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費太太欣逢大王會 梅心泉拳划滿堂春
話說費太太正在日新裡醉芳樓院中,喁喁情話。忽聽相幫報說客來。娘姨大阿巧忙去迎接,費太太側耳聽時,只聽大阿巧聲氣道:「哎喲費大小姐,太太在裡頭呢,請房裡去坐。」
門簾啟處,費大小姐早笑著進來了。一見費太太就問:「昨晚沒有回去麼?」
費太太道:「回去的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我不信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自己被葉小月迷昏了,日夜浸在那裡,家都不要了,不回公館,不瞧見我,反倒不信起我來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哎喲,好嫂子,今天在姑娘面上擺出嫂子眉眼,居然教訓起我來了。我原是荒唐,嫂子是規矩人,足跡不到花叢的。我從今後總也要學學嫂子的好樣子了。」
說著,不覺撲嗤的笑了出來。費太太也笑道:「利口丫頭,誰有工夫和你兩個辯,靜點子,坐坐兒好多著呢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嫂子,我正經問你句話,後天新閘大王廟聽說要出會了,你可高興去瞧瞧。高興時你我一同去。你我在上海,別的好玩所在總算都玩過了,只有出會沒有瞧過,不知上海的會,比了永康如何?」
費太太道:「出會有甚瞧頭,總不過是點子旗鑼傘扇,幾個人抬著一尊神像,繞街上走一轉罷了。」
醉芳樓道:「大王會不比三節會,熱鬧的很,十分好看。會裡頭有龍船、台閣、龍燈、高蹺、看馬、陰皂隸、大鑼班、解餉官、花十景牌、逍遙傘、並臂香、地戲三百六十行等,種種名色,不瞧倒是錯過的。」
費太太聽了,歡喜,忙問:「可曉得甚麼時候出的,經過的是些甚麼地方?」
醉芳樓道:「每年總是早晨出的,走的地方多在新閘張家濱白克路蘆花蕩靜安寺路一帶,倘然真個要去看會,正好坐了馬車,到靜安寺門前去看,那地方會最整齊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麼?倘然你也要去看,我一定與你同去。」
醉芳樓道:「一年一回的事,不去也錯過了。」
費太太道:「那麼我準定去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究竟相好的話,比我要靈許多。」
費太太只是笑,並沒有一語回答。費大小姐道:「嫂子,我想索性約了大姨、二姨、小妹全伙兒同去,有興點子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總喜歡成淘結隊的,看看會也用不著闔第光臨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去不去由他們,知照總要知照一聲兒。不然只道我們瞞著他們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也好,你就去知照一聲兒罷。」
於是費大小姐親到南平安、普慶裡、清和坊三處關照大姨太、二姨太、二小姐,都是喜歡熱鬧的。聽說看會,那有不高興之理,齊應准期各帶相好坐馬車到靜安寺取齊。
流光如駛,轉眼會期到了。費太太隔夜住在醉芳樓院中,天明起身,兩個人梳洗過了,換好衣服,吃了點子早點,那馬車是預定的,早巳放在巷口,兩人登車而去。到得靜安寺,時光還早,會還沒有來,卻已人海人山,擠得水洩不通。費大小姐和葉小月同坐一部馬車,先自來了。費太太看見,叫應二人,並問大姨太太等可曾來。費大小姐道:「大約都在後面,大哥哥和馬靜齋的馬車我倒瞧見。」
費太太聽說春泉也來,忙問:「他們帶局沒有?」
費大小姐道:「沒有。我見大哥哥和馬靜齋同坐在一部馬車上。」
費太太才放了心。醉芳樓道:「太太為甚不許老爺帶局?正合了兩句俗語,叫做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纏錯了,老爺可比不得我們。他們男人家自應趁年輕時候,乾點子事業,沒的鑽在堂子裡,胡鬧瞎纏,耽誤了一輩子。況且老爺身子素來不很結實,他自己又沒什麼清頭的。萬一淘壞了,叫我們幾個人都靠誰。外邊不知道的人,只道我是含酸吃醋,我若果然吃醋時,也不許他娶妾了。家裡頭兩位太太,又怎麼來的呢。你見我待他們怎麼樣,可曾同他們吃過一回兒醋。沒的屋裡頭人不吃醋,屋外頭人倒吃起醋來。所以外邊人加我兇悍妒忌許多壞名兒,都是不體諒的話兒。我的心肝脾肺,又不能挖給人家瞧,這啞苦兒吃的真是沒處申訴。」
醉芳樓聽了,深為抱屈不置。兩人言談有頃,只聽得眾人齊說一聲會來,萬頭攢動,眾人的視線齊注在馬路那頭。只見一面三角繡旗,遠遠而至。接著便是衝風彎號,四匹白馬,兩面大鑼,與清道旗、飛虎旗、肅靜迴避牌及敕封金龍四大王,黃河之神,奉旨出巡,賑濟孤魂等各牌,又是一道邀鑼,以後是馬吹手馬執事,宣令廳,風雷火電馬、十二旗牌馬、對子馬、皇命馬等,約共八十多匹,走得塵埃滾滾,一線齊的按轡徐行。
馬後隨著一排轎子,乃是敕廳、印廳、令旗、令箭、巡捕、中軍、掌案各官,會轎子過完,聽得人叢中忽起一陣嘩笑的聲音,見來了幾個一丈多高的長人。費太太心裡詫怪,問醉芳樓道:「這幾個人怎麼這樣高法,真有點子野氣。」
醉芳樓道:「是踏高蹺呀。」
說著高蹺走近了,乃是幾齣戲。
第一出是《三戲白牡丹》那裝著呂純陽的肩背葫蘆寶劍,手捏拂塵,一拂一拂,裝出種仙風道骨樣子。那裝扮白牡丹的,搽了一臉濃脂厚粉,手裡拿著一方白洋巾,把身子扭得柳條兒似的引人發笑。
第二出是《打齋飯》一個扮著和尚,一個扮著女娘,那扮和尚的還敲著木魚,向看客道阿彌陀佛,化點子齋米,引得眾人齊聲嘩笑。
第三出一個武旦打扮,一個武生打扮,一個開口跳打扮,是一出《三岔口》京戲。還有兩人一個裝著大頭鬼,一個裝著小頭鬼,怪模怪樣,看的人齊聲拍手。
高蹺過去,解餉官來了。先有幾塊銜牌,瞧見了先要發笑。只見上面寫著的字什麼欽加六十四品銜湯水縣正堂王府解餉大臣,銜牌後就是十二個護餉兵,穿著號衣,掮著鳥槍,押著一車冥鏹。緩緩行走。隨後一肩顯轎,解餉官巍然高坐,人中上帶著個哈哈笑,眼睛上用黑筆畫著個眼鏡圈兒,手裡拎著個便壺,望嘴裡不住的倒。眾人見了,又一齊拍手狂笑。
解餉官過後,鑼鼓聲喧,龍燈來了。舞龍燈的那班人,都一色的穿著雪青縐紗小袖緊身,藍摹本緞小腳裌褲,雙條短梁挖花京鞋,年紀都在三十上下。一個執旗的打頭,高喝一聲閒人站開,一條十八接雪湖縐紗紮成的龍燈,身上釘著幾百面白銅小鏡,當做龍鱗,映著日光,翻騰飛舞,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。
龍燈過後,就是一班清音,那胡琴、琵琶、笙簫、管笛上都紮著素色絨球,就這幾個人也打扮得十分漂亮。
清音後卻是一出蕩河船地戲,又有幾部小車子,小車上都坐著幾個喬裝的湖絲阿姐,倒也十分相像。接著兩座台閣,一座扮的是借茶,一座扮的是風儀亭。台閣後底,又是一座鞦韆架兒,四個十一二歲的小孩,雙手搭在架上,一路翻筋斗而過。鞦韆架的後面,乃是全副鑾駕,二十頂逍遙傘,四頂萬民寶蓋,都是五色緞子做成的。末後又有兩頂大傘,四面方旗。傘後兩座亭子,一座乃是香亭,一座是萬民衣亭,亭中供著一件萬民朝衣,繡得花團錦簇。
萬民衣亭過去後,又聽得鑼聲大震。只見幾個很霸霸的人,赤著臂膊,臂膊上吊著面大鑼,足有二尺來圍圓,弔得臂上的肉一塊塊宕下來,一路敲動,接接連連,共有十六七個。接著就是臂香,約有二三十個,與弔鑼一般的用銅鉤子鉤在臂上,也有四五斤重的,也有六七斤重的,最重的有到十多斤分量。這般人名為還報娘恩,實是賣弄本領。
臂鑼臂香過後,就是大鑼班了。兩面大鑼,四個人扛著,一路敲動而行。那兩面鑼,足有四尺開外圍圓。大鑼班後是拜香會,每人手中捧著一張小小香幾,幾上供著香燭,沿途朝拜而行,約有五六十名,走得街上香煙繚繞。後隨一班鼓樂,一路吹彈而過,聲音悠揚,頗堪入耳。鼓樂過後,就是陰皂隸了。那八對陰皂隸,手裡都捏著幾件小東西,目不轉睛的向東西瞧著,頭與身子,竟像木雕泥塑一般,一動都不動,只不過兩隻腳在移動罷了。
費太太道:「這陰皂隸本領真不小,怎麼活人竟會練得像死人一樣。」
醉芳樓道:「練到這地步也不是一日兩日之功。」
陰皂隸過完,來了十塊鮮花紮就的花十景牌,花香觸鼻。接著就是大肚皮劊子手,各人坦開肚腹,肚臍上貼一張小圓膏藥,手執雪亮鋼刀,十分威武。劊子手後邊,一人敲著大鼓,一人牽著一匹看馬。費太太道:「這會花頭倒大的很,出了半天還沒有完麼。」
醉芳樓道:「還有許多呢。」
說著,三百六十行早到了。見扮著的醫卜星相,漁樵耕讀,與那賣雜貨、賣耍貨、縫窮婆、剃面婆、搖船娘、彩桑女等老著老皮,倒也根像。中間還夾著許多小武松,都是九、十歲的孩子裝扮的。有的掮在肩上,有的跨在馬上,更有幾乘犯人轎子,都揭去了頂行走,轎裡頭坐的犯人,披枷戴鎖,很是相像。這班人平日享福享的太透了,所以出會時光特罰他扮作犯人,當街出出丑。犯人過完,方是六房書史,二班、三班、判廳、朝房、六執事、提爐、符節、沖天棍、舍工、奶茶、軍健、遮頭傘等各種儀仗。一頂綠緞繡龍神轎,八個人搶著,緩緩而至。看會的人見了,忙都合掌禮拜。轎後兩匹跟馬,這會方才過畢。足走了一個多鐘頭,看會的人一哄而散。
費太太道:「我們回去吃飯還怎樣?」
費大小姐道:「馬小姐馬車在面前,可要招呼他一聲?」
費太太道:「在那裡?」
說著時,馬小姐早瞧見了,叫馬夫趕車過來,向費太太點頭兒招呼,笑問到那裡去。費太太見馬小姐車上合坐的並不是馬太太,是位絕標緻的麗人,估不透他是小姐還是奶奶,那面龐兒好生廝熟,只是一時間再也想不起。遂答:「我們想回去了,你們如何?」
馬小姐道:「時光已晚,肚裡頭有點子餓了,想與鳳姑姊雅敘園吃局去,你們可肯同去?大姨二姨已經答應同往。」
費太太聽說鳳姑姊,方才想起就是張園碰見的周鳳姑,是周介山的令妹。忙與周鳳姑點頭招呼,一面問他嫂子可曾同來?鳳姑回說:「我們嫂子身子有點子不快,沒有來。」
馬小姐道:「我們一塊兒去罷。」
費太太問費大小姐如何?費大小姐道:「馬家姐姐賞飯,天生總要領他的情,不然他就要說我們壞話的。」
費太太道:「人家請吃飯,客氣也不客氣一聲,倒還要說這種體面話。像你這種老面皮人,真是少有出見的。」
一面道:「我們二丫頭呢,也應知照他一聲兒。我們都去了,他一個子落了單要惹怪的。」
馬小姐道:「二姐姐我已經邀過了,他與大姨姨二姨姨在一塊兒,三部馬車都在前面。」
費太太道:「這麼說是擾定你的了。」
馬小姐道:「也許不是我做主人呢。」
於是費太太、醉芳樓、大姨太、謝絮才、二姨太、趙三寶、大小姐、葉小月、二小姐、十里紅、馬小姐、周小姐一共六部馬車,塵埃滾滾,走成一線。從靜安寺路過泥城橋,經大馬路至五龍日升樓,轉彎向丹桂戲園街來。到得雅敘園,下車入內。菜是隔日預定的,不用重點。堂倌先泡上茶,然後擺上圓台,圍上台單,問一聲客齊沒有?馬小姐道:「齊了。」
於是把檯面擺起來。馬小姐要醉芳樓等同坐,醉芳樓、謝絮才等都不肯。周鳳姑道:「這裡都是熟人,又沒什麼外客,拘泥點子什麼。」
費太太道:「既是周小姐這麼說了,你們就坐坐罷。」
於是十二個人團團坐定,說說笑笑,很是有興。大姨太問馬小姐道:「曹雲生那樁案子,可曾審結?」
馬小姐道:「還沒有呢,先是包打聽不肯動身,騙子如何促的住。」
大姨太道:「包打聽為甚不肯動身?」
馬小姐道:「總要了盤費才好動身,沒有盤費難道叫包打聽白貼盤費辦公事不成。」
吃過飯,堂倌呈上帳目。周鳳姑道:「寫珊家園周公館。」
堂倌答應去了。馬小姐道:「怎麼真要你破起鈔來。」
周鳳姑道:「你的我的,又有甚麼兩樣。」
馬小姐道:「請客請客,倒叫客人會了帳去,不是笑話兒麼。」
周鳳姑道:「你說笑話,梅心泉昨天鬧的才是笑話呢。喝得個稀泥爛醉,躲在酒店裡地上,眾人扛著他送來送去沒處送,幾乎弄到巡捕房裡去。虧得碰著了我們老人家,才把他送回了公館。」
費太太道:「梅心泉酒量很豪,如何會醉得這麼地步?」
周鳳姑道:「梅心泉這人本有點子怪氣,他的言談舉動總是另有一工。前兒在我們家裡叉麻雀,贏了三百多塊錢,他就拿了錢獨個子走到王寶和酒店裡,踞坐獨酌,喝了兩三斤花雕。忽地發起性來,喊了堂倌來,問『樓上樓下共有多少酒客。』
堂倌道『現在正上市時光,約摸總有兩三百人麼。』
心泉道『樓上樓下眾酒客喝的酒錢,通是我的,你去關照一聲。』
堂倌聽了這種不可思議的吩咐,怔怔的只向心泉瞧看,一聲也不言語。心泉道:『只顧向我瞧什麼,向你講的話聽見沒有聽見?』
堂倌道:『老爺是真話是玩話。』
心泉笑道:『怎麼連我的話都會不信起來,可見你們這種人都是說謊慣了的。你去喊帳房來。』
堂倌聽了,半疑不信,只得到帳房裡,向帳房道:『上頭有一個酒客,來得有點子尷尬,說他癡不像癡,說他呆不像呆,對我說今日樓上樓下眾酒客的酒錢,通我一個子來惠帳。我見他身上衣衫又不十分闊綽,問了他一句是真是玩,他就把我排喧了一頓,現在請你老人家自己去定奪。』
帳房道:『管他癡的呆的,只要他拿出錢來就完了。』
堂倌道:『我看他身上這幾件衣服剝下來不值幾個錢,就告他到巡捕房也不過關這麼幾天,酒和菜吃了人家肚子裡去,挖是挖不出來的,這事你老人家自去做主,我可不敢管。』
帳房道:『你說的也是,我去瞧瞧,這個人是甚麼樣子?再行定奪罷。』帳房跟著堂倌走到樓上,向梅心泉打量了一會子,開言道:『堂倌說尊客要替眾酒客會帳,可真有這句話?』
梅心泉道:『你是何人?』
堂倌道:『這是我們帳房先生。』
梅心泉聽畢,並不回話,隨在身邊摸出一卷鈔票來道:『這是一百塊錢你先收著,不夠吃過後再找。』
帳房見了花刺刺的鈔票,頃刻眉花眼花,點了點數目不錯,忙問可要出一張收條。心泉笑道:『怎麼這樣的小派,收著就是了,何必多嚕嗦。』
帳房就叫堂倌一桌桌酒客前去知照,說酒錢有了,通是靠陽台穿布馬褂那位爺會去的。堂倌尊命去知照眾酒客,無一個不稱奇怪,都起來向心泉道謝。有幾個並過來周旋請教心泉尊姓台甫。
心泉笑道:『喝杯巴酒,值得甚麼,何用稱謝。我也叫一時興之所至,更不必稱名道姓。眾位,來來來來我和你們划幾拳,大家熱鬧熱鬧。』眾酒客都各歡喜,於是你也伸手來划,我也伸手來划,五魁八馬平拳三星之聲,喧然震耳。
梅心泉雙手並舉,十指齊張,卻還照顧不暇。(有趣有趣。妙人,妙事,妙筆,妙文。)贏著便划,輸著便喝,直鬧到夜。也不知喝了幾多的酒,喝得身子站都站不住,卻還張手亂著划拳。划到後來,頹然醉倒,呼呼地臥在地板上。眾酒客都想散去,堂倌攔住道:『這個醉人睡在這裡,如何處置?』
眾人道:『我們不認識他。』堂倌道:『你們酒怎麼擾他的。既然不認識他,就不該把他灌得稀泥爛醉。』眾人沒的回說,只得把心泉抬著出門,想送他回公館。怎奈不知他公館在那裡,送來送去送了好一會,剛剛碰看了我們老人家,才把他送回了公館。」
費太太道;「梅心泉真是個奇人,乾出這種奇事來。慢說沒有瞧見過,連聽也沒有聽見過。」
趙三寶道:「周小姐所講的梅心泉,可就是發起國貨會的梅心泉?」
鳳姑道:「正是此人。」
趙三寶道:「這梅心泉真是罷了,慣會殺風景。去年秋季裡大跑馬,人家興興頭頭,打扮好了,坐馬車兜圈子。他老人家也軋在裡頭,出起風頭來了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他有錢出他的風頭,你有錢出你的風頭,兩不相干,你怎麼忽的要禁止他。」
趙三寶道:「你知道了也要不服氣的,你道他真個出風頭麼,無非要敗掉人家的興致。梅心泉這廝,預定了二十部絕斬絕斬橡皮輪皮篷馬車,到跑馬這幾日,他自己並不去坐,卻喊了幾個推小車江北佬和花煙間裡的爛污貨,一男一女,合坐一部馬車,二十部馬車,共載了四十個怪模怪樣怪丑不堪的怪東西,軋在出風頭隊裡,也出他的怪風頭。到了張園,也在安塏第泡茶。那衣香鬢影,極繁華極富麗極潔淨的地方,忽然軋了這麼一班惡魔在裡頭,晦氣不晦氣,懊惱不懊惱。跑四天工夫馬,四天都是這樣,你想可惡不可惡。」
費太太道:「這真是可惡,不知他為甚要這麼的擾。」
趙三寶道:「當時大家不曉得,後來才知春季裡跑馬,梅心泉同著太太在張園泡茶,因為梅太太衣裳不時路,被幾個滑頭譏誚了兩句,心泉恨極了,特地想出這個惡計來報仇。」
葉小月道:「這個人真是個惡魔,文桂香也吃過他的苦頭呢。」
醉芳樓道:「文掛香怎麼也會吃起他苦頭來?梅心泉這人應酬場中是不很來的。」
葉小月道:「此人慣會替朋友打抱不平,有一個江西綽老,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錢,想轉桂香的念頭。碰著這桂香,也是刁鑽不過,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。」
大姨太道:「為甚不肯?」
葉小月道:「想來總為這綽佬土頭土腦,土的利害。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,哭訴了心泉,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擺佈,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擺酒請客。這日齊巧是宣卷日,江西擺的是雙台,請的客人你道是誰?」
費大姨太道:「我又不在席,這個我如何會知道。」
葉小月道:「請來的客人真叫做體面,都是些拉包車、拿轎飯帳朋友,吃起來那副狼形極相,真是難說難描,咬嚼的聲音連房門外都會聽得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難道這江西佬自己也與這些人同席麼?」
葉小月道:「起初時候他自己應酬,客齊了卻就叫車夫代應酬。這日齊巧是宣卷日,來的客人齊巧多,這間正房間,偏偏被這起體面客人占住了,吃又吃得個長久,這苦頭真吃的無可言說。」
費太太道:「此計真惡。」
談笑一回,眾人都欲散去。周鳳姑定要邀費太太等,公館中去坐坐。費太太本來也久慕周公館大名,曉得他們的公館是上海著名俱樂部,只因沒有機會,不曾觀光過。現在見鳳姑竭力邀請,就應允了。費大小姐也願問去。大姨太因謝絮才那裡應下一個和局,決意緩日登門。拖了二姨太、二小姐去了。醉芳樓、葉小月也各辭著回院。這裡馬小姐、周小組、費太太、費大小姐分坐兩部馬車,徑投珊家園來。
大新銜到珊家園,為路無多,一瞬眼就到了。馬車到周公館門口停住,周鳳姑就讓費太太、大小姐進內。費太太舉眼瞧時,見一所五幢四廂的大宅子,當門一盞電燈,白瓷罩上盛澤周公館五個黑字。門口一塊金星瑪瑙木牌,也標著周公館三字。走過門房,就是大天井,兩邊擺列著幾盆鮮花,還有松柏桐椿四個大盆景,分四角擺著。天井裡收拾得纖塵不染,客堂長窗開著。望進去,見向外掛著一軸丹鳳朝陽,配著泥金對聯,幾椅台凳,擺列井井,一色都是紅木的。白銅大痰盂,擦得耀眼生光。
周鳳姑引著,不走客堂,從東次間進去。東次間裡收拾得愈加精緻了。地上鋪著織花地單,向外擺著紅木嵌大理石炕榻,兩邊幾椅也是紅木的,炕榻兩頭擺著兩隻高幾,幾上都擺著盆鮮花。中間一隻碰和台、花瓶、古鼎、痰盂、帽筒無一不有。四壁都是名人字畫,十分幽淨。鳳姑就分請太太等在東次間坐下,娘姨泡出茶來,大家喝著。只聽得東廂房裡,場宕場宕,牙牌聲響,知道有人在碰和。
費太太道:「令嫂有點子貴恙,我想上去瞧瞧他,相煩引領則個。」
鳳姑道:「不敢不敢,家嫂睡是沒有睡倒。太太要見他,我去喊他下來是了。」
費太太道:「這個可以不必,既然不便相見,替我致意一聲兒是了。」
正說著,只見東廂房門簾啟處,走出一個人來,向費太太道:「哎呀,費太太也會請列這裡來,真是夢也做不到的。我們碰和正在缺人呢,你來得正好,如今可以成功了。」
費太太認得此人,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。馬太太陪著自己,曾去打過兩回茶會。因嫌他飛揚蕩逸,沒有攀成相好。沈彩林見了,自己卻很托熟的。當下費太太聽了彩林的話,尚未回答。忽見外面走進一個十八九歲姑娘來,渾身衣服耀眼生光,走幾步路也十分的風流跌宕。細柳柳身子,乖玲玲面孔,眉梢眼角顯露著十二分聰明。只見周、馬二小姐同時站起,不約而同的齊稱妹妹。費太太、費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來。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眾人點了一點頭,只見周鳳姑問他道:「今天大王會看不看,花色倒多的很。」
那姑娘道:「大王會闖了大禍,你們知道麼?」
鳳姑道:「什麼禍?沒有曉得。」
馬小姐道:「我們才看了會回來,沒見闖甚禍?」
那姑娘道:「不多會子的事呢,你們會在什麼地方看的?」
馬小姐道:「靜安寺門前。」
那姑娘道:「自然不會曉得了。禍是回廟時候闖的,蘇州河裡溺死了二三十條人命。」
周鳳姑道:「如何溺死的?」
馬小姐笑道:「鳳姑姐姐,虧你問出來的,自然跌了水裡去才會溺死。」
鳳姑道:「我也知道跌了水裡去會溺死,我問的是為甚跌下水裡去的?」
那姑娘道:「回廟時,新閘橋上擠了許多的人。這新閘橋欄杆,年分本是多了,怎經得人山人海,拼命的擁擠。軋軋兩響,橋欄杆擠斷了,橋上人就像落葉般跌下去,撲通撲通,水面上連起幾個大水花,二三十個人都跟金龍四大王,龍府去過逍遙日子了。這禍闖的真不小。」
周鳳姑道:「這麼一來,這個大王會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我們眼福真不淺,倘然今天不去看,豈不從此沒得看了麼。」
那位姑娘問:「賈家嫂子來了沒有?」
周鳳姑回說沒有。那姑娘道:「賈嫂子真也鴨尿臭,通只輸了五百多塊錢,唬得膽子都炸了,約著也不來。」
周鳳姑道:「這倒不能夠怪他,賈箴金在電報局充當文案,一個月通賺得幾個錢,經的他這樣揮霍。」
那姑娘笑道:「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個,箴金做他的丈夫,也不過名義上罷了。倘真個靠箴金時,這幾十兩銀子一月的薪水,給他做馬車錢都不夠呢。」
欲知周鳳姑如何回答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