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卜神課瞎子吃耳光 唱山歌滑頭剪辮子

  話說阿翠聽了劉小泉話,隨把釧臂脫下,丟向耕心道:「好孩子,拿了去罷。你媽不過問你玩玩呢,你急的就要哭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要做我媽,生出是不見會生的出,除是生進去還可以。」
  阿翠又走來捏他,耕心道:「只有你討得我便宜,我就討不得你。叫小泉哥評評,可有這道理。」
  小泉道:「大家不要吵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算我錯可好麼。」
  阿翠道:「自然是你錯,你不錯倒是我錯不成。」
  耕心道:「翠小姐,我問你一句話。上月初頭,我見你和一個黑蒼蒼的廣東佬,在虹廟對過胡柬廣課館裡打架,圍了一簇的人,到底為了何事?」
  阿翠道:「這樁事,說起來真是樁大笑話。大馬路的胡柬廣,卜課算命,我們一竟說他是准的。那裡曉得也是個大滑頭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今天才知道麼,上海三個半大滑頭,那半個就是這胡柬廣。他的卜課算命,是預先買通梳頭娘姨,叫打聽人家的瑣事。上海人家通行的是走梳頭,走梳頭娘姨,穿房入戶,終日與那些太太、姨太太、奶奶、小姐相會,人家的事,他要打聽本是最容易不過,打聽著了就去報知胡瞎子,所以他的卜課算命,都比別人來得靈驗。」
  阿翠道:「他這樣的壞,我們那裡知道。」
  耕心道:「盡但如此,他的瞎眼也是滑頭的。胡柬廣自家說是青盲眼,瞧不見東西。有人在戲館裡,親眼見他帶著大小老婆看戲,還指指點點,講戲情給大小老婆聽呢。可知他也不是真瞎子。」
  阿翠道:「你問的那黑蒼蒼廣東佬,他姓唐,並不是我的客人。他家裡開著好幾爿舖子,只因他的老太太、太太相信這胡柬廣。相信不過,那怕極小一樁事情,總要到胡柬廣那裡起一個課,才敢行。騙去的錢,真是算都算不清。唐老爺恨極,勸過幾回,總是沒用。我有一個老客人姓關的,和唐老爺是要好朋友。一日見唐老爺臉上不快活,就問他為甚事?唐老爺說起老太太、太太迷信瞎子的事,姓關的道:『那是何難之有,我有一個處置瞎子的妙法,只要照計而行,包你可以破除迷信。』
  唐老爺問他怎樣的妙計,姓關的道:『且到我相好那邊去,再同你講。』
  就同到我這裡。錢少爺,這唐老爺手面真是闊不過,他來了,我乾濕都沒有裝一個,競給了我十塊錢一張鈔票呢。說是酬勞我的,其實我一點子沒有勞碌。不過到胡柬廣那裡站了一會子,話都沒有說什麼。你想,這種戶頭好不好。我只要常常有這種戶頭,財也發了多時了。」
  小泉搶問道:「後來姓關的用了什麼神謀鬼計,這胡柬廣到底治服沒有治服?」
  阿翠道:「怎麼沒有治服,現在唐老爺家老太太、太太都不相信了。姓關的這計策,真是妙不過。這條計策沒有說出時光,唐老爺也不相信,唐老爺說:『我們兩位太太,不比別人,任你死裡說出活的來,他終不信,可有奈何他。』
  姓關的道:『光是空說,他自然不信了。西洋景拆穿不得,一拆穿就不要人家的錢,人家也不情願瞧了,我現在是用拆穿西洋景手段。』
  唐老爺道:『好是好極,如何拆法呢?』
  姓關的就把我一指道:『哪,我就借他一用。我的妙計就在他身上行。』
  當時我不知就裡,只道要差我去打胡柬廣,忙著回說,出兵打仗我是不會的,請你支使別個人罷。」
  耕心插言道:「翠小姐客氣了,你的打仗本領,真是出色,連我這麼雄壯的小泉哥,也常常敗給你手裡。」
  小泉道:「我敗在他手裡,你又怎麼會曉得,想是你老婆告訴你的了。」
  阿翠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,討我便宜,我便宜可給你討著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算幫相好哪。」
  說著,把嘴一撇。阿根道:「不要纏了,快聽他講罷。」
  阿翠道:「我說了後,姓關的倒笑起來了。你道他划的是什麼計策?原來叫我假認做夫妻,只說結婚了五六年,女花男果,一個都沒有生育,特來卜個課。命裡究竟有兒子沒有?可還有祈禱解攘的法子?卻先向唐老爺家老太太、太太說明了,叫老太太、太太一同去,瞧這瞎子有本領識穿,沒本領識穿。當下我就隨常打扮,服脂也不點,粉也不拍,裝作個人家人模樣。同到唐公館見過老太太、太太說明來意。老太太道:『這是你們胡鬧了,胡柬廣是仙人,豈有不知之理。』
  太太也說:『如果胡仙人課裡頭卜的不准,我也從此不信他了。』
  唐老爺道:『但願你們能夠醒悟就好了。』
  於是唐老太太、唐老爺、唐太太、姓關的和我,一行五人同到大馬路胡柬廣課館來。走到時他課館裡生意真是盛不過,兩邊椅子沒一隻空的,都是起課的,算命的,有的是問病,有的是問流年,有的是問生意。我們到得晚了,候人家一個個問過,才走上去。那到得比我們更晚的,還候著呢。姓關的走上去道:『先生,我要起個課,我這內子結婚了五六年工夫,沒有生育過。每逢受孕,總是小產的,不知為甚緣故,請先生卜卜看,倘然有法解禳最妙。』
  胡柬廣這回可上當了,他先把課筒向香爐上空晃了幾晃,默赤默赤鬼畫符似的通了一回神,霎時間起出課來。單拆拆單,算他的死。算了好一會,才向我們道:「你們夫妻兩個,前世犯過大罪惡,虐死過一個丫頭。丫頭的冤魂,至今沒有散掉,所以閻王注定你沒有後嗣,並且你這位夫人,就是你前世的債主。你欠他的債,沒有償清,所以閻王派定他今世做你的老婆,孕而不育,常常有小產之息,使得你延醫服藥,費掉許多銅錢。』
  姓關的道:『可還有解禳的法子?』
  胡柬廣道:『解鑲法子是有的,俗語叫做有錢使得鬼推磨。只消建個十天的醮,把丫頭冤魂先解散了,再到送子觀音前,助上五斤燈油,就有點子巴望了。』
  瞎子的瞎話沒有說完,豁赤豁赤,早被姓關的拍上三五記耳光。唐老老爺也幫著打,打得跪在地上,叩頭不止,嘴裡連說『我原不過騙口飯吃,兩位老爺不要認真。』
  旁邊人都走攏來勸,姓關的和唐老爺才饒過他,瞧的人沒一個不拍手大笑。唐老爺問太太道:『胡仙人的卜課准麼?』
  唐太太道:『再不料胡仙人也是騙人的。我們被他騙去的錢,真是不少。』
  從此唐公館裡女太太,不再相信瞎子了。倒白造化我到手了十塊錢。你瞧見的,就是這件事。」
  王阿根道:「不料胡柬廣也有坍台的日子。」
  小泉道:「這種忘八,自應得坍坍他的台。本來日子過得太快活了,你我亮著眼瞧的人,那裡有他那麼快活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要瞎眼,容易的很。我替你戳瞎是了,不必白羨慕人家。」
  阿根道:「時光不早了,我們走罷。」
  耕心道:「正是,不必盡著做討厭人。」
  兩人立起告辭,小泉假意說要一起走,早被阿翠一把拖住道:「給我坐在這裡,我還有話同你講。」
  耕心道:「小泉哥,不必裝假蘇州了,我們再會罷。」
  阿根也向他扮了個鬼臉,兩個人依舊勾頸搭背,走了出來,各自分頭而去。
  阿根回到梅福里門口,見小馬夫阿小,正在馬路上溜馬。問道:「老爺回來了麼?」
  阿小道:「才回來,今日梅公館裡請客,剛剛散席呢。」
  阿根道:「請的是女客?」
  阿小道:「女客在公館裡請,男客在大慶樓請。」
  阿根道:「太太是去的。」
  阿小道:「太太先回來。今日梅公館裡真鬧熱,女客人不知來了多少。包車馬車停了小半條子馬路。」
  阿根道:「可是梅太太做生日?我們公館裡壽禮多沒有送呢。」
  阿小道:「這小子,真是操昏了,做生日是梅太太發起女界國貨會呢,懂不懂。」
  阿根也不多搭,徑進公館,輕輕走上樓梯。聽得春泉聲氣,正在房間裡大談闊論講什麼,娘姨大姐,都在中間裡靜悄俏的聽。阿根與娘姨阿林姐,本也有過花頭的,偷偷走到他身畔,把衣襟輕輕一扯,阿林姐冷個防嚇了一跳,悄罵「測死鬼,掩上來做什麼?」
  阿根悄問「上頭喊過沒有?」
  阿林姐回說「沒有。」
  阿根正想退下去,裡頭已經聽見,喝問:「誰在講話?」
  阿根只得進去,答應了一聲,垂手侍立。春泉道:「你方才那裡去了?我回來時沒有見你。」
  姨太太道:「是我差他出去的。」
  隨問道:「錢太太那邊怎麼說了?」
  說著,把眼睛一溜。阿根會意,回道:「錢太太叫家人回復姨太太,說一時找不見,過天兒找著了叫人送來。」
  春泉道:「什麼東西?」
  姨太太道:「是串奇楠香珠。方才在席間,我說我們不用洋貨,那香水倒是中國沒有的,用慣了一時又不能夠不用。錢太太因說家裡有串奇楠香珠,白擱著沒用,你要時我就送給你,那要比香水好多著呢。所以我回到家裡,就差阿根取。」
  春泉聽說,也就不問了。阿根見春泉沒甚吩付,才慢慢退出房,下樓去了。這裡姨太大仍與春泉講話,催道:「你說席間聽著兩樁奇聞,怎樣奇法?快點子講給我聽。」
  春泉道:「這兩樁事情,奇真都是奇的了不得。梅心泉說:『在保定時光,碰著過一個老頭兒。這老頭兒臂膊上有一塊手掌大小的瘢痕,常常租給人家看。人家問他,他就掀髯道,這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事情,也是最危險的事情。原來這老頭兒姓雲,名叫都仁,山西人氏,世代習武。山西出名的雲家拳,就是他家。雲都仁七歲時光,就能舉起二百斤重的東西。父母異常疼愛,就教授他祖宗傳下來的練力要快。這練力要訣,共是十六字,據說極孱弱的資稟,精心練習起來,每個月可以增加四十斤氣力,遞加到七百斤為止。體魄雄壯的,還不止此數。所以雲都仁練不到一年,已經力敵萬夫。
  那父母心裡,卻還不足,常叫他吞服家制的大力丸,並把鏈束筋力的藥酒,熏洗他的手腳。拳術技藝更是不用說得。到十六歲上,已經闔省聞名都稱他做雲無敵。這年學台按臨,都仁報名應考,中了個武案首。復試這場,因為自力不濟,馬箭步箭都沒有射中,就此被黜。都仁從此無意科名,跟著打獵朋友,到口外去獵捕野獸,販運皮革。每天趕著騾車,帶著火槍,在沙漠裡奔來奔去。
  有一天忽到一所在,只見萬山重疊,遠樹連天,形勢很是險惡。登到高岡上一望,滿眼都是獸蹄鳥跡,更有一樁可怕的事情,山巔樹腳,無數的遺骸剩骨,零零星星,縱橫不一。曉得都是過路客商,被猛獸吃掉的。此時眾人帶的都是一式傢伙,背上負著火槍,左手拿著護牌,右手執著白刃,魚貫而行。因為山路狹隘,騾車不能行走,所以都棄著車步行。山徑曲曲彎彎,歧路最是多不過。左盤右旋,同隊不覺都失散了。
  都仁一個兒高瞻遠矚,撥草前行。忽地山腰裡跳出一隻人熊,身高一丈開外,面目猙獰,行步迅疾,跳躍而來。都仁曉得這個東西,比猛虎還要利害。慌忙爬伏在地,用護牌向上遮著。人熊已瞧見,奔近身旁,伸開前爪力扳那護牌,想扳開來爪人。都仁盡力繃住,總算沒有被他扳起。那藤做的護牌,已扳的軋軋有聲。爭持多時,不分勝負。人熊怒極,大吼了一聲,霞得森林中樹葉都簌簌落下。都仁暗想,與人熊比鬥蠻力,很沒道理。於是出其不意,一鬆手,人熊力氣最是大不過,這一鬆直跌出二丈開外。身重力猛,跌倒了,一時爬躍不起。
  都仁不敢怠慢,一個虎跳,跳到人熊身旁,舉起刀,盡力的只一斲。人熊還想抵拒,都仁連著又是七八刀。眼見得不活了,方才住手。斲掉了人熊,想要叫同隊的人知道,好找攏來聚會。遂舉起死熊,向空只一擲,擲起二丈多高。同隊們果然都找攏來,問起遇熊情形,都仁約略演講一遍。眾人道:『倘是我們碰見了,定然給他做點心吃了呢。』
  於是將死熊捆好了,扛著出山。前呼後擁,走不上半里路,領隊的人忽又發起喊來,見前面又是一隻人熊,比了方才的,大起一倍還不止。奔走如風,飛一般迎將來,好似特來與死熊報仇似的。眾人忙著持牌伏倒,人熊奔過來,一個個連牌拎起,像穿鮮魚似的,把一條很粗的野藤,從臂膊上穿過去。眾人忙拿鋼刀抵拒,用力的亂斲。
  那裡曉得,斲到他身上竟如鐵鑄鋼造的一般,絲毫不能傷損。都仁拔刀奮起戰鬥了一會子,也戰他不下,只得拔步飛逃。人熊如何肯捨,拼命來追。不一會也被追著,照樣的穿在野藤上。這時候,野藤上已穿有十多個人了。人熊拎在手裡,像拎鮮魚似的。霎時間早走了數十里,到一所森林裡,都是參天合抱的大樹。人熊就把一串人懸掛在樹枝上,飛步而去。都仁見人熊去遠,拔出佩刀,將野藤割斷,救下了眾人,忍痛奔逃
  。逃到半路,內中有個老獵戶,忙說,逃不得,逃不得,人熊回去不見了我們,必定要追上來的。畜生走得比我們快,再被追著了,可就不得了。不如大家躲在樹林裡,等他追來,我你一齊開槍打死了他,也為地方上除掉一害。眾人齊聲稱是,於是分頭埋伏。一會子,人熊果然趕到。左瞧右瞧,好似尋什麼東兩似的。眾槍齊發,連放了三排火槍,才把人熊打倒。都仁趕出,照定喉管兩刀,堪堪的結果了性命。他臂上那個傷痕,就是被藤穿傷的。」
  春泉講罷,姨太太道:「我當是什麼奇聞,這種野獸吃人事情,討厭的很,不要講了。」
  春泉道:「還有一樁,真是奇聞了。上海地方的佛店,都是暗做台基生意的。租了一幢或是兩幢房子,門口掛著塊牌子,題的名不是慈悲禪院,就是養真道院,無非是遮人耳目的勾當。裡頭洞房曲室,收拾得同堂子差不多。那幾個口念阿彌的佛婆,吃飽了飯,趕東趕西,專替人家拉皮條。」
  姨太大道:「這種事情都要算為奇聞,吃飯喝茶也算得著奇聞了。上海住了這麼年數,辮子還這樣的曲,虧你羞也不羞,還要巴巴的告訴我,我倒替你有點子難為情呢。」
  春泉道:「我話還沒有說完呢。佛店做台基生意,都是偷偷摸摸乾的。官府雖然不去管他,承他情,倒還顧全官府一點面子。那裡曉得愈出愈奇,現在浙江路上有家子佛店,竟堂堂皇皇掛著塊台基牌子,你道奇聞不是奇聞。」
  姨太太笑道:「你上了人家的當了。那是斷然沒有的。他掛出了台基牌子,不要說別的,巡捕房裡先要不肯答應,還能夠在租界上立腳麼。」
  春泉道:「這是我親眼瞧見的,怎地會錯。」
  姨太太道:「總是你一時眼花,瞧錯了。」
  春泉道:「我看得清清楚楚,招牌上四個字是天合道院,那不是台基招牌是什麼?」
  姨太太聽說,卟哧一笑。春泉道:「你笑甚麼?難道還不好算台基招牌麼?」
  姨太太道:「他明寫著道院,如何好硬派他是台基?」
  春泉道:「天合兩個字,卻是天作之合的解釋。」
  姨太太笑道:「上台基的人,能有幾個同你這樣咬文嚼字,咬文嚼字的也不會到台基上去了。他這名兒,也當是讀書人故意和他玩。題上了,他自己又不懂,埋埋虎虎掛了出來,你倒又把他當作奇聞。像你這樣大驚小怪,才真是奇聞呢。」
  春泉道:「還有一樁,你總也要希奇了。就是做輪船買辦的張咸貴,他曾經做過官的。」
  姨太太道:「做官的改做生意,做生意的改做官,更是算不著什麼希奇事情。上海灘上,這種人不知要有到多少。」
  春泉道:「張咸貴就在做官時光,鬧出一回大笑話。他從前在江西一個什麼鎮上,曾經做過一任巡檢。這時候,衙門鄰近有一位姑娘,生得十分標緻,綽號叫做白玫瑰,咸貴出去拈香,一眼瞧見了,就喝令轎班停轎。轎班道:『回老爺,這裡不是城隍廟呀。』
  咸貴也不回答,露出一副賊忒嘻嘻面孔,兩隻賊眼,射定了白玫瑰,一瞬都不瞬。轎班見了,不禁都竊笑起來。白玫瑰見了咸貴這副賊形怪相,忍不住嫣然一笑。這一笑不打緊,把個張咸貴,差一點子就要笑的瘋魔,忘記自己是個地方官,也忘記穿著公服,坐著轎子嘻皮笑臉,把銅鈴大兩個眼睛,溜來溜去,不住的丟眼風。轎班相語道:『瞧不出這位老爺竟會這樣的風流。』
  此時白玫瑰不好意思,掩上門走了進去。咸貴方才神定,問轎班怎麼還不走路。轎斑道:『我們要緊瞧老爺做俏眼,老爺你的俏眼功夫真好,方才幾個眼風,勾得這女子的魂靈兒都到轎子裡來了。』
  咸貴喜道:『女子的魂靈兒都被我勾住了麼?』
  一個轎班道:『休說這女子,就是我們的魂靈兒,也都被老爺勾引去了。老爺你的俏眼功夫,是那裡去學來的?』
  張咸貴道:『我老爺的俏眼,還過得去麼?那是姨太太教給我的。你們喜歡時,等我老爺空閒了,慢慢教導你們。』
  眾轎班道:『最好求老爺恩典,叫姨太太教導小的們,小的們就感激不盡老爺大恩了。』
  張咸貴喝道:『放屁,姨太太教導你們,我老爺不要加上個烏木頂戴了麼,混帳,混帳,快走,快走。』
  眾轎班才忍笑走路。拈香回來,張咸貴就向姨太太說:『衙門左近那家的女孩子,生得倒很齊整,你認識沒有。』
  姨太太道:『這里鄰舍都是小戶人家,齊整孩子是誰呢?噢,除是尤裁縫家女孩子,綽號白玫瑰,還有幾分姿色。老爺說的不知可是此人?』
  咸貴道:『叫白玫瑰麼,妙極了,又香又白,叫老媽子去喊他進來。』
  姨太太道:『喊他進來做什麼?』
  咸貴笑道:『你道什麼呢,快叫老媽子去喊,快叫老媽子去喊。』
  姨太太道:『喊了來你倒開心,我可不管帳,你有本領你自己叫人去喊。』
  咸貴道:『我自己究屬不好意思,謝謝你,這事只好勞動你了。』
  姨太太笑問;『我替你喊了來,你拿點子什麼謝我?』
  咸貴咬著姨太太耳朵,不知說了句什麼,說得姨太太頃刻面紅起來,悄罵了兩句,別轉頭不理。咸貴無奈,打疊起蜜語甜言,千央告,萬央告,又應許了姨太太幾款特別權利。方才答應。當下就派老媽子到尤裁縫家,說是,姨太太命令,叫請姑娘去逛逛,因為衙門裡沒個知心伴侶。
  白玫瑰聽了,早已明白透徹。白玫瑰老子娘,見司裡姨太太來請自己的女兒,好似窮秀才夢中中了狀元,這快活真是難言難說,忙答應就來。一面催促女兒打扮,說道:『我的兒你好運來了,今年正月裡陳瞎子替你算命,說你應遇貴人扶持。現在司裡姨太太來喊你,果然應了這句話。我的兒,你將來要做誥命夫人呢。我們兩口子,可靠住你了。』
  白玫瑰道:『媽不要麻纏。』
  他娘道:『陳瞎子算命你也聽見的,他說你要做誥命夫人。找還問他,比了司裡太太如何?他說大起一倍還不止。我想司裡老爺是九品官,大起一倍二九一十八,不是現現成成一個十八品誥命夫人麼。』
  尤裁縫道:『你曉得點子什麼,官職越大,品極越小,縣裡大老爺只有得七品,倒做了司裡老爺的上司。』
  尤老太婆道:『這樣說來,最大的官只有得半品了。』
  尤裁縫道:『這倒沒有仔細。』
  說著卻一眼望見老媽子站在當地,慌道:『哎喲,你只顧閒話,媽媽在此,茶也不去倒一杯。』
  忙把自己坐的凳子,雙手端過,說道:『立客難當,媽媽快坐坐。』
  老媽子道:『坐倒不消,尤司務謝謝你,叫你們姑娘快點子打扮,姨太太立候著呢。』
  恰好白玫瑰打扮完畢,黑布薄棉襖,黑布棉褲,罩著個月白竹布飯單,上面搭著個銀搭紐,臉上薄薄敷些脂粉,那個髮髻倒也梳得烏油滴水,光滑非凡,耳朵上兩個時式銀環子。老媽子贊道:『好齊整的姑娘,怪不的老爺要魂蕩。』
  引進巡檢衙門,姨太太一見,就執著手問好,親熱得要不的。姨太太又引他見過老爺,坐在一間裡,講講這樣,問問那樣。白玫瑰初還怕羞,不到一個鐘頭,纏的熟了,便也有說有笑起來。當夜就留白玫瑰在署吃飯,直至深夜黃昏,才叫老媽子相送回家。尤裁縫夫婦接著,詢問『姨太太叫進去有什麼事?』
  白玫瑰道:『也沒甚事情,姨太太因為一個子悶不過,叫我進去談談,解解悶。』
  他娘道:『這真是難得。』
  白玫瑰道:『姨太太和我真也前世有點子緣分,不知怎樣,一碰面就會要好得要不的,他也不肯放我,我也不肯離他,現在姨太太還要過繼我做乾女兒呢,我已經答應他了。』
  他爺娘自然愈加喜歡。尤老太婆道:『我的兒,你真是爬高了。』
  尤裁縫道:『咸貨店王先生,欠我四百五十文工錢,橫討不著。豎討不有,現在我們和司裡老爺攀了過房親,可不怕他了。再不還就會叫司裡老爺辦他。』
  過了幾日,白玫瑰真的拜認張咸貴姨太太做乾娘,從此便常被姨太太留在衙門裡,連日連夜不放回家。這白玫瑰在家裡頭,姘頭軋的本是不少,現在進了衙門,老相好都不能朝夕相會,害得這些少年像熱鍋上螞蟻似的,奔來走去,沒做道理處。內中一個叫滑頭阿二的,想出條計策,告訴眾人道:『我們只要到衙門前後去,高唱四句頭山歌,白玫瑰聽得了,自然會出來了。』
  眾人齊聲贊好,於是群至衙門前後,高聲歌唱。有的唱姐妮山歌,有的唱梔子花山歌,也有唱五更調十相思的。前唱後和,熱鬧非凡。眾人正唱的高興,忽見奔出兩個司兵,喝問『那個囚囊在這裡亂唱,抓你進去見老爺。』
  說著揚開手來捉,眾人一哄散去。有兩個走得慢一點子,就被擒住,拖到裡頭。張咸貴已坐候在那裡了,連喝『帶上來,帶上來。』
  姓名也不問,只喝你們唱得好山歌,混帳東西,唱得好山歌,忘八代。這兩個人倒也都是硬漢,挺問道:『老爺,唱山歌也犯法的麼?』
  張咸貴怒喝:『你敢挺撞本廳麼?本廳要辦你就辦你,要不辦你就不辦你,管你犯法不犯法,須知本廳是朝廷命官,頂撞了本官,就是得罪著朝廷,就辦你個死罪也不為過。現在且從輕罰你在大堂上,長跪五天,放你出去。』
  說畢,踱了進去。司兵押兩人跪在大堂兩邊,那知這兩人跪在地下,依舊高唱不絕。張咸貴怒極,重又坐堂。此時早哄動了闔鎮的人,都來觀看。張咸貴道:『你們這班混帳東西,都不是好人。只瞧額上覆著的前劉海,男不像男,女不像女。也罷,你們既然喜歡做小孩子,本廳索性成全了你來。快傳兩名剃髮匠來。』
  司兵不敢怠慢,立刻傳到了兩個剃頭司務。張咸貴命把兩人辮子剃去,只留四週一圈,剃成個金錢頂樣子。剃頭司務如法炮製,颯颯兩響,兩條油鬆撲辮,齊都休了。(賢有司皆能如此,張園剪髮大會,為多事矣。呵呵)不一時,早已修剃光潔。猛瞧去活像個小尼姑,看的人無不拍手狂笑。
  咸貴見眾人喧鬧,老羞變怒,舉目向人叢中瞧看。見有前劉海長一點子的,喝令快拿。拿住了就令剃頭司務剃剃。時路朋友一聞此令,慌忙拔腳奔逃。腳快的跑掉了,跑不快的就遭著晦氣,一總剃去六七個小滑頭。內中有一個,恰巧是鎮上紳士的兒子,就被紳士上省告了一狀。張咸貴不善彌縫,竟就此壞掉了,才到上海來改做生意的。你道希奇不希奇?」
  欲知姨太太如何回答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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