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  恩慶裡馬夫打野雞 普天香嫖客施毒計

  話說周介山謀著了慎記經租總帳之缺,手面就闊綽了許多。所交一班朋友,都是商界上體面人物。像錢瑟公、王祥甫、馬靜齋、毛惠伯之流,一般也花天酒地,應酬場中,居然總有他的位子。然而人家到應酬場中來是花錢,他老人家卻是來賺錢。你道他用什麼手段賺的?原來介山相與朋友,無非是替乃眷拉馬。
  他的公館,就是絕好一座銷金窟,恁你整千整萬家私,除是不踏進他的門,一踏進去總是個精光完結。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抹,這三個人的迷人工夫,就是堂子裡久於閱歷的婊子,也沒有那麼利害,真是媚嚇俱施,剛柔並用。後來生意興隆,營業發達,巧寶、鳳姑、小燕竟有應接不暇之勢。費盡心機,用盡手段,總不免時有吃醋爭風事情。
  介山和乃眷密議了幾回,商量個擴充之策。由乃眷建議,叫他納寵。介山親到蘇州,出重價買了兩個絕色女子,載回上海。圓房這日,一般也懸燈結綵,設筵開賀,熱鬧了好多日。從此周公館有了五面豔幟了。生意愈加興旺。
  然而一個人的心,總沒有滿足的。好了還要好,多了還要多。介山生意越盛,心裡越愁,愁的是不能發展。後來不知怎樣,竟被他想出了個改良女總會,維新大台基。這法子真是好不過,癡男怨女,浪蝶游蜂,都當他是個世外桃源,結隊成群的趕將來。珊家園周公館,在玩耍場中闖闖的,提起了幾幾沒個人不知,沒個人不曉。
  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,像馬靜齋之類,正幸有著這方便所在,妻女們開了一條生路,家中究也不無小補。所以眼開眼閉,盡著他們去擾。又那裡料得到他那位令愛,軋著的姘頭,竟是個一毫不拔的小滑頭。非特撈不著半個錢,倒反要貼漢,把自己費盡心機騙來的造孽錢,又給人家騙了去。照老輩裡評論起來,又是天運循環,一報還一報了。
  自梅心泉、錢瑟公發起了國貨會,第一個邀入會的就是周介山。介山入了會,回家竭力勸說他夫人、如夫人、令妹,幸喜一說成功,都勸的相信了。這幾位女將一相信,國貨會可就得益不淺。世界上勢力最大的本屬女子,女子裡頭的勢力,姘頭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為利害。周公館幾位女將,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會中有名人物,互相吸引,互相勸告,國貨會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。這一段功勳,卻是周介山半生偉績,不可埋沒的。看官記清。(特筆表揚所謂一善之微必錄也。)
  卻說正記洋行西崽錢耕心,自與馬小姐搭上了手,騙著銀錢不知有到多少。馬小姐只道他果是買辦兄弟,一心一意想嫁給他做老婆,耕心總用滑頭手段來對付。每逢提到嫁娶兩字,他就支支吾吾,拿別的話來敷衍。
  這日在小房子裡碰了面,馬小姐又提起這話,耕心照例用別語兜答道:「後天張園要打擂台了,這是上海從來不曾有過的事,想起來必定大有看頭。我們國貨會裡的會長梅心泉先生,是個拳棒慣家,到那時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,你可高興去瞧麼?倘然高興,我就和你同坐著馬車去如何?」
  馬小姐道:「你這個人究竟怎麼樣生的?人家好好同你講正經話,你總把別的話來回我,已經好多回數了。究競安心同我玩,還是有意不要我?你今天回了我明白,再講別話。」
  耕心瞧馬小姐時,見他粉臉上露出薄怒的神情,兩頰紅的像著露桃花,水汪汪一對秋波,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。做賊心虛,不禁害怕起來,嚅囁道:「我和你眼前也很好,何必定要嫁娶。嫁娶這樁事,行起來很是費事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終不然一竟著,成個什麼樣子。」
  錢耕心道:「不瞞你說,我家裡雖是有錢,只都不在自己手裡。一舉一動,一點子主兒不能做,可又怎樣呢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我可不要聽,你難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。」
  耕心道:「那原要哥哥作主的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兒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夠硬行作主,何況是哥哥。你這沒中用東西,見哥哥就這麼的懼怕。既然這麼著,就應得謹守規矩,為甚又來引誘人家,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。我問你,你出來弔膀子,可是奉過你哥哥命令沒有?況且婚姻大事,是正正經經的,就向哥哥直說,總也不見會打你耳光的。你懼怕你哥哥,我是不怕的,你就和我一同去見你哥哥。」
  說著,逼著他就要走。耕心發急道:「你不要這樣,我有話同你講呢。不瞞你說,我已經向哥哥說過幾回了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說過最好,你哥哥諒總答應的。」
  耕心道:「不好算答應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難道竟不答應麼?」
  耕心道:「也不好算是不答應。我哥哥因為我不誠實,不肯替我做事情。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個鑽戒,後來朋友淘裡說得起勁,叉叉麻雀,輸了二百塊錢,就把這戒子退下來,抵給了人家。直到現在沒有錢去贖,嫂子告訴了哥哥,哥哥就說我不誠實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為甚不早向我說,我窮雖然窮,二百塊錢卻還拿的出,只把鑽戒也嚇不煞人,你就去贖來還了他。只要你我成了婚,照老人家遺囑,向他分家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這計策好極,我們老人遺囑,有一張存在族長那裡,現在族長齊巧同我哥哥不對,同我卻很對。我成了婚,族長一定肯幫我忙。何況成家分產,遺囑上載寫的明明白白,就打官司也不怕他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你為甚不早點子向我說。」
  耕心道:「那原是我自己不好,我因為在你那裡已經借過不少了,不好意思再向你張口。」
  馬小姐道:「你也太覺婆婆媽媽了,你我兩個人,還分什麼彼此。你的錢就是我的錢,我的錢就是你的錢。我向你說過幾回,怎麼總是這個樣子。」
  耕心認過不迭。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裡,自己立刻回公館,拿了只金釧臂來,交與耕心,叫他當了抵用。耕心大喜,接著釧臂,就向手上一套,別過馬小姐,跨出門,隨步所之,順路行去,剛轉一個彎,劈面碰著一個人。那人口稱「老耕,你寫意哇。」
  耕心抬頭,見是費公館二爺王阿根,和自己在花煙間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識。當下忙道:「阿根哥,多時不碰面了。阿三那裡可還去?」
  阿根道:「花煙間麼,我現在是不走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?老相好那裡都不去了。」
  阿根正要回答,不提防背後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,連問是誰?那人只是笑並不答話。阿根急道:「總是我的兒子,疼慣了你就沒大沒小,尋起你老子開心來了。」
  那人才把手放開道:「是你兒子的祖太爺呢,你錯認了人也。」
  阿根回頭,見是錢瑟公的小馬夫劉小泉,從前在春泉那裡做過的。就道:「我說是我的兒子,果然就是小泉這兒子。那原是我不好,不應寵你的。」
  小泉道:「你們聽聽,他要做我老子了。試瞧瞧,誰像爺,誰不像爺。」
  耕心假裝咳嗽道:「合罕,好兒子,再叫兩聲。」
  三人一笑而罷。小泉道:「你們到那裡去?」
  阿根道:「沒有定所,我們也是才碰頭。」
  小泉道:「原來都不是一起的,難得難得,我們一塊兒走走罷。」
  三人並著肩行。小泉居中,阿根居左,耕心居右。耕心伸手勾著小泉脖子,小泉伸手勾著阿根脖子,三個人勾頸搭背而行。走了一陣,早到四馬路匯芳居茶館。小泉道:「我們喝茶罷。」
  走上扶梯,沿窗坐下,泡了兩碗荼。耕心問阿根:「你為甚一竟不出來,好多時不見你面。」
  小泉搶說道:「他家裡頭有了花樣,還要外邊來做什麼。」
  耕心忙問什麼花樣,小泉道:「這事我那裡知道,須要問他自己的。」
  耕心果然問道:「老根串了什麼花樣,這幾個面前,說說有甚要緊。」
  阿根道:「你去信他呢,滿嘴裡胡言亂語,狗嘴裡那裡會有象牙出。」
  小泉道:「真的麼,可要全替你說出來,拎起義袋底一倒,相信不相信。」
  阿根恐他真的說出,忙著作揖央告。耕心笑道:「你道我真個不知道麼,我也不是木頭人呢。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傳遍了,那一個不曉得。知己朋友面前,倒還想瞞頭藏尾。」
  小泉道:「你真個曉得麼?」
  耕心道:「你不信我說出兩句你聽。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運,在公館裡替他主人代勞?」
  小泉道:「看著著,洋行裡是裝著德律風的,你們吃洋行飯人,消息所以靈不過。」
  又向阿根道:「你再想瞞人,可是瞞不過了。」
  阿根道:「隨你們胡說罷,我橫豎沒這件事,我王阿根是一竟規規矩矩的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不要假撤清,小報館裡要上你報呢,你曉得沒有曉得。」
  王阿根急問:「真的麼?」
  耕心正色道:「那個謊你。」
  阿根聽說,嚇得額角上汗,一粒粒珍珠相似,連問「可還有法子止住他,可還有法子止住他?」
  耕心道:「你要我止住也不難,只消先把近來情形,詳詳細細告訴我,瞞一個字,我可就要不答應。」
  王阿根沒法,只得道:「姨太太起初與我很要好,現在有了馮小旦,我可就夠不上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姨太太又姘了馮小旦麼?」
  王阿根道:「那裡只馮小旦一個。這位姨太太自進了我們老爺的門,軋的姘頭,屈指算算,差不多有十來個了。他的脾氣,真與別人不同。瞧著軋個巴姘頭,是稀沒要緊的事情,宛如坐回巴馬車,吃回巴大菜。這個膩了,就換上那個。那個煩了,再換上這個。有幾個連尊姓大名都沒有打聽明白,已經上手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這是他沒有對意人的緣故,揀來揀去,無非想揀一個中意的。你當他爛污可就識錯了。」
  小泉槍問:「老爺怎麼不去管他,盡著他混鬧。」
  阿根道:「老爺那有不管之理,管他不下又奈何呢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可能依舊要好?」
  阿根道:「要好是不見得,依舊總算原還依舊。這位姨太太,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。有一天老爺在家裡頭剃頭,那個剃頭司務王八,年紀只有十八九歲,生得雄赳赳,白胖胖,氣勢很是精壯。姨太大不知怎樣,竟會看上了他,老爺一出去,叫我去喊王八來。我曉得他是老毛病發作,卻故意問道:『老爺出去了,還喊剃頭司務來做什麼?王八是剃頭司務呢。』
  姨太太道:『我怕不知道,要你說,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,多問點子什麼。』
  我道:『姨太太明鑒,老爺惹怪起來,家人須擔不住這個不是。』
  他把我呸了一口道:『見你媽的鬼,老爺會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,你放刁,想掮出老爺來壓制我,我可是怕老爺的人麼。我喊王八來梳條辮子,堂堂皇皇,又沒有乾甚不端事情,就是老爺在家,也不會說什麼。你不信,我明天趁你老爺在家時喊王八來,當面梳給你看。女人家梳辮子叫剃頭司務梳,現在上海是通行的,又不是我特創。』
  我見他這般說了,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。王八聽說姨太太要打辮,宛如奉了當今皇帝聖旨,立即拿包上樓。這一條辮足足梳了兩個鐘頭。從此便天天叫王八來梳辮子。老爺一出去,王八就來了。前腳後腳,好似約好著時光似的。」
  耕心道:「上過手沒有?」
  阿根道:「那我如何會知道。姨太太梳辮,是掩著房門梳的,房裡頭又沒一個旁人在。」
  小泉道:「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。」
  耕心道:「後來怎樣?」
  阿根道:「不到一個月,又嫌王八膩了,忽地叫小阿和梳辮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小阿和又是誰?」
  阿根道:「也是個剃頭司務,害得王八與小阿和連打了幾回架,幾幾性命開交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倒能夠仍舊,總算你本領不小。」
  阿根道:「這也沒什麼本領,不過他沒有對勁人,想轉來原是我纏纏也好。」
  阿根傾筐倒篋,把近來的事情,盡告訴了耕心。問他上報的事,可有法子去止住。耕心道:「你們老爺既然這麼的好講話,就上上報也不妨事。」
  阿根道:「老爺暗裡吃虧點子原是不在乎,面子上是坍不落的,究竟場面上人呢。」
  耕心道:「你放心,我已念著符咒,差神將到報館裡,把那張訪稿盜來了,他們沒有了訪稿,拿甚麼來登載呢。」
  阿根道:「我可上你的老當,今天總要罰罰你。沒的尋朋友開心,這樣的尋法。」
  耕心道:「吃個巴小東道,究還吃得起。今天東道算是我的。」
  小泉道:「很好,就去吃。」
  耕心道:「那裡去呢?」
  阿根道:「五馬路得和館很好。」
  小泉道:「我們走罷。」
  說著摸出錢來惠過茶鈔,三人同出了匯芳居茶樓。從四馬路兜轉寶善街,看了一會倌人馬車,隨步走去,得和館已在面前了。進門上樓,揀副座頭坐下,堂倌過來伺候。耕心要了三壺京莊,又點了四個小碗,兩個碟子,偏偏是上市時光,碟子和酒先拿了來,那幾個小碗再四不送來。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煩,拿著竹筷敲得那碟子當當怪響,嘴裡連喝帶罵的道:「這裡廚子敢是死絕了麼,燒幾樣小菜,再也燒不出,可要你老子來替你燒。」
  堂倌連聲應「來了,來了」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鮮來。風捲殘雲,一瞬眼就光了。小泉道:「得和館廚子這樣的可惡,待我自己去催。」
  說著,登登登飛一般下樓去了。阿根蹺起一條腿,把竹筷敲著桌子,嘴裡南腔北調亂唱。忽聽樓下爭鬧聲音,反沸應天。樓上吃客,只道是火,爭著下樓去瞧。堂倌忙著搖手止住眾人道:「不要緊.是打架,不是火,儘管坐著,儘管坐著。」
  阿根聽是打架,忙奔下樓瞧時,見小泉和一個廚子互扭著辮子,打成一圍。三五個打雜的在那裡解勸,看的人嚷成一片。忽聽眾人嚷道:「巡捕先生來了,巡捕先生來了。」
  小泉方才放手。原來小泉最喜歡吃醋炒青魚,他奔下來就為催這一隻菜。那裡曉得灶上剛剛接著一個來碗生意,點的一般是醋炒青色。小泉奔到灶前問:「醋炒青魚炒好沒有?」
  灶上只道是來碗朋友,應道:「在炒呢,瞧見麼。」
  小泉向鑊裡一張,見炒的果然是青魚。遂道:「油水重點子,醋多放點子,燒的竟這樣慢,肚子都餓扁了。」
  灶上不去理他,專門的燒,不一會炒好了。襯著抹布,拿起小鑊釕只一倒,倒在一隻青花大碗裡。小泉此時已候得涎水都掛出來了,見他倒好,忙拿手去接。忽然旁邊走上一人,冷冷的道:「對不起,老兄讓我自己來拿罷。」
  小泉道:「甚麼話,我等了許久了,這是我的。」
  那人道:「老兄不必和我爭論,這碗子是我家裡拿來的。老兄要吃,請向店裡人講話是了。」
  說畢,拿著那碗子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小泉費心費思,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,眼見熱騰騰香噴噴一滿碗醋炒青魚,給人家拿了去,自己說又說不出,灶上灶下見了他那副窮形極相,都抿著嘴冷笑。灶上的開言道:「朋友,你是吃客,請樓上去坐,這裡我們要做活的。地方小的很,你要什麼菜,我們燒好了,自會叫堂倌送上來,不必煩勞催促。」
  一個打雜的接口道:「吃客自己會搬菜,館子裡堂倌可以用不著了。」
  小泉怒極,反手就是一記,正打在灶上的臉子上。灶上的道:「你打人麼。」
  小泉道:「打你這狗操的。」
  兩個人就扭住辮子,打將起來。帳房恐怕打掉東西,忙過來喝勸。打雜的也幫著解勸,忽聽眾人嚷「巡捕先生來了,巡捕先生來了。」
  兩人方才住手。這兩個巡捕,是落著走過的,並不曾進來干預。幸喜東西沒有打壞,阿根就勸小泉上樓。耕心問起情形,也著實埋怨了館子裡幾句。遂道:「小泉哥,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,我們喝酒罷。」
  一時醋魚果然好了,堂倌送上,三人吃著。耕心問阿根道:「你們老爺家裡頭還有什麼人?」
  阿根道:「一個太太,兩個姨太太,兩個小姐,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。不過打扮沒有上海人時路罷了。」
  耕心道:「兩個小姐,可是老爺的女孩子?」
  阿根道:「老爺通只二十五歲的人,那裡就有這麼大的女孩子,都是他同胞妹子呢。」
  耕心道:「家裡既有著花朵兒一般的妻妾,為甚來了一年多,倒又不見他回府去。」
  阿根道:「有甚話說,上海總之不是好地方,一到就迷昏了。聽說太太、姨太太為他不回去,都要趕出來呢。」
  說著,還有兩個小碗也送來了。吃畢夜飯,由錢耕心會了鈔,小泉道:「我們野雞阿翠家去坐坐好麼?」
  耕心道:「就是恩慶裡貴相好那裡麼?那是總要奉陪的。」
  於是出了得和館,向西抄石路,沿三馬路一徑行來。何消片刻,早到了雲南路恩慶里門口。小泉引路,走到阿翠家門首。舉手敲門,門內娘姨接應,卻許久不開。小泉又敲了兩下,娘姨連應來了來了,才慢騰騰的開出來。三人進了門,只聽得房間裡地板上,歷歷碌碌一陣腳聲,好似兩個人扭結拖拽的樣子。劉小泉曉得有客,在房門口縮住了腳。娘姨關上大門,說道請房裡頭去坐。小泉遂揭開軟簾,讓兩人進房。聽得那客人開出後房門,登登登腳聲上樓去了。房間裡暗昏昏地,只點著大床前梳妝台上一盞油燈。阿翠把後房門關上,含笑前迎。叫聲劉大少,娘姨忙著點起洋燈煙燈,再去加茶碗。阿根目不轉睛的打量那阿翠,見他長挑身裁,瓜子臉兒,眉目很是動人。只不知為甚緣故,兩鬢兒卻有點子蓬鬆。只見劉小泉悄問:「上頭的客人是誰?」
  阿翠道:「不是客人。」
  小泉道:「不是客人,難道是自家人麼?」
  阿翠道:「也不是自家人。」
  小泉拍手道:「希奇,不是客人,又不是自家人,是什麼呢?噢,懂了,是你的姘頭。」
  翠道:「你說說又要沒淘成了,這是客人的朋友。」
  小泉道:「客人的朋友,怎麼不是客人。」
  隨手指著耕心、阿根道:「照你說時,他們都不好算客人了?」
  阿翠道:「你總喜歡瞎纏,那個有工夫和你纏,替我坐著吃煙罷。」
  劉小泉向榻床睡下,才燒好一筒煙,忽聽蓬蓬蓬敲門聲響。娘姨在客堂中,高聲問「那個?」
  門外回說「是我。」
  娘姨便去開了進來,那人並不到房間裡,一徑上樓,知道與樓上客人是一塊兒的,不去理會他。劉小泉煙癮本是有限,吸過兩筒,就讓王阿根吸,自取一隻水煙袋,坐在下首吸水煙。耕心和阿翠並坐在靠窗椅子上,講些閒話。忽又聽得有人敲門,劉小泉道:「唷唷,生意倒著實興旺。」
  說著,放下水煙袋,立起身來望玻璃空張覷。阿翠上前攔道:「你瞧點子什麼,給我去坐在那邊。」
  小泉聽得娘姨開出門去,和敲門的唧唧說話,那敲門的聲音似乎廝熟,遂一手推開阿翠,趕出房門,看是何人?那敲門的見了,慌的走避。小泉趕出門口,趁著弄裡玻璃油燈望去,認明那人的背後形,就是祥記火腿棧管帳孫達卿。不便叫應,也就退了進來,回到房間。只見耕心阿翠,做一堆兒滾在大床上。耕心不住口討饒,阿翠伸手沒上沒下的亂捏。阿根站在中央,拍手狂笑。小泉道:「饒了他罷。」
  阿翠才慢慢坐起身來,向小泉道:「他這人惹氣不過,我為瞧見他手臂上黃澄澄,好似戴著一雙金釧臂。問他借來瞧瞧,好似我要吃過他似的,死活把袖子來遮,回我說沒有沒有,所以我給他點子生活吃。」
  耕心道:「小泉哥,勸勸貴相好,就這麼著罷。貴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東西,力氣強得來,我簡直見他懼怕,方才壓在我身上,腿骨都幾乎被他壓斷。」
  阿翠嗔道:「你還要瞎說,可是生活沒有吃夠。」
  說著伸手又要來捏,耕心慌忙討饒。小泉道:「看我分上,饒了他罷。」
  阿翠方才罷了。小泉道:「耕心弟,你臂膊上戴著金釧臂麼?退下來我們瞧瞧。」
  阿根道:「不知又是那裡去騙來的。」
  耕心聽說,面孔一紅,嘴裡還說:「那裡去騙,那裡有騙處。」
  小泉道:「退給我們瞧瞧。」
  耕心無奈,只得脫下,授給小泉。阿翠劈手搶來,望自己手上一套,問小泉道:「樣子可好?」
  小泉道:「還沒有瞧仔細,你就奪去了。」
  阿翠道:「為了錢大少小器不過,偏偏要同他借幾天呢。」
  耕心道:「這是朋友托我去兌換的,不要玩,快還我,快還我。」
  阿翠道:「我偏要借幾日,是你自己的也罷,是你朋友的也罷。」
  耕心發急道:「小泉哥,我只認得你,我東西是交代在你手裡的。」
  小泉道:「我不管帳,你自己去問他討取。」
  耕心急得面孔通紅,滿間裡亂轉。阿翠嘲笑道:「劉大少,你瞧錢大少額角上汗都急出來了。」
  耕心沒法,只得向小泉央告。小泉道:「你也真是呆氣,他會吃住你東西麼。」
  阿翠接口道:「很對,我們那裡好吃過人家東西,不要說是客人的朋友,就是客人的,我也不好吃過。不比做嫖客的,倒好設計圖謀相好的東西。」
  小泉道:「這是甚麼話,我幾曾圖謀過你東西。」
  阿翠道:「哎喲,劉大少又要多心了。我說的是浙江路上事情。」
  小泉道:「浙江路上又有什麼事情?」
  阿翠道:「浙江路有個葉如花,原本做大姐的,後來積了幾個銅錢,買了幾個討人,就在浙江路上開起野雞堂子來,生意倒也很好。前日子接著一個姓張的客人,說是吃洋行飯的,年紀也很輕,衣裳也很時路,花錢更是撒潑。這客人幸虧是本家自己做的。」
  小泉道:「他自己也做生意麼?」
  阿翠道:「通只二十三四歲的人,怎麼不做生意。那姓張的客人,半個月工夫,足花有六七十塊洋錢。葉如花當他是戶闊客,比眾的巴結,比眾的慇懃。前日子,姓張的邀葉如花去坐馬車,我們這地方,可不比長三么二,客人請坐馬車是難得有的。葉如花快活得什麼相似,當下打扮了個上下簇新,珠兜金釧,無一不備。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裡擺揚擺揚,所以打扮的比眾闊綽。坐了馬車先到大馬路虹廟,燒了香,接著就到張園遊了一鎮天,天色傍晚,兩個人原坐著馬車回來。追風逐電,快的真像騰雲一般。葉如花坐在馬車裡頭,向左望望,向右望望,那副得意的神情,真是說都說不出,描都描不像。馬夫拉著韁,把車子向大馬路黃浦灘兜了兩個圈子,然後放到普天香廣東宵夜館門前停車。相將下車,走進普天香吃宵夜。點了幾樣菜,要了幾兩白玫瑰,兩個人你一筷我一筷,吃喝得真是開心。後來盛上鴨粥來,葉如花嫌燙,晾在台子上。那裡曉得姓張的偷偷拿出一包藥末,向鴨粥裡只一傾,其巧不巧,被堂倌瞧見了。問他為甚粥裡頭放藥末,姓張的道:「我因為眼睛不清爽,叫先生診治了,先生給的光明散,和在東西裡吃了,眼睛就會好的。葉如花就問:『你眼睛有毛病麼?瞧倒一點子瞧不出。』
  姓張的道:『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壞的,要緊還不大要緊。』
  葉如花只道是真話,絕不疑心。不過這碗粥藥末雖是和了,喝卻始終沒有喝掉。吃過夜飯。又到五龍日升樓茶館喝茶,那裡曉得,藥末子他暗裡頭倒又放進了。葉如花不知就裡,才喝得一口,舌頭頃刻麻起來,馬上放下杯子,問他為甚暗放迷藥。姓張的見不是事,想要逃走。眾人圍攏來把他拿住,交給到巡捕房。
  原來這姓張的並不吃什麼洋行飯,是個滑頭。他來做葉如花,並不是要尋快樂,無非見葉如花手裡有幾個錢,誑騙得著,乘勢誑騙幾個也好。無奈這葉如花,口子老不過,別的事情都可以商量,錢財兩個字,就斲掉他腦袋都不行放鬆半毫。姓張的只得行那毒計,暗把迷藥放在東西裡,想把葉如花迷倒了,乘便攫取珍飾,逃之杳杳。計策總算是好極了,無奈葉如花命裡不該倒運,東西沒有搶到手,身子已經送進巡捕房去了。」
  小泉道:「竟有這樣希奇事情,這姓張的後來怎樣結局呢。」
  阿翠道:「解到新衙門,被新衙門老爺斷了個監禁外國牢監一年之罪。」
  阿根道:「該死該死,一年外國監牢關下來,一條命不要姓送了麼。」
  耕心一心在金釧臂上,沒工夫再去聽講閒話。愁眉苦臉,只向小泉索取金釧臂。小泉道:「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,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。」
  隨向阿翠道:「翠小姐,還了他罷,省得他哭出來。」
  欲知阿翠肯還與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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