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錢姨姨三更驚噩夢 費太太一棹訪春
話說錢瑟公聽了小馬夫劉小泉一番話,心裡未免不自在起來,面孔上就露著不高興樣子。走進房間,姨太太含笑迎著同他講話,十句裡沒有兩三句回答,沒精打采坐在炕床上,呆呆地只瞧著樓板,好似逢著極大為難事情一般。姨太太挨上炕床,執著瑟公的手悄問:「你為了什麼事這樣的不快活,敢是有人給了你氣受不成?」
連問幾遍,瑟公只是不開口。姨太太急了,只得去查問兩個馬夫。
看官,你道瑟公這樣豪俠,這樣氣概一個人聽了一句無頭無緒的風說,就為嚇得這麼個樣兒,不是編書的描寫得太不近情理了麼?其實不然,這幾年暗殺風潮,奔騰澎湃,東卷西蕩,利害得無可言喻。徐錫磷刺恩撫台,吳樾刺五大臣,安重根刺伊藤,就拿上海而論,刺王之春,刺方雲卿,刺汪允生,也有兩三樁暗殺案了。目睹耳聞,如何不要驚嚇,何況范高頭手下一班人,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,結黨成群,在黃浦裡橫行不法,不知傷掉過幾許人的性命,送掉過幾許人的殘生,瞧得弄死個巴人宛如闊公館姨太太軋上個姘頭差不多,沒甚大不了的事。(譬喻奇極,卻又確極,吾不知士諤先生下筆時,如何而忽有此筆也。)
當日暗助官府擒拿范高頭,也叫激於一時義憤,上了朋友的當,事過後也曾暗暗懊悔,深恐范氏徒黨報仇,防備了好多個月,到今午正月裡,瑟公在城隍廟又碰著個相面先生,相其一面。那相面先生說得異常兇險,什麼印堂裡有黑氣,入秋定要遭逢大難,總要過掉九月才得太平。這相面的不知是他黨所買囑不是,范黨所買囑,編書的卻不知其細,只把瑟公已經丟掉的恐怖心,重又提起來。所以聽了劉小泉一番話,就驚嚇得這個樣兒。
瑟公雖是英豪究竟是氣血用事的人,喜怒不形於色,盛衰無動於衷,那是如何能夠。錢姨太究問馬夫,問了個水落石出,不覺也慌張起來。捏住瑟公的手,慌問怎麼樣?怎麼樣。瑟公見姨太太慌的面孔都失了色,只得強自鎮定,做出沒事人樣子,向姨太太道:「不要慌,慌他做什麼。慌一會子又不會好的。我想上頭是天,人不曉得道理,天總不會不曉得道理的。我錢瑟公這麼著行事,天公爺如果有眼珠子,范黨也總不會得手的。」
姨太太道:「只願如此便好,你要有個什麼,叫我們都靠誰。」
談論一會,也就睡了。姨太太這夜做了一夜的噩夢,瑟公心緒潮湧,反反覆覆睡不熟。偏那天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,煩得心裡愈加的不快。一會子雨下的更大了,一陣一陣風吹在破璃窗上,乒乒乓乓,好似有人在那裡推碰,吹得窗簾都捲起來,捲得妝台上那盞油燈,搖搖欲滅,窗簾的黑影在壁子上閃來閃去,好似一個鬼怪在那裡欲前又卻似的。倘不是瑟公秉性堅定,早嚇得極聲怪叫起來。然而任你怎樣英雄,當了這個境兒,心裡未免總有點子發毛。忽聽吁吁吁幾聲怪叫,這聲音好似在巷裡,又好似在巷外,忽遠忽近,捉摸不住。直把個瑟公聽得個毛髮悚然,險些兒叫將起來,拿定主見,息氣斂神,合上眼待睡,偏要睡去,偏偏睡不去。台上那個自鳴鐘跌落跌落,和著窗外的雨聲,牆外的吁吁怪叫聲,一唱一和,鬧得十分起勁。(紙上有鬼讀之不覺悚然。)
直到一點多鍾,眼睛才待閉上,忽見姨太太直叫起來。瑟公忙問什麼?姨太太揉了揉眼睛,見瑟公好好的睡在身邊,才放下了心,卻伸開雙手把瑟公脖子緊緊抱住,連喊:「嚇死我也,嚇死我也。」
瑟公問他,姨太太道:「我夢見你在馬路上被兩個流氓按住了,把著尖刀猛戳。嚇得我連聲叫喊,奈幾個巡捕呆著臉只是不睬。我急了,只得撲上身救你,一個流氓棄了你,直奔向我,連忙叫喊,卻就醒了。」
瑟公道:「亂夢顛倒都為得著歹消息緣故。」
姨太太道:「只望他是亂夢才好。」
兩人臉偎著臉。互相勸解了一會子,直至天色微明,才矇矇的睡去了。
次日起身,已有兩點多鍾。劉小泉報說:「厚生莊王老爺來拜,已候了一會子了。」
瑟公道:「為甚不早點子報我。」
小泉道:「王老爺問老爺起身沒有,我回他沒有,他就叫不用通報,在書房裡等一回兒罷。」
瑟公暗想:王祥甫沒有事情不會到公館中來。忙下樓跨進書房,祥甫已經起立恭候。相見畢,瑟公請問來意。祥甫道:「有一樁事情,要借重瑟翁,務請幫一幫忙。」
瑟公道:「能夠效勞,兄弟總無有不可以。」
祥甫道:「兄弟也叫被幾個朋友說得一時起勁,想組織一個小公司,做點子洋燭賣賣。現在基地廠屋都舒徐了,不日就好開工。可否有屈瑟翁充一個名譽董事,這事為振興實業挽回利權起見,料瑟翁總無有不贊成之理。」
瑟公道:「充個巴名譽董事,總無有不可。只不知公司律上有這條沒有?」
祥甫道:「公司律有沒有,兄弟倒沒有仔細。據兄弟想來,就是沒有,也不妨通融的。」
瑟公道:「公司律是奏過皇上,奉旨頒行的東西,如何通融得。這個兄弟可不敢奉命。祥翁休怪。」
祥甫面孔上頃刻露出失望的樣子,開言道:「再不料你瑟翁會這樣回復兄弟,兄弟平日輕易不肯向人家張口,事情料有八九分,才向人家商量商量。」
瑟公道:「不瞞祥翁說,兄弟現在心緒不寧,自己性命不知怎樣呢。」
祥甫忙問何故,瑟公就把范黨謀害之事說了一遍。祥甫笑道:「瑟翁這種沒頭沒腦的風說,怎麼也會相信起來。范黨如果要謀害你,也不等到現在了,范高頭捉牢時光,就好來尋著你。」
瑟公一想有理,不禁點頭稱是。王祥甫又提起名譽董事一事,瑟公道:「再商量罷。」
祥甫告辭,臨走時光,又約停會子,兆貴裡請早些降臨。瑟公答應,恭送祥甫到大門點頭作別。瑟公回進客堂,劉小泉趨上一步道:「老爺錢耕心被新衙門捉了去。」
瑟公問:「為什麼事?」
小泉道:「原告就是馬靜齋,馬老爺告的,是奸騙珍飾案。」
瑟公道:「錢耕心的行為,本也不正路,滑頭滑腦,自應得吃場巴官司,警戒警戒他後來。」
說畢上樓,和姨太太閒談。談起王祥甫的話。姨太太道:「只願謠言虛謠一會子,依舊太太平平,大家沒事就好了。」
瑟公內寵很多,共娶有六七房姨太太,卻都不住在一塊兒,一位姨太太打一座公館。瑟公日間沒事就到這座公館走走,那座公館逛逛,日子過得異常快活。不多一回天就夜了,也不等甚邀請條子,就命駕兆貴裡甄可卿院中來。到得房裡,祥甫起立相迎。見春泉、靜齋、介山、惠伯一干熟人都在,瑟公問:「梅心泉來不來?」
祥甫道:「你還問梅心泉,此人幾乎闖出大禍來。今天三點鐘時光,一個兒找到魏企淵那裡,要同企淵拼命。虧得企淵出門了,不然豈不又是一場大禍麼。後來企淵得著消息,嚇的上海不敢住了,馬上趁公司船逃往外洋去了。」
瑟公道:「這種賣國賊不打,更打何人。」
惠伯道:「要制服個巴企淵,又何必這樣大動干戈。」
瑟公道;「你難道別有妙策麼?」
惠伯道:「妙策是不敢當,企淵怕老婆,我不是講過的麼。現在只消利用他的老婆,包你制的他伏伏貼貼。」
瑟公道:「企淵的老婆,你如何利用得著?」
惠伯笑道:「企淵老婆又不是三貞九烈婦女。」
瑟公道:「敢是也不貞的麼?」
惠伯道:「是個四德俱備大賢大德賢婦人,這四德可不是德言貌工的舊道德,是目下女界新流行的新道德。第一是淫德,第二是妒德,第三是悍德,第四是潑德。」
瑟公道:「妒悍潑三德已聽你講過。」
惠伯道:「這婆娘的淫德,比了妒悍潑三德還要利害,在外國時光,曾進商業學校讀過書,同學的人,因他穢德彰聞,都不願同他交接,贈他一個極美的徽號,叫做檳榔婆。」
眾人聽到這裡,都問他既然貪淫應稱他香蕉婆才對,擯榔兩字未免離題太遠了。上海不是有過一個香蕉阿四的麼。惠伯道:「檳榔兩字也有個道理的。這位婆娘最喜歡咬檳榔,不論做什麼事,嘴裡頭檳榔總沒有空的。在學堂裡時光,一落空就溜到灶間裡去向廚子索檳榔吃。鬼眉搭眼,就和廚子兩個好上了。同學的人知道了,都不肯理他,他卻脅肩諂笑,無所不至。」
瑟公道:「奇了,他對了企淵,氣燄盛的了不得,對了同學怎麼倒又肯脅肩諂笑?」
惠伯道:「這道理我也不明白,凡是潑悍婦人,對了外人倒總是有說有笑的。也不光是企淵老婆一個,企淵在檀香山時光,曾經寄過一塊手帕給老婆,手帕上滿貯著香水,這婆娘就拿這塊手帕,轉贈給商業學校廚子。廚子拿著手帕,常向人前誇耀呢。這婆娘就在家裡時光,也打扮得妖精兒似的,領著兩婢一女,站在當門口賣俏,見了過路的少年男子,就像吃得落似的,淫聲浪氣,故意做出許多醜態,裝出許多的賊形,想勾引人家。無奈他這副尊容,長得標緻不過,人家都不敢請教。」
瑟公道:「敢是生得醜陋不堪的麼?」
惠伯道:「任他怎樣標緻,一個婦人,一個四十歲,額角上起了皺紋,嘴裡頭開了狗洞,那裡還得情得來。何況這位婆娘,修飾本領又是一等,稀零稀落幾根黃毛髮,厚厚刷上一層烏煤膏,油晃晃眼睛都耀的花,一個粉臉擦得石灰牆也似價白,足足有四五兩鉛粉,一張櫻桃點得豬血盆也似價紅,一雙肉胞眼,兩道掃帚眉,怪模怪樣,妖聲妖氣,照這副嘴臉,這副體態,恐怕就是極淫極蕩的登徒子,也不免要退避三舍呢。」
瑟公道:「企淵通只三十多歲的人,他的老婆怎麼會有四十開外起來。」
惠伯道:「企淵老婆比了企淵,本底大起十多歲呢。」
周介山道:「這真奇怪極了,人家怕老婆,是怕他標緻,怕他年輕。魏企淵的老婆,既長得這麼醜陋,年紀又這麼的大,企淵為甚還要怕他,怕他點子是什麼?」
惠伯道:「這個須要請教企淵自己的,你我旁人,那裡代講解得出。」
瑟公道:「也作興外才不足,內才有餘呢。」
惠伯道:「或者是這個道理。瑟翁,企淵的老婆在外國吃過巡捕官司的。」
瑟公道:「為了何事?」
。惠伯道:「為了虐待婢女。有一天不知為了件什麼事,這婆娘把阿亞抽了個半死,連額角都抽的出血。外國法律可比不得中國,阿亞奔向巡捕房告了一狀,巡捕頭立派包打聽巡捕把企淵老婆捉了來,預備懲究。虧得一個姓麥的學生得著信,再三再四懇求教習出來保了,才得無事。聽說還具了張永不虐待的甘結呢。」
瑟公道:「是了,魏企淵的丑歷史,不必再去談他了。你方才說制服他的法子,請教怎樣下手呢?」
惠伯道:「那真是易如反掌,只消選一個小伙子,面也是要標緻的,身體是要精壯的,手段是要靈活的,到那裡做點子功夫不著,把這婆娘勾搭上了,叫這婆娘監察著企淵,不許為非作歹,只怕比了別的計策,要靈萬倍呢。」
惠伯說畢,眾人齊贊妙計。介山道:「我倒有一個人在,可以舉薦給惠翁,叫他去行起來,包你出色。」
眾人齊問是誰,介山道:「錢耕心,當選不當選。」
靜齋聽說,就不搭嘴。眾人齊稱「果然當選,果然當選。」
靜齋道:「又仍必定要錢耕心,就春翁的尊管王阿根也不弱。」
瑟公見提起錢耕心,就想著靜齋控告的事。於是走近一步,向靜齋道:「靜翁我和你講一句話。」
靜齋會意,二人到煙榻上躺下。瑟公問起控告一事,靜齋道:「這事談起來,真令人羞也羞得死,忿也忿得死。我們的女孩子,通只十八九歲的人,能有幾許閱歷,被耕心這廝甜言蜜語騙的相信,只道他果是買辦的兄弟,富室的驕兒,就同他十分要好,兩下里約了婚姻,陸陸續續金珠飾物洋錢銀子,被他騙去,總計總有二乾三五百番左右。瑟翁你替我想想要心痛不要心痛。」
(疾首痛心無非為銀錢兩字,令愛身子果半文不值也。)瑟公道:「怪是怪不得你,你的錢賺來也頗非容易。」
說到這裡,自知失言,忙用別語遮蓋道:「聽說你已向新衙門控告了,不知可曾提審過?」
靜齋道:「這廝是洋商用人,拿捉時已經頗費周折。倘不是兄弟和領事公館翻譯老謝認識,托他做了手腳時,怕也沒有這麼容易。那知剛剛捉到,審都沒有審過一堂,就給一個姓王的買辦保了去。這事將來正不知怎樣一個結局。」
瑟公道:「照案情而論,耕心終不免有西牢之禁。」
靜齋道:「可否拜托瑟翁,替兄弟到裡頭去說一聲情,托他們辦得緊急一點子。」
瑟公道:「容易容易,只是你自己須也進一張催稟。」
說著,祥甫已來催請入席。大家入席,擺莊划拳,通是些常套,不用細說。
酒至半酣,忽見春泉的管家阿根走進房來,向春泉耳邊輕輕的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。就見春泉面孔頓時脫了色,立起身來,向眾人說了聲少陪,跟著阿根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眾人都覺奇怪,齊問靜齋:「貴居停為了什麼事,靜翁總該知道。」
靜齋道:「兄弟倒也不知其細。」
瑟公道:「敢是他如夫人出了什麼毛病麼?」
靜齋道:「那決不會的。」
祥甫道:「敢是經濟界上有甚變動麼?」
靜齋道:「益發遠了。敝東財政上一切事情,都先與兄弟商酌的。如果為了錢財,兄弟斷無不知之理。」
瑟公道:「不必猜這悶葫蘆了,停會子總會知道的。」
於是又喝了會子酒,惠伯因別處還有應酬,辭著先走。介山問:「明天張園到不到?」
惠伯道:「中西武士比力,那是稀世難逢的,倒總要觀光觀光。」
說畢,下樓去了。王祥甫送客回房,眾人也就催請賜飯。吃畢乾稀飯,續上手巾揩過面,瑟公等都起身作別,祥甫也想同走。甄可卿咬著耳朵,悄說:「你請坐一會子,我還有一句要緊話,要同你講。」
祥甫自然遵命。可卿這句話,直講到次日十二點鐘才罷,也不知到底講點子是什麼。小說家常套,一支筆不能寫兩處事,一張口不能講兩頭話。現在且把祥甫一邊丟下,重要敘那費春泉了。
你道春泉在席間得著的是什麼消息。原來家裡正妻,因他終年不回家,知道在上海一定有花頭,遂率領著兩位姨太太,兩位小姐,趕到上海來。先落了棧房,然後派人到祥記,關照孫達卿,立派老司務到梅福裡春泉公館報知一切。春泉本底是怕老婆的,所以一得此信,就嚇得魂不附體。跟著阿根,出了兆貴裡,馬車也忘記坐了,一步左,一步右,大踱著亂走。馬夫看見,忙著跟上來,喊道:「老爺老爺,車子在這裡。」
阿根也道:「老爺,坐了馬車去。」
春泉站住腳,馬夫拉上車子,春泉慢慢上車,心裡著慌。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,見了老婆面,又不知怎麼一個處治法。可恨那匹馬,偏走的飛快,不多片刻竟風馳電掣的到了。阿根在車後跳下,先進去通報。春泉此時宛如丑媳婦第一遭兒見公婆,心裡頭忐忑不定。等了好半天,不見動靜,正不知怎樣一個發落。小馬夫開了車門,春泉還呆癡癡坐著。小馬夫道:「老爺不下車麼?」
一句提醒了春泉,才慢慢走下車來。三步挪不到兩步,挪到棧房門口,劈面碰著阿根。只聽阿根道:「老爺為甚不進來,太太叫請呢。」
春泉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,七上八落,不住打探。挨到房門口,阿根槍步飛報。只聽太太道:「還不進來,敢是要我迎接麼?」
春泉沒奈何,跨房進去。見太太家常打扮,只穿著雪湖縐紗棉襖,品藍縐紗棉褲,束著玄色摹本時式裙子,白絲小襪,平底玄色緞鞋,頭上不戴帽子,梳著精光烏黑的時式髻,燕尾式前劉海,左右分叉,剪得斬齊。長方臉兒,白膩得羊脂相似,眉疏目朗,額上奕奕有光,薄薄敷些脂粉,烘得兩頰微紅,宛如海棠含露。坐在那裡,像觀世音般一尊大大方方的,正同著姨太太、小姐講話。春泉見太太不甚發怒,才放下了一半心,鞠躬如也的一步步挪上去,棘棘業業稱了聲太太。費太太只顧講話,好似沒有聽得一般。歇了好一會,才冷冷的向春泉道:「你好呀,樂得連家都不要了。新姨太怎麼樣,一尊神佛竟會把你牢牢絆住,我倒要去見見他。」
春泉諾諾連聲,一句話都不敢回答。大姨太才言道:「大姊,新姨太是堂子裡出身,迷人功夫想來總好的。」
二姨太道:「這又何消說得,倘然功夫不好,老爺怎麼會得昏呢。」
大姨太道:「不昏總會想家了。」
原來大姨太、二姨太都是太太的姨表妹妹,太太沒有出閣時光,表姊妹淘裡,原是很要好的,三個人常常聚在一塊兒,或是作活,或是玩笑,從沒有離開過,人家都稱他們做肚子肺頭。太太出閣後,兩位表妹也不時前來探望,住住總是十天半月,推心置腹,毫沒一點子疑慮。那裡知道倒造化了春泉,想兩位姑娘生的本是俊不過,其意態之輕盈,丰采之流麗,就便魯男子柳下惠見了,也要魂消魄醉,何況費春泉正在年輕欲盛時光。不多幾時,早都勾搭上了手。柔情蜜意,無限纏綿。一日被費太太撞破了,三個人跪地懇求。費太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我瞎了眼珠子,怪你們也無益,都起來都起來。」
兩位姑娘道:「我們從前曾約過三個人同嫁一夫,現在姊姊自己不肯踐約,怎好怪我們暗渡陳倉。」
費太太無奈,只得允許。於是春泉遂明公正氣的把兩位表姨都收了房,所以大姨太、二姨太都稱太太做大姊的。春泉聽了兩位姨太的話,就左右開弓,作了兩個揖,央告道:「多謝你們兩位,少說句罷。我受了刑罰,你們要也疼我的。」
二姨太道:「你這樣不長進,我們還疼你做什麼。」
太太正色道:「我們來了,你抵樁怎樣?還是叫我們棧房裡住一輩子不成?」
春泉道:「是是,我就伺候太太公館裡去。」
太太喝道:「放屁!」
春泉忙應:「是是,悉聽太太吩咐。」
太太向二位姨太道:「你們聽聽,天下可有這樣不懂道理的人。你娶的那婊子,既然娶到家來,總算是你的小老婆了。那有我們到了,做小老婆不來伺候,我們顛倒上門去見他之理。這樣大剌剌的小老婆,我活了二十三歲,從沒有聽見過。你也是個念過書的人,這會子要我們到公館去,可算是行客拜坐客不是。你到底當我們都是什麼人。」
春泉暗想「完了,新姨太也是不很好講話的,要他到棧房裡來伺候,不見得做得到,這題目真難了。」
費太太見春泉面有難色,怒問:「你不行麼?」
春泉嚅囁道:「太太不要動怒,我們家裡頭,不曾有過這規矩,教人家怎麼行呢。凡事總要人家心服才好。」
太太道:「放屁,你這話真是屁也不值,規矩是天下通行的,怎麼到了我們家裡就不能夠行起來。你幾時見過我們家不曾有過這規矩。」
春泉道:「太太可不能夠怪我,他們兩位怎樣,現在新姨太也是一般的人呀。」
費太太道:「你可真昏了,你娶的是什麼人?怎好與我這兩位妹妹相比。我這兩位妹妹,給你騙上手,已經冤屈的了,我待他們好一點子,也不為過。你自己去想罷,我這兩位妹妹,難道命裡頭注定做小老婆的不成。」
說得春泉無言回答。費太太道:「怎麼不響了,肯不肯,究也回我一聲兒。」
春泉道:「是是是,我去同他來,我去同他來。」
說著退出房去,回喊阿根跟隨。費太太道:「喊去做什麼,我還要問他話呢。」
春泉只得一個兒坐馬車回公館,見了新姨太。
看官,費春泉妻妾到了上海,梅雪軒封號倘不改封,這也費姨太,那也費姨太,不要說看官們眉目不清,編書的也難於剖別,那就不得不摹仿史宮筆意,大書特書道:「某年月日,費太太、大姨太、二姨太來自故里乃敕改姨太太梅雪軒封號曰新姨太,別於故也。」
(趣甚,雅甚,嬉笑怒罵皆成文章,先生有焉。)當下春泉向新姨太道:「我有一樁事情,同你商量。」
新姨太問:「何事?」
春泉道:「我家裡太太小姐和兩位姨太都來了,耽擱在客棧裡。照理總要接他們這裡來住,你看如何?」
新姨太道:「這裡房子是你租的,你要叫他們來住,儘管叫來住是了,問我做什麼?」
春泉道:「你是明白人,我曉得總沒商量不通之理。好在他們住不多幾天,就要回去的。這幾天好人落得做,只是還有樁事情,也要懇求你答應。他們在客棧裡,你最好去探望一回,當面請他們一聲,顯得你禮數兒周到。我們這位太太,人是很好講話的,你去見過面就知道了。」
欲知新姨太答應與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