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痛嬌兒風淒雨冷 建新論石破天驚
話說周湘卿聽人說亂倫重案,罪應立決。嚇得連聲承認,說「借過,借過,不錯,不錯。」
眾人見他嚇得臉都黃了,不覺都暗暗竊笑。楊太太此時更得了勢,手指直戳到湘卿額角上,連問:「你洋錢肯還不肯還?肯還不肯還?」
湘卿道:「我答應還你,總不見會賴掉你,橫豎有憑據在你處,你怕怎的。」
眾鄰舍見沒事了,都紛紛退去。湘卿道:「妹妹,我今日才認識你,一竟要要好好慣了的,為了幾塊洋錢,就會翻轉面皮,同我過不去。你就是不肯減少津貼費,與我好好的商量,我總無有不肯依從,又何必這樣大鬧,好似我們很要好的交情,就只值這幾塊錢似的。我替你想想,簡直不合算呀。你也是很聰明的人,回心想一想,我的話錯了沒有?」
楊太太本不曾動什麼氣,悍潑情形是特地裝出來制服男子的。現在見湘卿已經降服,也就趁勢收科道:「誰叫你和我相強,你好好的,我那裡會和你過不去,都是你不好呢。」
湘卿道:「是我不好,是我不好,我生出這不肖子子來先不好。」
楊太太道:「你兒子倒是個孝子,不要錯怪了他。」
湘卿道:「他這樣忤逆,連老子的邊都要剪,怎麼反說他是孝子。不通,不通,不通的很。」
楊太太笑道:「不通到你們這班臭監生,再要不通也沒有了。你兒子見你這麼一把年紀,還要朝朝暮暮的斲喪,恐怕斲喪壞了身子不是事,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勞,怎麼你倒不見他的情,反倒說他忤逆。」
湘卿聽了,也只好付之一笑,一場無謂的爭鬧,頃刻煙消霧散,依然和好如初。只是父子間從此成了水火。
一天,為了件什麼事情,父子兩人初而爭論,繼而打架。湘卿趕上去打兒子,介山年少氣盛,回手一擋,把湘卿擋跌在地。剛剛背後一條長板凳,勢隨風倒,恰恰掄在腰裡頭。湘卿跌扭了腰,哎唷哎唷,鬧一個不住口,定要到衙門裡去檢驗,鬧得親戚朋友都走攏來相勸。叫介山向老子叩頭服禮,總算把這事擄平過去。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歲人了,平日不知養生,專情色慾,身子已經掏空了。又為爭奪巧寶事情,連受了幾場大氣,這會子經這一跌,氣病交作,頓然大病起來,睡在床上,呻吟不已。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愛,又要緊陪侍相好郭小胡,那裡還有工夫來瞧他一瞧,問他一問。
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,見老子病倒了,正如拔去眼中之釘,索性舒心稱意,住在巧寶那裡,連日間都不回來。可憐湘卿孤伶伶丟在冷字間裡,沒個人來理睬。要喝茶喝水,都無人答應。延醫服藥,更不用提起了。(淫亂之人聽者,或謂此回書未免言之過甚,天下決無如是之家庭,余曰齊家,本自修身,堯舜師仁,桀紂師暴,上有好者,下必尤甚,勢也理也,奚怪之有。)
湘卿臥病之室,正在他夫人房間後背。兩間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,正是無微不透,有動必聞。每到夜靜更深,萬籟俱絕的時光,聽著隔壁房裡那種不可思議的聲息,比死還要難過百倍。蒙著被不要去聽他,作怪的聲浪偏偏一聲聲透進耳輪裡來。恨極了,只望早點子氣絕,卻又偏偏不肯就死。
不言湘卿受苦,且說介山自老子病倒後,愈加的暢所欲為,與巧寶兩個打的火炭一般熱,沒日沒夜,融在一起。就有時回家,也不過娘房裡應一個卯。這日正與巧寶在房裡接龍莊消遣,忽聽外面喊問:「介山在麼?快叫他出來。」
好似郭小胡聲音。介山把牌一推道:「慢慢,且瞧瞧什麼事?」
說著起身出外,巧寶也跟了出來。介山走到客堂,見果是郭小胡,問有什麼事?小胡道:「尊大人湘卿先生沒了,請你早點子回府,料理喪事。」
介山倒也一驚,忙問:「才咽氣麼?」
小胡道:「天快亮沒的。」
楊太太道:「你快點子趕回去,規矩總要循的,錯了一點半點,親戚朋友就要笑話的。」
介山就同小胡回家,這種照例公事,一兩日工夫,早已辦完結。事也湊巧,湘卿故後,不到半月,楊太太的兒子秋生,又因病重,被店裡送了回家。介山老大不高興。原抵樁借著守制大題目,躲在故鄉與巧寶多敘幾宵。不意橫風吹斷,好夢難成。然而楊太太通只這個兒子,愛護之情,比了尋常母子,自不相同。瞧著楊太太分上,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,裝出點子假憂愁,做出點子假著急,哄騙哄騙他老人家,好圖一個眼前風光。所以每天必去兩三趟。
這日吃過早飯,循例到楊家去。踏進門,就見六眾道流,在客堂裡誦經拜懺,擺了一堂的懺牌馬張,知道就是昨天卜課裡卜出來的,說是命宮犯著凶星,特地拜拜星斗,懺解懺解。介山也不流覽,徑奔進房。只見楊秋生坐在火床中,背後墊著幾條綿被,坐的樣式活似婦人家新做舍母相似。(舍母產婦也)面色如紙,眼睛似閉非閉,嘴裡喘急氣促。
楊太太靠在床前,按著秋生胸脯,緩緩往下揉挪。巧寶蹲在裡床,執著一杯參湯。還有一個,是秋生堂房妹子,楊太太叫來幫忙的。因為床上光線不甚透足,站在床隅秉著洋燭手照照看。介山料病勢不妙,正待啟問,忽見秋生喉嚨裡咕的一聲,吐出一口稠痰來。楊太太遞上手巾,就口承接,輕輕拭淨。秋生氣喘似乎稍定,巧寶將小匙舀些參湯,候在唇邊。秋生張口似乎吸受,連餵了四五匙,卻只有一半到肚。楊太太親切問道:「我的兒,這會子心裡可好過點子?」
連問幾遍,秋生似乎抬起眼皮,略瞟一瞟,旋即沉下。介山走上一步,輕問「秋弟的病,今天可減輕點子?」
楊太太回頭見是介山,一句話都說不出,只把頭搖了幾搖,那兩眼眶中的淚,已紛紛然如脫線之珠,倉猝間不及取手巾,只將袖口去掩。卻恐怕病人難過,回囑巧寶留伴,自己輕輕地下床。周介山走到外房,大家都不入座,立在當地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望了半天,想不出個計較。楊太太開言道:「周少爺,我們秋生的病你看去可還有起色的日子?」
介山道:「這病,看光景恐怕不妙麼。最好替他豫備一點子。沖沖喜,好了自然最好,萬一有什麼,也不至手忙腳亂。」
楊太太道:「我這會子心是碎了,如何再會辦這種事。我的秋生,我的好兒子,我總望他好起來的呢。」
說著,流下淚來。介山勸道:「母姨,快不要如此,秋弟也不見就會不起的。總望他凶星過渡,一天一天好起來。」
楊太太道:「他有甚好歹,我也活不成的。昨天起課,是你一同去的。後來又去問灶仙,問出來,說過掉十八,就不要緊。今天已是十七了。今晚有兩鬼,送送西北方。送掉了,清爽一點子,也未可知。周少爺,現在勞動你再到許鐵口那裡,替他算算命看。」
介山答應,問清了生辰八字,到瞎子許鐵口處算了一命,回復了楊太太。見這裡沒甚事了,然後回家。到明朝是十八,起課灶仙算命,都說是凶日子,防有變動。介山一早就趕了去。那知這天秋生竟清爽點子,喝了半小碗白粥,氣色也好了好些。楊太大只道不要緊的了,心裡著實一寬。守到晚,介山見沒甚事,也就回家。次日早晨,介山還沒有起身,接著驚報,說楊秋生已經去世。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個斤鬥,自語道:「巧寶妹可是我的了,可是我的了。」
連忙披衣起身,作速楊家去。一路盤算,定一處置之法。迨至門首,見大門已經洞開,左首房間六扇玻璃窗,一齊開著,燒得落床衣及紙錢錫箔之屬,煙騰騰地直衝出天井來,隨風四散。房裡頭一片哭聲,號淘震天。還有七張八嘴吃喝收拾的,聽不清是那一個聲音。恰遇打雜的卸下大床帳子,胡亂捲起,掮出房來。介山正欲走進,忽聽巧寶極聲嚷道:「媽媽,不要這樣,不要這樣。」
隨後一群僕婦,飛奔攏去。打雜等都向窗口探首觀望,不知為著甚事。接著巧寶和著眾僕婦圍定楊太太,前面挽,後面推,扯拽而出。楊太太哭的喉音盡啞,只打乾噎,腳底下不曉得高低,跌跌撞撞出來。一見介山就道:「一家人家完了,一家人家完了。」
介山見楊太太額角上為床欄所磕,墳起-個烏青大塊。勸道:「母姨,快不要這樣,死的是死了,活的是原要過日子的,再不然為表弟一個人,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。」
楊太太道:「我現在還要命來做什麼,一竟不捨得吃,不捨得穿,巴巴結結巴起家人家來,無非就為這秋生。現在他丟下我去了,我這人家還要來做什麼。」
介山道:「現在辦事情要緊,大家商量商量,衣服要做的,應該做起來。材是最要緊,先要去看。報喪條子,可曾寫好沒有?」
楊太太道:「都沒有,我是個沒腳蟹,那裡去找幫手。」
介山道:「報喪條子最要緊,報了開去,親戚朋友好跑攏來,幫手就多了。辦事情人手第一要緊,我來替你們開報條。母姨,你就在這裡坐坐罷,不要裡頭去了。瞧見了,心裡又要難過。」
說著,就叫打雜的拿過紙墨筆硯,就在客堂裡開寫報條。問了問楊太太,幾家本家,幾家親戚,兒家朋友,一一寫畢,叫打雜的分頭髮去。然後指點眾人,把屍身轉出,停放中央。靈前搭起藍布孝幛來,又放了一張方桌,香爐蠟台一切安放定當。屍身腳上套著一支巴鬥,頭邊點著一盞油燈,還有一個銅罄,不時的擊打有聲。一時本家幾位爺們都來了,什麼三房裡大少爺,二房裡四少爺,四房裡六少爺,大房裡老爺,老七房老太爺等,陸陸續續都到了。見了楊太太,免不得總寬慰幾句。大少爺問:「衣服可曾齊備?」
楊太太道:「燒的是夠了,穿的棉(衤滿)夾衫棉襖夾襖通有著,就只缺幾件大衣服。」
大少爺道:「缺的衣服還是做還是買?」
楊太太道:「我這會子還有甚主意,你們看買的好還是做的好。」
太少爺道:「做自然是做的好,只是趕做起來恐怕來不及,還是衣莊上去買了罷。」
楊太太垂涕道:「我通只生得他一個,撫養到十九歲了,剛剛想預備給他做事情,那裡曉得竟撇了我這苦命的娘去了。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,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。」
大少爺道:「用蟒箭就用件蟒箭,不過多費幾個錢罷了。」
大房裡老爺問:「板可曾看定?」
楊太太回說:「沒有。」
大老爺道:「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,可要去瞧瞧,如果看得對,可就叫木匠趕做起來了。天氣雖然寒冷,究竟早些趕好的好。」
楊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。辦事只要有錢,楊太太錢是現成的。所以各事十分湊手,不多會子板也看好了,衣服也買就了,又僱了十來個裁縫,就在後埭屋裡擺開作台,趕做孝白。第一夜僱了四眾尼姑,在靈前對坐諷經。第二日是和尚經。到了第三日是大殮出殯之期,周介山吃過早飯,就要過去。周太太叫住問道:「今天行事早麼?」
介山道:「先生看在未初,母親和兩個妹妹,舒舒徐徐來正好。」
周太太道:「昨日叫你僱的船,可曾說定?」
介山道:「說定了,十點鐘就放過來。」
言畢出門,趕到楊家。見門口立著兩架矗燈,新貼「楊府世澤堂」五個宋體字,一群孩子往來跳躍看熱鬧。走進門,見客堂中靈前桌上,已供起一座白綾位套,兩旁一對茶几,八字分排,上擺著金漆長盤,內盛著蟒袍鋪服,頂帽朝靴之類。有幾個鄰舍婦女,站在天井裡瞧熱鬧閒話。右邊的次間,改做了帳房。本家幾位爺們,和那些親戚,都在那裡高談闊論,粗細不倫。老七房老太爺鬚眉皓白,帶著副黃銅邊老光眼鏡,高踞帳台,一面孔帳房先生眉眼,攤著一本喪簿,手執水筆,登記各家送來奠禮。
介山與眾人一一招呼畢,捏支水煙袋,隨便坐下閒談。忽聞鼓吹雜作,曉得又有弔客臨門。孝堂裡頃刻舉起哭來,抬頭瞧時,來的不是別人,正是周太太、鳳姑、小燕。這日弔客來拜的,一起一起,很是不少。一會子,放炮鼓吹,大家都奔出去瞧,卻是棺材來了。隨停放在天井左邊。介山走近瞧時,見漆的是生漆,已將吹乾快,頭戶上刻著一行金字道:「皇清國學生秋生英才之靈柩。」
忽見六房裡老爺興透透從外進來,手夾著一包東西。眾人問是什麼?大老爺把東西放下,連說「吃力吃力。」
眾人解開瞧時,見是摺扇、扇袋、香袋、胡包之同,都是殯殮用的。又問:「衾子怎樣了?」
六少爺回說:「將次做好,快了。」
大老爺道:「也罷了,其實這種東西,要得買現成貨,舖子裡做好的要有多少,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,說都說不明白,那不是白費錢麼。」
又問:「甚麼時候成殮?」
六少爺道:「快了,吃過飯就好端正行事了。」
大老爺聽說,忙走進裡頭那間裡,橫下煙鋪,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錢的鴉片。須臾,果聽得傳呼開飯。次間裡開了兩桌,廂房裡開了三桌。吃飯中間,老七房老太爺向大老爺道:「老姪,少停執事夫役,你幫助我分派分派,我弄的有點子頭昏了。
吃過飯,大老爺就去分派執事夫役。一時下人等飯也開過了,大家散坐閒談。正談著,突然一人從客堂裡吆喝而出,天井裡四個紅黑帽就喝起道來,隨後大炮三聲,金鑼九下,介山起立探望,客堂中密密層層,千頭攢動,萬聲嘈雜,不知是否成殮。一會了子又喝道一遍,敲鑼放炮如前,穿孝親人和會弔女客,同聲舉哀。
介山退後坐下,靜候多時。聽得一陣鼓鈸,接著鐘鈴搖響。唸唸有詞,曉得是殮畢灑淨的俗例。灑淨之後,半晌不見動靜。介山擠進客堂瞧時,見眾人都在嚷鬧。楊太太兩手扳牢棺材,彎腰曲背,上半身竟伏入棺內。幾個僕女竭盡氣力,那裡推挽得動。巧寶一眼瞧見介山,招手道:「周家哥哥快來,周家哥哥快來。」
介山排眾直入,從後抱起,把楊太太硬抱進房裡。外面頓時鑼炮齊鳴,哭喊競作,蓋棺竣事。看的人漸漸稀少,於是吹打贊禮,設祭送行。自本家平輩,以及親戚朋友,陸續叩拜如禮。老七房老太爺趕出大門,指手劃腳,點撥夫役上客堂,撤去祭桌,絡起繩索。只聽得一聲炮響,眾夫役發喊上肩,紅黑帽敲鑼喝道,與和尚鼓鈸之聲,先在門口等候。這裡喪車方緩緩啟行,女眷人等,步行哭送。本家親戚人等,有送有不送,一哄而散。有幾個老市貨還老等著吃回喪飯,不肯立時回家。
喪事過後,楊太太積哀成疾,染病在床,介山與巧寶,要緊取樂,並不盡心服侍。挨不到一月,嗚呼哀哉,與秋生一條路上去了。所有金珠細軟,及向湘卿敲詐下來的錢,一古腦兒都被巧寶捲去,跟著介山做一家人了。田房屋產家用什物等,都造化了楊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幾位老爺少爺。
介山發了這票意外之財,就同母親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,鳳姑、小燕戀著郭小胡,不肯贊成。介山誑說到上海後,定與小胡找一頭生意,依舊可以團聚。鳳姑、小燕強煞總是個姑娘,聽了介山的話,信以為真,就不再梗議了。於是周介山闔第光臨,都到了上海。
鳳姑、小燕兩枝姊妹花,本是天生一對兒尤物,一到上海真像蒼龍入海,鷹隼凌雲,大可以發舒偉抱,展布宏才,不比在故鄉時光,局侷促促,還有點子顧前慮後。好在乃兄介山,又是通達不過的一位達士,瞧著令妹放蕩不羈,並不當什麼事情。他向母妹道,此種事情,本是尋快活事情,男女兩人,情投意合,不妨就消遣消遣,橫豎並沒什麼傷損,又好借此交結交結闊人,謀點子經濟上利益。
我最不懂那班吝嗇性成的呆子,霸住了妻女姊妹,瞧都不許人家瞧一瞧,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樣子去似的。其實你那裡看守得周全,一轉背他們依舊要去弔膀子,軋姘頭。不過不在自己家裡乾是了,借客棧上台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沒名目費用,利權外溢,很是不上算,倒不如堂堂皇皇的乾,有一錢是一錢,實實惠惠。
現在時世艱難,賺銅錢很是不易,光靠著男子撐場面,是不成功的。女人總也要乾點子事情,多少貼補貼補。然而女人家所乾的事業,要比這個,再要輕巧,再要容易,是沒有的了。像揀雞毛、揀茶葉、揀桂圓、繅湖絲、女裁縫以及各項女工,雞叫做到鬼叫,所得能有幾何。這樁事情,只要膘上一眼,笑上一笑,費這麼幾個鐘頭工夫,整千整百銀子,就弄到手了,真是不費吹灰之力。並且人依舊是我的人,完完全全,絲毫沒有傷損。
還有一層,做生意通例,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,就不免要互相傾軋,飯就要難吃。上海地方,玩耍的所在雖多,只都是掛著招牌賣的。人家人私做,卻還不甚發達,會玩的人,偏又喜歡玩人家人。所以我們做起來,發達兩個字,是包得住的。周太太道:「我的兒,你老子雖然開通,於這上頭卻還沒有你明白。所以我常與他要動神淘氣。」
介山道:「老輩裡人總是古板的,我老子常說烏龜賊強盜,都是可恥的事。照兒子看起來,現在在世界上做人,廉恥兩個字講究不得的。一講究廉恥,就一世沒得發跡,是貧賤的根苗,街上頭來來往往的蹩腳生,都是講究廉恥,講究蹩腳的。孔夫子要算講究道理的了,幾曾見他掙過一個錢的家私。(士諤先生,慣喜罵世。餘常諍之,終弗肯稍改。如此回文字,富翁見之,不幾怒髮上衝冠乎。嗚呼,此先生所以終厄於貧賤乎。)
何況烏龜賊強盜雖然並列,其實賊強盜那裡比得上烏龜。強盜結眾硬搶,英雄不過一時,捉到當官,總不免頭兒落地。賊子比強盜,果然進步了許多,人家的東西,覷個便只要一偷,真不過是一舉手一投足之勞。然而破了案,總不免皮肉受苦。獨有做烏龜,最是做得過。只有福享,沒有禍受。賺幾個錢,都是人家喜喜歡歡情情願願拿出來的。兒子想過,三百六十行裡頭,最寫意、最安逸、最穩足的行業,就要算著烏龜。還有一層,歷古到今,許多重案,像謀殺親夫之類,都是男子不明白釀出來的。倘都像我這樣,那裡還有此事。就逼著女子,叫他謀害,他也不肯。為甚呢?他害掉了我,再要找這麼一個好講話丈夫,可就沒處找了。」
一席話說得周太太、鳳姑、小燕、巧寶都不住的點頭稱善。介山在家裡頭,雖發揮著這麼的政見,朋友面前卻半個字都不提。有時閒談到了家教,他總竭力主張嚴肅。因此乃眷幹那秘密生涯,人家只當他是不知道的。
後來巧寶姘上了個慎記經租帳房總帳許老頭,枕頭邊說了情,許老頭帶挈他進慎記當一名小帳房,每逢十四三十,拎著皮包,幫助收收房租,介山馬屁工夫,本是頭等。又有他夫人的內助,兩路夾攻,弄得個許老頭歡喜得什麼相似,在東家面前,不時替他延譽。東家見總帳稱譽的人,自然也另眼看待,有時叫他辦理一兩樁小事情,他又偏能夠效點子小忠小信。弄的東家都相信了,後來不知用了個什麼手段,許老頭的飯碗,竟然被他敲碎,他就不次超遷的升拔了總帳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再表。