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 游張園擂台成虛話 談國貨嬌女逞機鋒
話說新姨太聽了春泉的話,沉吟一會子,開言道:「我面長面短,從沒有見過,去探望他做什麼。他到上海來,又不是我到永康去,自然讓他自己找得來,沒的還要我去請。他也是個人,我也是個人,他在我跟前架子倒擺得那麼大。第一回兒到上海,就要使出大老婆勢派來,像煞有介事的。別人肯受,我是可受不進的。你去寄話於他,叫他省事點子罷,別給我裝甚臭架子了。要裝臭架子,叫他到永康地方去裝,這裡上海是不行的。」
春泉道:「這都是我的意思,太太倒並沒有說過,你別錯怪了好人。」
新姨太道:「多謝你想出這種好法子來,我可不能夠遵從,辜負了你。怕老婆的人盡多,像你這種怕法,我也從沒有見過。鬼討好,拍馬屁,不知拿我當做什麼人。」
春泉道:「你怎麼今天這樣的動氣,就不肯也不要緊,為甚橫跳八尺,豎跳一丈。我說一句公平話,太太究竟是大老婆呢。」
春泉話還沒有說完,早被新姨太呸了一口道:「大老婆怎樣,小老婆怎樣,大老婆賣幾個錢一斤,你倒說說看。就算我是小老婆,我也只有嫁給你,沒有嫁給他,我可不認得誰是太太,誰不是太太。」
春泉見新姨太動了氣,只得打疊起萬種溫存,千般軟語,緩緩的央告。無奈新姨太執意不從,春泉只得一個兒原車回棧。太太一見春泉就問:「來了麼?怎麼不見。」
春泉嚅囁道:「他齊巧有點子感冒,不能夠冒風,睡在床上,蓋著兩條棉被兒等汗。我曉得太太最會體諒人,所以叫他不必起來了,他自己倒要來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偏病的那麼巧,早不病,晚不病,我們剛剛來他就剛剛病。你儘管去叫他來,如果冒了風死了,我情願抵償他的命。快去,快去,我立候在這裡。」
春泉這時的外交棘手,直與北京外務部差不多。聽了這一面,那一面又要不答應,真是左右為難,動輒得咎。當下見太太雷厲風行的發命令,脫出兩個眼珠子,咕輪咕輪只向兩位姨太打照會。大姨太心軟,便出來打圓場道:「大姊,既然人家病著,我們也就體諒一點子。究竟是我們家的人了,弄出點子什麼來,都在自己身上。」
太太道:「恐怕是推托呢,你我豈不反上他的當麼。」
春泉忙道:「委實是病,那是決決不會假的。」
大姨太道:「詐病諒總不敢的。」
太太道:「也罷,我到了後,察出是假,只向你講話。」
春泉連應不敢。太太道:「馬車預備了沒有?我們就要走了。」
春泉道:「太太要緊,請和大姨太兩個坐了我的馬車先去,我和二姨太隨後來。」
太太道:「多喊兩部馬車,就喊窮了你人家不成。在我們身上你就算起來了。」
春泉道:「是是是,阿根快去喊兩部橡皮輪馬車,叫他配得快一點子。」
阿根問「轎子馬車還是皮篷車?」
春泉轉問太太,太太道:「你曉得我沒有坐過馬車,故意消我的遣。我曉得甚麼轎子不轎子。」
隨向阿根道:「隨便罷。」
阿根得令,去了,一時馬車叫來,卻都是橡皮輪皮篷車。太太叫阿根齊行李,春泉到帳房裡算畢帳,六個人一齊上車。春泉和太太坐一部,兩位姨太坐一部,兩位小姐坐一部。三部馬車,銜頭接尾,走成一線。霎時間早到了新馬路,停向梅福里巷口。
春泉首先跳下,先進去關照新姨太。費太太、大姨太、二姨太、費小姐等自有帶來的娘姨大姐攙扶。春泉跨進公館,只見一個小伙子,正開後門出去。那背後形很像正記洋行的西崽錢耕心,因那人走的飛快,一時間瞧不清楚。(伏筆無痕)走上樓梯,見新姨太對著鏡正用小牙梳梳那燕尾似的前劉海。春泉還沒有開口,新姨太在鏡子裡早瞧見了,笑問:「你怎麼來了?」
春泉道:「太太等都來了,快下去接去,我已經替你撒上一個謊,說原柢樁棧房裡來探望的,因為有點子感冒,不能吹風,所以不來了。太太和大姨二姨都誇獎你知禮數兒,很很的稱揚一會子,你快點子下去接接他們。再者太太是我正室,你今日頭回兒見面,說不得總要下個全禮兒,這是名分攸關的事,你不行人家都要笑話兒的。」
新姨太聽了,也沒的說,忽聽下底嘩說:「太太來了。」
新姨太只得迎下樓去,行了個全禮兒。含笑稱了聲太太。費太太因是第一道兒見面,且把威風收起,和顏悅色的敷衍一回兒,攙住新姨太的手,上上下下打量一番。新姨太又與大姨太、二姨太、兩位小姐都見過禮,六個人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。你瞧我似隨風楊柳,我瞧你似著露桃花。費太太更落落大方,寡言稀笑,自不愧為群芳領袖。一宵無話。
次日,費太太嫌房子小,就逼春泉另外租房子,春泉轉托了馬靜齋。靜齋見是東翁的事,自然格外盡力。這日靜齋太太就率著女兒登門拜訪,並喊了四部橡皮輪馬車,專請費太太等游張園。說:「太太來的也巧,張園今日齊巧有擂台大會,這是上海從未有過的盛事,我們陪著太太也去開開眼界。」
馬小姐道:「媽這是靠費家伯母的福氣,伯母堪堪到,就有這樁盛事,好似這座擂台專打給費家伯母瞧似的,我們都不過做個陪客。」
費太太聽了,十分高興。四部馬車,同到張園。這日張園遊人比平日多,車子接接連連,停得幾乎沒處停放。轎車、皮篷車、船式車、汽油車都有,中間的路竟像窄巷一般,兩邊都是車子。眾人下車,由馬太太引路,走進安塏第,見裡頭人已是不少。費太太道:「上海地方人究竟來得多,花園是幽雅所在,怎麼也這般的嘈雜。」
馬太太道:「閒常不會這樣盛的,今天就為打擂台,大家都沒有見過,所以哄攏了這許多人。」
新姨太道:「聽說外國人和中國人比較本領呢,不知確不確。」
馬小姐道:「怎麼不確,不見擂台已經搭好了麼。」
費太太回頭,果見草地上搭著一座擂台,約有一人也似高,上面空落落,並沒有什麼陳節。此時堂倌已過來應酬。八個人分兩雙台子坐了,泡茶喝著閒話。馬太太、費太太、大姨太、二姨太坐一桌,馬小姐、費大小姐、費二小姐、新姨太坐一桌。馬小姐談風甚好,講講這樣,說說那樣,費家兩位小姐年紀又正差不多,氣味相投,所以雖屬新交,竟然宛如舊識。隔桌上馬太太又是交際場中老手,張羅得四路俱到,應酬得八面風光。
費太太、費姨太、費小姐頓覺著馬太太母女十分有趣,卻然相見恨晚起來。兩桌人正講的熱鬧,忽見玻璃門開處,走進三個女子來。珠光寶氣,異常耀眼。八個人眼光,不覺一齊停住。那三個女子,像春雲出岫般冉冉走將來,直從椅子邊擦過。脂香粉氣,馥馥撲人。費太太道:「那家的眷屬,這樣撩人,連我也被他撩得搖搖無主,男人家更不必怪了。」
大姨太笑道:「大姊姊這麼說,老爺著迷,責備他已經是多事了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三個人,我都認得。他們眼錯沒有見我們,見了也要過來招呼的。」
二姨太道:「瞧這模樣兒,體態兒,莫非是堂子裡頭人物麼?那副腔派,何等的輕蕩。」
馬太太道:「人家確確是公館中太太、小姐,怎麼說是堂子裡人物起來。」
二姨太道:「嫂子哄我罷了,我不信公館中有這樣的太太、小姐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是珊家園有名的周公館,他家老爺叫周介山,與我們靜齋是很要好的朋友,春泉伯伯也認識的。這三個女子,前頭一個就是介山太太,小名兒叫做巧寶。後面兩個穿玄色白絲紋巾線緞棉襖的,是他大妹子周風姑,穿白灰色巾線緞棉襖的,是他小妹子周小燕。」
二姨太道:「我看他們面貌也不過如此,並不怎樣的標緻,不過眉目間另有一種媚氣,身上頭另有一副媚態,那是人家學不到的。只看方才走這幾步路,走的可是另有一功。」
說著,只見周太太等三人都回轉身,重又走將過來,想來是那邊沒有空桌的緣故。這時候,卻被他瞧見了。就笑吟吟的與馬太太點頭兒招呼。那三對秋波兒,卻像流星般不住的瞟向四週去。忽見左邊一桌上兩個小伙子,起身招呼,說這裡還空,就這裡來罷。」
周太太、鳳姑、小燕就踅向那邊去了。見他們坐在一桌上,異常親熱。兩個小伙子一會兒敬香煙,一會兒敬瓜子,忙到個不堪。費太太見了詫異,就問:「這兩個小伙子,是他們什麼人?恁地親熱。」
馬太太笑道:「這個我們那裡知道。」
費太太道:「上海地方,女人家竟可以這樣脫略,在裡頭時,早被人家當笑話兒講,鬧的人都笑煞了。」
馬太太道:「這種希沒要緊的事情,都要當起笑話來,那真笑得沒工夫再笑了。」
說著,周太太早珊珊的踅過來,馬太太忙住了嘴,起身讓坐,問:「兩位姨太太怎麼不出來,這樣盛會是難得碰著的。」
周太太道:「他們齊巧有點子不爽快。」
一面就問:「這幾位可是令親?」
馬太太道:「是敝女東,新從永康出來。嫂子沒有會過面麼?我來介紹。這位就是春泉先生的太太,這兩位是大姨太、二姨太。那桌上兩位,是春泉先生的妹子。」
周太太一一見過了,就滿面堆笑的攀談。先問:「費太太,上海想是常來的。」
費太太道:「也不大來,此番還是第一遭兒呢。」
周太太道:「說上海是第一遭兒,簡直瞧不出。照太太的衣裳,太太的打扮,太太的舉動,竟像是個老上海。馬太太,我的話錯了沒有。」
馬太太道:「很對,不要說別的,就這髮髻樣子,這麼的好,連我們都比不上呢。」
費太太道:「裡頭帶出來的梳頭娘姨,梳出來總有點子鄉氣。你瞧高聳聳的,像個什麼。」
周太太道:「還好,高是稍高了點子,伏貼倒很伏貼。」
周太太又給兩位姨太周旋了幾句,又到隔桌上同兩位小姐應酬了一番,才起身辭去。臨去時光,又再三邀請舍間來走走。費太太心想:「上海的人,都這樣和氣,初碰面就親熱得要不的。」
馬太太道:「我們各處去走走,瞧瞧張園的景致。」
於是先就安塏第內,樓上樓下兜了個圈子。然後從前門出去,彈子房、老洋房、光華樓通游了一遍。這日遊人很多,到處人聲嘈雜,人氣蒸騰,熱鬧得不堪名狀。浙人金贅虜曾有詩道:
難得勞生暫息時,與君並載一遊嬉。梅花滿放春來早,日影西趖我到遲。
頗覺眼前愁綺靡,應須物外論妍媸。未忘結習還多感,人海騰騰自詠詩。
馬太太、費太太等一干人,才從光華樓出來,劈面碰見了費春泉、馬靜齋。靜齋道:「今天擂台不打了。」
馬太太道:「為甚緣故不打?」
靜齋道:「聽說外國人中國人講不通呢。外國人只許動手,不許動腳。中國人不答應,所以不打了。」
馬太太道:「打擂台也會滑頭的,上他當的人倒不少呢。」
馬小姐道:「既然不打擂台,我們呆坐在這裡做什麼,還是兜兜圈子爽氣的多。」
馬太太道:「費太太不知可喜歡外頭去兜兜?」
費太太道:「我是隨便的。」
於是馬小姐做主,叫馬夫駕車,八個人陸續上車。馬太太、費太太作先鋒,馬小姐新姨太作殿後,費家兩位小姐兩位姨太作了中軍,四部馬車一齊出發。出了張園,馬夫把鞭只一揮,拍踢拍踢四部車子排成一字長蛇陣,滔滔滾滾,飛一般望東卷將來。(偏用先鋒、殿後、中軍、出發、一字長蛇陣等許多字眼,卻只見其新,不見其舊,只見其雅,不見其俗。嗚呼士諤先生,真天才哉。蓋士諤先生,珠溪杰士,當世文豪。憫國人之沉睡,而思有以驚醒之,手著小說三十餘種,都二百餘萬言,而續著且未已,泛濫廣博,吾國小說界未之有也。其描寫古今英雄豪傑之成敗得失,治亂興亡,及盜賊騙拐博徒奸凶之詐術暴行,長言短語,上下縱橫,曲盡其狀。時而雷轟電掣,海立山崩,時而天淡雲閒,星明月朗。寫幽怪則神號鬼泣,寫兒女則鳥語花香,忽而勇夫杰士,忽而女子婦人,其筆端倏忽變化,幾如神龍之夭矯天空,不可捉摸。餘嘗評晚近小說諸巨子,應推士諤先生為第一。每有新著,輒樂為之評判。文字因緣,幾成莫逆,而海濱弱女,遂得附傑著以傳焉,不可謂非幸也。而俗人不察,漫謂餘之傾倒先生,其中另含別意。嗚呼,何其誣也。鎮海李友琴女士識。)
此時張園散出來的馬車,約有三四十部,銜頭接尾而往。一路蹄聲得得,輪聲颯颯,從靜安寺路兜到卡德路,轉向白克路而來。到得白克路上,忽覺一眾馬車,頓時加出速率。眼看在前的幾部馬車,忽地不依行列,斜刺裡兜了出來。就聽鞭聲嘹亮,那衝出來的馬夫,早精神抖擻,放足韁繩。這匹馬也似曉得人意似的,把頭項連點幾點,豎起鬃毛,電掣風弛,向前奔去。一部既起,那幾部著名快馬,便也各不相讓,紛紛齊上追趕。此時馬蹄聲,車輪聲,竟如急風夾著猛雨打來一般,拍拍拍,颯颯颯,一往無前。
費太太等第一次兒遭逢,自然比眾得意。眾馬車互相爭競,互相比賽。一過中泥城橋,就都按轡徐行,不似先前那般馳突了。從勞合路轉向大馬路,馬太太命馬夫徑由黃浦灘四馬路兜了兩個圈子,早已殘陽抹樹,晚風襲人。馬太太叫把馬車放到一枝香番菜館門口,眾人陸續下車。一進門就有很機靈很清潔的年輕西崽迎上來,笑嘻嘻叫了聲「馬太太。」
馬太太道:「小張,寬勢點子房間有麼?」
西崽道:「下底五號好麼?」
馬太太搖頭。西崽道:「樓上十三號,靠陽台望下去就是馬路。」
馬太太道:「既然十三號空著,為甚早不說,你倒調皮。好好。」
西崽不敢回答,引馬太太等進了十三號。只見粉壁素幃,收拾得像水晶宮一般。大菜台上鋪著雪白的台單,中間洋磁花瓶,供著燦爛鮮花,芬芳撲鼻。馬太太請費太太等依次坐下,西崽搬上瓶壺架子及刀叉等件,又搬上八個玻璃杯,杯裡頭各插著一塊洋紗手巾,折疊成各種花朵,看去十分玲瓏。馬太太道:「太太喜歡吃點子什麼,說出了叫我們丫頭代寫。」
馬小姐道:「媽真昏了,費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,都第一回兒到上海,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曉得,我來代點了罷。」
馬太太笑道:「你倒又要排喧我了。」
馬小姐執筆在手,颼颼地寫起來。無非是元蛤湯、板魚芥、辣雞之類,又另要了幾樣牛奶點心、乾果、糖食。西崽接單去迄,先把牛奶點心等送上,卻都裝在高腳玻璃盆子內。馬小姐笑道:「媽可要叫兩個堂唱來,熱鬧熱鬧?」
馬太太道:「你又要出槍花了。」
馬小姐道:「不是呀,費太太等都是遠客,叫了兩個局,好似好玩一點子。」
費太太等不懂,忙問:「什麼叫做叫局。」
馬小姐就把叫局的緣由說了出來。費太太道:「這麼說時,我們婦人家也好逛窯子的了?」
馬太太道:「婦人家逛窯子,上海地方不算什麼希奇事情。不要說光是叫個巴堂唱,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。」
費太太不勝羨慕。開言道:「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,女人家也能夠這麼快活。我一竟說前世不修,投胎投了個女身,拘拘束束,一輩子關在家裡頭,只好眼看著男子恣情作樂,幾時能夠像男子般快活一道兒,就減掉點子壽數也甘心。」
說著,回向兩位姨太道:「我不是一竟同你們這麼說麼。」
大姨太、二姨太齊應道:「誰不願這樣,只是再不料竟會有償願的日子。」
馬小姐見費太太等這麼說,頃刻興頭的了不得,嘻開著小口,向馬太太道:「媽我們索性替費太太多叫幾個來,盡讓揀選揀選,揀對了就好攀一個相好。」
馬太太道:「隨便你罷。」
馬小姐真也來得,使筆如飛,不多會子早寫了一疊的局票。費大小姐斜眼望去,見什麼同春坊沈彩林、迎春二蘇玉蘭、西公和王翠芬、六馬路周碧桃、兆貴裡甄可卿、三馬路梁雙玉、清和一花媛媛、吉慶坊何月仙、清和二王者香、日新裡醉芳樓、祥和裡臥雲閣、精勤坊葉小月、安樂裡金素娥、普慶裡謝絮才、南平安趙三寶、迎春四文巧林、清和二十里紅、清和沿惜紅別墅,還有幾張放得遠了,望去不很清楚。只聽他道:「你們六位每位三局。」
新姨太道:「你自己呢?」
馬小姐道:「我和媽本底沒有相好,現在說不得,只得也叫兩個來奉陪奉陪。」
局票發去,不一時,第一道湯先上來,大家用匙喝著。費太太酒量很好,嫌葡萄酒沒味道。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蘭地來。費太太嘗了嘗,才道還是這個,可以喝喝。馬太太道:「勃蘭地味兒果然厚一點子,只可惜是外國貨。太太你不知道,我們現在進了國貨會,外國貨是禁用的。今朝為了太太,說不得只好開一開禁了。」
費太太問:「甚麼叫做國貨會,我可沒有聽人家說過。」
馬太太就把國貨會立會的緣由說了一遍,費太太道:「我偏不信這件事,你們這幾個人,容容易易就會辦的成功,發起這會的人,恐怕第一個先要犯禁呢。」
馬太太道:「別個可不知道,梅太太我可保其決不會犯禁的。」
費太太道:「嫂子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,既然主張國貨,我們今天就不應在這裡吃飯。」
馬太太聽了,面孔一紅。馬小姐連忙分辯道:「不呀,這裡名為大菜館,所用作料都是中國東西。就是方才的葡萄灑,也是中國自造的。」
說著,叫的局陸續到了。眾倌人見在席都是女客,應酬得比眾巴結,太太小姐叫得應天價響。唱曲的唱曲,講話的講話,熱鬧得不可言喻。費太太舉目四顧,見倌人娘姨大姐擠了一屋子,大萊台四週團團圍住,幾於水洩不通。而來者還絡繹不絕,不覺樂甚。連喝了幾口酒,把眾倌人逐個逐個打量起來。看到自己身後那個叫醉芳樓的,一張一團和氣面孔,講起話來瞇瞇笑,不覺大對其意。就執著醉芳樓的手,問他十幾歲了,覺其皮膚細膩風光,殊在自己之上。醉芳樓見問,忙笑瞇瞇回答了聲十八歲。費太太笑向新姨太道:「我說句惹氣話,比了你再要好點子呢。老爺娶得你,我也娶得他。」
遂回問醉芳樓道:「你可肯嫁給我不肯?」
眾人都掩口而笑。新姨太十分不快,當著眾人又不便發作,只得勉強忍耐。醉芳樓知道費太太賞識自己,遂放出全副本領來周旋。太太長太太短,拍得個費太太滿心歡喜。大姨太叫來三個局,獨看對了謝絮才,只和絮才兩個講話。二姨太卻對意了趙三寶,其餘兩位小姐也都揀有意中人。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著,並不十分認真。馬太太母女,都是閱歷深沉的,自然總沒有新奇事故鬧出來了。一時六道大菜吃完,馬太太再要加點,大姨太道:「再要吃時,肚子都撐穿了。」
費太太也說「夠了,夠了。」
於是西崽送上咖啡茶,出局大都散去。只醉芳樓、謝絮才、趙三寶、葉小月、十里紅等五人還陪侍著。醉芳樓忙替費太太加上糖,用小匙兒和著,一會子喝畢。醉芳樓等才再三致意而別。馬太太簽過字,向西崽說了聲「明天公館裡來取。」
西崽喏喏連聲,相送下樓,依舊坐上馬車。馬夫問到那裡,馬太太只說得新舞台三字。馬夫加上一鞭,四部馬車飛一般投南而去。一瞬間早已越過法界,馳進十六鋪,到新舞台門前放下,早有招待員接待進內。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風定好一間包廂,所以坐得很是舒齊。戲已開台,做過兩出,現在第三出《天水關》剛剛開場,鉦鼓齊鳴,槍刀並舞,鬧得頭腦子都渾起來。只戲台上的布景,別開生面,瞧見了胸次倒覺豁然。天水關演後,接演《崔子弒君》,那扮棠姜的花旦,品貌很是整齊,衣服也異常鮮豔。走出場來,婷婷裊裊,那幾步路,竟像風擺荷花一般。做到莊公探病這一節,眉來眼去,那種撩雲撥雨之態,真令人魂消魄蕩。費大小姐悄問馬小姐:「這花旦叫甚名字?」
馬小姐用手向戲單上只一指,費大小姐瞧了一瞧,就點頭微笑。這裡眾人要緊看好戲,那個有工夫理會他們。這夜戲直看到十二點鐘方罷,馬太太、馬小姐要好不過,直送費太太到公館。費太太想邀他進來坐坐,馬太太說天已夜深不坐了,仍坐馬車而去。
次日,馬靜齋來說:「房子,新馬路有一座空著,五樓五底四廂房,價錢倒很相巧,可要同去瞧瞧?」
春泉道:「待我轉問聲敝內看。」
登登登走上樓,向太太說了。費太太道:「只要房子好,價錢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講。」
春泉道:「太太的話不錯,房子稱心多出幾個錢也不要緊。不稱心就白住我也不要。請太太同去瞧瞧可好?」
費太太道:「什麼要緊,自然總要去的。」
春泉道:「是是是,只是靜齋等在下頭呢。」
費太太聽說,才不言語,慢慢的對鏡理妝,春泉站在旁邊呆看。太太嗔道:「討厭的很,你站在這裡做什麼,下底有客在,應該去陪陪,沒的丟人家一個在客堂裡。」
春泉聽說,只得下樓來陪著靜齋閒談。問起官司事情,靜齋道:「錢耕心這廝,自保出後,一竟不來料理。今天又是堂期,提審提審,倒說竟報了病故。春翁你想,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麼。」
春泉道:「真個死了倒也罷。」
靜齋道:「我想總沒有這樣湊巧的,早不死,晚不死,剛剛我要辦他,他就死了。」
春泉道:「閻王老子替你出了氣,你倒不叫好。」
靜齋道:「果真替我出了氣,我真感都感不盡。只怕閻王老子曉都沒有曉得,那才冤了。」
說著,費太太也已打扮定當,娘姨下來關照。因是不多幾步路,春泉靜齋就此步行。費太太坐了春泉馬車,-會子都到了。管門人領著,上上下下瞧了一會,費太太總算合意,就此定局。春泉又托靜齋到法界紫來街,辦了點子紅木家生,選了個吉日,搬進宅去。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,仍舊要住在梅福裡。費太太定管不答應,費春泉左支右拙,兩面不得開交,只得請馬太太來調停。馬太太大費唇舌,左勸右勸,終是勸不下,春泉直急得走頭無路。欲知此事如何結果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