡古式,不是與梅太太天生一對麼。兩個人拜了姊妹,倒很好。」
費太太道:「梅太太原來也喜歡古式,怪道我總見他濃裝豔服的。」
周太太道:「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歡古式,還嫌惡人家時路呢。講出來的話,聽了真叫人氣煞。他說現在的中國,看來氣數也近了,只看女人家的裝束,男人家的文字,戲館裡的曲子,那一樁不是亡國氣象。女人家描眉畫眼,無非為美觀起見。柳葉眉,新月眉,都是史書上贊美的,近幾年上海行出闊眉來,眉梢上越闊越時路,畫得兩條眉毛像刀子般,很霸霸的,何等怕人,殺氣何等的重。現在闊眉毛雖不行了,那額上的前劉海,燕尾式叉開著,恰恰像一把剪刀。身上穿的衣服,愈行愈小,愈行愈短,褲腳不到三寸,袍襖只長二尺,摹然瞧見,咭玲即俐,好似剛從被窩跳出來似的,那樣子何等的武氣。再有脂粉兩樣東西,女人家除了親喪大故,才擯除不用。現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妝,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。衣裳也都是素色,那裡像個吉利的朕兆。戲館裡盛行幫子調,一派悽慘激楚之音,聽著了心裡就要不快活。男人家的文字,開口就是嗚呼,閉口就是噫嘻。現在幾個古文家,索性行出一種強頭強腦文字來,抑揚詠歎的字一個也不用,滿紙上佶屈聱牙,那副神竭氣促的樣於,一望而知是亡國之音。這幾樣都是亡國的朕兆,我既然做了個女子,自然先應在自己服裝上竭力挽救起來。聽了他這段盲論,不要被他氣死麼。」
費太太道:「梅太太這人,原有點子呆氣的,不去理他也好。」
說著,忽見報說,單太小姐、單太爺上樓來了。周小燕忙著出迎,一會子同著一男一女進來。那男女二人,年紀都只十六七歲,面龐兒卻長的一模一樣,知道是同胞姊弟。費太太心裡詫怪道:「通只十六七歲年紀,怎麼都稱他做太小姐、太老爺?」
暗問馬小姐,馬小姐咬著費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說了個詳細。
原來這單太小姐、單太老爺,就是自稱紗廠總辦單品純的姑母、叔父。品純老子已經去世多年,他的祖太爺卻還在。這單老頭兒已有八十多歲年紀,據他自己說,精神還很健旺。然而朋友同他講講話,常見他當眾就要打盹。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。這老頭兒年紀雖老,騷興偏偏不老,房裡頭還藏著兩位年輕姨太太,都是花朵兒一般的人。人家便都說他老壽星向閻王老子討點心吃,他卻依舊得意非常。到那年,兩個姨太不知不覺都懷了孕,十月滿足,居然生下兩個孩子來。一女一男,女的早生一個月,男的遲生一個月,就是這太小姐、太老爺。單老頭兒高興的了不得,一般也開賀請酒,熱鬧了好幾天。女的題名鳳鳴,男的題名龍吟。只那班親戚朋友,不知為甚緣故,背地裡就要造出許多不好聽的話來。什麼龍風,兩孩子照名分是較品純長一輩,照實際卻反小一輩,好似品純與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乾不淨似的。品純卻也不能遠嫌避疑。等到兩位祖姨太太,比待乃祖還要周致伏貼。就這小姑母、小叔父,說也奇怪,竟與乃姪品純長的一模一樣。這也是授人話柄的一道。當下馬小姐就把眾人懷疑的根由告訴費太太。費太太聞言恍然。單鳳鳴、單龍吟與費太太第一遭兒碰面,不免應酬幾句世故話兒。周太太就問:「你們姊弟兩個,為甚好多天不到我這裡來。」
單鳳鳴道:「我們龍弟,這幾天裡頭,幾乎上人家一個大當。」
周太太道:「龍太老爺恁地乖覺一個人,怎麼也會上起人家大當。」
鳳鳴道:「原說幾乎上當,上是總算沒有上著。」
周太太道:「可否講給我們聽聽?」
單龍吟道:「講起來怪沒意思的,不講也罷。」
周太太道:「礙甚麼,你也豆茅菜碰著屋榴,老嫩了。這裡都是自己人。」
龍吟見這麼說了,才道:「我講便講,你們可不能笑話我。我那天兒同著一個朋友,到戲館裡去看戲。這日乃是禮拜六,戲館裡軋得個結結實實,上上下下沒個空隙。我們幸虧到得早,還坐著第三間包廂。後來有個洋行朋友到得晚了,只好挨在我們後埭上。」
才說到這裡,忽聽有人喊道:「可有人要叉麻雀?」
不知喊者是誰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