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回 費太太宴客醉芳樓 曹小姐走報惡消息
話說費春泉自妻妾出來後,很寫意一個人,頃刻間變成很困苦一個人。既扼於妻,又梗於妾,左右受敵,日困愁城。正在不得開交,好容易來了個救星。這救星不是別個,就是梅心泉太太柳夫人。柳夫人的胸襟,柳夫人的意氣,自能籠罩一切,涵蓋萬有。不論你怎樣的人,一見他的面貌,一聽他的言語,自然而然會心悅誠服的聽從。所以馬太太特地到馬律司路梅公館懇請他來解這個危難。梅太太初時不肯,後見馬太太說得十分懇摯,推托不得,只得答應了。
說也奇怪,梅太太一到,只費三言兩語,兩面竟都答應了。大小公館依舊分住,卻限止新姨太每月只得五十塊錢津貼。此外不能需索分文。斷定後,費太太就在公館裡特設盛筵,請梅太太吃了一頓。一日,馬靜齋為了件要緊事務,特到春泉公館裡來,和春泉商量。到門口時,劈面碰著阿根。問,「老爺在麼?」
阿根道:「在書房裡,馬老爺自己進去便了。」
靜齋因是熟客,進進出出,素來不用通報的。當下跨進書房,只見春泉一面孔心事面孔,在書房裡旋來旋去,旋一個不住。站了好一會,春泉還沒有看見。禁不住叫一聲春翁,只見春泉直眺跳起來,說道:「你幾時來的,嚇我猛一跳。」
靜齋道:「我站了好一會子了,春翁為甚麼事這樣的不自在?」
春泉道:「靜齋,我這會子不得了呢你看此事怎樣處置才好?」
靜齋道:「甚麼事這樣的發急?」
春泉道:「小妾逃走了,怎麼樣,怎麼樣?」
靜齋也愕然道:「竟有這樣的事,奇怪極了。但不知是第幾位如嫂?」
春泉道:「還有誰,就是梅雪軒。」
靜齋道:「梅雪軒竟會乾出這種事來?真是想都想不到的。」
原來春泉自太太、大姨太、二姨太出來後,一個身子,經三個人管束縛得牢牢的,一步兒不得自由,小公館裡從不見他的腳跡。新姨太此時,天高皇帝遠,落得自由自在的盡所欲為。何況王阿根又調了大公館去承值,面前更少了個礙眼的人。阿根在小公館時,新姨太雖然不見會怕他其麼,牽牽纏纏,究竟未免有點子顧忌。
看官你道這時候,新姨太最要好的相好是誰?說出來大家未免都要吃其一驚,此人姓錢表字耕心,一竟在正記洋行充當西崽之職。我曉得看官聽了在下這句話,必定要起來駁問:錢耕心,你不是表過他已經死掉麼,怎麼死不到一回書,就會活了起來?你這支筆,又不是仙家的戳活棒,如何要人死就死,要人活就活。
在下笑道:這是看官自己粗心,上了費春泉的當。耕心蹺辮子,連馬靜齋都不很相信,在下更不曾下過一辭半句的斷語,如何憑白地怪起在下來。在下的錯處,只在不能夠雙管齊下,敘了這一邊,便不能再敘那一邊。這乃是本領淺薄之故。(以文為戲,以人為戲,無端自起風波,無端自行解說。可恨者士諤,可愛者士諤。)如今看官既然責備我,我就不得不把耕心的歷史,重敘一番。
且說錢耕心得著靜齋控告的消息,就急得要不的,連夜到謝翻譯公館裡,磕頭跪拜,懇求想想法子。謝翻譯是老公事,問了問案情,冷笑道:「這是甚麼的事,也值得這樣著急。你吃了這許多年數洋行飯,難道這點子關子還不懂麼?你在這裡做生意,不要說這點子奸拐案子,就犯了謀反叛逆,又礙甚麼,不要說個巴新衙門,那怕他道里司裡撫台衙門制台衙門,就告到御狀也不相干。只消等候大班到行,求告求告,他老人家替你出一封信,什麼事不可了。這種事情,也值得去著急他,可見你這人真是個飯桶。」
耕心聽了,氣也頃刻張起來,膽也頃刻壯起來,搖搖擺擺,專等大班到行,就好照計行事。那裡曉得大班這日堪堪的不到行,到大班公館問時,巧不巧,說是病到了。耕心重又急起來,只得再去求康白度。恰巧康白度也為到了幾個親戚忙亂著應酬,連講話工夫都沒有。三轉四回,靠山一個沒有找到,新衙門的牌票竟來了。
耕心此時,人急智生,暗想大班橫堅病著,就何妨假他的大名兒,寫了一封外國信,托個朋友送進新衙門去,我就進去料也總沒事了。於是提起外國筆,七不搭八,寫了一封外國信,冒簽上大班名字,封固定當,密托了一個最知己不過的同事。這同事姓計,名叫有成,耕心在英文夜館唸書時認識的,兩人氣味相投,軋得非凡要好。計有成的生意,也是耕心引薦的,所以耕心特把此事托付於他。心想這樣要好的朋友,自然總萬妥萬當,再不會有失誤的了。
那裡知道竟應了兩句俗語,畫虎畫龍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,這計有成在行裡資格沒有耕心的深,工錢沒有耕心的大,心心念念一竟在想謀耕心的缺分。無奈耕心為人伶俐,作事勤勁,外國人非常的得寵,無隙可乘。自己又是末學新進,說不得只好彎彎尾巴過日子。見著耕心真是說一應一,說二應二。耕心所以十分的歡喜他。這日,耕心這封信落在有成手裡,喜歡得他屁股上都是笑痕,連說「我好幸也,我好幸也,怪不的算命先生說我要交好運,竟會有這麼的好機會。」
說著,就把這封信拆開來,瞧了一遍,重新封好,藏在袋裡,但等大班到行,就要舉行告發。偏偏大班的病不肯就好,一天一天挨下來。耕心在新衙門,巴巴的望,也不見一點子影蹤,心裡詫怪道:「怎麼這封信也會不靈起來,敢是假虎邱被他們瞧穿了不成?」
恰好有個同事進來探望,耕心就托他轉懇康白度保一保。這同事的可比不得計有成,真個替他買辦跟前著著實實懇求了一番。買辦答應,立刻拔片子叫人到新衙門,把錢耕心保了出來。那知剛剛保出,大班的病就好了。
這日,計有成見了大班,就把假信呈上,詳詳細細稟訴一番。外國人員恨的是作偽,見了假信,頃刻勃然大怒,連罵幾聲檀苗富魯,寫了封外國信叫出店送向巡捕房去。巡捕房見是外國人公事,辦理得比眾認真,立刻派出中西包打聽,到錢耕心下處來拿人。
虧得耕心這幾天窩在小房子裡,正同費春泉令寵梅雪軒兩個作樂,中西包打聽竟撲了個空。到明朝回寓,同寓的人說了,方才知道。恨道:「計有成這廝,竟會出我槍花。我平日待他何等的恩深義重,把信交待他時,何等的囑咐他,他還向我說耕哥只管放心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你老人家是我計有成的靠山,你老人家倒了,我也要倒的。我當時信以為真,那知他竟心懷不良,在外國人跟前放我一支冷箭。我這仇且記著,總有一日報復的。」
當下轉輾愁思,沒有一個好法子。事也湊巧,恰好同寓中有一個人懷病垂危,這夜可巧死了。耕心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出了兩塊錢,叫同離人到行裡去報說耕心急病身亡。從此躲在小房子裡不出世。後來費太太搬開了,新姨太索性叫他住到公館裡來。兩個人也是夙世孽緣,新姨太那麼的蕩,與耕心認識了,竟會把從前許多姘頭概行謝絕,一心一意的服從耕心,兩口子要好得分拆不開,商議通了捲逃,新姨太就把金珠細軟收拾好了,叫耕心暗暗運出去。這日借了看戲為名,與耕心兩人,趁坐滬寧火車,遠走高飛,到他鄉異處安身樂命去了。
公館中娘姨大姐守了一鎮晚,不見新姨太回來。情知有異,忙到大公館告變。費太太倒不過如此,依舊沒事人似的,大大方方說道:「這種爛污貨走掉了倒也乾淨。」
春泉竟如熱灶頭上螞蟻一般,跑東跑西,好生不得勁兒。一會子要報巡捕房,一會子又要把娘姨大姐一齊送衙門究辦。嚇得眾娘大姐淌眼抹淚的求告,齊說:「老爺明鑒,新姨太要出去看戲,我們都是底下人,如何能夠攔的他住。」
春泉道:「你們都是死人麼,跟一個人去都不會麼。」
眾人都道:「老爺,新姨太不要我們跟,我們又怎樣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怪他們怎的,爛污貨自己要走,他們又拿他怎樣。」
春泉道:「人已經跑掉了,還不許我開一聲口麼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開甚麼口,你開口就在捨不得這爛污貨。噢,我曉得了,爛污貨一走,你就革掉了一個很大的功名,怪不的要著急。」
春泉愕然道:「他一走我為甚就要革功名,革掉我甚麼功名,我沒有知道呀。」
費太太道:「甚麼功名,就是綠頂子呢,他姘頭軋到十多個,一個姘頭贈你一條烏龜尾巴,拿算盤算算,不是十多個尾巴一隻大烏龜麼。」
(十尾龜名目至此方點清)春泉道:「我沒有曉得罷了,曉得了會放他這樣麼。」
費太太道:「真個不曉得也還罷了,恐怕是眼開眼閉呢。」
春泉道:「我也沒得說,就算我做了烏龜,我也並不是自己要做。俗語叫做皇帝不要做,挨著沒奈何。像周介山竟情情願願的當烏龜,我比了他究竟好一點子。上海地方,像周介山那種人也多的很。不要說上海,就是北京,總算是天子腳下,皇城裡頭,那些達宦貴官,比了我們身價總要高起許多,卻也一般污糟糟呢。秦少耕進了京能有幾多時候,現在聽說頂子也紅快了。倘不是他如夫人的力量,如何能夠升得這樣的快。(秦少耕也是十尾龜)我這烏龜頭銜,就使是真的,究也是冤屈成功,你怎麼竟把我說得這樣的不堪。」
費太太笑道:「我也不過是提醒你的話,走已經走了,你就急煞跳煞終也沒用,難道跳一會子,急一會於,逃去的人就會跑回來不成。」
春泉見他們這樣寫寫意意,很是氣不過。想要回報兩聲,又恐怕太太要發怒。沒奈何,一個兒忍著氣走下樓去,在書房裡踱來踱去,想一個處置之法。那班娘姨、大姐自有太太去發放。
正這當口,靜齋就來了。春泉把這事一字無遺的告訴了靜齋,問靜齋可有什麼法子想?靜齋道:「這樁事情倒有點子難辦。經官動府呢,張揚開去未免聲名不雅,況也未必是找的著。」
春泉道:「我也為此沒了主意。」
靜齋道:「梅福裡可曾去看過?究竟捲去了多少東西。」
一句提醒了春泉,連說:「沒有,我真氣昏了。現在和你同去看一遭罷。」
於是兩人車子也不坐,步行到梅福裡。上上下下看了一遍,只剩些粗重傢伙木器什物。開出箱子來,是只只空的。春泉連連歎氣,靜齋勸道:「你就認了點子晦氣罷,想來也是前世少他的債。」
春泉無奈,只得叫阿根把東西搬了大公館去,房子退掉,這起事就此消過。
看官,費春泉自經了這次失意事,躲在家裡索性不出來,連尋常應酬也一概謝絕。所以這幾個月中,在春泉一方面,竟然無事可記,倒是他夫人,敢作敢為,著實幹了幾樁大事業,造化在下,增添了無數資料。
原來這位費太太,外看去雖然沉靜寡言,其實是第一等喜歡玩耍的人。一到上海這種花花世界,真如名伶登台,英雄臨陣,頓增了精神百倍。自那日一枝香叫了醉芳樓一個堂唱,便存了個涉足青樓的念頭。他的初意,不過想考察考察堂子情形,增長點子識見。再不料一涉迷途,竟也會迷惑起來,弄到個身敗名裂。當時費太太曾對大姨太、二姨太道:「我想倌人也是一個女子,人家也是一個女子,為甚緣故男子家偏喜歡到堂子裡去。到了堂子裡,便連家都會忘掉,難道堂子裡另有一副迷人的手段,迷人的功架不成?最好總要親身進去調查調查。」
大姨太道:「要調查也不難,馬小姐不是說,上海堂子裡,女客也好進去嫖麼,大姊就何妨做一個領隊,帶領我們一同逛逛,也不枉上海來了-遭兒。」
二姨太也竭力慫恿。費太太道:「去呢我也想去,只是堂子裡這地方,究不是什麼好地方,沒有去過,總有點子膽怯。」
二姨太道:「我們又不是男子,就進去也不過清玩玩,難道人家就說我們什麼不成。」
費太太道:「上海的小報館,很會嚼舌根,說什麼,不說什麼,倒拿不定呢。」
三個人講了一會子,也就擱過。
過了幾天,醉芳樓竟差娘姨前來送禮。這日費太太正與費大小姐、大姨太、二姨太叉小麻雀消遣,阿根上樓報說醉芳樓差人送禮,可要放他上樓?費太太道:「我通只叫得-個堂唱,就會前來送禮,這個人可真要好。」
隨間:「差來的可是娘姨?」
阿根回說:「是娘姨。」
費太太道:「喊他上來。」
阿根下去,一會子領著個很清秀的娘姨上來,提著四色禮物。是燕窩、南腿、四匣外國餅乾、六瓶勃蘭地酒。那娘姨先叫了聲太太,然後摸出醉芳樓名片,致辭道:「這幾樣粗東西,是我們先生一點子窮意思,請太太留著賞人罷。」
費太太道:「怎麼,你們先生又要這樣費事。既這樣,我倒不好不領他的情。」
叫阿根受了南腿勃蘭地酒,那兩樣璧謝了。那娘姨忙道:「先生吩咐過,叫請太太全收的。倘帶回去,又要遭先生一頓罵了,只道我不會辦事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我已經受了兩樣了。」
那娘姨道:「懇求太太照應點子我罷,我們先生性子很不好,帶回去一定要遭他罵個臭死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們先生送東西給我,是什麼意思?」
那娘姨道:「也沒什麼,我們先生因為牽記太太,特叫我來張張。我們先生說,費太太是福氣人,我們這小地方,可否請他老人家的福星照臨照臨。讓我們也過著點子福氣。」
費太太聽說大喜,隨叫把禮物全收了。封了四塊錢力錢給與那娘姨,娘姨一定不肯收受。費太太道:「那有受了禮物不發力錢之理。」
那娘姨道:「先生吩咐過的,說一些些粗東西,不敢費太太的賞賜,只願太太常到我們家來走走,我們受賜不淺了。」
費太太見說,只得罷了。那娘姨又再三致辭,費太太道:「你回去致意你們先生,說東西我都收下了,謝謝他,停會子定到日新裡來瞧他。」
娘姨答應,告辭而去。原來醉芳樓打聽著費太太很是有錢,並且在家裡頭威權無上,曉得這戶女客做著了,定比男客來得生色。所以特派娘姨送了這分厚禮,先下一個香餌兒。果然費太太一釣就上,當夜領了兩位姨太,兩位小姐,就到日新裡醉芳樓院中打茶會。醉芳樓迎接入房,應酬得十分圓到。敬過瓜子,攙著費太太一隻手,肩並肩的坐在窗口一張紅木交椅上,咬著耳朵,密密講了許多知心話兒。大姨太道:「我們擾了馬太太,沒有答過他的席。今天就在這裡請請客倒很好。」
醉芳樓接口道:「這裡請客很好。」
費太太道:「還是我一個子做主人,還是公局?」
二姨太接口道:「公局罷。」
費大小姐道:「公局好雖好,只是主人太多點子。」
費二小姐道:「我們輪做主人也好。」
費太太道:「隨你們罷,我是都可以的。」
大姨太道:「一竟公局公下去,倒也好玩的很。我們五個人結成一個破團體,索性在各人相好院裡,輪做公局,又公平,又好玩。你們看這法子通不通?」
眾人都說很好。醉芳樓就請費太太點菜,費太太叫大眾公擬。二姨太道:「菜不必點了,叫他們辦得道地一點子就完了。」
房間裡娘姨聽說,早吩咐了下去。費大小姐道:「我來開請客票。」
娘姨送上筆硯,費大小姐先開了馬太太、馬小姐兩張。問還有甚麼人?費太太道:「已經七個人了,夠了。」
費大小姐笑道:「五個主人兩個客人,恐怕是創格呢。」
費二小姐道:「堂子裡原是玩笑地方,鬧著玩笑玩笑,管甚麼客人多主人多。」
此時娘姨接著請客票,付與相幫,分頭去請。醉芳樓問:「檯面可要端正?」
費太太道:「擺起來也好。」
一時,相幫報說客來。費太太起身迎接,正是馬家母女。大家說笑一回,坐了席,談談講講,很是開懷。馬太太道:「周小燕昨日吃了一個小苦,太太知道麼?」
費太太道:「那個周小燕?我沒有認識。」
馬太太道:「就是周介山的妹子,太太在張園也見過的。」
費太太道:「可是一個小曝眼麼?」
馬太太道:「正是周小燕,在上海也算是第一等漂亮人物。昨日四點鐘時光,一個兒坐著馬車出風頭,四馬路望平街一帶,連兜了十三個圈子。當兜到第十三個圈子,四馬路一家廣東舖子的學生意,恰在樓窗裡潑水,一盆水全潑在小燕馬車裡,一頭一臉一身,潑得他頭上腳下都是水。可憐極健的風頭,一齊掃地。」
費太太道:「小燕必定不肯答應了。」
馬太太道:「皆為不肯答應,才吃著小苦。倘然就這麼走了,倒也不會再有甚事故出了。」
費大小姐插問:「被人家潑了一身水,還不算小苦麼?」
馬太太道:「他還失掉東西呢。小燕潑著了一身水,立刻停了馬車,跳下來和廣東舖子裡反,鬧得反沸應天,引了一街的人,擠擁來瞧熱鬧兒。馬夫、娘姨都幫著他鬧。這時候眾人的心思眼晴,都注射在舖子裡頭。那裡曉得就有個橇手,趁鬧裡把馬車上一隻金水煙袋偷去了。等他鬧了個滿意,回轉來只剩個所在,叫得連珠的苦,直到現在沒有查著。」
費太太道:「也真是笑話兒,出出風頭,會出到這個樣子。」
說著,叫的局漸漸來了。席面上花團錦簇,唱曲的唱曲,講話的講話,喝酒的喝酒。正在十分有興,忽娘姨傳進話來,說馬太太府上有個娘姨來,等在外房,說要請馬太太出去講一句話。我們問他為甚事情,他說是要當面講的。」
馬太太心下大疑,暗想:「家裡有甚要緊事情,連等我回去都不及,並且又不走進來?且待見了他面再說。」
遂起身向費太太等告一個便,步出房來。見立著的正是梳頭娘姨小妹姐,馬太太問:「有什麼事?」
小妹姐道:「請太太立刻回去一趟,公館裡來了一位客人,指名兒要見太太,說有很要緊很要緊的事情。」
馬太太道:「是男客還是女客7」小妹姐道:「是個女客。」
馬太太道:「是個女客?誰呢?你可認識?」
小妹姐道:「不認識這位女客,我們公館裡好似不曾來過的。」
馬太太道:「你為甚不問問清楚,就這麼的跑了來?」
小妹姐道:「我被這客人催得昏了,要緊要緊,就去就去,一味的催,如何還有工夫問他姓名。」
馬太太道:「是怎麼樣子一個人?」
小妹姐道:「我也說不出,好像是個女學生。」
馬太太狐疑道:「我從來不與女學生相與的,如何會有女學生尋起我來?這個人蹊蹺的很。小妹姐,你回去問問明白再來,我這會子沒得空。」
小妹姐應聲而去,馬太太回至房中,重行入席。眾人問係何事?馬太太把上項事說與眾人得知,眾人都稱奇怪。大家評論了一回,費二小姐道:「我們喝我們的酒罷,不必再去提他了。」
於是重又開懷暢飲。醉勞樓替費太太划拳,打了一個通關。娘姨又報:「馬太太,府上那娘姨又來了。」
馬太太知是小妹姐,吩咐喊他進來。小妹姐進房,先叫應了費太太、費小姐及兩位姨太,然後向馬太太道:「來的客人問明白了,姓曹,是個女學生。這曹小姐到公館裡來,說有很要緊很要緊的事,總要面見了太太才談。並說此事於太太身上也很有關係。」
馬太太道:「奇怪極了,我從沒有姓曹的女姊妹,如何指名要見我,並說這事與我也有關係。是樁什麼事呢?說又不肯說,真真悶死了人。」
馬小姐道:「媽休得狐疑,我想那姓曹的女學生,與你倘然沒有交涉,斷乎不會來尋你,或者果有甚關係著你的事,特來通知你也未可知,倒不可不回去瞧一瞧。」
馬太太道:「我去瞧一瞧,沒甚事就來。」
眾人道:「也好,我們都等著你。」
馬太太起身下樓,坐馬車回公館。回到公館,說曹小姐在客室裡。走進客室,見坐著的那個女學生,白胖胖面孔,亮晶晶眼睛,福福得得的坐在那裡。小妹姐搶步進去,說一聲「我們太太來了,這位就是。」
曹小姐就站起身來,笑吟吟叫了聲太太。馬太太回答了一聲,就請問來意。曹小姐道:「尊府可有珠兜托曹雲生的事情麼?」
馬太太道:「我與小姐初次相逢,為甚就蒙詢及此事?出租珍珠的事,無論有沒有,總不便就告訴小姐,還望原諒。」
曹小姐道:「我今天因為急了,來得唐突一點子,無怪太太不肯講真話。其實我也並沒什麼惡意,我是不幸中的一個人,太太也是不幸中的一個人,你我同病相憐,理應和衷共濟。」
馬太太狐疑道:「這個人來的奇怪,形景閃閃爍爍,言辭吞吞吐吐,到底懷甚意思?我竟猜不透這悶葫蘆。」
曹小姐見馬太太沉吟不語,又道:「太太聽了我的話還不懂麼?我簡直告訴太太,這珠寶掮客曹雲生逃走了,太太知道麼?」
馬太太不聽則已,一聽了宛如晴空裡起了個霹靂,猛吃一驚,慌問:「這話從何而來?可確的麼?」
曹小姐道:「我為甚來誑太太,我和太太又是第一遭兒見面。我不是說過,也是不幸中的一個人麼。」
馬太太見曹小姐情真意摯,知道是不虛的了。失口道:「哎喲我有三千多塊錢東西在他那裡呢,糟了糟了,可真糟了。」
曹小姐道:「太太托他經手,也有三千塊錢東西麼?那比了我還好多著呢。」
馬太太道:「小姐有多少東西被這廝騙去?」
曹小姐道:「有限的很,只一萬二千多塊錢東西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廝逃走,小姐那裡得來的消息?」
曹小姐道:「曹雲生這個人,外面瞧去根像老實頭,內裡卻很奸詐,你我都當他是好人,才吃這回的苦。」
馬太太道:「曉得他經手著一萬幾塊千錢東西,我也不去托他了。誰不曉他是個光身子呢,他一竟向我說只經手這裡一家,別家不做的。因為一來沒有人相信,二因沒有路道。」
曹小姐道:「可不是麼,他也向我們說,只做我們一家呢,那裡曉得都是槍花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個人會幹這事,真是萬想不到的。」
曹小姐道:「我倒早已曉得。」
馬太太詫道:「小姐怎麼倒能夠先知?」
曹小姐道:「曹雲生本是個珠寶鋪裡紮珠花伙計,因為他紮的珠花樣子好,所以許多人家都喜歡叫他紮。我小時光已見他到我們家來紮珠花,一竟纏熟了的。
他去年子到我那裡來,說起出租珍飾的出息很好,竭力慫恿做這生意。說你有這許多珍飾,白藏著可惜,你現在又在讀書,用不著插戴,范得賺幾個錢來用用。太太,一個人賺錢兩個字,總聽得進的。我問他,你現在經手的,共有幾許?他說沒有,如果有了,我也不來和你說了。
我想曹雲生雖是個光身子,他的丈母戚三姐手裡很有幾個錢,如果他丈母肯做保人,幾千銀子東西總還不要緊。隨對他說,我本不貪這幾個利錢,既然你這麼說,就出租出租也好,只是上海地方規矩,凡事總要有保人的,你雖是我熟人,規矩是不能壞的。倘能夠叫戚三姐做一個保,准把東西給你租去。
曹雲生當時沒口子的應說可以,去不多時就立了個折子來,折子上保人名字開寫著戚三姐,我當時先給了他兩三千塊錢東西,試辦辦。他那時候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老實得要不的,所許應付租息日子,從沒有遲過一刻半刻。
我見他十分可靠,漸漸把生意放大了,他倒依舊誠實,越放越大,越大越放,放到如今,竟有一萬二千多塊錢東西。我心裡也常常有點子危險,想租過今年冬季,不再叫他出租了。那裡曉得他不等到冬,就會闖馬禍呢。前日子曹雲生到我們家來,我見了他那副情形,就有八分估到他要逃走。」
馬太太道:「小姐既然估著他要逃走,為甚不抓住他。」
曹小姐道:「我說過只有八成估到他,究還有兩成估他不煞。或者他並不逃走,被我一逼倒逼的走了。他是個正經商人,為了我壞掉名譽,在上海地方不能夠立足,試問我心裡何忍呢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話也是。雲生那日到府上,是怎麼一個情形?」
曹小姐道:「雲生那日走得來,哭也哭出來快,兩淚汪汪,一面孔發急樣子,向我道:「我今日真個不得了,缺少一千五百塊錢,曹小姐你可否替我想想法子,調個一千洋錢給我。」
馬太太道:「當時可曾調給他?」
曹小姐道:「調是沒有調,但是也沒有回絕他,都為有萬多銀子東西在他那裡,不敢回絕他。我聽了他話,就說一千銀子那裡來,我所有東西盡在你處,或者少點子,借二百塊錢你湊湊。你還到別地方去張羅張羅。他說,我今天實是不成功,別處都已去過。兩位連襟答應了我五百塊錢,還少一千,簡直沒有法子好想。總要你幫幫我忙,你不肯幫我忙,我可就倒了。我現在實在尷尬時光,你總要救一救我。說著把手亂搓。
我見他說這情形,知道一逼就要逃走,逼是萬萬逼不得。隨道,你既然這樣艱難,我就替你想想法子也好,不過我兩隻兜你租在什麼人家,我也沒有仔細。我現在想出去拍照,你最好一隻大兜一條勒扣先替我拿一拿回來,橫堅你十四這日要送利息過來,就那日來聽回話罷。
他就問我,你說要拍照幾時去?大兜勒扣到底幾時要用?我想說今天就要,後來恐怕逼緊了,他就此逼坍了台,倒弄的不得收場。所以只淡淡的說,橫豎不要緊,隨便幾時罷。他走後,我心裡就著急,此人今番一定要逃走了。馬上跟上去,或者還來得及。又想我是個纖纖弱女,就趕上去也沒中用,男人家腳何等的快,左一閃右一鑽向人叢裡一溜,我也只好向他望望。又想我答應了他十四聽回話,他要這一千銀子,或者還不會出什麼毛病。這日乃是十一日,十一十二十三一瞬眼十四就到了,我這幾天簡直吃都吃不下,睡都睡不穩。到了十四一清早,再也等不耐煩了,爬起身就趕到戚三姐那裡。」
曹小姐講得正起勁,小妹姐報說小姐回來了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